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事实核查的核查

觉悟运动(wokeness)有一套话术，比如，事实核查(fact check)，阴谋论(conspiracy theory)，黑人不叫黑人，而叫非洲美国人，非法移民不叫非法移民，而叫未登记移民。按此套路，偷窃可以不叫偷窃，而叫未登记入室，强奸不叫强奸，而叫无约入身。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话术的荒谬不难看穿，然而，稍不留神就可能把你带进泥淖，纠缠不清。细一反思，话术其实不难对付，别随其起舞便是，必要时可以当面戳穿。若有心向学，国会听证会是最高学府。司法部长提名人Pam Bondi在参议院答辩①时，当场破解加州议员Alex Padilla的话术，可为经典教案。下面且以事实核查为例，解剖这一话术的荒谬所在。

首先澄清概念，什么叫事实？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 540 BC - 480 BC)曰，万物皆变，无物静止。据此，我刚过A河，再踏足，已是B河。A河既不存在，命题“我渡过A河”何以为真？赫拉克利特想说，哪有什么事实？观点极端了点，但意思不错。从科学的观点看，事实是观察，理论是对观察的解释。随着新事实的发现，理论可以被不断验证并更新。从现象学的观点看，事实是现象，理论是对现象的本质还原。随着认识的发展，新的现象会加深对本质的理解。这就是说，今天所谓事实明天未必就是事实。观察到的现象很可能是洞穴倒影，比如，宇宙膨胀假说很可能是井蛙观天效应所致。

另一方面，人们普遍把知识中确定为真的部分称为事实。亚里士多德认为，能在三段论里作大前提的公理，定理一类的命题都是事实。除非人类思想发生非欧几何式的飞跃，这类事实是基本不变的。在亚里士多德意下，完美的知识总和是“事实的整体”(the whole body of facts)，这一观点被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 1889/04/26 - 1951/04/29)全盘继承。他的小册子《逻辑哲学论》(Tractatus)开篇六句是对这一观点进一步展开。

1 The world is all that is the case.
世界是所是的一切。

1.1 The world is the totality of facts, not of things.
世界是事实，而非事物，的总和。

1.11 The world is determined by the facts, and by their being all the facts.
世界是由事实决定的，由其为全部事实所决定。

1.12 For the totality of facts determines what is the case, and also whatever is not the case.
事实的总合决定着所是的，也决定着所不是的。

1.13 The facts in logical space are the world.
逻辑空间中的事实就是世界。

1.2 The world divides into facts.
世界分解为事实。

亚里士多德意下的事实是人类知识中确定为真的部分，比较容易理解。维特根斯坦的what is the case有点玄虚，一般译作，“一切发生的事情”，或“既成的事实”。不少人认为，维特根斯坦可能读过老子的《道德经》，Tractatus的格言形式及玄虚的话风酷似《道德经》。既然如此，我索性顺从玄虚之势，将其译作“所是的”，因为{是，有，在 }同义且抽象程度最高。其实，what is the case就是facts的同语反复，这股唠叨劲也象老子，我是指那个叫老聃的古人。在一般人心目中，知识约等于真命题的总和。一个人若满口谎言或错话，没有人会说他真有知识。在这一意义上，常识与亚里士多德和维特根斯坦达成一致，事实是人类知识的总和。

至此，形势基本明朗。事实一词是有歧义的，可指一般现象，可指真知总和，亦可指知识总和，包括不确定的，甚至假的信息。这些歧义给了个别狡猾的媒体人以可乘之机。2024年9月10日，Trump与Harris在ABC举行辩论，主持人David Muir便多次对Trump进行所谓事实核查，形成三个豺狗围住狮子，随时准备掏肛的局面。Muir的所谓事实既非纯粹现象，亦非确定为真的命题，充其量可算不确定的信息。比如，Biden治下犯罪率是上升还是下降，在当时显然是不确定的信息。Trump认为上升。Muir便搞事实核查，FBI说我国总体犯罪率在下降。

作为总统候选人，Trump接触的信息远在一个节目主持人之上，他深知FBI有多么腐败。可怜的Muir居然在关公面前耍大刀，此举引起舆论哗然。次日，人们对Muir的事实核查进行反核查，结果显示，2020至2023年间，暴力犯罪上升37%，强奸罪上升42%，抢劫罪上升63%。拿不确定的信息，甚至假信息，来搞事实核查，脸不红，心不跳，心理素质相当可观。可惜，那是妙瓦底一带一路园专业人士的心理素质。

