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来了:玫瑰与康乃韾的战争 ZT

画眉深浅
楼主 (文学城)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24)

“可法律规定你们婚后长峰还的那部分也有你一半啊!”

“我干吗要这我这四分之一财产都不到的房子啊!长峰比我早工作一年,一年中也攒了几个钱,我让他攒的,不然我们都能花完!结果他妈一句话,攒的这些钱都放到房子装修里去了!”

“可那是长峰的婚前财产呀!”

“婚前财产我不惦记,可他妈却惦记着我未来老公的收入呢!一下子就预先透支了我未来家庭二十年的部分收入,现在房价恨不得天天涨,这辈子我还能指望住上我们自己的房子吗?”

“这房子不是让你们长久住嘛!”

“我宁愿租房!我可没指望他们帮我,爱帮不帮,但我就不能这么郁闷着!谁在啃谁不是很明显吗?”

“长峰现在怎么样了?”

“据说现在又找了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女孩同居着呢,那女的催他几次结婚了,他就不动弹,据说他家里也不满意——人家女的都同意为他家的财产增值做二十年贡献,他和他家都不乐意呢!人与人比,怎么显得那么贱!”

“行了,不说了,人家那估计也是爱情选择的结果。”

“好吧,咱这会儿去看看你们所谓的爱情和结果去。”

小雅与陈哲是发小儿,何琳因与小雅是好友才进入这个小圈子的。原本小雅和陈哲商量好了,要去会会小雅的婆婆,虽不至达成什么成果,气气她也算出口恶气。尤其是陈哲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新新人类,为好友甘愿两肋插刀,是不在乎得罪什么人的。何琳呢,可去可不去,但一想到回家面对那么多人,尤其是与婆婆勾心斗角,传志又一味对他妈低眉顺眼,心好烦,就滥竽充数,跟着看热闹去了。

那天何琳开着母亲的车,郁教授外出讲课去了。一行三人浩浩荡荡杀进小雅三个月没怎么回的家。

小雅婆婆郑氏开了门,立即吓了一跳,刚午睡过,眼睛骨碌碌地看着三个年轻漂亮的女士鱼贯进入房间,有点纳闷,“今天怎么回来了?”

“哎呀,郑奶奶啊,媳妇周末回家吃顿饭不是很正常嘛!”陈哲出头,笑嘻嘻的。

郑氏瞅了嬉皮笑脸的陈哲一眼,有些嫌恶,“去年还叫我伯母,今年就升级做奶奶了?”

“哈,今年我眼拙,见了小雅觉得叫阿姨差不多,皮肤皱了,没光泽了,眼角也有鱼尾纹了,没想到一向水灵的小雅会老这么快,婚姻催人老啊!唉,这刘阿姨的婆婆当然叫奶奶合适了。”

郑氏五十多岁,何等精明之人,一眼看出这三位来者不善,却面带笑容,说:“我家小雅操心,加夜班多,不注意喝水,熬的。有空给她补补。”

小雅背后冷笑,面子话比谁都会说。

“真是小雅,你干吗都上夜班啊?调到白班多好。再说了,有必要为了工作把自己摧残成这样吗?你看郑奶奶,不,郑伯母,皮肤保养得多鲜嫩,红光满面,富有光泽。干脆,你班也别上了,方鸿俊的薪水那么高,养活老婆还不天经地义、小菜一碟!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

哇,何琳都佩服陈哲的口才和胆略,想与心思缜密的郑氏对决,你得脑袋转得快、放得下脸皮还得有嘻嘻哈哈来回打圆场的本事才行,怪不得人家读到硕士了,还新闻专业。

郑氏微微笑着,还给各位端糖吃,“小雅现在工资不高,自己吃的估计都不够,你们正好劝劝她别干了,回家养养身体生个小宝贝吧,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小雅找着空隙反击了,“现在生个小孩贵着呢,生起养不起啊!”陈哲立马惊讶地回头看小雅,“不是吧姐姐,你工作这么久了,就是现在一月挣一千大洋,你去年大去年挣的银子呢?再说你亲爱的老公每月也那么多银票,都花哪儿去了?敢说你手头没钱生不起孩子?!”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25)

小雅马上举手发誓:“我两个卡上加起来不到一千块。”

“撒谎!哭什么穷,我又不借!”

“撒谎是小狗!”

陈哲又看着何琳,“美女,你相信吗?这两个高薪收入的家伙竟说生不起孩子,生了也养不起!”

何琳斩钉截铁:“不信!我和我老公收入只是你们的小零头,一年我还存了两三万,明年我就准备生宝宝。”

郑氏在众人背后不屑地笑,“媳妇养不起,当奶奶的不会袖手旁观的,毕竟孙子不是!人老了隔辈亲,媳妇没钱养,奶奶养!”

陈哲很惊讶,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伯母啊,你真不是一般的伟大啊,用自己养老的钱养孙子,您老了没钱了可怎么办啊!儿子儿媳虽是您的至亲,毕竟是另一个家庭,您老紧着手,心无旁骛地为另一个家庭输血。老人家,我对你的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你得入天堂啊!”

何琳看到小雅在偷笑。

到底是人老智慧多,怕在这一问题上绕来绕去说不清,吃亏。郑氏转移了话题,“哲哲,你嘴巴这么好使,什么样的婆家能镇住你啊!一般人家还不怕了你!”

“呵呵,别介绍一般人家啊,有实力的。”

“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吧?”

“行啊伯母,劳您费心,我也没什么过分要求,对方工作要好,高收入,不用我操心供房啊什么的就行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嘛!”

郑氏皱了一下鼻子,“不看对方人品?”

“人品管什么用啊,有钱才是王道!”

郑氏叹了口气,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慨:“现在的小年轻真现实,什么也不管不顾,有好日子过就行了。”

“本来嘛,一辈子不问两辈子的事,人品好有什么用,挣不来钱放不到你手上,连孩子都不敢养,要婆婆出手养,整天生活得提心吊胆,这样的男人再好也得扔,缺乏安全感!”

何琳心中一声叹息,原来传志也是该扔的料啊。

郑氏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小孩根本不懂,什么都往钱上看,这两口子过日子,感情好才是根本,其他都不屑说。”

陈哲训练有素的大脑立马反击:“伯母,您太老套了,这年头,男人啊你图他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图他对你好!你可以图他权,可以图他势,可以图他钱,这些你都能分享。如果只是图他对你好,哪一天,他某种原因收回了,不对你好了,你能落到什么?连夫妻共同财产都可能是负债!所以嘛,我的男友应该是有感情之外其他附加值的,当然最好不要有父母,我受不了有人整天吵吵闹闹与我分享这个男人!”

郑氏勃然变色,“这男人首先是父母的儿子,没有父母无私的付出,哪有儿子后来的好日子!现在的媳妇真是太自私了,连男人的父母都不许报答!”

此时方鸿俊开门进入,看到一屋子人,微笑着打了招呼。陈哲以认错的口气,“伯母不好意思,儿子的确该孝顺父母,父母不容易,把父母摆在第一位情有可原,可媳妇也是人家的女儿,恰巧也是父母养大的。夫妻俩,男方和男方父母一条心,女方跟女方父母一条心,这小两口还一本正经结婚干什么啊?这《婚姻法》不白颁布了嘛!所以嘛,我觉得还是单身好,孝顺自己的父母也不会损着别人的利益。要是我和我男友结婚了,他不仅不养我,我还要陪吃陪睡免费生孩子当带薪保姆啊!”

“你们聊吧,我有点累了。”郑老太拂袖进了房间,门哐一声关上。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26)

众人有意无意地去看方鸿俊的脸,此君脸不安。

陈哲马上哭起来,“鸿俊哥(小雅何琳吃惊之余要暴笑出来),我太对不起你了,刚才伯母为我好给我介绍男朋友,人家有嘴无心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不想伤了伯母的心,人家太弱智太没情商太没心眼了,鸿俊哥,你一定要原谅我哦……”

耍乖弄痴,装嗲扮嗔,甭说,男人还真吃这一套,刚刚还有些抱怨的方海龟马上释然了,反过来安慰“吓哭”的小妹妹。

这一幕让小雅和何琳长了见识,男人啊,吃软不吃硬,同情弱者,有理没理反倒不要紧。这个生出包容心的男人还把生闷气的母亲放一边,亲自陪同三个美女到街上吃饭了,席间陈哲又大谈特谈她的理想和哲学,未曾想表演痕迹过甚反倒引起了怀疑。

事后方鸿俊与小雅单独时说:“老婆,我了解你的感受,请给我一点时间行不行?你嫁的老公因为自身特殊原因不能全心全意满足你所有条件,你能不能为了我再忍耐一下?”

“你要我忍耐多久?”

“毕竟我们有一辈子要过。”

“难道要忍耐到你母亲去世?”

“老婆,结婚前你就知道我的情况,这是我的宿命!如果你爱我,请接受这个宿命!因为我别无选择,母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你也是,请不要割裂我!”

那天吃过饭后,陈哲本来还想去何琳家表演一番的,但考虑到绣花怀有五个月的身孕,万一发生什么不测……何琳拒绝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就是一份营养大餐,她还没好好消化呢,自己家的事,还不到借用外力对冲的时候,而且她有了足够的耐心和智慧去打赢这场保卫战。只要运用得当,她坚信能得到胜利,比起小雅婆婆的油盐不进和老公的老奸巨滑来,自己的婆婆是个乡下文盲,绣花都说她还有五大优势呢。

晚上接到小雅电话,有气无力,“……弄砸了,从窗户往下跳的心都有!”

14

周一,座机费七十九,单个手机充值一百;

周二,汇给王传林生活费三百块;

周四,电费充值一百五十;

周六,给老太太菜钱一百;

三天后,绣花在一家私人小医疗门诊体检,一百三十七块;

……

“体检还要你出钱啊?人家可是有丈夫的!”

“这么远,一百多块邮寄还不够麻烦的呢。再说我哥在家没事做,招弟又念书,哪有钱啊?不就一百多块钱嘛。”

“传林生活费能不能少点?人家是有家长的!”

“我妈没工作,你也看到了,哪有收入?我多少挣些钱,帮一下自己的亲弟弟是情分,也是本分!三百块在武汉生活并不宽裕,这一点你也在乎?”

“他为什么不勤工俭学、不贷款?你大学时不自己做家教吗?我那时也在想办法挣钱,你弟弟就应该让你养着?”

“传林你也见到了,没有特殊情况我相信他会勤工俭学的,不是迫不得已嘛!”

想想那个优雅、懒散、洁净度很高的贵族青年,估计连传志也不会相信他能勤劳地为自己的学费舍下脸面干哪怕打扫食堂卫生的小活。

何琳在卧室抽屉里翻找,传志的工资卡又不见了。不过她也想明白了,拿回去就拿回去吧,养他母亲,养他弟弟,养他嫂子,养他未出世的侄子,但也必须得养老婆!从现在开始,她不会再往这个家里投一分钱,薪水卡随身带,能不动就不动。你好心好意体谅他,他却又大方地体谅别人去了。有些人,你根本不能为他考虑,碰到难处,让他自己作难去,不然就不会统筹规划生活。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27)

这是二○○五年的第一场雨,哗哗下得满街流,然后明亮的太阳照耀着大地,映得房间里玻璃折射出耀眼炫目的白光。

何琳脚蹬橙色皮靴从楼上下来,少有的温存,“老公,咱们去超市吧?”

传志看了她两眼,“这个月没钱了,省着点花吧。”意思是食品、菜都备齐了,吃一阵子完全没问题。

何琳又发嗲又故作神秘地眨着眼,“跟我去吧,没钱没关系啊,我们不就逛逛、看看去嘛!”

传志刚站起来,王老太太凑过来,“出去啊?让俺去不?”

传志看何琳。何琳很大方,“去啊,超市大,有的逛!”

于是一行三人来到家乐福超市,这次没推车,何琳交给传志一个购物篮,先往里扔了一双袜子,又扔了几包瓜子,然后就看了。

老太太和她儿子在后面,叽叽咕咕的,买了一些零食和食品;在服装区,又看上了一件腿上带花的黑条绒裤子,一件无袖薄棉夹,一顶呢子帽等。当然价格还可以。逛个差不多时,何琳回头看,篮子都冒尖了,哪像没有钱的人。

何琳来的目的是买洗发香波和护发素的,恰好这两样有促销,单独交款。她就不声不响把钱交了。

逛了一圈要排队交款时,传志跟在何琳身后。何琳再回头看,老太太远远地躲掉了。哈,那她也直接走掉,亮了一下手中付过钱的条,就过去了,而传志被拦了下来。

何琳头也不回,到超市外面一通猛笑。等。

这次购物别提老太太多郁闷了,一路甩着脸气呼呼的,好像被儿媳敲诈了似的。传志也郁闷,刷的信用卡,现在都负值了,发了工资窟窿都不一定堵上。不过不像他母亲表现得那么明显,再说买的物品大部分都是他母亲的,小部分自己的,属于何琳的不到十五块。

第二天何琳私下向嫂子夸耀太后会选衣服,绣花笑得很开,“东西好是好,就是贵了点,他妈昨晚心疼得一夜没睡好,现在还唠叨说能换一卡车大白菜吃一冬天呢!”

哈哈,何琳第一次心情如此舒畅。

又到周末了,何琳在婆婆喊儿上早市之前,先吹了枕头风,“大猪,今天到我妈家吃饭吧。”

传志一想,有一阵子没去看丈母娘了,点头答应,马上又补充:“不要与你小姨赶在一起吧?”

“干吗耗子见猫似的怕她?”

“见一面受一次教育哪受得了。”

“好,就让俺爸妈表扬你!”

当下两人收拾好,高高兴兴去了。

“老婆,要不要带点东西呀?”

“不用,空手一样吃上饭。”

“会不会不好?”

“你现在不是负债嘛,省着点花吧,万一你妈或你嫂子用钱,你拿不出来多不好。”

传志大为感动,嬉皮笑脸起来,“你的可以借给老公嘛。”

“别得寸进尺!”何琳脸一凛,心道:做梦,想也别想!

女儿女婿回来蹭吃蹭喝,老何总是很高兴,又可以聊聊家常问长问短了。而且照女儿的意见,提前就做好了饭。郁华明在忙着看邮件,接电话,不少学生都想投到她门下做研究生,全国各地都有,投石问路的,想混个脸熟的,当然少不了熟人同事的问候。人情社会嘛,每年都少不了头疼,又要婉拒又不能得罪或打击人家,需要一定的技巧,做物业管理多年深谙与人打交道的何中天总能提出不少中肯的意见。

该吃饭了,老两口还在厨房里窃窃私语,小两口则不客气地坐上桌开吃了。

“不等等你爸妈?”

“快饿死了,吃完回去看电视剧呢!没看到人家正忙着吗?”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28)

传志心道:你下午来不就行了。

何琳吃。传志喝茶等到岳父母坐在饭桌上。

传志也在准备考研,想考中科院经济系。郁华明赞赏有加,比自己一帮朋友的孩子强多了,非考到熟人门下混文凭镀金。说到工作,老两口对姑爷的能力深信不疑。然后说到姑爷的母亲陪着嫂子在北京待产,老何不无担心地提醒:“你们得当心点啊,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城市比农村控制得更严更有力,特别是公务员,超生一个,就保不住工作了;协助家里人多生的,一旦揭发出来,严重影响前途!”

传志有些吃惊,“我哥的大女儿都九岁多了,这样的二胎在农村应该合法的吧……”

何琳毫不留情揭露:“你大哥俩闺女呢!合法?你嫂子还东藏西躲干吗?正大光明生呗!”

“老二已经送人了……”

“唉,”郁华明叹气,“这都什么世道,生自己的孩子做贼似的。”

“可这样生下去,中国人口就爆炸了,人口红利就会被人口灾难抵消。再说了,农村有多少人能指望孩子,尤其是儿子养老呢!”

“那么发展涵盖整个社会的福利保障不就行了,从根上解决养老问题,还会有那么多人可着劲生吗?”

何琳白了母亲一眼,倾向父亲意见,“还有文化心理上的,多子多福呢!指望不上老大,还有老二呢,就是觉得孩子多指望大呗!”说完有意无意看了传志一眼。

老何正色道:“我们服务的小区,去年就有一个北京市公务员,地税局的,因帮小舅子隐瞒超生,开除了。同事告的密。得罪人家了吧。那小孩才一个多月,被人堵在家里,抓了个现行。现在虽找了公司上班了,却郁闷得不行,工资福利待遇均不可同日而语,两口子现在整天因为这个吵架,摔东西,我们常常接到他家楼上楼下的投诉。”

传志还是吓一跳,虽然在单位也听说计划生育的厉害,却没想到这么严格,当下底气不足,“我同事知道的不多吧,一般不领回家里来。”

“可我们有邻居啊,不知何时会得罪谁,捅出去,比如那个胡老太太一家,你妈可是可着劲地把你家的内部独家新闻往外抖搂啊!绣花也挺着不小的肚子在周围乱走,近六个月,遮是遮不住的。哪一天你们头找你谈话了,别惊着啊!”何琳禁不住幸灾乐祸。

传志更坐立不安了。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何琳放下筷子,要回家了,原因:一是喜欢的电视剧到了;二是有一封重要的邮件要收。

老何夫妇话还没说够,说在家看电视、用何冲的电脑啊。何琳不理,拉了老公就走。传志也恨不得立马回到家告诉母亲和大嫂不要再如此招摇,影响了自己前途。

那天中午绣花正趴在桌边吃饭,还两个菜。婆婆在她自己卧室里躺着。何琳打开门就叫饿了,说是挤公交车金鸡独立给挤的,于是一边拿遥控器遥控电视一边靠近桌旁要凑上去吃,忽然大叫起来:“嫂子啊,你这吃的什么啊?!像猪食似的!”夹了一筷子,又吐出来,“二氧化氢一煮白菜,外加一把氯化钠!豆腐呢?连豆腐的汗毛也没看到。还有这清水炖萝卜,一点肉腥没有,吃个什么味呀!”

