【父亲父亲】渐渐远去的父亲

人参花
楼主 (文学城)

我爸九十三岁,他喜欢虚一岁,就说九十四了。

九十四岁的老爸突然糊涂了,而且情况急转直下。视频电话的时候,居然骄傲地显摆,他能记住我的名字,然后就连名带姓地连喊了我几遍。喊得我心里一阵阵发慌,意识到我和我爸之间,突然竖起了一道墙,把我爸和我,隔在了墙的两边。

我爸,再也不能和我正常对话了。

去年四月我妈走后,我爸谁也不想跟,就雇了保姆单独过日子。出门散步时,令保姆走在十步之遥,不想承认自己已经混到需要人照顾的地步。英明神武一辈子的老父亲,居然也有了令人尴尬的这一天。

在这之前,我爸一直是威严的一家之主。

我家祖上是做生意的。我爷爷开饭店,我奶奶早逝,爷爷后来没再娶,自己养大了三个儿子。爷爷活到84岁,最后的几年有时候来和我们一起住。记得他长长的白胡子飘在胸前,体格庞大,气度不凡,拄一根拐杖平衡身体。印象最深的是,主持红白喜事无数的他,总做梦安排自己的丧宴,大声喊出来,“客人来了,赶紧上菜,先上素的”。有一回我和我妈在剥花生,呼呼啦啦响。爷爷在午睡,突然醒来,问我妈为什么打那么多鸡蛋,丧宴用不了那么多,浪费了。原来爷爷误把剥花生的声音当成打鸡蛋了。后来爷爷的葬礼很隆重,也没出什么差错,他老人家白操心了。

爷爷的三个儿子中,我父亲为长。爷爷供他念书念到初中,写一手好字。爷爷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对长子寄希望挺大,送父亲去学门手艺。好像是鞋店学做鞋。学徒生活比较苦,起早贪黑干活没工钱。年底发一双鞋和一根裤腰带。父亲就穿着新鞋,黑棉袄外面捆上新腰带,顶着寒风,走一天的路回家过年。学徒三年后,父亲没有选择做鞋匠,而是参了军。开始应该是国军,后来改参解放军。父亲对参国军这件事比较忌讳,从来不提,所以我也无从得知他参的是哪一方面军。

父亲职业生涯中的高光时期,应该是解放南京后,留下来到南京电台做军代表。那年代初中生应该算是知识分子。可是父亲过不惯南方生活,就放下仕途回了北方家乡,从此改变了自己和我们全家人的生命轨迹。

父亲参过国军的事情,应该对他后来影响挺大,加上脾气倔犟,一直不得以重用。但是挨整最严重的,是另一个案件,关了他整整两年。当时父亲所在的机关已经下放干校,也就是劳改农场。父亲没跟着大部队,而是想办法到了系统下属的一个工厂。这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下面的人整人特别狠,严刑拷打,以打人为乐,好像人性中的恶,全部释放了出来。父亲吃了不少苦,差点送命。我偷偷看过他写的材料,说专案组的人,每天的工作就是想尽各种办法折磨他。有时候把他的四肢分开,各捆上绳子,平行着吊起来打他,还管这叫“飞燕”。整整两年,父亲命悬一线,每天都徘徊在生死之间。最后平反时文件上说,压根儿就是冤假错案,涉案的所有人,都是因为扛不住严刑拷打而屈打成招。抄家的情景我还有记忆。来了一群壮汉,仔细搜查,连一片纸都不放过。翻我的东西时我只会哭,只有姐姐敢大声喊,那是我的东西!

那两年,家里派我每个月去领父亲的工资。姐姐刚上初中,就被下放农场。弟弟们还小,我成了唯一能帮母亲的人。我那时候刚学会骑自行车,脚还够不着脚蹬,有一部分是虚着踩。我妈怕我坐公交车人多丢了钱,就让我骑车去。工厂离我家很远,我骑到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中午了。我爸算好时间,先请人买好我爱吃的大米饭红烧肉。我到了之后,被安排在传达室旁边的亭子里。没心没肺的我,又饿又累,先扑上去吃我爸给我买的红烧肉。这时,我爸会假借上厕所,远远地隔着一片空地,从我前面走过。假装无意转头看我一眼,有人押着,不能说话。

我爸的手战争年代受过伤,走路胳膊甩不开,身体前倾,我隔老远能认出来。我远远地看着我爸,从他出现,到渐渐走远,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泪一直往碗里流,哽咽得咽不下饭。

回来的路上,我怀里揣着全家人一个月的粮草,心酸腿酸地拼命骑车。小小的年纪,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悲伤,继续流着泪。终于骑到了家门口,原来最喜欢的亭亭如盖的梧桐大道,变得灰暗狰狞,像一个张开了大口的狮子,要将我连车吞下。

花一个月时间渐渐淡忘的伤口,每月一次地这样被揭开。

回家后,我会向母亲描述我所看到的父亲的情况,比如腿瘸不瘸,走路有没有摔倒。厂里有一位李姓叔叔,有时候晚上跑到我家通风报信,我们才会得知父亲是否还活着。我和父亲的亲近感应该是那时候建立的。后来这些年,我母亲听力越来越差,又不喜欢戴助听器,打电话时我只能和父亲交谈。对父亲的要求,我从来都不会违逆,眼前总能浮现出,父亲当年假装路过时看我的眼神。