是故，今后对所谓事实核查一定要进行反核查，彻底拆解其话术。

其次，什么叫客观？

人们经常使用“客观事实”一词。从哲学的观点看，既有客观事实，便有主观事实。这一划分与上述讨论倒是不矛盾，洞穴倒影本质上就是一种主观事实。那么，什么是客观事实？什么又是客观？在现代汉语里，客观与主观相对，这两个词来自日语，而日语的对应概念来自英语的objective/subjective。Objective词根为object，object一般被译为对象，微妙从此开始。英文字书解释为，object is a material thing that can be seen and touched，意思是一个可见可触的物质的东西。在一般人心目中，主观即精神，客观即物质。在一般哲学意义上，主体是观察者，客体是被观察的事物。问题就出在这种二分法上。

这种二分法偷运进微妙的唯我论，天地悠悠，唯我独主。连笛卡尔都逃不出这一窠臼，悠悠天地，唯我独存。问题是，我看见的就是物吗？未必，可能是幻觉。还是汉语里主客二字的原义更接近真理，主即主人，客即客人，都是观察者。主观即主人所见，客观即客人所见。主人喝高了，打开手电筒说，你要没醉就顺着柱子爬上去。客人要是没喝高，会问柱子在哪？客人拒绝爬柱，说明他也喝高了。这个例子意在说明，客观之客与事不事物的没有关系，本质上是两个主体的观点。主人观客人，一堆臭皮囊，反之亦然。主客齐观第三者便有计较，若意见不一，则会起争执，若意见一致，则能共同明白，也能共同犯糊涂。

在这一意义上，所谓客观性实为主观际性(intersubjectivity)。inter为在...之间，subject为主体，一群主体之间便是群体。说到底，主观际性即群体的共同观点。比如，一项科学试验若想称为客观的，必须能让科学共同体的同行按规定步骤复制出相同结果。严格意义上的客观是上帝的视角，人的视角或多或少都带有局限性。因此，人们平日所说的客观事实实为公认的事实，亦即，不光主人如是观，客人也如是观。即便如此，仍无法排除洞穴倒影的可能，只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众人齐观死角少，尽量向上帝视角逼近而已。

另一方面，不受理论影响的纯观察事实并不存在。从不同理论预设出发，对同一现象进行解释，可以产生不同的所谓事实。在宏观世界里，盲人摸象的道理人人皆知。在微观世界里，同一束光波，经典力学的位置观测将其描述为粒子性，是为正，概率计算将其描述为波动性，是为反，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将其合为波粒二象性。及至量子力学，海森堡的测不准原则说，同时准确测量粒子的位置和动量是不可能的。这已经令人困惑了，薛定谔的猫半死不活，又死又活，简直令人怀疑人生。此外，事实与偏见是连续统里的两个元素，正如{ 黑，深灰，...，浅灰，白 }之间有大片灰色地带，{ 偏见，浅见，...，洞见，事实 }之间也没有明确的分界线。秃子悖论和沙堆悖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有多少根头发才不算秃子？有多少粒沙子算一堆？详情参见拙文《认知模糊与秃子悖论》。

对于同一物理现象，学界可能出现许多假说，每个假说都能解释部分现象。这时就要看哪个假说更合理，更简单，其中许多可能被觉悟运动归入所谓阴谋论。批评理性主义的态度是，你可能是对的，我可能是错的，你我联手可能会更接近真理。也就是说，各种不同的假说之间是一种公平竞争的关系。尽管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但哪个假说最终被接受为科学理论取决于科学共同体的共识，而不是权力意志。在病毒研究不充分，信息不透明的情况下，凭什么与Fauci意见不同的假说就是阴谋论？这个阴谋论也是一种话术，其荒谬程度不在枉议中央之下，日后有专文讨论。

有了形而上的铺垫，形而下的事实核查就好办了。既然事实不是铁板一块，所谓客观事实必须是公认的事实，即一个共同体多数人认可的事实。比如，Trump是第47届美国总统，是多数美国人认可的事实，而Trump是罪犯就不是，强行套上罪名也没用。遗憾的是，政界不是科学界。在两党政治极端化的情况下，偏见与事实的界限尤其模糊。