绣花神来之笔接了句:“这不是省钱嘛,吃饱就行,我吃得多。”

“吃得多也得有点荤味呀!储藏室里一大堆萝卜白菜都是给你准备的吧?你肚子里可是王家的下一代啊,还得考名牌大学呢!万一营养不够……”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29)

传志也跑过来看盘子。本来穷苦出身的王传志对满桌子萝卜白菜,还有几块豆腐,没啥看法,水准不低了,农村人也不见得每顿都能吃上。但架不住何琳叨叨呀。

“冰箱里有几块肉呢,放上点呀,好吃不说,还有油水,现在苛刻自己不是时候啊!”

绣花面有难色,尤其重点扫了一下传志的脸,有点难为情,“她奶奶不让……晚上回来一起吃……”

何琳发扬了风格,“管我们干吗?该你吃的你就吃,你总不会这些天中午一直吃这些吧?”

绣花讪讪,“没关系,不错了,已经很打扰你们了……”

何琳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传志。

这时婆婆从卧室出来了,脸色不好看,看样子听到了客厅里谈话的内容。

传志说:“妈,你怎么不吃?”

“吃过了,吃的早上剩的。”

噢,比绣花还省还惨还会过日子。传志没话说了。

何琳用胳膊捅捅绣花,“以后早饭多做点,你也吃剩的吧,好歹有煎馒头片,头天晚上的剩菜也很有味道呀……”

传志干脆拉了何琳上楼,关上门,“你干吗呀?唯恐天下不乱!”

“我怎么唯恐天下不乱啦?你说清楚!”

“这种情况下,你还说什么说?不是撮火吗?好歹也是为了给我们省钱!”

“你一个星期给一百块菜钱,周末还去超市买一冰箱,我也是最近才刚刚不怎么买的,以前我每周比你买得还多,她老人家节省的钱呢?都花在绣花肚子上我没意见,女人谁都有经历怀孕这一难熬的时候,将心比心,我只是同情你嫂子!怀着你妈的亲孙子还被你妈虐待成这样,话都不敢说,要不是今天偶尔碰上,你能相信这就是事实吗?那可是她亲孙子啊!”

传志也很无耐,“我能有什么办法,年纪大的人,做事总欠考虑。我私下告诉她不就行了,你还非在下面说了再说!”

“做了这种事还怕说?”

“那可是我一把年纪的老娘啊!你让她尴尬难受于事有补吗?”

何琳气蒙了,眨着两眼瞪着他,“你说,你到底认不认为你妈在这件事上做错了呢?”

传志梗直了脖子,看着妻子固执的脸,自己也固执了,“没错!我就是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错!只是欠考虑而已!”

何琳很惊讶,“都亲眼所见——让你认识到你妈做了一点错事为什么这么难?!你就这么选择性地失明或装着视而不见?你还有没有是非曲直和黑白观念?!”

传志突然明白了,“你一直在找我妈的错,吹着浮土寻裂缝,今天你终于找到了,呵呵!”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啪一声摔到桌子上。

“你真无可救药,凡是碰到你妈的事上,你一点道理也不讲!让你认识到你妈也是人,也会犯常人的错误,能损你多大的面子?她为什么在你心中非得高高在上、比寻常人都伟大都高明都不一般呢!?”何琳背起包包,临出门不无厌弃地乜了屋中男人一眼,“愚孝而自卑的人,真无药可救!”

没错,吹着浮土寻裂缝,就是想找婆婆这种老女人的错,并让这种错误以原生态的形式直接在她儿子面前呈现出来,就是想把他心中那个居功自伟、高高在上、具有一切法外赦免权的老圣母从神殿上赶下来,把一个儿子从永远跪着感恩的姿态中解救出来,让他站着,以平等、客观、理性的视角去打量和对待他的母亲。他母亲生养了他,并不是他一辈子站在她的阴影下顶礼膜拜的理由,更不是他的老婆也一块儿膜拜、在夹缝中左右为难的理由。她对她的感恩是有限度的,是有条件的,是可以产生也可以消失的,没有理由让媳妇也像她儿子一样对她顺从、孝敬,供着一个活祖宗似的什么都以她为先!大家都是人,都是人而已啊,能不能尊重现在的家庭规则:女主人就是女主人,客人就是客人,客随主便!婆婆就是婆婆,不是妈!尊重儿子家庭的独立性、完整性和媳妇作为一个新家庭的女主人地位好不好?!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30)

老婆又跑出去了,传志郁闷地坐了会,拿着空暖水瓶下去烧开水。楼下公共空间没人,在转身进厨房的瞬间,从对面没关严的门缝里瞥见母亲正抹眼泪,他那个烦哟,叮叮当当把水壶的动静弄得挺大,点上火,犹豫了一下,去母亲房间了。

老太太侧身对着门,抽抽搭搭的,无比难过。

“娘啊,你这是干啥?又没说你什么,以后中午也做点好吃的,和嫂子一起吃,你干吗要吃隔夜的剩饭?吃饭又不是吃不起!”

老太太泣而不答。

“娘,你去后边找胡奶奶串门去吧,或让她陪你说说话。这事呢,你也别怪何琳,何琳说话直,有话搁不住……”

老母亲叹口气幽幽地说话了,“传志啊,你娘没多吃猪油被蒙了良心,你想想俺能不疼俺大孙子吗?一、这一家子五口人都吃你的工资,虽说挣那俩钱来,枉不住那么多嘴巴一起张吃你自己啊!俺们又不挣钱,又帮不了你,挣钱的不帮你,娘不是想帮你、嘴里省肚里挪为你省两个嘛!俺现在也知道了,北京城也不好混,一分钱难死英雄好汉,能省一个你就省一个。二、咱家一日三餐上下顿都吃得不孬,有菜有肉,三天两头还做一顿鱼,吃那么油大,中午吃一顿豆腐炖白菜咋就能出问题了?想当年俺怀你们兄弟几个时,吃的最好的就是大白菜炖豆腐了,平时就是咸菜窝窝头,要不就是清炒白菜帮子,油气没有,你们哪个兄弟憨了傻了?”然后自言自语,“年头不一样了,媳妇有了地位得了天下啦,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俺不行了,吃屎都赶不上热的,年轻时受婆婆气,年老了受媳妇气,被人说到脸上,儿子不能出头,俺也认了,自己肃静点,到一边没人的地方难受着吧!”说完长长一声叹息,垂下眼帘。

传志皱着眉,好无奈,“娘,你和何琳怎么就……”

“儿啊,俺不怪何琳,人家说到底是媳妇,不是闺女,媳妇对婆婆还不是无所谓的事,高兴时吱你一声妈,不高兴时翻你几眼——儿啊,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难啊!俺谁也不怪,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自己干这干那,疼了这个疼那个,顾了这个顾那个,有个屁用啊!儿子弱,不给你争脸,不能给你说话,就干受着呗!不能怨媳妇,也不怨儿子,怨俺这命瞎啊!”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无比绝望和苍凉。

传志终于受不了了,“娘,随你怎么想吧,你儿子我也很累,在单位挣那俩小钱还要处处看上头的脸色,尤其是这种勾心斗角的国家单位,这年头有几个不欺生排外的?你以为我天天往办公室一坐聊天喝茶看报纸那么容易吗?在外压力就这么大,回家,又这样,唉——”不是长长地叹气,而是短促地喷气。

15

何琳又去纠缠小雅去了,赖在附近菜馆等她下班。小雅前一阵子老上晚班,白天睡眠差,身体顶不住,现在调成下午班了,工作到晚八点。

“我要和传志离婚!”

小雅笑得牙齿排成两条线,“我和鸿俊还没离呢。”

“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爱传志是爱他对我的好,你爱鸿俊是爱他这个人。现在传志对我一般般了,而你依然爱鸿俊。”

小雅纳闷,“你们又吵架了?”

“为他妈。我们常为其他小屁事伤感情,互不理睬,翻白眼指责,冷战,和你家快有一拼了。唯一不同,他不如你老公挣钱多,没你老公有本事兜的事却不少,他家兄弟姐妹,从外甥到没出世的侄子,他都有责任。我累了,受不了了。我是个简单的人,喜欢单纯的生活,痛恨一大家子你我不分一锅乱炖!”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31)

小雅看着好友无比烦躁的样子,“冷静一点吧,你心情不好,不是又来好事了吧?我每个周期也这样,装不下了,要溢出来,要爆炸了——过几天就好了。离婚是件大事,不要时不时地提起,你老公会受不了的。有时我也想离,先单独生活两天平静下来,就不行了,还是想他。”

何琳叹口气,“我最近身体不知怎么搞的不太好,上个月“大姨妈”就推迟了半个多月,这个月又推迟了。现在一吵架我就头晕,血往脑袋上冲,要砸点摔点什么的欲望强烈,河东狮吼几声也好!”

“砸点什么了没?摔点什么了没?河东狮吼了没?”

“一样还没。”

“你脾气大。”

“他也不知道哄哄我!他越站在那儿一本正经地给我讲道理我越讨厌他恶心他!以前看他挺顺眼的,现在看,头不是头脸不是脸了,烦死!”

“好好睡一觉,调节一下。你婆婆好歹不找你的事,不抢你老公——”

“她抢她儿子啊!”

“她抢她儿子,也是你老公!只不过是你老公的两种身份。不像我老公,家有一大一小俩老婆,大老婆还身兼他母亲的角色,你说我还不去跳楼!”

“你怎么不离?”

小雅指指自己的胸口,“正像你所说,这里还有,没耗完,就不甘心。”

“我小姨说你只剩下不甘心了。”

“佩服你小姨,我没她那胆识。”

“因为你还没遭她那样的罪,伤害越狠,反弹越厉害。”

“不是,我说的是性格。”

傍晚,何琳提了几条眼睛鼓鼓的小金鱼回家了,放在客厅桌子上,到楼上洗花瓶去了。没有小鱼缸,突发奇想买鱼的。

拎着花瓶下来时,金鱼已游在客厅里的可乐瓶里了,二升大的可乐瓶剪去上面四分之一,放在电视旁边倒合适。

婆婆一边择菜一边说:“这几条小红鱼不便宜吧?够买二斤五花肉了。放这儿吧,一家人都能看,邻居串个门也能看看,拎到楼上谁能看得着啊?”

本来就是买给自己看着玩的,嫌贵还看什么看!何琳拿着空瓶扭头就上楼了。

婆婆择好菜到了厨房,对收拾冰箱除冰的儿子说:“几条小红鱼而已,俺说留在客厅里看,她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上去了!几条小鱼,至于吗?”

传志专心致志地干活,不说话。

婆婆叹口气,“现在什么不需要钱啊?见啥买啥,还是有钱啊!今早,俺想买一斤熟牛肉都转来转去掂量了半天,没舍得!就称了二斤五花肉,吃两天!”

娘俩把饭菜端上饭桌时,婆婆一扭脸,电视旁边的可乐瓶不见了,再一扭脸,在旁边的垃圾筐里,小红鱼不见了。

“你看看你看看,故意找碴给气生的媳妇,你上东她上西,你追狗她撵鸡,什么都给你反着来!”婆婆摔摔打打的,小声嘀咕,“你娘活不到八十,气也给气瞎眼了!”

晚饭开始了,楼下三个人都坐在桌旁,还是绣花站在楼梯口喊妯娌下来吃饭。

何琳一点也没客气,下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一大碗不知猴年马月的剩菜,萝卜白菜混在一起,死难看,随手扒到传志那一边,新菜朝自己拉了拉。

传志没什么反应,婆婆受不了了,干脆把剩菜放中央,新菜拉向儿子一边。“又是油又是盐的不一样吃!分着吃,都分点就不用再剩了。”

“妈,有新的,不要吃剩的了,真是,新的吃不了不也剩了吗?”传志说话了。

“刚当家不知油盐贵,等你自己有了孩子有一张小嘴等着吃就知道了!又没坏,倒了可惜。”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32)

何琳不理会,转着身子夹右边的新菜吃。传志也吃新菜。绣花不好意思,夹了一筷子白菜放进碗里,有点不情不愿。

婆婆气坏了,“好好的油、好好的盐,都是钱买的,贵着呢!”端起大菜碗,先往自己的稀饭里扒拉了几筷子,然后又给绣花扒了一少半,还剩下小半碗转而到何琳面前了——何琳眼疾手快双手捂在碗口上,“谢谢!不要,不爱吃。”

婆婆没转向儿子,而是把菜碗很响地顿在桌子上,“寻常家过日子,吃点剩菜剩饭还不是家常便饭?俺们不在你们咋办?”

“倒掉!”

“有钱!”

“有钱也是自己挣的,又不是偷的抢的从别人手里要来的,有什么可羞愧的?”

传志端起那只菜碗回厨房了,估计是倒垃圾筐里了,空着手回来,“行了,别说了。”

婆婆大骂儿子:“就你能!这样过日子长了还过个屁呀!好东西旧了就扔,东西还抗扔啊?一个个没过日子的料……”

二儿媳妇却满不在乎,内心甚至乐意看到这个老女人的尊严和权威受到挑战。

何琳第二天就去上班了,前脚刚走,传志也出门了,这次不是去单位,请了事假,一大早去北京站接人去了。临出门,大肚子嫂子还一再交代他:“你哥要不买回去票,你一定及时让他买!就待一天,有什么好看的,何琳回来之前快点走!”

传志感到悲哀,那可是自己的亲哥哥啊,来一次自己家竟像做贼似的。

儿子走后,婆婆心里乱糟糟的,“这要是在咱那边娶个媳妇,敢这样慢待大伯(bei,三声)子?有人生无人教的东西,也不知念书念哪里去了,准是走后门送进去的!”

绣花不管婆婆的唠叨,尽管自己是主要受益人,自己的丈夫嘛。

约莫近两个小时,模样憨厚的大儿子王传祥在挺拔儒雅的二儿子带领下风尘仆仆地到门口了。熬了一夜火车,那个冷啊,棉鞋都结冰了,传祥哈着热气,鼓鼓囊囊像个球似的滚到他母亲面前,摘下棉军帽,露出粗糙沧桑的红脸膛,对着他妈傻笑。

“俺的儿啊,你咋冻成这样?快点吃饭,都做好了,热腾腾的,就等着你了!”

老太太忙不迭地去厨房了。老大又扭过头看他媳妇的大肚子,嘿嘿直乐。

“招弟一个人在家行吗?”绣花迎接丈夫的第一句。

“行!咋不行,前一阵子俺跟大队里去挖沟,一走十多天,她自己放学做给自己吃,有时还知道做给我吃。把心放肚子里吧,咱家的孩子早当家!”然后甩掉身上厚重的棉袄,“啊呀,还是住有热气的房子好啊,穿不住,大冷的天跟春天晒太阳一样。”然后挨个角落打量,一边打量一边咂舌,“嘿,咱娘可享福了,啥都有,电视,冰箱,洗衣机,放碟机,饮水机,怪不得大伙都往城里跑啊,还是这样的日子过得带劲!”回头,“绣花,咱娘跟着享福了,你也不错吧?”

绣花嗔怪着,没忘了问:“回去的票你买了不?”

“买了买了。”传祥很不以为然,“俺到自己兄弟家,过一夜能咋的?房子多,又不是睡不开,不要把传志看这么小气,好歹我也是他大哥!”

传志陪笑,“那是,那是。”

婆婆端了菜过来,“咋不把招弟也带过来?自己倒能,一个人凉刷刷地过来了。”

老大就抱怨绣花,“她不让,嫌乱!

婆婆目光严厉地看了大儿媳一眼,“小孩过来玩一天有多乱?你怕她俺可不怕她!有你这样当娘的吗?一出门两个多月了,不回家也不知道想孩子?让招弟过来有什么乱的?正好看一看,城里叔叔的房子多大多好,让她有劲好好学习,将来也考上大学,到城里找工作!”然后又叹一口气,“估计供闺女也白搭,还是等着供儿子吧,将来你们也能享享儿子的福!”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33)

一家人亲亲热热吃过早饭,绣花去洗涮,婆婆把大儿子叫到自己屋里,东家长西家短把王家店问了一个遍,大大小小二百口子人的事没有不关心的,无非是谁家又吵架了,谁家婆婆媳妇又对骂到街上了,谁家儿子又说上对象谁家闺女又找到婆家了,找的哪里的,沾亲带故亲上加亲什么的。老太太很兴奋,不时插入评论:他活该!他娘就那命!他家祖辈里就没积德!他一家子吃鼻涕屙脓该遭报应,人家闺女多俊多能干啊,嫁到他家瞎了之类的。然后问:“他们就没怀疑俺和绣花去了哪里?”

“怀疑了,说什么的都有,队里找我,我说去深圳了。红霞在深圳,他们也知道。深圳那么大,去哪里找?我给红霞说了,不要随便把电话号给外人,也不要随便接老家打来的电话,不认识的电话都不接!”

老太太很满意,也很得意,“就是要跑,就是要跑得让你们这些*****的害人精找不着!回去,俺也得抱着俺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回去!又扒咱屋了吗?”

“又把俺家的拆了一遍,给推倒了,梁子都给扛走了。你院里没扒,俺说这不是俺家的,和俺没关系。”

“随便,就是挖个大坑也得咬着牙不能心疼!有了儿子以后啥都能有,没人还过个屁,越过越没意思。”

然后大儿子问起这边的情况,老太太长叹一声,骂骂咧咧把二儿子如何软弱、窝囊,二儿媳妇如何凶恶,根本不把婆婆放在眼里的事抖搂了一遍。最后又一口大叹,“传志开始不听咱的,要是娶了王三保家的侄女咱能落到在人家屋檐下仰着脸看人家脸色?人家也是大学生,人家也在城市里买了楼房,人家父母都会高看咱一眼!在这里咱算个屁啊,巴结人家接屁吃腿脚不利索都接不上!”

