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高耀洁医师:我一生都在逃难

冯墟
楼主 (文学城)

高医师生前的这篇文章,文学城首页转贴的,是已经被编辑过的版本。我这里贴出的比较完整。高医师文化修养很高,语言返朴归真、有不一般的文采。

文学城有人专门给人扣汉奸的帽子。无中生有给人扣汉奸帽子,原来是某党的光荣传统,个别人就是移民到了西方也不能放弃。

高医师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她文中提到“经常有很多中国人来看我,他们中的一些人来历不明,用意并不单纯,我处境相当艰难。”我的老师也是从中国逃出来的,跟高医师有一样的经历和感受。骚扰、欺负有时甚至威胁八九十岁老人的,是些什么人?这种人连一点基本人性都没有。

——冯墟

 

高耀洁:我一生都在逃难

我已九十三岁了,多次跑反、逃难,伴随着我的人生,从山东逃到河南,在河南又几度逃难,渡过了我人生艰苦的青壮年时代。逃难在河南并没有停止下来,直八十二岁、为抗击艾滋病工作,被迫逃出国门,孤身寄居美国纽约十多年,时下又遇到新冠肺炎疫情爆发,美国是全世界新冠肺炎重疫区,本人年老多病无处可逃,如之奈何?

(一)

1927年12月我出生于山东曹县,深闺豪门的富裕家庭,独庄独寨,有田地70多亩,是鲁西南出名的大富户,见曹县志。我是母亲生育的第一胎,她是续弦,前房母亲病故,留有两个姐姐,高家很盼望我母亲生个男孩,我又是个女孩,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封建社会里,很失望。为了让我母亲再生男孩,停止了我的母奶喂养,雇奶娘喂养,造成我终生慢性肠胃病,体形消瘦,体力差于同龄人,幸进入医学、学习医学知识、从事医疗工作,获得长寿。

三十年代,八路军已进入我们的家乡,1939年3月,八路军冀鲁豫边区支队队长杨得志、政委崔田民、二大队队长覃健等率领一支部队、进入高新庄抡劫,拘留我家三人,包括我父亲、我半身不遂中风不语的二伯父。他的罪名是“日本汉奸”,那时日军还没有占领曹县,二伯生病已年余,哪来的汉奸罪名?为了要钱,对他们三人严刑拷打,往鼻孔口腔灌辣婌水,折腾了半个月,高家拿出30万现洋赎身费放人。同时把高家所有衣物、家具、粮食等等,抡劫已空,连吃饭米粒,一匙没留,无可奈何,我父亲携全家逃亡,到柳河镇,九女集村,这是第一次跑反,那时我11岁。

(二)

九女集是一个大集镇,除了五天一次集会外,在大道上还设有商铺多处。镇后方有庙宇,每逢集会时日,外地香客前来朝拜,非常热闹。全镇有几户驻有国民党第七路军,经费靠政府发放,他们不抢劫,全镇相对安定。

我家在镇中租赁了一处小院,三座房。上房三间,我父母和小弟弟们住。我和两个姐姐、两个妹妹,五个人住东屋三间。西屋三间做饭,放一些杂物。在那里住了几个月,终日提心吊胆,不敢外出,怕外人知道我们是高新庄逃出来的大户,遭到意外的抢劫。

有一天,我们全家正在院子里吃午饭,等了多时,我父亲匆匆忙忙走进来,说:日本鬼子已经到了寨外,赶快走!我母亲抱着我小弟弟,拉着我大弟弟,还有我姊妹五个走出住处。

这时街上十分混乱,人们都向东边跑,我们被裹挟在人流中,出了东门。这时南门那边突然爆发了激烈的枪声,七路军与日本鬼子交上火了,他们阻止日本鬼子前进,掩护老百姓撤退。东门外更乱了,人们出了东门向北跑,我母亲是小脚,拉着两个弟弟走不动了。我父亲领着全家走过约一米深的土壕,坐在小树林里休息。这里与大路只隔着一块约十五米宽的高梁地,可以很清楚看到日本鬼子在大路上行走。约有三四百人,两辆炮车,向城武县方向进行。夕阳西下时,听到城武县方向炮声隆隆,并可以看到几处灰黄色烟柱。