J6国会事件是公认的事实。然而，在此基础上往前再走一步，一部分人说，J6国会事件是反革命暴乱，另一部分人说，J6国会事件是爱国学生运动。哪个是事实？在没有得到公认之前，哪个都不是事实。那是两个不同的判断。至于哪个判断更接近真理，一时间可能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没关系，随着认识的发展，越来越多的真理成份会浮出水面。不过，有些东西会被刻意掩盖起来，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显露，比如，肯尼迪遇刺案经过一个甲子才解密。即便如此，真相也未必会大白于天下。不过，总体趋势是，人类在向真理逐渐逼近。向真理逼近是个漫长且艰难的过程，多少人终其一生只证明此路不通。在纷繁复杂的现象面前，主流意见可能莫衷一是。

更糟的是，权力是天下之鹿，得手之人经常得意忘形。自由主义大师历史学家阿克顿勋爵(John Emerich Edward Dalberg-Acton，1834/01/10 - 1902/06/19)有句名言，权力会腐败，绝对权力，绝对腐败。据说这句话经过实验室的验证，其真理性颠扑不破。不受约束的权力经常指鹿为马。在政治与科学的交界处，我们听到，我就是科学，不同意我的假说都是阴谋论。在纯粹政界，我们听到，不许枉议朝政，不许枉议中央。于是，崇公道哀叹，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的确如此，老百姓心里有杆称，那杆称就是天钧。

Clinton-Lewinsky的勾当明明是有公论的，但因为Clinton是总统，公然颠覆sex的定义，Oral sex is not sex，滑天下之大稽。口子一开，遂成泛滥之势，美式指鹿为马成群连串，令人目不暇接。口交非交，阉男非男，偷渡无罪，受灾活该，逆向种族歧视不算歧视，拿政府黑钱的媒体仍是独立媒体，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一个甲子之前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也没有这么疯狂。饿死四千五百万都没有人造反，受灾的确“活该”。然而，偷渡却非无罪，内地逃港的被大批遣返。逃港的国家干部，教师一律开除公职，党员一律开除党籍，农村基层干部给予批评教育或停止职务的处分。要是逃到加州该多棒，又有吃，又有穿，喜气洋洋。可惜，生不逢时。

问题是，今天，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美国，居然还有人敢把个人判断②当成事实，进而以真理代言人的身份搞所谓事实核查。平心而论，事实核查有各种层次，查一下失业率几何，鸡蛋价格多少，倒也不需要念多少书。而总统级别的人物所掌握的信息多涉及高层，对此进行核实往往需要级别很高的专业人士，甚至高级情报人员。无奈，部分媒体人不学无术，不自量力，却也不怕丢人。

打东边来了一个媒体人，本科是学环境保护的，可想而知，唠的都是环保嗑。平心而论，她比Greta Thunberg受的教育要多些。忽一日，唠环保嗑的成为专搞事实核查的“专家”。看到这番自我润色，我哑然失笑，想起一个笑话，我是县长...派来的，专搞妇女...工作的。她肯定不是县长，但可能是县长派来的。她肯定没有掌握真理，但不妨碍她以真理代言人的口气说话。然而，她的所谓事实核查根本经不起反核查，还没进入细节她已然露底。

见她声称查出Elon Musk对USAID的审查有问题，我想起一个歇后语，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不掌握大数据处理就敢对数据统计说三道四，不了解深层政府的运作就敢对高层决策指手画脚，甚至觉得自己对USAID挥霍比例的掌握超过国务卿卢比奥。真把自己当耶稣了，到我这里来，我是真理，我是道路。设想，如果我对Musk说，你用大钳子夹住回收的火箭，政治不正确，那是在影射我党钳制言论。Musk可能会非常绅士地说，谢谢你的建议，请回吧。他的手下可没有那么斯文，滚一边去！这是她能听懂的语言。

-------------------------------------------------

① 

Alex Padilla揪住14th Amendment朝Bondi发难，犹如对一个数学博士说，回家复习一下乘法口诀，分明是在侮辱对方的智商，难怪Bondi会强力反击。精彩片断出现在四分钟以后。注意以下两处，

5:00处，I'm not gonna be bullied by you, senator.
我不会任你霸凌的，参议员。
5:20处，Senator, I'm here to answer your questions, I'm not not here to do your homework.
参议员，我是来回答问题的，不是来帮你补习功课的。

整个听证过程令人诗意盎然，
议员巧言赛狡兔， 难敌再世柏拉图。 嘴上功夫终觉浅， 心有正义口悬湖。

② 个人判断

按字面意思，“个人判断”译成英语大致为personal judgment，其实，opinion意思更接近。Clint Eastwood对opinion的解释非常精辟，Opinion is an a$$hole. Everyone has one.
用词有点粗俗，恕不翻译。这是Clint Eastwood的一贯风格，话糙理不糙，令人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