传祥听得心里冒火,唾沫星子蹦老远,“也忒不像话了!当年要不是高桌子矮板凳供他念书,他王传志也有今天?连一个娘们也管不了,有啥出息?俺找他去!”

这哥哥抬高腿噌噌上楼找弟弟去了。传志正给领导准备一个发言致辞,看到大哥劲劲地上来了,一屁股坐在何琳常坐的布衣圈椅上,大脚丫子翘起来放在电脑桌上,清了一下嗓子,“传志啊,现在看你混得有头有脸有房子有媳妇人模狗样了,你还记得这一切咋来的不?”

传志没说话。

“别闷头不吭声啊,又不是哑巴,好歹也是个大学生,都国家干部了,说说理吧,你都对咱娘咋样啦?”见弟弟继续沉默——就等于招供喽。“咋这么窝囊不像个男人呢!你就任着你婆娘这样那样作践咱娘,把咱娘当使唤丫头呼来喝去地使唤?你良心都让狗吃了?你还有人味不?咱娘过来是照顾她孙子的,不是给你两口子当牛做马的!你们俩都有手有脚,整天坐办公室,挣着工资吃香的喝辣的,你们没手没脚不能帮咱娘一把啊?!你这个混账东西嫌咱娘死得慢啊!人越长良心越抽抽,什么玩意这是……”

老大斥责的声音是如此洪亮,伴随一只茶杯破碎的声音,老太太爬上来了,说了句公道话:“传志忒弱,管不了媳妇,那边一瞪眼,这边就不敢说话了。你兄弟好好一个人就被这样欺着了,想翻身不容易啊!娶妻当娶贤,古语说得好啊,拿你娘不当啥,当眼中钉、肉中刺,非得挖出去拔出去,你不难受吗?”

传志的优点之一便是每当他身处风暴中心时懂得沉默和忍耐,无论事态怎么发展,都眼睁睁看着,坚决不吭一声。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34)

传祥目眦尽裂,“窝囊!窝囊啊!让个娘们骑在头上压着,不是一般的丢人!要让咱村里人知道了,谁不笑掉大牙!传志,你可是咱王家店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咱方圆百里第一个走出去在北京吃公粮的国家干部!虎落……沙漠遭狗咬,龙掉浅池让虾戏(想了好半天)!你就这样被一个婆娘给卡住了?!”然后气得哼哼的,“一个家庭,男人不孝,就是根不正,怪教育没教育好;要是女的起浑劲,就只能怪这男的不中用,不会调教!捶上她一顿,叫她再翻天!”

婆婆马上撇着嘴,“他不敢,传志可不敢……”

“没用的东西,白喝了这么多年的黑墨水,让咱娘以后怎么指望你?你倒插门得了!俺到你这里来连你亲侄女都不敢带,咱王家还能指望你点啥!上次你姐姐就哭着回去,这次你有本事也让你哥哭着回去!?”

绣花也上了二楼,嗔怪着,“咋这么大声?吓得孩子左踢一脚右踢一脚——小声点吧,孩子都知道爹回来了。”

传祥得令,火气马上下去了,笑吟吟地看着媳妇隆起的大肚子。虽然平时婆婆最受不了媳妇对她儿子撒娇,看在乖孙子的面上,也喜滋滋的。

刹时房子里阴霾转晴,绣花趁机说给老公买的衣服要试,把自己男人拐到自己房间里去了。门一关,上教育课:“瞎咋呼管这么多事吃饱撑得啊!人家何琳如何对你娘自有人家男人管着,你背后拱什么火?你娘是个啥样的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传志为啥不吭声?人家多看透事的人,懒得理你!就你又粗又直的筒子,给人家当枪使,哪里显着你了?在这个家,你,俺,都算哪根葱?!”

传祥支吾:“长兄如父嘛……”

“呸!充大脸也轮得上你!你老婆你儿子要饭的花子似的落难落在人家家里,也不是一阵半阵了,不吃饭不穿衣不去医院检查啊?人家何琳还真没对俺说过什么,相反还常不常地买一堆补品给你儿子,为了你儿子够营养都和你那个死抠的娘吵过架!你这个当爹的这样做过不?心疼你老婆儿子不?人家何琳人不错,就是看不上你娘!你再想想你娘的为人!刚进门啥也不知道你瞎叨叨什么啊?人家何琳哪一天不让你老婆儿子住了,赶到大街上,你让俺到哪里找地方连吃带住生你儿子去?你娘还扯上你那老不正经的姐姐,她哭着走活该!换上俺,门都不让她进!”

传祥不说话了,对呀,万一这弟妹撒起大泼来,自己的儿子生到哪里?虽然弟妹撒泼会更让人厌弃。

午饭做得好丰盛,猪肉炖粉条,买了一只童子鸡,面条、豆角、青椒什么的花红柳绿一大桌子。老太太使劲给大儿子夹菜啊,碗里都冒尖了,娘俩非常温馨亲密。传志看着心里犯了酸,母亲始终对自己不甚满意啊!不过饭后他还是跟大哥正式说了下情况:因为他的公务员身份,嫂子这事要是查出来恐怕要开除公职,所以还请大哥找条后路做好撤退的准备。传祥一听跳了起来,“你啥意思?嫌你嫂子侄子吃你了喝你了住你了还是顶不住你臭婆娘的压力了?拿开除公职吓唬你哥?那你就等着被开除吧!反正你大侄子就在你这里平安地生下来!”

“你怎么不讲道理?什么也不懂!”

“跟你讲什么道理?你连咱娘都不孝顺的人跟你还有什么道理可讲?俺咋不懂?你不就一门心思想把咱娘赶出去!”

传志蒙了,也郁闷了,竟和他讲不通。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35)

婆婆背地里把大儿子拉进房间:“儿啊,在北京就是这么严!”

传祥嘿嘿笑,“娘啊,我知道,这里住不下去你们还能去哪里?红霞那里不能吧,她自己都顾不上。你们只管住下去,万一不行,让他想办法,找个地给你们租个楼房,谁又能找得到你们?北京这么大!”

婆婆点头称是,自己五个孩子中,还只有这个老二有点本事。大孙子又这么重要,一定不能有任何闪失!又对大儿子说:“你放心回去吧,不抱着孙子回去你娘就死在外边!”

传祥五点钟出的门,大包小包一大堆,传志从超市买来的童子鸡、糖、果脯、糕点、火腿肠,外加何琳不要的旧衣服、旧皮鞋,和一件他自己去年淘汰下来的棉大衣。

16

六点多一点,何琳回来了,一点客人的痕迹也没看到,大家还是各忙各的,婆婆继续一边扶着腰——整天喊腰疼——一边擦厨台,擦了厨台的毛巾竟然又擦向自己的嘴;绣花帮着干点活就回房间闭门不出了;传志坐在客厅里专心看体育频道报道姚明。她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而是考虑怎样通过绣花这张王牌把婆婆高高在上的权威、欲望和道德制高点的形象打下来,得让丈夫深切认识到,他母亲也就是一个普通人,平凡人,拥有所有中国人该拥有的劣根,能犯地球人都能犯的错误,而不是什么大错都不沾边、只有点忽略不计的小毛病,绝不是!大家都是平等的,婆婆没有比媳妇拥有更多天然的道德优势。

各怀心事吧,饭桌上婆媳对立方都很谨慎,没有什么言语较劲,让中立方也轻松吃了顿平静的晚餐。

“传志,明天我超忙,要把一捆资料带回公司,你要不要帮我一下啊?”放下筷子前,何琳很温顺地征求了一下老公的意见。

今天可是刚请了假啊。传志还是说:“没问题。”

婆婆哼哼着小声说:“你们都上班,都挺累……”意思是各人的活各人干,俺儿子不累吗?今天休一天了,明天再休半天,还能剩多少工资?

何琳不理她,对着老公,“那明天得早起啊,不要在家吃早餐了,出去吃。”

第二天一看时间差不多了,何琳把老公叫醒,交给他一个挺沉的大袋子,里面全是楼刊杂志,死沉的那种。二人出了门,先在冷嗖嗖的路上找了家小店吃早餐。传志还抱怨,在家吃不一样嘛,非得出来。何琳娇滴滴地哄他,我掏钱请你吃还多事?我就愿意请老公吃,幸福!传志甜滋滋的。

突然小可人大叫:“老公啊,我手套忘家里一只,咋办啊?”然后又撒娇示弱。

传志很英武地回答:“我给老婆回去拿!别烦了,以后注意。”

何琳冷冷地看着传志屁颠屁颠往家走。

当时绣花正撅着屁股拖地。下面一百多平,她一个孕妇,干一会儿停一会儿,拖也得拖半天,然后看到传志回来,动作更快了,“吃早饭了吗?还没来及做,你等着俺马上做!”

传志左右看了看,“娘呢?”

绣花嘴朝婆婆房间一努,“还没起呢。”

找到手套,传志又跑出去了。

何琳的手套终于成双了,自然要感谢老公一番,不无温顺地说:“我们以后天天出来吃早餐吧,没有你,妈不会每天非得起个大早给你做饭了。咱家房子大,地板也难拖,让妈每天干活从早干到晚也挺累的呀!嫂子都六个月了,在湿地板上走来走去怕摔着,这活是不能干的。这活看似容易,我在公司干了一下才知道这么辛苦啊——你妈是不是又拖地了?你以后告诉她不要这么操劳嘛,回去你多干点就行了,对吧老公?”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36)

传志吱支吾唔,虽不能讲实情,但对妻子能转变还是感觉挺温暖的。

第二天降温,刮着溜溜的小北风,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凌上走,正是凌上走的最严寒的四九。这些天来何琳就感觉身体不舒服,也不知是哪儿不舒服,反正体乏多困,烦躁不安,心情很差。在中医学上,她属寒体质,耐冷的能力差,风吹草动着凉的面大,却又是爱臭美爱收拾的主儿,一堆漂亮的靴子、鞋子、棉裙不穿出去展示一下心痒痒。于是月经也不按时来了,她称自己这事为“寒冬逆流”,过了春节就正常了。

大冷的天,申请一下,就不用去上班了。做设计的,在家就能做,网上传递给设计总监就行,还能边交流边修改,一点儿也不影响工作进度。冬天老板也能网开一面。

何琳正在浴室涂浴液,第六感觉,感觉有人进卧室了,小门开一条缝,看一眼。不对,还是有人进来了。经过多日磨合与教育,楼下的人已基本清楚二楼是禁区,顶多站到二楼门口,没有允许,止步。除了传志。她讨厌其他人进入卧室,楼下空间有的是。

从门缝里,竟然看到后边院里胡奶奶的小孙女甜甜在东张西望,显然被房间里的温馨布置和各种好玩的玩具吸引住了,看了又看,盯了床头柜上方毛茸茸的玩具好大一会儿,没去拿,却抱了床头柜上的啄木鸟走了。

何琳大惊,小孩子的审美趣味不差啊,都看上自己看上的木雕了。当下急急忙忙冲洗了一下,裹着浴巾往外追,刚到楼梯上,听见婆婆的声音:“……老爷,怎么拿她这个啊?拿什么不行?听话,放上去,啥也别动她的,那东西看到你拿她的好物件,打你!”

胡奶奶声音:“放上去吧,这有啥好玩的,烧火棍似的,得罪了你二婶子,你王奶奶就又有小鞋穿了!”

显然女孩不肯。

“行,玩一会吧,不要拿走,走时再放回去,甜甜乖——”间隔了一下,“她妈个×的事多,烧火棍上点颜色就成好东西了,上次俺外孙拿走了她一模一样的,使劲地和俺儿子闹哟!俺小闺女后来又邮来一个才完事。比看到她爹都亲!”

何琳惊呆了,这粗鄙有力的农村语言和绘声绘声的描述方式——像极了绣花在街边公园阳光下给她讲的故事,“妈个×”、“不是人揍的”、“吃屎”、”吃鼻涕屙脓”满天飞。这死老太婆终于像骂她自己的孩子和诅咒大儿媳一样背后也这样“败坏”她了。

“唉,媳妇和婆婆还不就那回事,能挂住大面的就算不错了,现在哪有什么人情味的,嗤,屁味没有!你儿媳妇起码能陪个楼,像俺家,她那个熊揍的妈,当年背着个小包袱空着手来俺家的,家的一切都是俺儿子挣的;到北京来,房租都是俺儿子交,她挣的那俩小钱还不够为她自己塞牙缝的。”

“你家媳妇孝顺你这个老妈子啊,起码一天三顿饭有一顿是做给你吃吧,你说什么人家都笑着答应吧……”

“光答应有个屁用,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起码能让你少生气多活几年。俺就看着你儿媳妇好,知道持家过日子,知道一家人和睦为主,懂礼谦让。一个家好不好过一多半是看媳妇的言行举止!反过来你再看看俺家的,妈个×的,吃喝玩乐样样精,整天打扮得小妖精似的一扭一拐地出门了,什么活不干——眼里看不见活,眼珠子长在头顶上,油瓶倒了都不带扶的!虽说陪了一个住的地方,脸就大到天上去了,天天给你脸看,动不动就嘴巴拉到耳门上,看不起俺!俺做饭做了一辈子,养大了五个孩子,她还咸了咸了,淡了淡了,较劲,天天给俺较着!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37)

“你说俺这么大岁数了,孙女都快十岁了,能天天看你的脸过日子?你看不起俺你找俺儿子干啥?俺儿子要模有模要样有样啥样的大闺女挑不着?妈个×的不要脸,两腿一张在大学里就和俺儿那样了,虽说没赖上俺家,但俺儿得负起责任啊!小骚货整天缠着俺儿,俺和俺儿多说几句话,她都一股子骚酸味,自以为聪明当俺傻,以为俺看不出来。俺活这一把年纪了,她一撅屁股俺就知道她拉什么颜色的屎!咱是当老的,不跟她一般见识罢了,架不住她三番五次蹬鼻子上脸骑在脖子上拉屎!”

何琳手脚冰凉,眼珠都不会转了。

“传志娘,别生气,生气也是气坏自己的身子。小的伤天害理,自有老天报应,咱自个儿得先看开了,随她胡作非为,装着看不见!”

婆婆继续激动:“这儿子养娘、养老,还不是自古以来天经地义的事!媳妇烦俺,嫌俺是累赘,在她家吃喝拉撒挺尸占地方。她也不想想,这是她家,也是俺儿家,俺住俺儿家哪里错了?!用俺儿的东西花俺儿的钱,她嘴巴里不干不净瞎叨叨管屁用!娘是啥?娘是天!没有娘哪有儿哪有儿的###蛋?自古以来哪有好儿扔下娘不管不问的?得遭天谴雷劈!逆天而行有什么好事?有几个养媳妇是天经地义的?就是有养的,也不如养娘更有理!到媳妇——哼,古时候就有三妻四妾,以前的老地主不是一娶就是好几个?现在离婚的也如家常便饭,她还真以为孙猴子能飞出如来佛的手掌心?那是俺儿子没动怒,没看见他娘受的苦!”

“唉,好歹老姐姐你有能干的儿压得住阵脚……”

“压不住!俺这个二儿家典型的阴盛阳衰,妻管严。俺传志念书念多了,憨了,犯点软骨病,十有###听那个小妖精的,和稀泥也不会和,在家乖得很,叫干啥干啥,扫地擦桌子摸勺子无一不精。在俺老家俺可什么都没让他干过,他就爱在媳妇面前犯贱!把俺气的,真是,要是俺大儿,早一巴掌扇过去了,俺累死累活拉把你这么大就是为在媳妇面前低三下四委曲求全的?!真不如生他时一屁股坐死!”

“唉,现在不都兴这样,男人就爱低三下四嬉皮笑脸的,俺家儿子表面上也听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背着也不像男人了,说到底还是枕头风吹得厉害,两腿一张,儿子不是儿子,男人不是男人,啥志气也没了。”

“俺一看到她在那挤眉弄眼、摇尾摆屁股、嘴巴抹得猴腚似的熊样,就恶心!装!”

“好歹何琳工作好,挣钱多点。”

“有个屁用!妈个×的她挣得再多自己装起来,咱又花不着她一个,死抠!钱迷!自己挣着一份,都花在自己身上,你不知道多大方!但吃的还是俺儿子的,一出门就要零食,都是俺儿掏钱买,所以她的钱存着,什么都花俺儿的!”

“何琳这样就不对了,一家人哪分这么清的?俺家儿媳妇的钱,无论多或少,都上交俺儿,生活费、菜钱、小孩学费,什么都分清,统一规划,剩两个还能存上。”

“她精着呢,能拿出来太阳打西边出来!”

“这媳妇憨了,自己存着干吗使?娘家又不穷,不用接济,婆家人多,过得不好,能帮一下帮一下,将来都过好了,人家心里也有个数!”

“人家可不会想到这一点,上回俺大闺女来住几天,把俺娘几个打出去的!这回因为俺要生孙子,头等大事,给俺儿下了死命令,才勉强着住下来。人心狠毒着呢!”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38)

“媳妇不行,就是父母没教育好,你亲家又是文化人,教授的教授,领导的领导,你去亲家那里哭诉呀。媳妇年轻,不要面子,你亲家这种场面上的人得要脸吧!你说什么媳妇拿你当放屁,人家说什么闺女肯定听!”

