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的和被忘却的

唐静安
楼主 (文学城)

忘却的和被忘却的

 

这些年回国曾两次游览颐和园。第一次带小朋友们登上智慧海,他们诧异地指着满墙的佛像问,为什么他们都没了头。我只好告诉他们,很久以前被砸掉了。他们问为什么,我说因为那些人疯了。其实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许只有用疯了他们才能理解。几年后第二次重游,赫然发现佛像的头都奇迹般地长回来了。我有一种魔幻的感觉,也许是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做梦,梦见佛像的头被砸掉了,其实他们一直都好好地。当然我相信我的神智依旧清明,佛像的头也不是自己长回来的。

       我的母亲曾亲历过那个年代,是她告诉我这些头像失去的原委,她还告诉我许多她目睹过的被人们忘却的人和事。而我相信,大多数游客可能永远也不会了解这段历史,因为他们再也看不到残破的佛像,再也不会有人跟他们提及那段历史。人们生活在被忘却的历史之中。

       我不知何人出于何种缘由做出补头这样的“善举”。或许那些人怀着某种好意,认为我们该看到完整的佛像。毕竟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和事已经过去了,那个时代留下的印迹对于我们这个时代已经不合时宜了,应该忘掉了。只有被需要的才应该记得,凡是没有需要的就应被忘却。在我看来,这种看法非常流行,且深得人心。我曾想去做个测试,去问清华园里的学子们,有多少人听说过二校门的倒塌,估计没有几个人知晓。仿佛校门从来就是那样岁月静好的矗立在那里。那些记忆,那些不被需要的历史已经被忘却了。

       相信很多人会说,不要纠结于过往,要放下历史的包袱,积极向前看,这样人类社会才能进步。现在大家都过得很好,与其反复讨论所谓过去的真相,不如多做些脚踏实地的事情,多做有益于社会的事情,那才是有意义的。每次我听到这样各式版本的辩白,我不禁都要暗自长叹。我们真是善于忘却呀。

       来美后曾与两个伊朗人聊过当年的伊朗革命。其中一个伊朗人年纪比我大些,他少年时曾亲身经历过那场革命。另一位比我年轻,在革命时尚在襁褓。那位老伊朗原本家境不错,属于社会上层,革命后他们失去了已往的风光,一直飘零在海外。当谈起革命时,他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他没有义愤填膺式的情绪,也没有斩钉截铁式的回答。他平淡地告诉我,那是个疯狂的年代,人们没有预料到后来发生的一切。当问及同样的问题时,那个年轻的伊朗人也没有给我一个结论式的回答。我清楚地记得他说他的历史老师曾告诉过他们,人们是健忘的,历史还会不断地重演。

       从他们身上我没有听到明确的评判,我看到的是我们这一代人所不习惯的思考。从小生活在中文语境的我们,已经习惯那种简单直接,黑白分明,不容置疑式的决断。仿佛你认定的就是唯一的真相,是永恒的真理。你只要大声喊出来,任何人只有无条件地接受。而出国后,我才慢慢学会思考,学会从不同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个熟悉而陌生的世界。

       记得在大学时看到过搬道工的选择这个经典命题。那时的我用从小就耳闻能详的辩证法可以毫不迟疑地给出判断,一切都是那样简单明确。当我二十多年后听到哈佛  Michael  Sandel 主讲的公开课 Justice时,我才发觉当年我的幼稚与荒谬,才了解到这个问题问的究竟是什么。这并不是一个关于如何抉择的问题,而是要反思和拷问我们自己,为何会做出这样或那样的选择。后来我尝试问过其他人,从他们的反应中,我发现我们国人有种典型的思维方式,当面对不同的选择场景,他们总是能果断地给出明确的回答,而且回答总是以“当然是....”为开始。倒不是说他们的答案本身如何,可能我也许会做同样的抉择。但是他们的表现中总是缺少一点迟疑,一种留给自我反思的迟疑。在他们的世界里,可能只有黑和白,没有别的选择。我想我们为何那么容易忘却,或许就在于此。当然还有另一种解释,或许大多数人选择忘却,这样他们可以活得轻松而简单。

       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仅仅能记录下所看到的所知道的。但我相信只要过去的人与事不被所有的人忘却,那么过去就不会过去。而过去则教会我们思考。

雪崩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Each snowflake in an avalanche pleads not guilty.

唐静安
外子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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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晔
看来静安的先生是个很有思想的大才子,赞
唐静安
嗯嗯。他是个摇滚青年。真的。
唐静安
嗯嗯。他是个摇滚青年。真的。
.
.川晔
多面体人生才丰富真实。我一个朋友的儿子看起来非常斯文,学了10年钢琴后来迷上了black metal music

朋友听了一下他喜欢的音乐就担心坏了!尽是些嘶吼得声嘶力竭要死要活的。

 

唐静安
这个有意思,简直像白天和黑夜。
职业女人
好文章
唐静安
通透人看好文章。

中间小谢
"搬道工的选择这个经典命题" 。。如果一條軌上有一萬人呢?

