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往事—外汇(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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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iyangren
楼主 (文学城)

我的先生王铿,解放后在上海一所大学教授国际法。因为他的家庭背景比较复杂,担心持续不断的政治运动会牵连到他,于是在1958年给上海市委负责人写了一封长信,诚恳地建议不要因两岸政治对立而株连家属。不料因此闯下大祸,被粗暴地认定为“现行反革命”,开除公职,送到里弄接受监督劳动。我们一家就此断了经济来源。好在我先生的妹妹在美国,还有他的一位男性密友在香港,每月从美国、香港汇寄美元和港元养活我们一家五口。多亏了他们的接济,我们才得以艰难地存活下来。

八年后,文革爆发了。我先生天天被里弄干部吆喝着打扫弄堂、清洁公厕。我们住的里弄里有不少高级知识分子,有大律师,有作家,还有银行家。这些人到了文革,一夜之间都成了“牛鬼蛇神”,都在里弄接受监督劳动。他们遭到一些里弄干部的肆意羞辱和打骂。著名大律师鄂森就因不堪侮辱而跳楼自杀。

记得是1967年的夏天,文革正闹得轰轰烈烈,我家突然来了两位穿军服的人和一个里弄干部。那里弄干部介绍说,这是我们里弄的军代表。那军代表看着我先生,放高嗓门说:“你们这些牛鬼蛇神都给我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不许乱说乱动!”说完扬长而去。我先生顿时有一种不祥之感:我们一家有可能要被赶出上海,去北大荒农村。因为里弄里已经有几个右派分子被赶到北大荒去了,也都是先来两个军人,查看一下家庭情况,然后是训斥几句,不出几天就通知他们离开上海。我们当时惶惶然不知所措。

过了几个星期,那个军代表又来了,看见我们就说:“你们准备好要离开上海,去什么地方还不清楚,正在等待上级领导部门批准。”

一听这话,真如同晴天霹雳。我先生只是一个教书的,我们这一辈子连上海都没有跨出过,如果都要发配去北大荒,叫我们怎么活啊!极度惶恐之下,我们夫妻俩曾经有过寻死的念头,打算先把小孩送给别人,哪天要强迫我们上火车就哪天去死。

几个月过去了,那个军人从此没有再来过,去北大荒也没有人再提起。我们不清楚是何原因,只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去寻死。我先生还是天天过着扫地、扫公厕的生活。

然而在劫难逃,某天又来了一个什么干部,只是没有穿军装,也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他一开口就是“当前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云云。接着就说:“你们要准备好离开上海,因为上海不是你们这些牛鬼蛇神居住的地方,你们还要占用我们的粮油、食糖、肥皂的配额。政府给你们两个选择,一个是你们自己找个地方,但必须是农村,而且不能是江浙沪,可以选安徽、江西等地,另外一个就是由政府分配,具体什么地方我们再去联系。”说完也是扬长而去。

一番话,把我们已经平静的心情又搅乱了。我先生绝望地说:“看来离开上海去农村这事已经是铁板钉钉了,不过比原先稍微好点,就是可以自己去农村找个落户之处,总比发配去北大荒要好。”于是我就到处托人打听,哪里的农村可以容纳我们一家。事情总算有回复了,说是安徽淮北有个地方可以用钱买落户的权利,具体做法还待详细了解。我们觉得淮北总比北大荒好,于是就着手准备去淮北。

有一天,一位送外汇的工作人员将我先生的妹妹从美国寄来的外汇送到我家。在当时阶级警惕性很高的氛围下,周围邻居甚至以前的朋友都对我们一家避而远之,即便在路上遇见也装作不认识急速离开。而这位送外汇的干部,是唯一一个对我们讲话语气非常柔和的人。每次看见他将已经兑换好的人民币和侨汇券恭恭敬敬送到我们手上时,我心里非常感动。那人还时不时亲切地说:“写信请你的亲人、朋友多寄外汇来,为国家建设出力。”然后微笑着离开。

当时汇到中国大陆的外汇,不可能直接到达接收者的手上,而是要由外汇管理局兑换成人民币,再送到接收者家里。因外汇紧缺,规定凡有外汇汇入,国家依据金额的多少配发侨汇券。这个侨汇券可是让无数人羡慕的宝贝。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持侨汇券者可以进入上海华侨商店,购买市面上买不到的物品。

当那个送外汇人就要离开之际,我忍不住说了一句:“谢谢您这些年来对我们家的照顾,每个月按时给我们送来救命钱。但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上海了。”

那人不由得怔了一下,赶紧问:“你们要去哪里?”

我回答:“安徽淮北,不会再回上海了,因为我丈夫是现行反革命。”他听了后,脸上表情由原先的微笑顿时变得凝重起来。他问:“已经决定了吗?什么时候走?”

我回答,肯定要走,只是还没有定时间。那人略略思索了一下就转身离开了,连“再会”都没有说一声。

我们急切地等待淮北的回音,到底要多少钱才可以买个落户的权利。然而也是始终没有答复。这样一拖又是几年过去了,此后再也没有谁上门来说要我们离开上海一事。

文革结束,大地回春,胡耀邦亲自主持了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我先生也终于获得平反,并重新走上大学讲台,后又当选为上海市政协委员,与市政府共同研究建设管理上海的规划。

我们一家的生活恢复正常了,唯独当年被勒令离开上海却最终没有成行一事始终是个谜。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我们一家没有被赶出这座大都市?