“哼,没那事,俺算看明白了,亲家的人事也有那么点不清不楚,两口子都挣大钱没一个当家的。她爹,撑不起来,懦弱无能的一个人,人倒行,当不了家,回家就知道在厨房里做给一家子吃;她妈,不是买菜烧水做针线活的人,在大学里教书,整天不着家,对家务事根本一窍不通。倒是她那个姨,刀子嘴蛇蝎心,一说话牙齿在外,搅屎棍似的在她娘家东搅西搅。把持着姐夫家,你猜好人清白的人能在姐夫家当家胡搅吗?怎么能让你搅?楼上这个就听她姨的,使着劲地折腾俺儿,俺儿在她们面前吓得屁都不敢放一个!这就是大户人家压死人,装×装得多像吧!”

忽然胡奶奶张大了嘴巴,接着使劲向老姐姐使眼色——何琳裹着浴巾披头散发瞪着俩眼悄无声息地从楼梯上下来了,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她抬脸正好看见,而背对着楼梯坐在沙发上的婆婆还在口若悬河唾沫横飞。

“你儿媳妇没去上班啊?”只能用语言提醒了。

“妈个×的不去上班就在家等着吃……”

何琳凛冽可怖的脸出现在她面前,老太太咽下下面的话,惊呆了。

红口白牙,目光直视,“你妈个×的!你老不死装×的!你全家全妈个×的!全装×吃屎的!你祖宗八代都是遭雷劈的!你和你兄弟才是私通说不清的……”

“啪!”响亮的一记耳光。

“啪!”又一声反打过去。

于是一老一少纠扯着厮打在一起,先是互捶对方,捶胸脯,又互踢对方,踢腿,踢要害,然后互挠互抓对方的脸、脖子,一时头发横飞,指甲乱舞,都在咬牙切齿地绝地反击!胡奶奶上前拦不住,就跑到门口喊了,还奇怪这王家大媳妇跑哪里去了?

还是老年人经验丰富,瞅个空缺,上前薅住对方的一把乱发,使劲拽!何琳痛得龇牙咧嘴,眼泪崩流,却更用力地把拳头捣向对方的小腹,最终有一只手摸上了对方一把老褶子的脖子,没法掐,就抓起衰老松懈的皮使劲往外揪!大家都掌握了绝门武器,你用力我更用力,扯平了,两人揪在一起,僵着了。直到绣花回来——她又去话吧给闺女打电话了——才和胡奶奶两个人又劝又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拉开了。

何琳面色灰白,下巴都被抓破了,浴巾都打掉了,赤身祼体瑟瑟发抖,一把一把的头发满地都是。绣花把浴巾拎起来,给她披上,扶她上了楼。

婆婆则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脖子上一片淤紫清晰可见。她大声诅咒自己祖上作了孽,摊上了这么个伤天害理、欺世灭祖的活祖宗……

胡奶奶劝了一会儿,觉得事情闹大了,借个事回去了。没忘把吓傻的甜甜手里的啄木鸟夺下,放下。

老太太哭了几声就回房了,楼上楼下瞬间都没有了动静。绣花烧开水,倒了两暖水瓶,给楼上送,敲不开门;给婆婆送,也敲不开门。都在生气吧,这阵势她见得太多了,不就是婆媳一言不和,大打出手,打累了都需要歇一歇。

中午时,绣花按惯例做了白菜炖豆腐,白菜用一棵,豆腐用了一小块,清炒萝卜丝,一大盘子,热了热馒头,上去喊何琳吃饭,没人应。喊婆婆,也没人应。她就自己在厨房里提心吊胆塞饱了肚子,心里多少有点坐山观虎斗的快意,尤其是婆婆,怎么不被妯娌掐死!让你平时软的欺硬的怕,这回碰到不吃你那一套能治你的了吧!伤天害理做多了,报应!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自然有人收拾你这个老不死!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39)

凭心而论,何琳并没占便宜,她纵然超级发挥,两人也就半斤八两。只不过她的伤在暗处,老太太伤在明处。不过能和老太太战成平手,已算赢了。

一下午房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北风在外面呼呼吹。傍晚,传志下班了,刚走到路口,就看见胡奶奶提着垃圾袋颤巍巍地走上来。

“传志啊,你可回来了!咋才回来?快回家看看你娘吧,跟你媳妇打架了,打伤了,不轻!唉,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折腾!折腾!养孩子养成催命鬼啊……”

传志撒丫子往家跑。打开门,先推母亲的房门,没推动,叫了两声,没人应。绣花示意在里面,半天没出来了,都不出来。

传志两脚踹开门,就见母亲披头散发坐在床上,嘴唇干裂,目光呆滞,痴痴地盯着窗台。窗台上吊着一个大麻绳,已挽了一个大扣。

“娘!娘!你这是怎么了?”

传志吓傻了,连叫几声,老太太才有点反应,一声“儿啊”,老泪纵横,“娘不想活了,活不下去!只等着再看你一眼,黄泉路上也安心去见你爹了!”

传志惊得要掉泪,“娘啊,到底怎么回事呀?说清楚!”

老太太颤巍巍的手指了指脖子,“娘好歹活过六十岁了,够长了,也活够了,不用你们动手了,也不碍你们眼睛了,早死早好,早死早托生……老了,活着是祸害了!”

老太太脖子上一片,已由淤紫变成青红交织的淤血块,肿得像块馒头那么大,冒着血丝,离动脉只有一指!传志看得触目惊心,心里拔凉拔凉的。

老太太站起来就去抓窗台上的绳子,被儿子抱住,一把扯掉麻绳,把老娘交给嫂子,大踏步上楼了。

楼上反锁了。用钥匙打开,不声不响潜到床边,掀开被子,一把把猫一样蜷缩成一团的何琳提溜起来,咆哮:“你给我起来说清楚,你为什么对我娘下此狠手!说不说?说不说!”亮开了巴掌。

“滚开!别碰我!拿开你的脏爪子!”何琳像个小雌猫对他又踢又挠。

“你还想不想过了?!”

“不过了,离婚吧!”

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扒着门框哭着说:“你们好好过,俺无用的死在你们前头也是应该的……”

“去死吧!赶紧!有多远死多远!”

传志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大嘴巴!何琳也没闲着,边骂“”边伸出有长长指甲的手挠他抓他,同时扬起脚踹他,八爪鱼似的乱踢乱抓。传志气疯了,几拳下去把“八爪鱼”打翻在床,抓起被子使劲压住她,只剩下两条腿在外面使劲空蹬着,让你再骂再泼!

还是绣花上来得及时,一把推开传志,“捂死她了!要出人命了!”

何琳趁机从被子底下挣出来,脸涨得通红,眼泪鼻涕一大把,嚎叫着往外逃,可能忘了在床上吧,扑通一下踩空了,脸朝地铺在了地板上。

“快出去吧何琳!”绣花拽住暴怒的传志,大声喊。

何琳眼有点花,快速地从地板上一节一节支起来连滚带爬跑下楼,仅穿了一身薄薄的防寒内衣和一双袜子跑到了大街上,惊弓之鸟般,抱着抖抖的肩膀卷着影子一路小跑着,没了方向,差点被一辆出租车撞了。

出租司机在旁边打开门,她坐进去,还没来得及说出娘家的地址,司机大声喊:“啊呀,你流血了!”

低下头,浅灰色的绒裤湿透到大腿,汩汩黑流迅速向座位里渗透……

新闻联播还没播完,何中天就接到了医院来的电话,何琳流产了。夫妻俩饭也顾不上吃完,开了车直奔医院。雪白的病房里,他们看到了蓬乱的头发下鼻青脸肿的女儿,脸色灰白,目光涣散,正在输液。何琳看到父母,眼泪哗哗直流。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40)

当得知乖乖女被暴打成这样后,老何夫妇气得浑身发抖,要报警,要找王传志讨个说法。却被赶来的郁华清拦住了,“这事你们哪适合干?也不用找警察,十天半月的拘留有什么用?顶多就丢丢人。你们找大夫验伤,其他的交给我吧。”

郁华清不像她姐姐那样除了震惊还是震惊,磕巴也没打来到走廊里给何冲打电话。何冲已返回学校,正在宿舍和同学玩电脑游戏,二十分钟后就到了医院。大男孩还不知道怎么回事,进了病房,半分钟没待就冲了出去,在大门口又被小姨拉住,“等等,一起去!”

过了一会儿,郁华清人高马大的二儿子大庆开着猎豹过来了。大儿子出差了。

三人一合计,上车走了。一刻钟后到了,停下来,郁华清上前咚咚敲门。

绣花小心翼翼问了句“谁呀?”开门一看,不认识。

为首的一个身材富态眼光很高的中年妇女很有威严地说:“何琳家人,把防盗门打开!”

绣花抖抖地照办了。

“传志呢?”

郁华清刚问了句,何冲就蹿上了楼,一脚把虚掩的门踢开。传志正坐在床边发呆,小舅子两步跨过去开脚把姐夫踢下床,然后就是乒乒乓乓一片密集的声音。

郁华清大庆母子怕何冲吃亏,也快步跟了上来,看着这个突然暴烈的青年正拳脚相加。让他们意外的是传志没还手,开始还只是自卫,到后来只本能地护住头任人打了。

王老太太也跟上来,一声凄厉尖叫要扑上去,却被大庆伸手抓了衣领给提溜回来,“站远点!溅着血!”

“别打了!别打俺儿了!求你——打死俺吧!反正俺也不想活了!传志,儿啊,你个憨熊咋不还手啊!”

传志就是不还手。

老太太急了,挣不脱,回脚踢大庆。

“想打架啊?我可还手了!”

王老太太干脆双膝一跪,磕头,“打出人命了!老爷,不要再打了!作孽啊……”

绣花躲在楼梯口,吓得哆嗦,没敢上去。

看情况差不多了,郁华清才过去把打红眼的外甥拉开,代表娘家人说话了:“王传志,这一顿打是你自找的,活该!你们结婚时我说过什么,你只要敢对她不好,我就让你好看!你偏不听,把她打进医院,打流产,你觉得她娘家人好欺负,不能怎么着你是吧?!小贼,我再给你说一次,何琳也是我们家娇生惯养的,有什么事自有她爹娘教育,你不能碰一根手指头!这只是一个教训。你们能过就过,不过吱一声,能死多远死多远!只要还有下次,你等着瞧好了,见你一次打你一次,直打到你生活不能自理为止!”

然后三人丢下混乱场面,扬长而去。

王老太太放声大哭啊,爬过去察看儿子的伤势,满脸鲜血,虾米一样缩成一团,可不是一般的重啊!

“俺的儿啊——把俺儿打死了……”

传志却翻转开,挣脱母亲,踉踉跄跄跑下楼梯,到大门口支撑不住,倒了下去,手伸向外面寒冷漆黑的夜,悲苦地叫了声:“何琳……”

1

何琳从医院转移到娘家,躺在一年多前出嫁的闺房里,眼泪纵横,思虑万千,对所谓的爱情,剥掉鲜艳、神秘和幻象,就像张爱玲所说,上面原来爬满了虱子。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在深夜中看到一个分不出性别的婴儿,张着无助的小手,血淋淋地看着她哭泣。有一忽儿,她的心坠入深渊,陷入淤泥,像一条剖肚刮鳞的鱼一样,停止了呼吸和思维,再不愿醒来,在河床上慢慢变成化石。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41)

她满心疲惫和厌倦,只想静静地一个人,让疼痛的地方更疼痛,让懊悔的更懊悔,让迷失的更迷失,她只想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什么也不想面对,只求离疼痛更近些,让麻木的神经好好知道她失去了什么,甚至心里狂喊着:报应!报应!对她曾经幼稚的选择和单纯的一厢情愿的报应!

传志每天下班都去岳父家看老婆,非常准时、虔诚,经常会抱着面容惨淡的老婆哭,说对不起她。

经常被横眉冷对阴阳怪气的郁华清赶出来,“男子汉大豆腐,不一头撞死就凭掉几粒金豆管屁用啊?赶紧,赶紧,让何琳消停一会儿吧,媳妇哪有娘重要,媳妇又没生你养你,又没供你上学当京官,在这儿浪费感情!快点回大房子住去吧,没人跟你争跟你抢了,记着把你家七大姑八姨、邻居二姐的小舅子、家禽猪狗牛羊都牵来啊,三层呢,空着就白瞎了!”

传志被赶出来,迎面碰上岳父。老何这老好人也不待见这曾经相当满意的女婿了,转身去了卧室。岳母郁华明更是拿着围巾和车钥匙冷着脸从一旁走过,眼皮都不翻,去学校了。

传志受此冷遇,感到从未有过的悲痛和压力,突然之间他害怕失去何琳,害怕失去在北京的一切,害怕回到空落落不再有争吵和温暖的家。倍受折磨,他憎恨自己生在农村,有那么多的习俗去遵守,有那么多的压力去面对,有那么多的感情和物资债务需要偿还!何琳说得对,这一切像个无底洞!他憎恨自己的母亲,她有五个孩子,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把全部希望和注意力都寄托在她过去并不疼爱和重视的这个儿子身上?她太自私和功利了;他憎恨自己的兄弟姐妹,他们看到他刚好过一点就那么理所当然地拥过来啃咬他,好像帮助他们是应该的似的!但——难道不应该吗?

也许他最憎恨的是自己的贫穷和没有本事挣更多钱,贫穷让他失去尊严,让他内心敏感又脆弱,挣不到更多钱就得不到人的尊重,在危机发生时,也没有资本去挽回。

他是个穷小子,工作一年多了,依然是个穷小子,岳母家的门槛依然高不可攀,他依然融不进这个都市里的高尚人家,他们就像撵只狗那样撵开他。

传志心里涌动着无名的悲哀,本以为命运的轨迹改变了,现在才发现,可能又要返回原点。过去一年所谓的幸福,只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并没有抓住本该拥有的东西。也许那种一直与命运抗争不服输的念头又涌上来了吧,极度悲痛失望又手足无措之余,心中又坚定无比地立起了这种信念:一定要把研究生念下来,一定要发愤努力挣更多钱!一定要把何琳争取过来,不让她家人看不起!这是当务之急的最高任务!

何琳也是做着思想斗争,本考虑好了,一定要离婚,但她父母从最初的愤怒中平息下来后,却要她重新考虑:你们的感情根本没破裂,就要为了他的家人、他母亲离婚?!

何琳也一直把矛头对准过分的婆婆,对准他的兄弟姐妹,觉得嫁的男人有这么一大堆负担也就够了,但这个表象下,是这个男人根本没有现代家庭观念,他个人的家庭是他母亲大家庭的附庸,只要有需要就毫不迟疑地向大家庭供水,小家只不过是大家的蓄水池;他不是独立的个人,从来不是,他只是他母亲的儿子,是他大家庭中的一分子,会下金蛋能捞取荣耀的一分子,他其他的身份也是从属的。更要命的是,他自己内心也认同这种观念。他拒绝过吗?没有,他只怕从属地位的他贡献少了还惹大家庭的重要成员不高兴。他人虽在城里,成了这个以物资为基础的发达城市里的一员,但内心还停留在农村的血缘、宗族的秩序和观念里;他是一个家庭的儿子,为那个家庭付出、牺牲个人都是值得的,他有责任为他的兄弟姐妹摆脱贫困而努力,这种责任使他潜意识里寻求一种助力来帮助家庭摆脱命运钳制的力量,而他的老婆甚至孩子都应该是这种助力的一部分。又回到原点上,他的老婆孩子也是他大家庭里的一个小附庸,是可以被牺牲掉的。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42)

在冬季和煦阳光的照耀下,何琳终于弄明白了这一点,吁了口气,也从骨子里了解了所嫁的男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正像父亲一贯所评价的:他是个不错的青年,积极上进,脾气也好,踏实能干。正是这样外貌类似忠厚善良的人,可能做他的家人、他父母、他的兄弟姐妹受益更大,要做他的伴侣,却要正面承担他所有优良个性的负面作用。也许,一个无恶不作坏事做绝却对妻子一往情深的温柔男人更能博得一个女人内心的爱怜和敬意,博爱博不到身边最重要的人,才是问题。

那天,何中天,郁华明,郁华清,三人都端坐在何琳房间里,就这件濒临破产的婚姻提出探讨。

何中天说:“离婚这事很重大,你要仔细考虑好了。原则上我们没有决定权,但可以给你提个忠告:结婚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想太美好了。传志打你虽过分,但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没把你家里的事情打理好……”

郁华明不能同意,“传志的妈、怀孕的嫂子都住在她这里,你让她怎么打理?轰出去?这不就是轰人的后果嘛!这里面最重要的原因是两个人的观念差异太大,别看传志受了几年高等教育,也找到了工作,但很多关键的东西和一般人不一样,这一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所有的差异基本上都是他家人引起的,一个人很难摆脱伴随他成长的生活习俗,这往往成为一个人一辈子的印记。我不觉得他能改变。现在何琳无论做什么,我原则上不反对,但希望你做决定之前,一定要考虑好,一定要将来不后悔!”

该郁华清了,她坚持了她一贯凌厉的反对作风:“离吧,这种山沟沟里飞起来的草鸡也就我们家当成凤凰当作人才了,我自始至终还真没看出来他有哪一点出奇?老实能干?现在老实能干的孩子多了去了,没什么本事没什么盼头不老实能干行吗?积极上进,这年头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优点,现在有几个孩子自甘堕落的?我早说过,嫁人就要嫁给富人、天才,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就是不能嫁给只会对你好的穷光蛋,弄到最后鸡飞蛋打,人家还分你财产!咱那套小楼现在四百万不止了吧,他妈的伙着他一家子白住了一年最后还能套走二百万!你们一大家子工作几十年了,多少年能存下二百万?我早说什么来着,婚姻这东西靠不住,让他们暂时住一下就算帮忙了,非很大方地贴出去!这下脸大了吧?”