一亿人呢?

 

为人父
读过桑德尔这本书,里面给了很多两难困境案例来说明功利主义道德面对的难题。我觉得功利主义道德在某些时候确实是人们选择的标准。

比如战争时期往往就需要牺牲一小部分人来赢得胜利。这就是属于功利主义的道德观。

唐静安
如果一边是一亿个群凶极恶的暴徒,另一边是国家最高领导人呢?
唐静安
如果一边是一亿个陌生人,另一边是挚爱亲人呢?

数量是否是我们判断的唯一标准吗?

唐静安
功利最大化原则是否是我们判断的唯一标准和最高标准?

那么劣币驱除良币是否符合功利主义的道德观?

我们是否可以为了实现功利的最大化而不择手段?

是否有比功利主义更高的标准存在?比如自由意志。

举例来讲,如果权威组织(未来可能是AI)经过科学分析,认为你最适合做某一工作,或者社会最需要某种工作。因此他们安排你的学习,生活,以实现你最大的社会效能。这一方式可以最有效地实现社会功利的最大化,你会接受你被安排的命运吗?

为人父
功利主义道德观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说在面对道德困境时,尽量去选择损失最小的决策。不是为了利益最大化去选择。:)

具体到搬道岔那个案例,就是往那边走都要撞死人的情况下,就选择人少的那个道。这就是功利主义道德理念。

啊扑
赞你家夫君好文,真实、敏锐、自省、含蓄。。。。。还是称夫君吧,称"外子"有点怪哈,现在似没人这么说。。
中间小谢
你説的都是有道理的。又如,那五人是少男少女,另一邊是絕症老人衹有幾個月可活。。。

而且恰好是五人的老爷爷特别想救孫子們。。孫子死了他更痛苦。。

耶!

我的意思是说那些所谓悖论往往都是凭空人工構造無甚意义的。類似事件發生全在人的當下判断。

如果是人工智能駕駛就衹能考慮人數了。

 

江上一郎
很好的思考,不过,在海外还不愿提母亲知道佛像被破坏的历史和年份--就不要怪后代”忘却“了。。。

这里的”我们“基本是指解放后国内的学子吧,应该不包括早先的港澳台和原来就在海外华人吧?

谢谢分享。

此外,龙门石窟的专家40年前告诉我:疯狂破坏佛像雕塑的不仅仅是近代的红卫兵;还有卖给洋人的农民;不少是是历史上好几次灭佛的宗教战争引起。。。

唐静安
的确在面对具体问题时,我们都大多遵循功利原则- 比如趋利避害。

但这是权,不是经。我们不能以权代经。我们传统中太迷恋权,形而上的经只被拿来妆点门面。

功利的道德观是基于功利的价值观,功利主义的价值观是有本质缺陷的。自启蒙运动到社会主义运动对此都有不同的批判。现代西方的普世价值中,有比其更高的标准,这也是社会学,政治学,哲学所一直探讨的话题。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们要按最高标准行事,而是提醒我们世人不能只考虑功利,这也是我们思辨的工具与标准。

最大化或最小化是相对的,要看利益的范围和利益的分配。比如博弈理论中对个体和对群体来言,其是不同的。

 

忒忒绿
冰火两重天
唐静安
所以说人数不是标准。那我们面对不同的场景,是否存在一个统一,完美的标准供我们去选择。

答案是没有。所以我们每次都要问自己,这样做对吗。

s
stonebench
俺也见过被破坏的样子

不记得见没见过恢复的样子了。

静安的先生心思可以如此细腻,赞!

忒忒绿
我在那个佛龛墙前站了一会儿。从心理学角度,这些小佛像的头早晚会被毁的
唐静安
夫君,夫君,以夫为君,臣妾做不到啊。啊。啊。。。
唐静安
我认为知耻近乎勇。罪就是罪,无论别人是否犯过。
唐静安
内子,外子,内外之别还是恰如其分的。退到历史中间恰恰好。无人再用?无妨!从我辈重新开始。
唐静安
同年兄,同年兄。哈哈
唐静安
玄啊,好玄啊。这是道。有无,无有,这是佛。
忒忒绿
不细能勾上安妹妹
b
bymyheart
依然有一段时间认真听Michael Sandel 主讲的公开课 Justice,很受启发

论断判决一件事,一个人,一段历史有多方面因素,从道德层面,从民意层面,从政治法律层面,还是个人好恶,宗教层面出发衡量,没有绝对的公平,正义.

Justice matters 所以慎重慎言,注意事实依据,司法公开不轻易更辙充分辩论变得相对着边,情绪化最不靠谱。

但人类相同的错误总是一犯再犯无法杜绝,也只能以法律制止避免太大的损害和倒退。

人群中一次又一次的疯狂失去理性好像也不全是因为忘记无知,还有利益驱使.

b
bymyheart
也有,不是依然.纠错.
加州花坊
妹妹好!
中间小谢
Te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