在某次政协会议上,我先生和另一位政协委员偶尔谈起此事,那位政协委员曾经是外汇管理局的高级干部。据他说,当时中国大陆十分贫穷,而且外汇紧缺,他们给送外汇的工作人员下达指令:不管收外汇的人是什么身份,都必须好言相待,让他们叫外国亲友多寄些外汇进来。因为大家都知道,能够有外汇来的家庭都有海外或港台关系,不会是“好人”。此外,还给这些办事人定了指标,在他们负责送汇的范围内,一旦有外汇增加,领导会有所奖励。

话说到这儿,我先生就明白了:我们一家之所以最终没有被撵出上海,是那位送外汇的干部听到我们要离开上海的消息后,赶紧向他们的领导作了汇报,然后由他们领导之间进行了协调,才使得那个“赶走牛鬼蛇神”的计划搁浅了。如果我们去了外地,这个外汇额度就要转到那里,这样上海的外汇收入就会有损失。

外汇啊外汇,你不仅让我们免于饥馁得以苟延残喘,还保障我们在动乱年代没有被赶出上海。

谜底终于揭晓。然而,这个谜底,令人喜还是令人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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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readwrite
一九六七年是极端年头,我们那里凡有海外关系的

都如惊弓之鸟,小心翼翼做人。不少人无辜地被叫去调查海外亲戚的历史。有"海外关系"在当时可不是好东西,随时被怀疑有无"里通国外"。吓得人们都叫海外亲戚别寄钱回来,也别写信回来。

在接着而来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有海外亲戚的都要受到额外的审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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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ndd2000
荒唐的年代,汇率也是党自己定的,拿到手已经至少贬了一半值了

这家人有海外救济,算少数幸运者吧。党不杀能持续产奶的奶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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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kzs
我猜就是这样。

有外汇收入还怕这怕那,等于手里有了核武器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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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yh
海外关系的问题老商最有发言权。
吾道悠悠
老商拿了侨汇后,

小心的数了数,将侨汇放入柜橱抽屉的底层,然后,穿上有点褪色的旧军装,带上造反队袖章,精神抖擞的去砸“联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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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yh
哈哈哈
立竿见影-1
1958年是谁主政上海?柯某人?
老生常谈12
去上柴

堵车,骑自行车去的。

老商
乘单位里的大卡车去的,到那里己很晚了,没动手打人,阿弥陀佛。老商心地善良。几个小阿姨躲在我身后,拉住我衣服,生怕走散。
老商
文革应该否定,个人崇拜也应该否定,领袖终身制也应该否定,以阶级斗争为纲也要否定(法治取代)
老商
第二个历史决议是正确的,习老弟倒行逆施,应该随着经济转型搞体制改革,让社会走向进步。
老商
老商不反毛,当时还是个小五 毛,人觉悟要有一个过程,现在我是对事不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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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nzhengping
“有钱能使鬼推磨” 1979年为了最惠国待遇 放了一些人去美国
不换肩200
人难做到的是否定自己。即使认识到毛客观上对中华文化是梦魇,却仍没有勇气否定自己因为被洗脑而形成的情感幻像。可叹可悲。
不换肩200
这有点类似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并发症状。
M
Meiyangren
我的发小全家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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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reegg0
老商当年去加拿大是坐飞机还是船?我一街坊75/76年移加是坐船去的温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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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reegg0
72,73年就松些了,许多华侨去香港探亲定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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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fang
上海人爱吃自产的蚕豆,也就是本地豆。否则是客豆,口感就差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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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fang
尼克松来后,最先是华侨和外侨可以出国。到了78年,可以开始自费留学。
立竿见影-1
铁蚕豆好练咬肌
立竿见影-1
游水游到香港,再从香港搭机去加拿大
老商
乘加航客机,空降温哥华,那天下大雨,再转机多伦多,夜十一点进城,餐馆已关门,见一家灯还亮着闯进去吃了点东西。
老商
横渡过黄浦江,渡海没试过,沙魚的牙齿很锋利的,
三河匹夫
“有钱能使鬼推磨” , 共产党别看嘴上理想高大上,见钱眼开绝对没比的。
立竿见影-1
跟李小龙一样,刚到时看不懂菜单,点来的都是汤,全部喝下去,半小时上次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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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yh
老商啊,你不是说下班后女的回家,男的上车去砸联司,怎么现在又出来什么小阿姨了?对不上卯了:)
老商
少数女的跟上车,老阿姨家里有小孩的基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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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agleDog
不是有个经济学家是从台湾渡海过来的。没被沙鱼咬,真是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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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印象中上海的侨汇商店是70年代才有的?
老商
荒唐的年代,汇率也是党自己定的,连黄金的价格也不安国际牌价兑换,记得当时是九十六元人民币一两,
老商
你想试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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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fang
可能更早,61年饿肚子时候,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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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usequery
谢谢. 好像是的. 文革中断, 后来恢复.
江上一郎
60年代就有了---我家62年开始有侨汇卷---早期的侨汇商店开在永安公司的楼上,后来才转去大光明隔壁工艺商品店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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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usequery
医药公司那里是再后来?谢谢提醒。
吾道悠悠
医药公司那里是77年或78年开设的。

63年时在永安公司5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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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usequery
谢谢
吾道悠悠
依稀记得大卡车上的人手持长矛,头戴藤条制的安全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