提到那幢小楼,老何夫妇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北京房价这一年多升值这么快呀!

老何说:“那是十多年前一个老上级帮忙给的机会,五万就把地买下了,主要是这块地值钱,卖地给地产商,可不止四百万,四百万是咱的房子,那块地六七百平呢,一亩多,以前那垃圾堆都是咱们的地。”

小姨子冷笑,“现在想起那块地了,早干吗去了?手大捂不紧财的贱骨头!”

何中天给骂激动了,“我不是想好来着嘛,谁长了向后看的眼睛?你事后诸葛有什么用?打击我又有什么用?能代替一个好办法吗?”

郁华清火暴脾气上来了,“现在想起好办法了,当初欠条你也不屑打呢!这可是你心甘情愿送出去的!”

“我不要,我就是不要!”何中天给气糊涂了,“五十万的欠条怎么和今天的四百万相比?一年前的事情谁能想到今天?”

看到父亲与小姨在那幢房子上争吵,何琳在内心叹了口气,房产虽事关重大,但她并没看到眼里。她在思索她今后的生活,如果传志请求她看在一年夫妻的份上主张财产对半分,她则毫不犹豫地让他拿走二百万。不是有句话嘛,因为爱过,所以慈悲……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43)

还是郁华明结束了丈夫与妹妹的争吵,“房子的事先放一放,现在主要看何琳和传志还能不能一起走下去。如果过下去,房子的事以后不要再提了,估计传志心里也不好受,但何琳你以后要注意保护好你的财产,能吃一堑长一智吧?”

“就是!传志都知道把工资给他家人花,给他娘花,你怎么不把你的工资放到你娘家?你爹妈还能花你的?还不替你存着!”

“如果实在不能过了,你要长点心眼把后事做利索,别留一大堆后遗症……总之,你的婚姻,你做决定。”

“那房子还真分他一半?”郁华清转向她姐姐。

郁华明深思了一下,“我不情愿他分,年纪轻轻的一个男人,在短暂的婚姻中得到的实在太多了。”

太俗气了!太俗气了!何琳心里喟叹,三句话不离钱!唉,就不能让这个家静一静吗?

的确,何琳没想好,如果给传志一顿厉害的惩罚,她能默认;如果就此一刀两断,从此放过他,她得想想,心理准备得做到最佳,就是离开,也要离开得心甘情愿,永不回头,也算荡气回肠,给自己一个交代了。但现在好像还没酝酿出这个情绪。

2

晚上,小雅来看何琳,二人促膝而谈。

“真想离?”

“有这个打算。”

“他能同意?”

“我只管我自己。”

“你父母呢?”

“他们听我的。”

“你们的房子怎么办?”

“没考虑房子。”

“不后悔?”

“不知道。”

小雅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早想离了,都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我就是第二次投错了胎,哭着闹着找了这么一个变态的人家。”

“你后悔很久了,为什么不离?”

“你小姨说得对,我还在深度套牢,我还爱他,我还不甘心吧。其实陈哲说得对,我被他们家同化了,老妖婆嫌我挣钱少,我也觉得挣得真不多,尽管比一般人多,老妖说,我是他儿子的人,不能顾太多娘家——自从给我妈买了房子,我就一直有罪恶感;鸿俊说只要我肯忍让老妖婆,他就一定会报答我,所以我就一直迁就老妖婆,一直在等待他报答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无话可说。”

“说实在的,你的情况比我要好,就算离婚,传志也会求你别离开。”

“你不觉得我们两个很蠢吗?”

“你不如我蠢,我都骂不醒自己。”

“传志要找你这样的就好了。”

“我看不上传志。”

“为什么?”

“他竟然打你!鸿俊比他更可恶,但没打过我——他不是我想要的那道菜。”

“方鸿俊也不是我想要的……即使不打我,也不是我想要的。”

“万一离了你怎么办?”

“没想好。对婚姻太失望了,对男人他妈的全无信心。”

“不考虑再给一次查看的机会?最后一次?”叹一口气,“离婚的女人与男人不一样,女人贬值更大些,男人好像不太受影响。太不公平了!”

“因为我们的核心价值不一样,女人离了婚,美貌不比前几年了,也不像以前那么单纯了;而男人,他的工作恰恰越来越好,人也越来越有魅力……”

“你离后,估计看上传志的肯定不少,转眼他就又结婚了,你培养了他,他却比你抢手,像陈哲的导师——真是我们的悲哀!”

何琳呆呆的。

3

传志下班了,先出去随便吃点东西,然后去岳父家看何琳,能多待一会儿就多待一会儿,她理不理他没关系,她家人理不理他也没关系,然后回家睡觉。他矢志不移地贯彻这条铁棒磨成绣花针的“打磨”路线,赖皮也好,无赖也罢,就是不放弃,随你们骂、指责好了,每天都给发泄的机会,只要让露露脸不冷了气氛就行。怎么说呢,就当做重新追求何家的千金吧。时间长了,伸手能打笑脸人吗?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44)

后来,这个年轻人见进展太慢,革命历史学得不错,有了各个击破的想法,比较岳家三个人,岳母的妹妹是死硬派,死对头,想都甭想;岳母比较容易受她妹妹观点的影响,加上教授、博士这名号太响,知识渊博的女人总令人敬畏,也不好搞;还就是岳父老何这人平易近人,不清高不傲慢不倔犟,可能多年在物业公司工作的缘故吧,与人很好沟通,也讲道理。

传志于是又加了一道路线,去岳父公司接岳父下班。岳父不是有辆老捷达嘛,他就坚守副座;岳父去菜市场了,他就自告奋勇给提着,有机会还付账,但话不多,像保镖似的,跟着。时间一久,老何也受不了了,这女婿每天晚上都跟屁虫似的跟在屁股后面也不是办法啊!于是老何提议:周末,大家聚一聚,畅所欲言,有话都说开吧。

那天除了上学的何冲其余人都参加了。何琳被她母亲强制拖出来占了一席之位,两边是父母与脸色不佳的小姨。对面的位置是传志。传志像坐在审判席上。

“说说吧,久拖也不是办法,你们要怎么办?”老何的第一句话。

“我要离婚!”何琳斩钉截铁。

“我不同意!”传志同样斩钉截铁。

岳母说:“那你们以后就经常这样吵吵闹闹,何琳不是哭哭啼啼就是鼻青脸肿地跑回来?结婚才多久啊,就有两次了!”

“妈——”传志第一次这样隆重地称呼岳母,以前都是叫郁老师,“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狗能改得了吃屎?”郁华清冷哼一声,毫不掩饰轻蔑的眼神,“你的保证值几个钱?你上半年的保证呢?你妈的圣旨到了又怎么说?是你说话算数还是你娘说话算数?没那么大脸就别说那么大话!按说你都没有资格坐在这里与我们谈话,让你娘来,让你娘代表你与我们谈!”

传志脸青一阵红一阵。

老何虽觉得小姨子的话太刺激了,还是温和地提醒了一句:“传志,你也二十好几了,都有自己的家了,虽说百善孝为大,但你也太孝顺得黑白不分了。”

传志连连点头,“是,是,我有时是有些糊涂,我妈老了,爱唠叨,也有些糊涂……”

“我没觉得你娘糊涂,我只觉得你一脑袋酱汤,你娘哪糊涂啊,比那千年狐狸精还精,一个儿子过好了,其他儿子没过好,当然出面均财富共产主义一下,不然心里多难受啊!问题是你也认同你娘‘共’你‘产’的想法,你娘让你供你弟弟读书你二话不说就供,你弟弟没成年啊?你弟弟没有父母是孤儿啊?谁生养谁负责任,你生了养不起生那么多干吗啊?让别人勒紧裤腰带给你们养儿子啊?再说你弟弟上个三流大学就不能自己贷款啊?就不能自己打点零工养活自己啊?你借给他也是无息的,他从银行借也是无息的,为什么觉得从你一个月几百块的工资里扣二三百拖累你也比从银行里拿合算呢?是不是以后没打算还呀……”

“不……不是这个意思……他工作了就还……”传志小声解释。

“问题不是还不还,他为什么不像其他贫寒学子那样去银行贷款?”

传志下了决心,“……过了春节,让他贷款!”

“行,再说第二个问题,你嫂子怀孕了,为什么吃住都在你这里?你嫂子没男人啊?你没出生的侄儿没父亲啊?”

这话够难听了。传志的脸又青又白,硬着头皮解释:“老家计划生育紧。”

“北京不他妈更紧!你老家紧也就拆你那几间破房子,这边连你一辈子的饭碗都给你砸了,孰轻孰重?知道的人以为那是你嫂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你私生子!小样的,今天你还正儿八经上班算你福大命大造化大!”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45)

“我……已经把她们送走了……”

“第三个,你挣的那点工资,是你自己的还是你和何琳的共同财产?你们有没有签协议各人挣的各人花?”

“没有,我和何琳共有的。”

“既然是共有的,你这一年挣的工资都去了哪里?公务员工资也就是一部分吧,每月的奖金呢?为什么何琳不知道?”

这时何琳也硬气地抬起头,觉得这个小姨简直太厉害了,句句都说到点子上,实在比自己学问大大、高深莫测又一本正经的父母强多了,而且气势上一下就将对方罩住了,就是在审判嘛!

“主要是我挣得太少了,奖金有点,少得可怜……第一年是实习……”

“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是钱的去向!”

传志沉默。

“一个家庭,只要钱去向不明就是天大的事。你是不是觉得你挣的钱都拿去孝顺你母亲那一家人是应该的?你结婚成家的目的是什么?人多力量大,和你一起孝顺你娘,一起累死累活帮助你兄弟姐妹一大堆脱贫脱离农村……”

传志泪流满面,甚至有点哆嗦起来,“农村人生活太苦了,你们在城市根本就不能理解……”

老何夫妇有点吃惊,郁华清却不吃这一套,继续挖苦:“那你找我们何琳就是看上我们有点小钱,有现成房子住,更方便帮你孝顺你家人吧?”

传志有点恼羞成怒,“这是我和何琳两个人的事!”

“你家人、你娘、你姐、你嫂子、你兄弟、你没出世的侄子都参与进来了,怎么到你没理时又成你两个的事了?现在是两家人的事了!小子,你不用跟我跳脚,你肚子里有几个蛔虫别人猜不透老娘我还不清楚?你拿给你兄弟钱,是你在帮你娘尽供养的义务,你养你嫂子侄子那是还你兄弟的人情,我还知道这人情没有还到头的时候,你就是你娘一大家子的摇钱树!你和何琳是一家人吗?不是,你和你娘家兄弟才是一家人,你找何琳是共建你的家园,顺便解决了一些生理问题和在北京站住脚跟,她只不过是你共苦之人,你家人才有资格与你共甘!婚姻嘛,一纸婚姻不值钱,今天有益处还是夫妻,明天没用了就是路人,而你与你娘家兄弟姐妹才是血浓于水!不然想不出来一到关键时刻你会顺你娘的意打得媳妇住医院回娘家!你就是一农民,虽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北京上了大学并端上了国家公务员的饭碗,但你从骨子里还是个农民!你还按照农村思维去生活,而且你还要求习惯了北京生活的何琳去适应你的农村思维。现在全国人民都知道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代表了先进的生活方式和人文关怀,你为什么就不能脱掉那一身枷锁和土气适应城市的生活方式呢?非得倒回去学?现在改革开放大环境你以为是改什么革什么呢?你要觉得你老家那种七大姑八大姨猛啃一个人发财致富更先进,我没话说,就劝一个字:离!现在的夫妻谁能保证白头偕老?保住自己的利益才是主要的。门不当户不对,就是生活观念和生活习惯难磨合,想法出入太大,一辈子都弥合不了!我劝你还是回你老家娶个媳妇,天天在家侍候你娘,给你家当牛做马又能看你脸色就行了——唉,谁家姑娘这么倒霉啊!连你姐都知道在婆家受了气都要往外跑!”末了,又补上一句,“哼,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像你们这么一大家子极品也是世上难找!”

传志头埋得很低。数落都数落到脸上,能说什么?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46)

“作为成年人,你的生活价值观有些问题,你还是没适应城市生活。”岳母终于说话了,“也没做好准备过婚姻生活。”

“我就说嘛,他单身一辈子最好,祸害连累不了别人,挣俩钱献宝似的献给他娘,他娘再拿出来重新分配,接济那些过得不好的孩子,一奶同胞嘛,手足之情,互相帮助互相啃是应该的。他们一家子都是这么想的。我还把话说到前头,等他老娘老了还是这一个儿子的事,依靠是有习惯性的,你出钱出东西出习惯了,到时候到这里养老还不是理所当所!放心吧,活到老吵到老打到老!为什么就不明白,世上就有一种人,打死也不能扎堆儿,就是说的婆媳!”

何中天说:“以后你母亲还真不能来长住,都是不少事儿的,两天打架三天冷暴力,真不是事儿!”

传志:“以后少来,一定少来!”

“你娘来也行,你一年少说挣个三五十万,每年拿出十万八万的给你娘买套房子,你孝顺谁也不会说什么,就凭现在每月仨瓜俩枣你自己都吃不饱肚子还想在你家当孝子贤孙?想当孝子是有资本的,不是拿了媳妇和媳妇娘家的东西去贴补,你家有点像吃软饭的——吃软饭的有带着一大家子理直气壮吃的吗?”

老何觉得“吃软饭”有点过头了,连忙往回找,“传志是要面子。”

“面子?面子是自己真本事挣来的,不是别人给的。别人给,是情分,不给,也没什么错!”

“那是他母亲无理取闹……”

“人老了,倚老卖老是免不了的,什么叫老小孩老小孩,大脑退化,脾气举止有时就像小孩那样胡搅蛮缠。这个时候成年的儿子就有义务教育这些老小孩懂道理、守规矩,就像你小时候你父母教育你那样!不知道人老了也要适应社会形势吗?凭什么年轻人就得什么都得听他们的?明明是错的,也听?老人不会做人,也就是年轻人引导教育的失败,满脑子酱汤的糊涂蛋!”

传志突然站起来,深深一鞠躬,“爸爸妈妈,我知道我做得不好,对不起何琳,让她受委屈了……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何家的女婿转身出门走掉了。门轻轻地关上。

老何看着小姨子,“不是说那些狠话刺激着他了吧?”

郁华清撇撇嘴,“有些道理你得让他懂,大学里又不教这些,让他一个人悟悟一辈子也悟不出来!”

郁华明不无担心:“这孩子自尊心强,不会想不开吧?”

“嗨,想不开?!想不开他娘、兄弟姐妹一大家子怎么办啊?就冲这点传志也得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就敢打这个赌,这种人我太了解了,怕死怕没面子怕穷怕丢人,排名不分先后。这个婚姻,我看可留可不留,改造好这种榆木疙瘩脑袋,没有半辈子功夫耳提面命都怕改造不好。四十岁的传志要啥有啥,四十岁的何琳还能有什么?看人看事看长远点,别到时候弄得捡了芝麻丢了西瓜鸡飞蛋打的,像我这样!”

老何咕哝了一句,“你厉害,何琳可没这个本事。”

郁华明叹口气,“离不离我们只是参考意见,大主见何琳拿,我们要尊重她的意见,毕竟是他们过日子,我们不宜越俎代庖。我们把事情的利害关系分析清楚,就行了。”

于是这场由郁华清亲自演变成“批斗大会”的家庭协调会议以男主角的中途离开草草结束了。身为社会学教授的郁华明开始从更精细的微观角度来打量中国社会群体的不同对立面,尤其是农村以血缘宗族为基础的族群价值观。在二○○五年春节的最后一堂课上,郁教授在大课堂给两个班的学生出了一份简单测试题,前三道是: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47)

父亲,母亲,兄弟,妻子,女儿,姐妹,儿子,自己。

一、你认为在你生命中上述人哪些最重要,请逐一排序。

二、如果其中有人撒了谎,你认为上述人中谁最无辜?请排序。

三、当你四十岁时,你的核心家庭成员为:

一共大约十道题,分别以家庭、金钱、未来和人际关系等为主题。这些学生年龄大约在十八到二十三岁之间,城市背景的占百分之四十七,农村背景的占百分之五十三;男生占百分之五十八,女生占百分之四十二。

第一道题,基本上百分之九十五的男生这样排序:母亲,自己,儿子,父亲,女儿,兄弟,姐妹,妻子。排除现在很多都是独子生女,又变成这样:母亲,自己,儿子,父亲,女儿,妻子。

百分之九十的女生排序:母亲,父亲,自己,儿子,女儿,丈夫,兄弟,姐妹。排除现在很多都是独生子女,又变成这样:母亲,父亲,自己,儿子,女儿,丈夫。

第二题在男生答案里,按每个人得票排序:母亲,女儿,儿子,父亲,妻子。

在女生答案里,按每个人得票排序:女儿,儿子,母亲,父亲,丈夫。

第三题,未来四十岁男生的核心家庭成员为(无先后顺序):自己,儿子或女儿,父母,妻子。其中,百分之九十的男生把父母放在里面。

未来四十岁女生的主流核心家庭成员为:儿子或女儿,自己,丈夫;其中仅百分之八把自己父母列在中间。

4

二○○五年的春节热情洋溢地到来了,电视上唱“雄鸡一唱天下白”和“闻鸡起舞、发财起早”,窗外的鞭炮从腌腊八蒜那天就没消停过,到了大年初一简直是爆竹的狂潮,噼里啪啦绵延不绝的声音如海啸,知道开头,看不到尾声,整个天空一片电闪雷鸣和天女散花。