父亲后来得了一个什么奖章,拍了照片发给我。说他差点丢了性命的事业,总算没有忘记他。想到他所有的战友都已离世,留在南京的死得最早。我爸能站着活下来,应该也是铮铮硬汉他说,活着是硬道理,活着才能领奖章。

父亲年轻时相貌堂堂,两个儿子都没有长过他。孙辈还行,我侄子身高一米八八,先是个运动员后来教练员。每逢比赛,父亲早早守在电视机前,算是捞回来一点面子。

我母亲是个简单快乐的人。脾气很急,不喜欢我们几个子女磨叽。她自己一辈子走路脚下生风,呼呼地走得特别快。我小时候跟我妈出门儿,她手里抱着弟弟,让我牵着她的衣角,我一路狂奔也跟不上我妈。我妈生养我们姊妹四人,跟着我爸也经历过沟沟坎坎,但依然保持善良纯粹,从不算计。小时候有讨饭的上门,我妈总差我搬凳子递饭,让人家坐下来慢慢吃。她还出来问,要不要酱油。记得家里常有穷亲戚来,母亲总是尽力招待,毫不嫌弃。有位远房亲戚来治病,住在家里,不好意思上桌吃饭。母亲安慰人家说“没事儿,你那病不传染”。

记得一位亲戚会算命,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对我妈说,“你家这丫头将来会发达”。我妈瞥了一眼瘦瘦弱弱的我,啥也没说。我当时小小的年纪备受鼓舞,暗暗发誓,将来一定发达一个给我妈看看,虽然并不明白发达是啥意思。

我到底还是没有混发达,只是混到了美国,就请父母过来看看。

第一次来的时候,刚从机场出来,父亲指着路边的草地,问是什么庄稼。我答不是庄稼是草。父亲说,可惜了这良田。看到家家户户车停在外面,父亲又感叹治安好,没人偷车。我儿子那时刚上小学,解释说,每家车库只能停两辆车,偷回家没地方停。我妈则说,难为我女儿了,自己得学会开车。

这祖孙三个人对车的讨论,让我在车里忍俊不禁。

父母在家里没事儿就打麻将,儿子偷偷学会了,还会算牌。有时候我下班回家,看到这老老小小祖孙三人,在太阳房里打麻将,嘀嘀咕咕争着出牌。就心满意足地坐下来,远远地看一会儿,并不打扰他们。

这三个人,是生我的人和我生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亲的亲人,此刻都聚在了我的羽翼下。暖暖的亲情,随着他们认真讨论出牌的声音蔓延过来,紧紧包被着我。人生在世,夫复何求?

我带父母去华府参观了白宫。那时候的白宫还比较好进。他们在白宫里很自豪地走了一圈儿。我赶紧买了一套白宫纪念品送给父母。可是临到回国,父亲拒绝带走,说是怕下次运动来了,会说他里通外国,为此挨整。

可怜我的老父亲,一辈子挨整被整怕了,那种恐惧,已经渗到了血液里。

昨天打完视频电话,我一个人坐在衣帽间,任自己信马由缰地发了一会儿呆。和父亲在一起的情景,像电影片段一样,一个个从眼前闪过。怎么也不能接受我爸已经糊涂了的事实。我爸每年两次体检,各项指标都好。一直眼不花耳不聋,脑子很清醒。我们姊妹四个曾经互相开玩笑说,咱们自己得多保重,省得将来老了给老爸添麻烦。

可是,现在我很清醒地意识到,有父母牵挂的岁月,已经正式结束了,转眼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刻。我的父亲,被历史的长河裹挟着,跌跌撞撞走完了他的人生路,正在渐渐离我远去。

还在时光长河里跋涉的我,也得趁着自己还清醒,写下对父母的完整记忆。

也留给我那看不懂中文的儿子。

 

k
kirn
我美滋滋的坐上了沙发
k
kirn
算是大寿星了。花儿心安吧
尘凡无忧
以前读过,感人至深。。。。参花带头开始父亲节的活动了。。。
浮云驰
写的真好,很多细节特别感人,父亲故意走过只为回头看眼女儿,母亲问要饭的要不要酱油和后面阳光房里玩麻将那种岁月静好
n
nearby
好感人啊。
n
nearby
赶紧能回则回去看看
人参花
谢K妹。
人参花
感谢这个话题。
人参花
你懂我,谢。
人参花
嗯嗯。
花似鹿葱
94岁,高寿啊!参花有福。
美东JJ
94岁,很好了,有福人!
人参花
谢了,花儿。
人参花
有父亲的日子可数了。
我爱_ladybug
写的好真挚感人。

写的好真挚感人。

很可悲而又令人无可奈何的是,我们人类终究太渺小,也终究躲不过生老病死,谁都一样。

所以说,过了一定年龄,就会有领悟:人的这一生来世一遭,实际苦的体验要远远大于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