九女集平静了,傍晚,我们随着逃难的人群回到镇上的家。

(三)

我父亲认为社会动乱短时间不会平息,必须远离故乡,到抗日后方四川生活。但我母亲想回高新庄,吵吵嚷嚷多日后,双方折中,决定逃亡到河南省会开封市。那里有几家亲戚,特别是吕家,是我父亲第三任死去的妻子的娘家。她有六位兄长在开封定居,平时有来往。于是我们决定迁居开封。

1939年6月(或7月)的一天,我们全家从曹县天主堂乘马车离开,中午到了柳河集火车站,进入候车室旁一间空房。里面很脏,地上有几片破席子,我们全家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来了四个民警检查行李,我父亲应付完他们后,全家很快登上了开往开封的火车。在火车上,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见两个日本兵。

傍晚日落西山,火车到达开封南关火车站。当时开封是河南的省会城市,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棚子,棚顶全是花玻璃。火车站有两个月台,四条铁轨。我们出了检票口,离开火车站。全家拉着行李进入庙后街的租房里,据说是吕家舅舅们给安排的。期间,我们与吕家六位舅舅经常来往。两个月后,搬到南聚奎巷,那里臭虫很多,影响睡眠。一个月后,我们又搬到侯家胡同。

当年冬天,又迁居北大街。父亲在北大街井胡同口开个杂货铺,当时社会很乱,汉奸、无赖、流氓买东西记账,永远不还钱。因为赔钱太多,父亲只好关了杂货铺。1943年秋季,父亲买了游梁市前街31号独院,生活总算安定下来了。父亲开磨坊维持全家生活。

(四)

1948年春季,我考入开封女子师范,属中等专科学校,是培育小学教师的。那时我想将来当个小学教师,生活可以自立。

第一学期将要结束,八路军攻打开封,开封女师是枪战重点。同学们都藏在第三宿舍楼内地下室里,外面的枪弹像下雨一般密集。当时开封女师的伤亡情况不得而知。三天之后,八路军自动撤退了。只见到开封城墙内外躺满了阵亡将士的尸体,尸横遍野,臭气熏天,惨不忍睹。真如孟子云:“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开封各所学校奉河南省政府和教育厅之命,准备迁往外地,在校学生纷纷报名。全体同学随学校南迁,临走前,我父亲用一辆破自行车给我送一床旧棉被。到了学校门口,他说:“谁也不知道自己将来是死是活,你安心跟学校走吧!”我没有想到和父亲已是永别了。

晚上,全体同学在王少明校长和十几位教师的带领下,乘上开往南京市的火车。火车上,同学们出现各种情绪:有人流泪,有人昏昏欲睡,有人唱悲歌。大家都在前思后想,谁也无法预料未来的日子是什么样。

两天后,火车停在江苏南京市江北下关火车站,这是一个码头,大家等候木船摆渡,分批(以班为单位)到南京。这时同学们都席地而卧,躺在水泥地上。幸亏父亲送我一棉被,使我少遭湿冷。同学们在南京聚集后,奔赴浙江嘉兴,那是我们迁校的目的地。

我校迁址在嘉兴市池湾镇,三年级和二年级住西真寺,我们一年级住池湾茧场,生活靠当地政府和民间人士捐助粮食。天天吃大米稀饭,里面加入少量油盐和各种不同的蔬菜叶,没有炒菜。同学们闲余之时,到田间或小河旁采集野蒜和其它野菜。回家后,把野菜洗净,用盐拌,大家分着吃。当时我是一年级的伙委,所以这个过程记得很清楚。

随学校来的老师很少,我们在池湾镇茧场的房子很大,两个年级两个班一起上课。一间上物理课,另一间上化学课。有时候,一边上体育,另一边上健美操。有的同学心情烦躁,闹情绪,闹不团结。他们因为想家,常常哭泣。我也很难过,跟着流泪,后来就变成嚎啕大哭。