何冲背着一口袋鞭炮和烟花出门了,和什么狐朋狗友要找个开阔地儿放。客厅里电视响着,老何夫妇一边在阳光上眺望一边不停地接电话,亲戚朋友、下属、学生拜年的。

何琳也有人骚扰,大多是短信段子。心情不佳,全部打包群发。在无聊的时候,传志突然泥鳅似的闪进来,二话不说,掀开被子挤进去并排躺着。何琳不让地,也不理他。

传志就紧紧地抱着她,把脑袋放在她怀里,冻得般浑身颤抖,声音极尽伤感:“老婆,原谅我吧,你不要我我自己也不要我自己了,没有你我去死好了。”

何琳瞪着天花板不说话。

“你不是让我认错吗?我错了,我不该动手,你就用十倍的力气捶我吧,我活该!求你不要生气折腾你自己折腾我了,你觉得好受些,怎么对我都成,你还是惩罚我吧,任何方式——”

何琳不作声。

传志快哭出来了,“我知道你内心已经看不起我了,我一直很有压力,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活得很压抑,两方面,一个是你各方面条件都比我好,你甚至不用太努力不用高分数就能上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比同班同学一百分才能上的的同样的大学!你不必太上进就能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以前没有户口,我觉得在这个城市寸步难行,二等公民似的,处处看人眼色。现在有了户口,依然——你家人几乎没什么负担,我费好大力气能给你的也许是你并不想要的或看不上的东西,使你满意我总觉得太难。因此我拼命工作,努力多为家里做点事,希望让你感觉到我是有用的,不比其他人差,更不是吃软饭指望你才在这个城市里立下脚!我一直觉得我只是起点低,过几年就会各方面都有发展的,一个小公务员,我并没觉得这是一辈子的职业,开始阶段,苦点累点,你多牺牲点,将来混好了我会补偿你,加倍补偿你,不会让你跟着我受苦受累!我知道我欠你一个蜜月,你不提我也记在心里,有朝一日我会带你去周游世界,你得相信我!我考研了,觉得没问题,人民大学的经济系,老婆,要是考上了,我一定努力工作,努力学习,好好照顾家里好好照顾你,不再让你受委屈。我知道你对我家人有意见,唉,难啊,人的出身是无法选择的,有的人一出世就命中注定要背负一生沉重包袱。在我生存的那个环境,年轻时父母就无怨无悔地把最好的时光都给予了孩子,他们做的一切,包括活着的目的都是为了孩子,现在他们年纪大了,干不了活了,顾不上自己了,又不像城市一样有养老保险,有医疗保障,有最低生活金,什么也没有,如果不靠孩子他们指望什么生活?只能活活饿死!老家里的事一直是我另一个压力,我妈按农村的惯性思维,也对你有意见,所谓懒、馋、爱花钱、不孝顺,我觉得就是两种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的不同罢了,并没有太原则的矛盾,多方忍忍,各退一步,不至于水火不相容!这中间我也有错误,不该相信一头的,不该偏信我妈的,让老婆你受了这么大委屈,碍于面子又不肯向你认错——很多时候我极端压抑,千方百计委曲求全,让你们双方平衡,结果两头不讨好;也悲观,也累,心累,有时真想突然消失,到一个没人烟的地方去,出家当和尚当道士也清静啊!总算没压力,不在老婆面前谨小慎微,不惹她不高兴,也不心力交瘁了……”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48)

然后传志端来了一盆热水,给何琳洗脚。何琳有个毛病,就是洗澡时也不好好洗脚。以前传志就给她洗过,粗糙的手指按摩着脚趾关节,那种感觉很好,而且女人很容易被这些温暖细腻的细节所感动。

何琳眼泪簌簌而下,竟产生了一种莫名奇妙的罪恶感,与婆婆吵架、打冷战、争地盘、争女主人地位和话语权,有时也是蓄意而为,有一忽儿竟像疯了一样非在某一问题上较出高低,没想到却把眼前的男人推向那么一个绝望悲惨的境地,爱一个人,就要包容他的亲人,接纳他的一切啊!

传志握着老婆的脚,边洗边忏悔。于是男人的眼泪和深深的自责、检讨加哭诉奏效了。

何琳告诉他下一步的计划,“过一段时间我可能去美国姐姐那里过一段时间。”

“我也去!”

“签证我都办好了。”

“我马上补!”然后款款弱弱的眼神,“怕你变了心,不回来。”

“我想待一个月。”

“我请假,能请几天就几天,要陪你一起去——出远门,绝不能让你离我太远!”

像传志这样有正当职业和房产的人,申请探亲签证并不难,难的只是要说服母亲。老太太陪着还在肚子里的王家大孙子就在保定,离北京市一个半小时火车的小城。那里好歹物价便宜,一个地段一般的小二居季付才六百块,绣花一个曲里拐弯的远房亲戚在那里,租人家房,只求有个紧急事情的照应,决不沾半点光。老太太对里人外人分得很清,知道哪些人能沾光就沾,哪些不能。不想走太远,离儿子远了中不了用,挨太近又危及儿子前途,保定这个城市正好,周末儿子早上花一个半小时过来,下午还能回去。

传志担心母亲、嫂子和未出世的孩子受委屈,把年终奖金几千块钱都给了她们,发的实物油、米、超市折扣券之类的,能换成现金的兑换现金,不能换的都提到保定了。老人和孕妇逃难似的,是最该关心和最需要关心的,自家里反正什么也不缺。

“儿啊,过年了,你啥时过来看看俺啊?!”

“娘,不过去了,你和嫂子好好过年吧,该吃吃,该喝喝,别心疼钱。我有事,忙!”

“有啥事啊年都不能过?半天时间也没有?俺不信!”

“这工作不都是越到年越忙吗?请客,送礼,吃饭……”

老太太没话说了,对这个很熟悉啊,“人家有给你送礼的啵?”

“我无权无职谁给我送?我是帮我领导送,上级部门一大帮,过年不打点一下怎么行?”

老太太想了一下,“也不能光送礼啊,你在哪过的年啊?在何琳家过的啊?”

没承认,也没默认。

“拉把儿子中啥用啊,谁家把自己的娘丢下跑丈母娘家过年啊!这么近都不知道过来看一眼你娘……”

传志便把陪同何琳要去美国过一段时间的事说了一下,老太太挺高兴,儿子要出国了哇!

“儿啊,远不?”

“远,一天的飞机呢。”

“一天的……飞机……花钱多不?”

“得花啊,现在哪有免费的午餐。”

“你花还是她花?”

“她花吧,我哪有钱。”

“你们去美国准备干点啥呀?”

“玩,玩呗。”

“花那么多钱跑出去玩?!老爷,咱能不能省下飞机钱,省下玩的钱,不去?要去坐火车去!”

“哎呀,你懂什么呀,不给你说了。我得去!”

“俺在这边住着,动一动就得花钱,又不能赚人家两个,你大侄子再有仨月就出来了,坐月子,小孩用的,奶嘴奶瓶,要没奶还得买奶粉,啥不需要钱!你少玩一趟省给俺又没缺胳膊少鼻子的有啥委屈的?”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49)

“娘,你别想了好不?我不去何琳省下的钱也给不了我,也到不了你手里!真是,三个月再说三个月后的事,现在不缺吃少穿吧?行了,别管我了,我自有安排。”

放下电话,老太太不知是羡慕、显摆还是气急的语气,回头对正洗土豆的大媳妇嚷:“养儿养出个憨熊来,又去老丈人家过年了,人家多富多好要什么有什么啊,真是!北京这么大的城市玩不开,还跑出国去玩……根本就把他娘忘到后墙角了!”转了一圈,又把话往回说,“俺要不是没个这事那事的,能离得开,俺也得跟着俺儿子去!”

绣花低着头,不说话,一双粗糙的手掌浸在冷水里使劲搓土豆皮。

5

出其不意又与传志和好了,怕转变太快不好意思,何琳拿腔拿调,故意对老公爱搭不理:传志勤快地拖地板,她就“不屑”地躲到阳台上去;传志捡岳父的漏,做一顿齐鲁风味的晚餐,她就不给面子地拒吃,非三请才出来;她洗完脸,传志殷勤地递着毛巾,非趾高气扬扬长而去,找点纸巾慢慢擦不可。

岳父母终于看不下去了,怕深深挫伤女婿的积极性和自尊心嘛,杀人不过头点地,再说人家也挨打了,挨得还不轻,也挨骂挨埋怨了,却一声怨言也没有,心甘情愿在自家当牛做马,哄小孩似的,苍天可表啊。你可以修理他,但不能这样折磨加轻贱他!

“传志,别理她,冷她两天不骄傲的小公鸡了!”老何也觉得何琳不像话,事情恢复到这样子,全是你有理儿,还不快点提要求提条件,就知道使小性子,等什么呢?

传志却不在意自己受冷遇,自己越受到不公平对待,岳父母反而对他越客气,帮他找平了,以前让何琳受委屈了,她只有“欺负”了自己才能心理平衡,现在他十二分愿意给这机会。能被所爱的人欺负,说明关系在修复中。

可这么明显地欺负、修理别人,也让老何夫妇看傻了眼,他们自己彬彬有礼、互相体谅惯了,默契和相依的程度有点摸不清夫妻之间关系再度恶化的边界,生怕弹性不够又一次搅冷了,毕竟女婿诚心诚意来认错好多天了,何必痛打落水狗?把狗打死打跑,不是两败俱伤吗?

终于摆够了脸,何琳在父母的劝阻中要往“正确”上靠一靠了,不再冷言冷语和“不屑”。老何夫妇也很高兴,心底一块砖头落下来,过了许多天,愤怒劲头下去了,还真不希望女儿为此离婚。哪对小夫妻不是磨合过来的?只要一方肯认错、改造,日子就有的过。

事情在僵持时,传志运气好,及时遇到了。春节前夕下了一场小雪,老何有个工作习惯,常到小区各处溜达着看看,凡有不干净地面或没收拾到位的地方,都会责人再干,干到他先满意为止,然后才能期望众位业主满意。他这次出去是察看扫雪工作进行得如何,那可是几万人的大社区啊,他拿着扫帚转前转后,一不留神摔了一跤。老头给摔得不轻,都快站不住了,那边救护车却迟迟开不进来,雪融化结冰了,打滑。恰好传志下班去讨好岳父,毫不迟疑地推开众人,背起老人就走,这一走就近一公里,才上救护车。到了医院,又是拍片又是检查,都是传志脚不连地地忙,饭都没吃。在郁华明和何琳赶到医院时,老何安祥地躺在病床上了。万幸的是:无大碍,虚惊一场。但老何夫妇都对女婿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变,特别是老何,感动啊,自己的儿子都没这么让自己感动过。于是天平倾斜了。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50)

当传志羞答答地提出要照顾何琳,一块儿去美国看看大姐何晶。岳父母非常赞赏:去吧,去吧,工作累了一年了,该玩几天,不耽误工作就行。

春节后第五天,他们登上了飞往洛杉矶的飞机。

倒是郁华清,在俩儿子家高高兴兴过了一个年,去姐姐家发红包时,听到外甥女与传志又双栖双飞了,两眼一瞪,“这么原谅了那小子?我还以为你们俩老东西多个心眼趁这机会让传志写个保证书呢!说几句好话就哄过去了,这么轻易打发了?”

郁华明奇怪:“写什么保证书?”

“咱们最关心什么?房产证啊!让那浑小子写上:下次再这么浑,再动你宝贝闺女,自动让出那幢小楼的房产份额!白白扔了大好时机,嗤!”

老何夫妇面面相觑:“这等好事,他傻,他能答应?”

“试都没试,他十有###会签!现在咱家对他还有吸引力,他当然不会放。再说,他有把柄在咱手里啊,窝藏亲哥的老婆生二胎——生三胎!一告一个准!”

她姐姐十分严肃地,“你可不能揭发他,一揭发传志就完了!”

“威胁他行吗?”郁华清哼了一声,“就逼他签字,再有下次就放弃那一半房产,以后他家里再乱七八糟,就让他净身出户,立马滚蛋!”

老何不紧不慢说了句:“传志的大方向不错,他家人不对,连累的他,得给他改正错误、成长的机会。刚结婚慢慢磨合,谁一生也不会十拿九稳不犯错。犯过几次错,就成熟了,打打闹闹,说不定关系更好了。我那边物业公司经常碰到这样的业主,今天闹一顿,再过几天哭闹一番,几年一直如此,但好的时候恨不得像一个人。反而那些相敬如宾的,敬到后来就相敬如兵——兵器都上手了,彻底闹了,彻底离,劳燕分飞了。总之一句话,我觉得传志本质不坏,让他们磨合去吧,我们总不能釜底抽薪,拆散他们吧?”

郁华清向来不惜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别人的婚姻,对姐姐姐夫的乐观,只是冷冷地回了一句话:“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不听我的劝,你们就等着瞧好了。”

6

何晶来美国六年了,五年内硕博连读,从生物系毕业,然后应聘到加州一家生物制药公司做研究,年薪七万,握有绿卡。

何晶十二岁时被老何夫妇收养,至今不知道自己亲生父母是谁,老何夫妇也不知道。从计划生育起,女孩从不受待见跌至更不受待见,很多家庭为了生儿子必须先把第一胎第二胎的女孩“解决”掉。何晶一直认为自己是某个农村或城镇家庭解决掉的“多余”出来的女儿,只是很幸运遇到了何中天和郁华明夫妇,他们在自己已有两个孩子的情况下勇敢地给了她一个遮风挡雨温暖的家,而且作为“长女”,并没受任何歧视。

老何夫妇是非常尊重知识的人,不能忍受自己家里在二十世纪末期还有文盲,何晶幸运地在中国首都的某小学开始了迟来的第一步正规教育,并一发不可收拾。与何家生来养尊处优的孩子不同,何晶知道一切都来之不易,上天垂青她有机会改变被抛弃的不幸命运,凭真功夫,她上了中国还不错的大学——人大,又以优良成绩上了美国常青藤大学之一达特茅斯学院,后又到加州伯克利读了博士。你可以说是智力优势,也可以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何晶是那些在大洋彼岸陆续凭借高学历、名校走向优裕中产阶级生活的华人中的一员。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51)

现在这个何家的长女与丈夫一起坐在宽敞明亮的House里招待自己的妹妹与妹夫。老公是上海人,气象学博士,儒雅英俊,殷勤而周到地为餐桌上每一位服务,自然而亲和。

“姐,你房子真漂亮,和国内的House不同,国内的往往豪华而不现代,你这房子简洁,布局也合理,整体典雅大方。”何琳是搞设计的,从设计的角度看问题。“楼上空着啊?不是给未来公婆预留的吧?”

何晶笑了一下,看着老公。姐夫DavidZhong善解人意地说:“楼上是书房,将来也许开辟个儿童房间,在小朋友到来之前,欢迎双方父母来短暂居住。鉴于婆媳的天敌潜力,我父母说他们更喜欢上海。但我更希望未来岳父母大人到来,有了家长监督,你姐就不敢明月张胆地欺负好人了……”

钟大伟很幽默。何琳转头看着老公,“你为什么不觉得婆媳是天敌?”

传志脑袋转得快,“你们都是天敌了,总不能我是天使吧?”

何晶笑,“真是,如果David的母亲在这个房子里照顾她儿子并以此指手画脚,我说不定也会发疯,我的男人我照顾,我的家我来统筹安排,一山是容不了二虎的。”

David点头补充:“一山容不了两只性别相同的虎,一公一母就可以。”

“过去一年,我家山头上经常两只母虎在打架,那只公虎却什么也不管。”何琳有所指地看着传志,“有一天它终于管了,合着另一只母老虎,把我这只嫩虎给修理了。”

何晶David就故作惊讶地看着传志。传志满脸涨红,“现在山头上不就只剩下我们俩了吗?”

“你倒想那只母老虎陪你呢,可惜它太老了。”

饭后到了卧室,传志抱怨:“现在不是出来玩吗?不提以前行不?你们仨合起来挤兑我一个。”

何琳不让他,“你要行得端、走得正,还怕影子斜怕人说吗?心虚个什么劲?”

传志央求:“宝贝老婆,不要让咱丢人丢到美国来吧?”

“你这种蠢相地球人都知道!”

传志憋气,好久才叹一口,“我们总这么争吵不是办法啊,说吧,怎样才能把怨气清空为零,不再提旧账,毫无负担地生活?现在我可是说话做事小心翼翼,就是害怕一不留神让你抓到把柄数落。”

何琳也叹口气,“积怨可都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有个作家说过,感情像一个存折,从开折子那天起,你想想,你往里存过钱吗?你只会支取、透支,现在又想钱取不出来你着急了!现在想办法想把负债清空为零了,等最后一根稻草把骆驼压死了,你再想拿下那根稻草管用吗?”

传志结巴了,“你、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猪脑人笨想不起来,你友情提醒一下也算造三级浮屠吧。”

“身边就有个例子,你眼又不瞎不能照葫芦画瓢啊!”

呃,传志明白了,刚才那个叫David的家伙太会来事了,嘴甜体勤,一比把他比到地下室去了。“你家两个上海男人啊……”

“不服啊?”

“服!服!有葫芦画瓢,我一样样学还不行!”

第二天,何晶夫妇去上班了。何琳和传志吃了早餐没事干就在外面溜达,怪不得美国地广人稀,地大物博呢,小街上空荡荡的,走了半天连个人影也没瞅见。但周遭环境却非常优美,稀疏的欧式风格House前面,是整齐的枯草坪,高大的树木在凉风中一直排到天际线。

传志惊呼:“这是农村啊!”

“此农村非你家那个彼农村。”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52)

“这边的农村不错啊,比咱那边的城市还好。”接着感慨,“中国什么时候能没有城乡巨大的鸿沟啊?没有了鸿沟俩也就没有这么多矛盾了。”

何琳白了他一眼,掩不住轻蔑,“就指望你们这些泥腿子当官从政,中国差异猴年马月也消失不了,仓廪实而知礼节,三代才出一个贵族知道吗?”

