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我,被自杀的人包围着。。。

江上一郎
楼主 (文学城)

1965年,春天,父亲到香港已经三年多,口袋里的零用钱,看连环画,似乎不够满足我的膨胀中的少年心了。买了张《上海之春》音乐会的票,在上海音乐厅辉煌气派的灯光下,好像自己也沾光了。整晚的节目全忘了,只记得最后的钢琴独奏---也不记得弹奏的是什么曲子,一位女钢琴家健步走出侧幕,全身黑色连衣裙,被她脚下的风带起,像飘出舞台的黑色仙女,又像附在黑色大钢琴边的幽灵,我完全不懂钢琴艺术,只是被她的梦幻般的风采冲击得恍如进入另外的世界。。。看场刊:顾圣婴----从此刻在我的脑子里,即使今天,历历在目。。。

我的家走去我们的岐山村小学,要经过洋房区宏业花园。

某日放学,有人穿着长裤,衬衫大健步从我的背后越过我和S同学。我认出她笔挺的背影、她独特的健步---没有人像她那样洒脱、那样轻快、那样与众不同。。。。我悄悄问旁边的S:你猜他是男人还是女人?当然是男人!(老实说,还没见过男人有这么洒脱的)---你跑过去看看?---S拔腿就跑,追上了她---我喊他名字,他假装回头,同时瞄了她一眼----等她身影掠过,S马上吐舌、傻眼了。。。

我们看着她走进自己的花园洋房,有一晚经过,那座洋房传出钢琴声,我自然会止步,隔着篱笆,免费聆听着世界名家顾圣婴的琴声。。。

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因为文革开始,次年,《上海之春》停办了。多次经过宏业花园,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顾家花园的琴声也消失了。

我们家不是高级住宅区,但是,同一街道的江苏街道,被不少好房子包围着,我的小学和中学都在邻近,也就是说,被“革命”被批斗的文化艺术界的名人,周围不少。

傅雷夫妇自杀身亡的花园新村,我家走过去不用十分钟,消息很快传开。夫妻双双跳楼的也有,只不过,不曾相识、不曾见过,说麻木,有点残忍,其实,少年的我,因为海外关系,自身难保,也只能无动于衷吧。

然而,在傅雷夫妇自杀约半年后,离傅家不到十分钟路的顾圣婴也自杀了!-----难怪我一直听不到她的琴声!同时自杀的还有她的母亲和弟弟,之前,三个人还特地去监狱探望了她的父亲(十九路军军长蔡廷锴的秘书)。。。

去学校东海中学,必须经过顾家的花园,每次经过,都忍不住看一眼那座荒凉的花园和黑洞洞的窗户。。。想起她舞台上黑衣裙的风采、和院子里回荡的叮叮咚咚。。。两面之缘,也是缘吧。

自杀的人,尤其是含冤自杀的精英,他们的灵魂不会那么轻易消失,他们总有自己的方式方法和各种各样的有缘人延续着莫名的情感的、艺术的、心灵的、思想的联系---所谓精神不死,大概如此吧?

不久,我被姐姐带去参加一个婚礼。

姐姐看我“停课闹革命”无事了了,怕我出去学坏,常带着我和她的朋友一起。有人教我吉他,有人教我画画,有人教我摄影,大家一起听唱片。。。渐渐的,社会上各种负面的事情,好像离我远点了。。。实在的,四周围自杀的人越来越多,抄家的、批斗的、发疯的就更不计其数了。

革命斗争再激烈,爱情还是悄悄地在进行。有个富家女,嫁给了个富家子。虽然都落难了,是同病相怜,也是门当户对吧?,姐姐带我去到他们郊区的新房--老远老远,因为,文革开始,他们从老家被勒令扫地出门了----这喜房,床、桌子,加个五斗柜,一架钢琴,人就基本没法转身了---不过,收拾得非常干净,新娘,不是大美女,但是,她是姐姐朋友中最有气质、最典雅的一位。新郎是上海大少爷的模范,高大、温和、气宇不凡。

然而,我被一位低调的贵妇人的气场罩得几乎目不转睛了----她大约五十开外,但脸上没有皱纹,身上没有一件靓丽的衣衫。可是,朴质的布料在她身上好像处处放光:清爽、得体、亮眼。她的眼神温柔、大度、贴心,那是因为她阅尽了荣华富贵,看透了人间冷暖。如今,她平静地微笑着见证着儿子简单的大喜时刻,迎接着像我这样普通的小朋友--却令我感到自己是受宠若惊的嘉宾。其实,她什么都没做,也没什么好做---所谓的婚礼,一块蛋糕、几盘饼干、几个水果、一些喜糖。。。我想,大富人家,当年,小孩子生日都不止如此寒酸吧?