茧场只有教师殷进德先生夫妇住在那里,负责管理我们。他们还带着三个孩子。同学们白天在茧场一楼上课,晚上去二层睡觉。这个时期,有办法的同学都走了,我和榆惠璋、时荣华同学等四个人转往江苏嵩云中学高中二年级下学期。入学没几周,校长王哲夫宣布搬迁。

这个学校是随当时的河南省政府行动的,不久迁往四川万县(现重庆万县)。途中,我们乘坐无蓬木船,雨淋日晒,有种自生自灭的感觉。通过长江三峡时非常可怕,让人胆战心惊。

走了五天,终于到达万县。全校同学住在辅城法学院,学校生活较好,每周末还会改善一次伙食,同学们终于可以安心上课了。老师都是当地请来的,有时他们说的四川话我们听不懂。他多用板书,一学期后,榆惠璋、时荣华的父亲都是河南省政府官员,他们认为形势不好,就把女儿带往台湾。

我们上了一学期课。1949年底,我到了山东同乡、万县红十字会医院院长沈丕模家住。之前我去看病认识了沈院长,他与我二伯父高圣君认识,因此拉上关系。当时沈家生活很富裕,有三个孩子都在上学。他的太太比较年轻,不工作,只负责相夫教子。1950年元月,沈太太回山东济南探亲,我随她回到河南开封家中。

我回到开封后,是年8月考上河南大学医学院。50年代给沈太太写过感谢信,那时院长沈丕模当了万县卫生局局长。“反右派”时,他被划成“右派”,最后被迫害致死。

(五)

2009年3月下旬的一天,我接到法国驻华大使馆打来的电话,告诉法国要给我发一年一度的“杰出妇女奖”。我没怎么听清楚,便说:“4月中旬,我要到上海参加《南方周末》颁奖典礼,到时我们可以当面详谈。”对方回答说“好”。不巧,《南方周末》主办的“中国梦践行者”致敬盛典时间推迟,我也就没去成上海。

5月6日上午9时许,我突然感觉气氛不对。家里电话又出了故障,打不出去,也打不进来。电脑也出了问题。我去小区门外超市买东西, 发现小区内有不少陌生人。他们目光异常,让我感觉不妙,很象2007年2月我赴美国领奖前夕的情况。

我午饭也没来得及吃,假牙也没来得及带,两手空空, 只取出电脑的硬盘( 里面有三本书稿, 我不能放弃) ,把硬盘放在内衣兜里,匆匆从小区后门离开了家。就这样,我一步步离开自己的家乡和祖国,从此踏上一条不归路。

我这次外出,完全是为了让艾滋病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资料,不能在这个世界消失。我要为他们发声。2007年3月, 我赴美国领取“生命之音”奖,很多美国要人和权贵出面留我住在美国安度晚年, 我没有接受, 仍坚持回国了。因为我还要继续为艾滋病人伸冤,很多事情没有完成。但是这次,我不得已出走,因为我已经没有说话的地方了。

我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非万不得己, 不会只身离开自己的国家。这次盲目外出,不知所如, 只是为了把这些资料(关于中国艾滋病疫情的三本书) 留给后人。苍苍大地, 茫茫人海, 何处是我的归宿?

82岁的我颠着一双小脚,步履蹒跚,行走困难。离家后,我先到了成都, 最后到广州,住在一个农村,天天修改书稿,。此处离大学城很近, 有不少志愿者和大学生过来帮助我。每天都有两到三人帮我打字,这给了我莫大安慰。但是一想到那个回不去的家,我多次流泪。我不是不想回家,而是因为揭露艾滋病真相使得我不能回家。

目前我仍为艾滋弱势群体说话,救助他们。往日的防艾工作,一切活动都是自费, 不敢收任何人给我的钱。即便情面难却时收下钱,改日又把钱还他。比如2000年8月的一天,北京“爱知行”负责人万延海到郑州给我送钱, 他两次给我两万八千元。2003年冬,我从邮局寄给他3万, 多给的2千元作为利息。

我为艾滋病受害者呐喊, 是一个医生的职责,为什么要对我进行各种打压、造谣和诋毁?为什么要对我的工作中进行阻扰?甚至在农村疫区悬赏500元举报我, 阻止我进入艾滋村。我往贫困地区邮寄的书籍、衣物经常丢失。我的电话经常打不通,我出门经常有人跟踪。如此种种,令人难以忍受!