晚上何晶单个找何琳谈话了,“你们一直争争吵吵,算和好吗?不是等着矛盾随时激化吗?”

何琳极其郁闷,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刻薄,心里想原谅他,就是嘴巴和行动上不能,却归为一句:“可能积怨太深了吧,每句话都能与过去对应,没办法一笔勾销。”

“就没解决的办法?”

何琳沉默。

“你让他跟着来,我以为你们冰释前嫌了呢。”

“我也以为。”

“那怎么办?爸,妈,小姨可是非常担心你,他们让我开导你,我能说什么?有一句忠告:不合适的鞋子脱掉,没什么大不了,不必为一双不合脚的鞋子糟蹋脚一辈子吧。”

何琳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我只想让他保证:以后不让他娘来打扰我的生活!”

“你开口对他讲啊!”

“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为什么不反省一下,主动对我保证?”

“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快乐生活自己去争取,怎么可以寄托在别人身上?明确告诉他你的想法,如果他办不到,你就有理由做决定了,总比闷在自己心里好!”

何琳擦干泪,回头,“姐,我是不是很失败?”

“一点也不,为自己取舍,你已变成成熟的好女孩。记着,幸福和不幸,快乐和不快乐,是可以选择的,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你是为你自己生活,不是为别人。”

不知为什么,何琳没有马上找传志摊牌,可能她觉得对方还在理亏阶段,应当找她主动坦白才显诚意吧。但传志觉得一切都过去了,是何琳太小女人心眼,抓着过去不放,动不动就神经质。也许男女天生的差异性吧,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包容。

何晶看他俩仍在外松内僵着,又找传志谈话了。

“你们老是这样等待对方的空隙就出口伤人也不是办法,再好的感情也会磨完。”

“唉,我也搞不清她的想法,以前是我的不对,我也被教训了,现在什么法子我都试了。”

“你们的症结还是你妈,估计她患上了婆婆恐惧症,你为什么不明言说以后你妈不再介入你们的生活了,让她安心呢?”

传志呆了一下,“不介入——什么意思?”

何晶瞥了他一眼,心道这小子装什么呢?“不介入就是以后少让你母亲参与到你们的生活中来,你和何琳组成一个新家庭,这个家庭的主人只有你和她,还有未来的babY……”

“参与?”

“对,参与,就是把你妈放在你们的新家庭里,与何琳抢地盘。”

“抢地盘?”

何晶气结了,“就是指你妈和何琳两个女人,你要选择一个一起生活,当然你有权力选择你母亲,ok?但现在你选择了两个,把她们放在了一起掐架,这就是你眼前所有生活不顺的症结,不明白?”

传志颓废地坐下来,“姐,你在美国生活太久了,这边生活相对富裕,社会福利好,你不了解中国农村生活的现状,有些老人,如果不依靠儿女,只有死路一条……”

“ok,她可以依靠你,但能不能分开住?不住在一起,让这有天敌潜力见面就掐架的俩人不碰面?”

“姐,有两条,不知你考虑过没有,一、中国有百分之九十的家庭,老人是跟着儿子媳妇住的,自古就这样,人家不过得很好吗?二、中国父母为了儿女都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不给自己留后路的,而儿子靠父母的牺牲有了点出息,就把父母一脚蹬一边去了,这样的儿子你们真能看上吗?”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53)

何晶听明白了,“一、你的意思是百分之九十的中国家庭都能这样过下去,而你们不能,是你和何琳有问题,尤其是何琳有问题,而不是这种家庭模式有问题,对吧?二、带上你母亲与妻子一起生活,恰恰说明了你有良知,符合传统道德习惯对吧?”

传志叹口气:“姐,实事求是地说,你在我的位置上你又能怎么办?David的父母在上海有医疗保障,有退休金,关键是离了你们能生活!我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妈苦死累死在老家不管吗?中国的底层现状你不明白,但你看看就知道了,十多亿农民十多亿人口呢!”

何晶沉默不语,其实心里想对妹妹说:男人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可能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但你的路和生活是可以再选择的。

何琳彻底后悔了,这么快就原谅了传志,以为听到他一番表白他幡然醒悟了呢,原来是让她理解他的处境。特别是有了David这个高学历、高收入、性格平和又善解人意的家庭妇男型新好男人的对比,委屈感就更大了,人在不平衡时也就特别容易变得暴躁和神经质,晚上连同床共枕这种夫妻最基本的形式也不想持续了,自己抱着被子去客厅睡沙发。传志一是不舍得老婆睡沙发,二是不敢在人家姐姐家里让人家妹妹睡沙发,每次都自觉地去抢沙发。抢来抢去,给何晶一种感觉:小夫妇互不相让,是过不长了。

她问何琳:“如果你们分开,你们的房子怎么办?”意思是,那房子本身就是父母的,万一离了不是让人家分走一半家产吗?所以不要这么急。

何琳神经质了,轻易说出:“离婚就把房子卖掉,揣上几百万我也到这里读硕士!”

“可房子在法律上也有传志一半啊!”

“什么他的一半,都是我的!”

“你能大过法律?”

何琳忽然号啕大哭。

看着年轻的妹妹易怒易暴,越来越掌控不了自己的情绪,何晶忧心忡忡地给爸妈打电话,“何琳精神不好,估计患有轻度抑郁症。”

老何夫妇也很难过,“刚结婚一年就又打又闹,我就怕她在家憋出病来,才让去你那里散散心的。何晶啊,劝劝你妹妹,开导开导她,她从小就小心眼,爱钻牛尖角,拿得起放不下,争强好胜,还什么事都想不开……”

晚上何琳收到小姨发来的电子邮件,一看就是法律人士专门润色过的,语言很正式很有逻辑性,也黑白分明,大意是如果传志想维持这个婚姻,就请他签署放弃岳父母赠给女儿结婚礼物的房产。

何林正头脑发热,立马打印出来,拍在传志面前,大喊大叫让他签字。

“这本是我们何家的财产,吃进去,你得本着良心吐出来!”

传志说:“我不签,我不会离婚的!”

“不想离婚,你就得签!”

“签了离离也不远了。不签,你给我机会,我会改正。你放心,真到离的那一天,我不会要你房子的,这是我心里话。”

没得到想要的,何琳大哭不已,咒骂老公,还把姐姐的马桶搞坏了。传志不得已,跑了出去,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转悠,一夜不知转到哪里去了,反正第二天才灰头土脸疲疲沓地回来。

看到事态严重了,何晶带着妹妹去看了心理医生。何琳的那点四级英语早还给老师了,就呆呆地一边盯着人家桌子上的一盆绿色植物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姐姐和那个满头银发四十多岁的女心理医师哇啦哇啦说英语。

什么话何晶都代她说了,她现在没有说话的兴趣。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54)

这么说吧,心理医生的大意是:当事人首先要自己调整好心态,并给了几个建议:一、改善当事人的人际关系,从好的方面来说,改善你的人际关系,能帮助你从抑郁中恢复时获得精神支持;二、增加每周从事愉快活动的次数;三、不要依赖药物治疗。药物只是一个辅助的治疗,什么病都不能全靠药物,主要靠慢慢恢复。这个恢复时间可能比较长,也可能很快,但都不要着急。

为了让何琳高兴,郁闷心情得到缓解,何晶请了假,开车带妹妹四处兜风,专门去看了伯克利大学和加州一些好玩的名胜和公园,还去了好莱坞和影星云集的贝弗利山。传志也了解抑郁症是怎么回事,索性什么异议也不提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开心就好。

在迪斯尼公园,被淘气的米老鼠追着跑,何琳乐得像个孩子;在呼啸的过山车上也大呼小叫,吃热狗也会抱怨不如米饭好吃,都与正常人无异。如果这样正常时间长了,抑郁就慢慢消失了。唯一不正常的是,她不想回家,只想像小孩子去玩,特别是追着别人小推车里婴儿痴看的眼神,特别让人心焦。

有一次在沃尔玛门口,大周末,很多家庭都开车去购物,年轻的一对,三口、四口之家,大人领孩子,或年长的老人,很少有混搭的,年老的拖着年老的,年轻的带着年轻的。何琳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呆呆看了好一会儿,指给传志看,可怜巴巴地说:“人家都不和婆婆一起住,你看老的人都是自己拿着东西进去出来,自己开车回家,人家婆媳肯定不打架。”

传志说:“对,这边人情味淡一点,中国重伦理。”

刚到超市门口,David就和一老头搭上了话,好像认识。那和善的老头看了看传志和何琳,不知怎么的,好像想夸中国文化吧,沟通之前,赞美一下对方的什么东西也是人之常情吧,大意是:中国社会有一样很好,人老了可以和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享受天伦,不易产生孤独感。不像美国,孩子的天堂,中年人的战场,到了老年就成了墓场。美国人老了相比之下有点可怜了,有被人遗忘之嫌。

何琳的英文四级苏醒了一下,加上姐姐的翻译,脱口而出:“我宁愿老死在孤独的墓地,只要年轻时没人打扰我!”

7

何琳在美国显露抑郁症迹象时,北京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是关于郁华清的,大年刚过十五,她前夫老翟带着老婆孩子从南京又回来了,还是想要回以前单位发给他的福利房,小二居,在玉泉路附近。离婚时,他作为过错方让给了郁华清,小产权,只有居住权。现在想把居住权要回来。估计在南京生活不下去了吧,否则也不会两次都讨个房屋的居住权吧。以前有钱生意顺时,这点东西可是看不到眼里的。

老翟知道前妻的臭脾气,不敢直接讨要,采取哀兵之策,找到了郁华明和老何拉关系套近乎,说以前何琳在自己家里住时,虽然自己与华清感情不和,但对孩子不错;然后哭穷,说自己一家子过不下去了,如果大姐能搭救一把,一报还一报吧,扯平了。

老何夫妇为人清高,仗义,一生不曾亏欠过别人,但一提到两个孩子小时候,尤其是何琳,让妹妹操这么大心就有还不完的恩情。前妹夫这么一说,两口子就坐不住了,心道既然华清一人有五套房子,拿出一套给前夫解解燃眉之急,也不算过分吧。这两口子还请了老翟一家三口一顿大餐,全是看在过去“对何琳不错”的分上,答应劝劝妹妹。但话没说死,没说一定能办成。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55)

幸亏没说死,郁家老二一听眼瞪似铜狮,桌子拍得叭叭响,“做他妈的春秋大梦去吧,离了好几年了现在跟我借房子,我欠他的呀?能死多远死多远,赶紧的!”

老何说:“毕竟夫妻一场,至于吗?他怎么着也是你俩儿子的亲爹,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郁华清冷着脸,“他现在死在我面前,我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华明也劝妹妹,“我知道你对他的痛恨,本来我们也不想过问这档子事,毕竟何琳在你们那里住时你们还没离,他也算供养了何琳的,为了这个——”

“这是他说的吧?放他妈的春秋大屁呢!姐,你没必要为这个好像欠了他的,当年都是花的我那点工资,他根本不往家里拿钱,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养,我反而还得养着他多事多到找屎吃的妈!想当年,孩子为吃一块冰糕能哭一上午,我恨不得能为了一袋盐去医院卖血……他看见我的苦了吗?他就在外面花天酒地,找年轻的女人玩!冤有头债有主,谁到哪一步都活该!你先不仁,休怪我后不义!借给他房度难关?死了这条心吧,养狼养出毛病了我!?”

郁华明给老翟打电话,告诉他她和老何尽力了,妹妹脾气不好,太记仇——说完后,竟一块石头落了地,不是不帮他,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能怪他们了吧。

老翟不死心,五十多岁的男人了,想在生意场上翻身没那么容易了,人落了势后,坐吃山空很快,那点老本哪经折腾啊。不过眼下还得养孩子啊,五六岁的女孩,花老钱了,大人可以饿一天,小孩饿一下试试?也顾不得老脸了,得从前妻众多房产中要过来一套,想想也是,以前对她太大方了,北京所有房产都给了她,她竟反过脸来一丁点儿情义也不顾他!咒怨之后,还有点佩服这前妻,竟知道把钱投在房产上增值,前后竟积累五套房了,轻松地算,资产也有三百多万了,要是自己以前不胡花八花,在南京少说也拥有几套包括别墅在内的房子了,大形势下架不住房价一个劲地噌噌地涨啊!

打定主意,这个犹如困兽的老男人让年轻的妻子去找他前妻,孤注一掷,兴许女人与女人,问题反而好沟通。

于是一脸菜叶色的南京妹子玉琴在一个晴朗的中午敲开了郁华清的门。郁华清正和邻居搓麻将,嘴里叼着一根中南海,手气不佳,正念叨着要捞上来,却被迫因敲门声而离开了麻将桌。

她目光凛冽地从门缝里打量着前夫的女人,竟一时想不起来她是谁。

“姐姐——”

嗨,郁华清想起来了,情绪从麻将桌上彻底移开,调门很高地叫着:“干吗?大过年的,跑出来吓人啊?!”伸手要关门。

玉琴前行一步,把胳膊拦在门框内,轻声央求:“郁姐姐,你行行好,你有好几处房子,我和老翟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你没有落脚的地方是你命不好!”郁华清倒咧嘴笑了,“世上有那么多男人,你却偏捡这个又老又没用的,睡大街你也得跟着啊!没眼力劲的,还有脸到我这里告状!”

她索性打开门,让她进来。麻将桌上那三位长舌妇正眼巴巴地朝这边看。

“老郁,这谁呀?”

“讨饭的,跟着个流浪狗似的男人过不下去了,哭着闹着想租我的房子,我不租她,现在租金月月涨,要多要少都不合适。”

玉琴被激怒了,咬牙切齿地叫:“郁华清,玉泉路那一套房本是我老公单位分的福利房,你凭什么不还给我们?”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56)

哦,现在麻友们知道来者何人了,赶紧打量老翟的小老婆几眼。可惜落难凤凰不如鸡,有年轻的优势,却一脸寒酸相的玉琴还真不能给老翟那个曾经风光的男人撑起脸来,尤其在玉润珠圆心宽气顺一脸强势的富姐儿郁华清面前。

“哎哟!”老翟前妻故作姿态地看了麻友们一圈,纳闷了,“玉泉路的房子是我前夫协议给我的,不给我就不离婚。那时我还是翟东升的正牌老婆,你才是个什么东西呀!”

麻友们也不省心,一个个猜哑谜似的,“第四者吧?”

“鸡!”

“鸭!”

“鹅!”

玉琴不甘心,“可那时你们已经分居了,我和老翟相爱!”

“分居又不是离婚!什么相爱,分明是通奸!你一个大闺女家,两腿一叉老翟就不回家了——摸、摸!”郁华清招呼着麻友,又玩上了,“我和老翟分的是婚内财产,你这个三帮子货吃拧了还是怎的,来给我要东西?一对儿——老翟是不是又狗急跳墙了?”

玉琴低眉顺目的,“老翟说那套房是公房,没产权,不能转卖什么的,您留着也只能居住……”

郁华清摸一手好麻将,脾气也渐好,不温不火了,“现在啊,老翟的二儿子住着呢,你让老翟去跟他儿子要去吧。不过我劝你不要亲自去,你男人的二儿子人高马大的,又不认识你,免得当你神经病踢你一边去,挤兑都是轻的,挨了你不白挨嘛!你这身段还得留着侍候老头呢。”

玉琴似乎看到了某种希望,“大姐,你说一句比老翟说一万句都强啊!”

“干吗我说啊?你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把我儿子赶到大街上给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老流氓和他的姘头腾房?把我想象成王母娘娘了?要去让老翟去,好歹人家是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姐姐——”

“哎,别这么称呼我,好像我与你真有什么瓜葛似的。现在我心情好,自从你进来,手气不错,三处听头,所以我才有心情跟你说话,要搁以前——有多远你给我死多远!赶紧!”

玉琴灰溜溜地离开了。

她这一走,郁华清和了,一边敛钱一边眉开眼笑,“这娘们上辈子就欠我的哈,她一进来我就连来两对!”

麻友们却恶心坏了,打麻将很讲究财运、撞运的,纷纷骂上了,“瞧她鸡贼样,一脸晦气,不知丢人现眼几个钱,怪不得老翟一头栽了呢!”

“蟹找蟹,虾找虾,乌龟专找大王八!”

玉琴回到旅馆就与老翟暴吵,把在郁华清家里遇到的火气一古脑儿撒回去了,扬言:“要不回房,分道扬镳!一个爷们连老婆孩子也养不了,算什么男人!”

老翟被逼无奈,硬着头皮去找二儿子。二儿子大庆早就接到了母亲电话,对父亲看也不看,只说了一句话:“你去法院告我吧,只要法院让我腾房,我就腾!”

诉讼十有###是要不回来的,那是你以前心甘情愿给的,而且是自己婚外恋在先的基础上。于是老翟亲自上门向前妻叫阵。正赶上郁华清没打麻将,正闲着没事,两句话给骂了回来:“谁认识谁啊?哪来的叫花子,我知道你是谁呀?死一边去!”

“行,郁华清,算你心狠……”

“滚!从我眼前消失,赶紧的!没见过你这没脸没皮的,白天没空晚上也得找块豆腐撞死去!”

老翟没办法,还想去何琳家暂住几天,因何琳夫妇出国没钥匙而罢了。

8

何琳在加州度过抑郁症最严重的那几天,情绪开始慢慢好转,起码她能控制住自己的喜怒哀乐,不再没节制地乱发脾气。那一天,何晶的白人同事结婚,何晶把妹妹带到肃穆高大的教堂里,一本正经的牧师面对着两位既紧张又兴奋的新人: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57)

“上帝使你活在世上,你当以温柔耐心来照顾你的妻子,敬爱她,唯独与她居住,建设基督化的家庭,要尊重她的家族为你的家族,尽你做丈夫的本分到终身,你在上帝和众人面前回答,愿意这样吗?”