这间房,据说是向乡下人租的,新郎动足脑筋,在壁柜的下半部留了个空间,大约长1.6米,宽50公分,是这位贵夫人睡觉的空间了。也许为了保持空气流通,白天也没有全部拉上所谓的门,当我看到露出的枕头那一瞬间,我的呼吸几乎要停止!然后,我的眼马上转向别处,我不希望让任何人,尤其是这位贵妇人看到我的脸。还没见过世面的少年的我,再好的涵养也掩饰不住我内心的震惊---这么一位贵气自然灌满全身的中年女士,竟。。。我完全不敢再想下去。我想早早离开,我好怕再看到贵妇人那张慈祥、美丽、富态、大气又安静无比的脸。

姐姐起哄助兴,要我为新人唱首歌,我又不好拒绝。在那个年代,在这样的人家,有什么革命歌曲可以唱的呢?我想起《二月里来》:“二月里来,好春光。。多打些五谷充军粮。”旋律还算抒情,可是,我不唱第二段了,因为歌词是“种瓜的得瓜,种豆的得豆,谁种下仇恨他自己遭殃。“------这世道,无辜遭殃的太多了!

唱完。那位贵妇人笑着说了一句话,好像是对着我,好像是对着大家,又好像是她的自言自语。。。。。可是,这句话,才八个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

次日早上,姐姐哭丧着脸告诉我:某某的婆婆,昨晚自杀死了!。。。

-----昨晚,她最终没有睡进我不敢想象的地方。。。。。!

一个宁可死,也不愿意屈辱而生的人,才是真正的高尚的贵人。

少年的我只感觉她很高贵,但没想到她这么高贵。

这位我见过一面的真正的高贵妇人,在她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的前几个小时,还平静地、热沉地对一个初见的少年怀着慈爱、亲和、激赏-----她生命中最后散发的热和爱,时时激励着我。如果我忘记了她、辜负了她,那么,生命中有缘在那一刻让我遇见她,就显得毫无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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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新娘和新郎改革开放后全家移民美国,且将全家老人、包括贵妇人的骨灰一起带来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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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键
贵妇人的结局颇为震撼。江上兄的这个笔法读来也很高贵
尘凡无忧
无语。。。那个年代人为的悲剧太多了。希望历史再也不会重演
雪晶
叹息~~~

那八个字,想来江上兄是想独享的~~~

禾口
这样的事,对小孩子真是刻骨铭心啊。
铃兰听风
尘封的记忆, 娓娓道来, 恰似看了一部怀旧电影《锦江往事》

我喜欢留白的手法, 无论文字, 电影, 画, 摄影作品. 这篇, 好棒!

被记忆的 ---- 钢琴家顾圣婴和贵妇人, 给年少你的生命, 注入不可磨灭的哀婉, 不屈, 雅丽, 慈悲等元素.  

江上一郎
谢谢键兄美言。不过,在这样的前辈面前---

除了仰望和敬拜---不敢认自己高贵。

江上一郎
以史为鉴,希望在人间。。。。
江上一郎
也不一定---

能分享的人很少。。。。而已:)

江上一郎
15--17,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何况,我小学还曾被停学一年多。。。。

中间小谢
雖然十分不满因反共而反華反中的現像,但共産黨被許多中國人痛恨不是没有理由的。

在國際塲合常不被尊重(雖然對方并不是好東西)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也,果也。

我们的民族在完善自己命運的歷程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加州花坊
我们北京农大,那时候自杀好像成了风气,受到了北京市委的批评全北京大学里似的最多的,到我毕业时36个。
老键
那是因为你自己或家庭没有亲身经历或亲眼目睹这些事情
江上一郎
说喜欢鲁迅的人是被诅咒的人,又来高谈民族了?什么是“反中反华”你先说清楚---再来谈你的满与不满吧?:)
江上一郎
天子脚下,又是另一番腥风血雨。。。
中间小谢
你的理解很奇怪。我的意思是:

魯迅就像在诅咒中國人(當然,你可以不同意),那么,一個中國人去喜歡一個詛咒中國人的人不就是等於把诅咒加自己頭上了?