我想来想去,不知哭了多少次!

我权衡了利弊,心想,本人若无声无息地死去,手里的资料便如石沉大海,外界一无所知,最后我决定出走。我托香港的朋友帮我联络,请他往国外给我2007年认识的朋友打个电话,说我已经离开了家,无处可去, 需要出国。2009年7月中旬,我与美国有关人土取得联系,7月下旬开始办出国手续。有朋友托付在美华人组织,请他们派人来接我出国。

8月7日,我离开了广州白云机场,途中三次转机,8日抵达目的地。到了美国后,我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接待我的是山东同乡,我住在他家里, 他们全家对我的生活照顾得不错,前后住了半年多。我非常感谢他们。

2010年3月, 我被哥伦比亚大学聘为访问学者,由外州搬往纽约,现住在一所公寓里。我深居简出,尽心尽力,把我的书稿编写好。

自古人生谁无死?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手头这些关于中国艾滋疫情的真实资料被湮没。我这次外出,是为了不让艾滋病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病例白费,2010年上半年,三本书全出版了, 还修订增版了《高洁的灵魂》一书。此书于2010年12月上市后, 在社会上引起较大反响,并获得第四届香港书奖,同时译成英文版。

自2009年走出国门至今,十年多了!我与骨肉亲人阴阳相隔或天各一方,思之怆然。身处异国他乡,生活不惯,言语不通,非常不便。经常有很多中国人来看我,他们中的一些人来历不明,用意并不单纯,我处境相当艰难。

万里西风夜正长,断肠人在天涯!

我耳聋眼花,年老多病,多年来靠药物维持生命。平时乏力嗜睡、行走蹒跚,精力和体力均不支,所以我无力参加社会活动,只有埋头整理书稿,度过我人生最后的时光。

可怕的是,近两年来,我因肺部疾病卧床吸氧,垂垂老矣。即便如此,仍想尽力给后人留下我一生的所见所闻,让你们看到中国曾经发生了什么。

我来日无多,经常想念儿女。2019年除夕夜,我想孩子毕竟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写了以下这首诗:

思念

我的夜晚是你的白天,
当我思念时你们进入睡眠。
九十二岁的我思念无定时间,
回想着你们幼年的小脸,
活泼无暇的行动,
奶声奶气的呼喊,
这是当年的乐景,
如今留在梦幻之间。

(2020年春 写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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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墟
高医师的父亲和二伯父在日军还没有到达当地的时候,就被八路军打成了汉奸。共产党救民于水火。
波粒子3
被打压是因为美国法国颁奖
冯墟
对高医师的打压,在她开始关注艾滋泛滥不久就开始了。武汉的桂希恩医师在河南也受到困扰。后来还有北京的万延海。
波粒子3
那不能算打压吧
冯墟
叫党和政府关心,好吧
波粒子3
任何政府都会做的吧
冯墟
对,美国政府将她引诱到纽约,给吃给住给看病,让她95岁过早去世。
波粒子3
应该是政治难民身份,美国政府花钱,不愁吃不吃穿免费看病
老键
令人敬佩的女性,中国女性的美德溶于一身,关爱,细致,理性,坚韧。。。RIP
冯墟
美国这是给中国出难堪,应该号召在美华人退国籍、绿卡和签证,弃之如敝履。
冯墟
她是圣女一级的大善人,值得世人尊敬、怀念。
波粒子3
在美华人许多是在夹缝中求生存,什么政治活动与美国主流不和的都不敢发声
冯墟
尊重你的感觉。美国大部分政客都不是好东西,这不是说了吗?
冯墟
回到祖国就有了温暖,应该离开美国。
冯墟
何必留在美国,仰洋人鼻息?
波粒子3
你是劝所有美国华人?
冯墟
不是,并非人人都有你一样的感觉。人生苦短,跟着感觉走。
波粒子3
你又是自相矛盾了
冯墟
你不矛盾,就不会纠结于中美。我们都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