 

p
papyrus
历史上,残害一个文化的精英群体往往是外来政权做的事。也只有太监,至今年底过节还不忘颂党吮圣
中间小谢
不明白你的邏輯。難道因反共而反華反中是對的?又或是没有這個現像?

如果因為目睹或親歷而在情绪上同情或有這個行為,這可以理解,但在理性上,這個行為還是不對的。

江上一郎
你才奇怪得天真烂漫:“鲁迅诅咒中国人”只是你说的“就像”---然后就将“就像的诅咒”自说自话地套在喜欢鲁迅的人们身上?

你说不满因反共而反华反中--也是这么自创的奇怪思路吧?----你自己乐意就好:)

江上一郎
古兄明鉴!祝你 新年快乐!:))
p
papyrus
江上兄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江上一郎
风姑娘与众不同----

解读也很不一样----衷心感谢!

祝你   新年新气象 永远快乐健康!

老键
好像应该是我不明白你的逻辑,受了迫害还要拥护?中国人是最忍让最自顾自的民族,除了某个团体,少有人为主义而主义的
中间小谢
因為中國人最自顧自,所以作為"民族"是不存在的,因此衹有反共,没有反華這回事,是這樣嗎?
老键
不理解你这从何而来,觉得是在海外太久了,看中国像看月亮,什么都扯成一团,缺乏个体层面的感受和知觉
中间小谢
我衹是試圖理解你的話。除此不知何解。
老键
likewise
雪晶
你们的对话看得我头晕眼花,当然我本来就已经头晕眼花了~~~
老键
雪盲
雪晶
等你发张上半身的照片呢,希望能让我清醒一点~~~
平等性
情真意切,感人至深!祝江兄新年吉祥,心想事成!
中间小谢
我的表達比較有力,就像魯迅"吃人"之類的表達有力。你不能衹接受一方的表達有力,而拒绝另一方的表達有力。
文革传人
下面这个以前贴过,再查了一下,正巧是上海的-----

取自1968年夏天,上海”农口革命造反总部“的”农业战报“。

谢江上兄分享。问好。

老键
白汗衫,浅蓝口罩,墨镜,深蓝棒球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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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ngfish2010
江兄好文。摧残得我中华民族如此多的文化精英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自杀, 北京上海为最,不是反华是什麽呢?

外地也有大批,就连钟院士的母亲也自杀了。 钟院士如此爱党爱中华, 其母必然深深爱着中华,

爱华人士被迫害绝望至此, 不知如何解释?

祝大江兄新年快乐。

p
papyrus
鱼王兄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江上一郎
鱼王兄,说我们的文革故事--让他们去派发任何帽子去------

钟南山----这个不孝子,不值一谈了。。。。

新年快乐!

江上一郎
不建文革博物馆,“民族完善的历程”不是有多远,而是永远的梦想---而已。

文兄 新年快乐!

江上一郎
你有力无力表达那是你的事,但你没有权力給所有喜欢鲁迅的人乱派诅咒的帽子。---拒绝你乱派帽子总可以的吧?

再说,你披了个马甲,躲在暗处“有力”--“就像”是鲁迅说的阿Q精神吧?(你可以不同意)

江上一郎
谢谢平兄!祝你 全家 新年快乐!
庄文雅
难得一郎一次码这么多字。疯狂的年代、到处是悲剧,越高贵,则越显悲惨。

上至国家领导人,下至社会底层,无论社会名流,还是平民百姓,都有着诸多的悲惨事件。从小生活在社会底层,死亡、饥饿、逃荒、讨米,那时司空见惯,今日回首,赫然发现,多么遥远!

江上一郎
谢谢老版主赏阅和点评,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