新郎庄重地答:“我愿意!”

“上帝使你活在世上,你当以温柔端庄,来顺服这个人,敬爱他、帮助他,唯独与他居住,建设基督化的家庭,要尊重他的家族为本身的家族,尽力孝顺,尽你做妻子的本分到终身,你在上帝和众人面前回答,愿意这样吗?”

新娘娇美地答:“我愿意!”

然后牧师要求新郎随着念:“我斯科特?赫尔茨愿意承认接纳凯瑟林?布罗德做我的妻子,诚实遵照上帝的旨意,和她生活在一起。无论在什么环境,愿意终生养她、爱惜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以至奉召归主。”

何琳突然泪流满面,悄声问传志,“我们也曾经这样纯洁纯粹过,对吗?”

传志也被这庄重正式的气氛感动了,连忙点头。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愿意终生养我,爱惜我,安慰我,尊重我,保护我,直至死亡?”

传志:“我愿意!”

“你妈不讲理欺负我,打我,你也保护我?”

传志郑重点头。

牧师要求新娘随着念:“我凯瑟林愿意承认斯科特?赫尔茨做我的丈夫。诚实遵照上帝的旨意和他生活在一起,无论在什么环境愿顺服他、爱惜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以至奉召归主。”

在庄重的承诺中开始交换戒指。牧师说:“戒指是金的,表示你们要把自己最珍贵的爱,像最珍贵的礼物交给对方。黄金永不生锈、永不褪色,代表你们的爱持久到永远。是圆的,代表毫无保留、有始无终、永不破裂。”

然后新郎深情款款地看着新娘,跟着牧师,就像对上帝承诺那样庄严地说:

“这是我给你的结婚信物,我要娶你、爱你、保护你。无论贫穷富足、无论环境好坏、无论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实的丈夫。”

何琳眼含泪花,心里那块抵触与不甘的坚冰,那道堵在心里过不去的坎,释然了,疏通了。

泪光盈盈的新娘专注地凝视着上帝派到她身边守护着她一生的男人,跟着牧师向上帝做出承诺:

“这是我给你的结婚信物,我要嫁给你、爱你、保护你。无论贫穷富足、无论环境好坏、无论生病健康,我都是你忠实的妻子。”

牧师以背负上帝的神圣婚约的名义对一对年轻人说:“从今以后你们不再是接受父母养育的孩子,而成了一个新的家庭。以后也不再是两个人,而是一体的。以后你们不能再分你我。两人要同心一意,无论是教养儿女、工作、参加社会活动,都要先在家里充分沟通,无论在家在外不分你我,今后不再有自己,完全以家为重。请你们两个人都一同跟着我说: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哪里住宿。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然后在庄严的唱诗中,牧师宣布:“根据神圣经给我们权柄,我宣布你们为夫妇,神所配合的,永不可分开。”

9

二○○五年四月,王家千人呼万人盼的大孙子在一双双焦虑和祈盼的眼神中隆重降临!身体只胖了不到二十公斤的绣花生下了四点五四公斤的大胖小子,被喜得合不拢嘴的婆婆笑称“皮薄馅大”和“废料不多。”

九斤左右的粉色肉团,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双腿间的大蛋蛋和大###,比一般男孩的大一倍,据说从娘胎里下来时就是撅撅着。孩子的奶奶托着那根命根子观赏了半晌说:“将来肯定能娶个俊媳妇!谁家闺女有这个福气呢?”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58)

何琳精神好多了,本不想去,但老公说想让她呼吸一下北京之外的空气。王传志和何琳到保定时,孩子的爹已经到了,坐在小小的客厅里嘿嘿个不停,眉骨舒展着,全身的细胞都绽放开了,让人想起春天每一个枝丫上都挤满花骨朵的桃树。

奶奶把王家的长孙抱到客厅里向两个儿子展示。众人何等欢喜,老大像完成了双重任务,既完成了传宗接代,在家里也有地位了,将来也有人养老送终,以后说话肯定有面子有分量了!老二觉得母亲心愿完成了,自己压力减轻了,将来自己万一生个女儿也没太多罪恶感了。只剩下卧室里筋疲力尽的绣花“杀鸡取卵”后被人遗忘在一边了,头发脏得打绺,一拍簌簌的头皮屑落下来,带血的脏衣服堆了一地,房间内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英雄的母亲解释说:“月子里不能洗澡,不能活动,更吹不得风,免得以后下身落下毛病。好歹一个月过去也快。”

估计是等着婆婆收拾。但老太婆更迷恋孙子,看都不看一眼孙子的副产品。客厅里又传来心满意足充满骄傲的声音:“看看俺的蛋和鸡鸡有多大,遗传,和他爷爷一路货色,将来谁家闺女到了咱家可有福气了!”

何琳差点没吐出来,心想要是自己的孩子绝不让老妖婆如此炫耀,没见过鸡鸡似的,人越老越没羞耻心。

回头看看绣花,这个王家的功臣非常高兴,眉宇间显示一种特别的尊贵和骄傲:无论你怎么夸,他都是俺儿子,是俺生出来的!潜意识里母以子为贵吧。

何琳莫明其妙地想起第一次去老太婆家吃鸡的情景,自己和招弟吃最好的那一盘,她和老太太吃鸡头鸡爪和萝卜,她竟一点也不在乎,估计孩子是她意识的延伸,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吧,孩子是可以代表她的,不亏待孩子就是不亏待她,所以自己受冷落——不觉得是受冷落,而是和孩子一起受优待。

何琳无法理解这种精神上的联体,可能还没做母亲吧,但预感出嫂子和婆婆的相同点越来越多,人与人在一起久了,是可以相互影响相互同化的。

新妈妈床头上放着一只碗,里面是红糖水,放着两只剥好的鸡蛋。那鸡蛋身上有可疑的红道子,据说是喜蛋,被染过的。绣花抱怨说吃了两天了,吃不下去,腻歪。何琳喊老公打车去了保定的大超市,买了些鱼、补品、孕妇奶粉等,一小推车,然后又找了个农贸市场,抓了三只活母鸡。这些都是从小姨那里听来的,月子里的孕妇需要大补,鸡汤最好,鲜鲫鱼催奶。

如果真喜欢这个孙子,起码得对这孙子的母亲来点实惠吧,孩子得吃奶啊。

背过这家人,看着保定宽敞马路上的明亮太阳,感到心有点痛,有点无聊,有点鄙夷,甚至诅咒了自己。

回家后,传祥杀了鸡、退毛、把鸡大卸八块,何琳就把收拾好的鸡放在锅里煮了,香喷喷的味道很快飘进了月子房。绣花都哭了,拉着何琳的手,“就在你家吃过几只鸡,来保定后一次也没给买过!”用胳膊肘指指外面,“老东西嫌鸡贵,说吃一个鸡赶上吃一个月的鸡蛋了,不给买。俺天天吃地蛋(土豆)、红薯,所以俺儿子生出来地蛋红薯一样,虚胖。”

何琳心说这话应该让老东西的俩儿子,尤其是二儿子听听啊,亲娘照顾了大肚子的大媳妇十个月整,他们不用想也觉得劳苦功高吧,最后还不是一样被抱怨!难道都是媳妇错了,没良心,就他们的娘一个老女人对!?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59)

王老太太把俩儿子叫到自己房间里,关上门,开家庭闭门会议了。

“传志,俺大孙子也有了,你们近年不打算要孩子,对不?”

传志点点头。

“说个事你考虑,你大侄子是超生的,在咱家上户口不容易。我也考虑了,就是上了户,也是个农村户口,将来考学考出去也难着呢!你想想你自己怎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出来的。这是咱家的长子长孙,放在以前社会的大户人家就是一个大家族的领头人,以前的皇帝不都是长子长孙继位的吗?反正这是咱家的宝贝疙瘩,王家下一辈的香火,你们能帮忙的帮忙,能出力的出力,都不能亏待他!”

老大自然没的说,喜得贵子有分红般,全凭老娘奖赏了。

老太太面对大儿子,“传祥,你的任务这一阶段算完成了,不管以前怎么作难,反正儿子你是有了,以后好好干吧乖乖,伸长胳膊站直腿,当爹要有当爹的样子!”

传祥嘿嘿。

老太太又转向二儿子,“传志,这事你一定要考虑,我觉得行!”

传志:“什么事啊娘?”

“把俺大孙子的户口上到你那里,咱王家的长子长孙,有了北京户口,将来肯定有出息!最差也当个工人呗。”

传志吓一跳,“娘,我得和何琳商量啊。”

“商量个啥?说到底她是个女人,是咱家娶来的媳妇,你的侄子你不心疼还指望人家心疼?!叔侄亲叔侄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和你哥是亲哥俩,一奶同胞,这关系多近,还用说?帮你哥多分担一点,你哥就少紧张点,你侄子是咱王家的后代,说不定何琳以后生个丫头,你侄子也是你的后人啊!”

传志小声嘟哝,“就是生丫头,那丫头的户口上哪儿?我和何琳只一个户口名额。”

“生个丫头户口往哪儿放不行?姑娘大了就嫁人,有娶不上老婆的汉子,你见过有嫁不出去的丫头吗?”

传志垂着头,“我得和何琳商量啊……”

“商量个啥,先把生米做成熟饭,你先报上户,定下来,给她说好话赔不是呗!指望她为咱家着想太阳能从西边出来。唉,没见过你这样窝囊的,怕婆子,说出去让人笑话。现在你兄弟几个就你混得还行,你不为咱家着想,谁该着为啊?你哥想为,你哥有这能耐吗?”

传祥嘿嘿。

传志被母亲一套一激,心眼活动了,还是有点担心,“我怕何琳毛手毛脚照顾不了孩子,她也不待见小孩哭。”

“嗯,你只管给俺大孙子落户就行,俺不去你家,俺抱回俺家养。俺大孙子一落户,那些*****的当官的也不罚了,咱里外两得!”

传志回到家,考虑了好几天,不知怎么向何琳开口。从心里觉得自己手中的名额,只一个名额的情况下,给男孩子才能利益最大化,女孩子嘛,现在虽讲男女平等了,但女孩能靠得住吗?能代表得了一个家族的利益吗?能传承“王”这个姓氏吗?

终于一天晚上,二人AA后,高高兴兴躺在床上闲聊,传志就把将侄子的户口安在自己家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何琳眨巴着大眼睛,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你把你侄子的户口安在咱家里,你自己的孩子安在哪里?安在牛粪上?”然后开脚把传志踹下床去。翻脸了,学着他妈的口气,“你这个憨熊,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死了这条心吧!还说愿意终生养我、爱惜我、安慰我、尊重我、保护我,直至死亡,你现在就气死我气得我吐血!”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60)

传志从床下露出头,“气成这样?不是商量嘛。”

“商量你个头!主权不容商量!没有你这个家贼怎么能引来那么多外鬼!滚!滚一边去!”

传志怕何琳旧病复发,美国心理医生已叮嘱他了,抑郁症需要心理输导,不可动怒、忧愤、生气,有时看似好好的一个人,可能因为某件导火索瞬间迸发。总之这是抑郁症引起的慢性心理疾病。

何琳现在也不想为做好人而控制情绪了,而且发现每次发火都能收到比预想的多得多的效果。有了成果的激励,更不想妥协了,铁了心为自己而活,我的地盘我做主,不让任何外人入侵!

没几天,老太太电话追来了,传志硬着头皮接。

“儿啊,你大侄子的户口办得怎么样了?有啥困难不?”

“娘啊,困难不小,这边查得严,何琳准生证还没办呢,这么快就有孩子入户,谁相信?”

“那你赶快办娃娃证啊!一个男人家的磨不拉叽!”

“谁都知道何琳并没怀孕,我怕有多事的到处说……”

“能说什么啊,你有一个户口名额,又不是挪用了人家的,除了何琳说,谁能腆着脸说?又不碍他事,城里门对门都不认识!”

“娘啊,还就是何琳……”

“我就是知道是她!自私不顾人的东西,娶了这么个祸害!你妈×也没啥用,连女人的家也当不了!”

传志给骂急了,“我的孩子往哪安?安牛粪上?”

“行,你有能耐,跟你娘犟上了——安牛×上!娶了媳妇不管娘的东西,有点能耐分不清亲疏远近了!你有孩子,你有孩子不能想办法上你老丈人家的户?!人家一家都是有能耐的人,人家能看着外孙没户口不管?你大姨子不是在美国吗?不能安到美国去?俺不管,反正你得把俺大孙子的户口落在北京,要不你想办法给俺安到美国去,就不能放农村!又不是没办法,你看着办吧。”电话啪一声挂了。

传志头大了,直觉告诉他,大哥肯定在一旁鼓励娘向他施压。这男孩要在北京落了户,名义上就是自己的儿子而不是侄子了,今后能享受到首都市民所有的好处,有幼儿园上,有中国最好的小学、中学读,也可以不用很高的分数读一流大学,将来的市民福利一直保障到老。户口,说到底,是分享资源的一种资格。当然,这是侄子,血缘上也是很亲的人,帮了这个忙,也算帮了大哥一个天大的忙,等于为他这个贫寒底层之家培养了一个人才,功德不可估量。除了血脉上的亲,另一条亲自实践的理由也让他觉得帮助侄子并不荒唐,自己费了多大的牛劲才跳出农门来到北京的啊,每一步,都一个字:拼!光有实力不行,还有运气。要是再从头来过,他都不能保证还有今天的一切。那时一步一个脚印的攻坚中,不也咒骂过命运的不公、社会的不公吗?做梦都想有个城市户口,使自己的奋斗姿态略微舒服点。现在他有能力拯救另一个男孩的命运了,有机会带给他相对的社会公正和更容易的人生道路,为什么犹豫和退缩?而且这个男孩不是别人,是母亲的大孙子,自己唯一的侄子,大哥唯一男嗣,也是王家第三代男孙的标志!他能有今天是举全家之力,今天他有能力有机会为什么不能回报王家下一代的“王传志第二”?

冲动之余,他去翻找户口本,却怎么也没找到。早让何琳拿回公司给锁到抽屉里了。

于是这一拨努力先告一段落,对于母亲的催促,他既不想让亲娘失望,又不想她老人家抱过大希望,“慢慢来”是他的——算承诺,也算借口吧。一个字:拖!拖黄更好,拖不黄先过着。

婆婆来了 第三部分(61)

有一阵子,风平浪静,夫妇俩一个正儿八经读研,一个又找出张艺谋的电影碟片看,看上面赏心悦目的色彩构图。周末,两人到媳妇的娘家吃饭。何冲也在,因为时常逃课去798工厂闹腾的事被老师告状至家里,被他妈两句话骂进房间里闭门不出。

郁教授很生气,“三个孩子中,从大到小,呈几何级递减没出息,就你这个小混蛋垫底!老老实实拿到毕业证出来你就是跑到月球上去应聘嫦娥老公,我们也不管了,为什么大三就提前不务正业?以为你比比尔盖茨聪明啊?”

传志连忙安慰岳母,说了些艺术系学生就得打破常规、不按常理出牌才能形成颠覆性创新的好话,不破不立嘛。

岳母叹气:“我还真没指望他能有多大出息,能和何琳一样顺顺当当本科念下来,以后做什么全凭个人能力、际遇和造化了。我的要求不高吧?”

传志附和。和丈母娘谈起现代教育与现实的脱节与弊端,谈到了目前的就业行情,实践的重要和个性的复苏,谈到了社会财富的增长,木桶理论最高的那块板——房地产,房地产为什么这么异军突起地繁荣。传志的优点之一便是善于集中精力思考问题,并给出让人信服的答案,也就是直线思维,从地产业的上下游产业渗透到相关行业与政策,而不是直接从房价扯到针头线脑这种散漫想法。这也是郁华明特别欣赏女婿的一点。而且传志阐述他的道理时还时不时地去厨房帮一下岳父,是那种信手拈来自自然然的帮法,不是做给人看的。

当午餐端上桌时,岳母就感慨了,“在咱家还就数何晶和传志达到了我的要求,可惜不是我们生的,何琳何冲不知道像谁!”

老何说:“像我,都是平凡人。”

郁华明还自顾自:“你看传志,也就读个在职硕士,看问题的角度和深度比我那些毕了业的脱产硕士都强得不是一般多。何琳你也该学学,不知道你平时瞎忙什么,和传志每天讨论一个问题也能长点水平。”

何琳专心吃鱼,头也不抬,“我们在家不谈房地产,不谈社会学,我正在另一问题上长见识。”

“什么问题?”

“他打算养他侄子,把他宝贝侄子的户口安到我们家。”

老何夫妇唬一跳,齐齐看向女婿,“你们想丁克?”

传志有些窘,“不丁克,我们想要孩子。”

他岳父提出了相同的问题,“你侄子的户口进来了,你们将来孩子的户口安在什么地方?”

饭桌上出现了片刻的寂静,显示出每个人都非常认真对待这个问题。

“如果以收养关系安进来,你们就不能再要孩子,否则算第二胎。你们怎么再要自己的孩子?”

一向低调不参与饭桌讨论的何冲突然笑嘻嘻地来一句:“姐也快点生,明年一起安个双胞胎。”

老何:“如何在医院开这个证明?弄虚作假对传志的仕途没什么好处。”

郁教授斥责儿子,“还有心情说别人,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我有什么事?十有###我将来就丁克了,不要孩子。”

老何反应很大,“不要孩子我就不认你!现在你觉得孩子是累赘,五十岁以后就觉察出孩子是个好东西,心理安慰。”

岳母家一顿饭,传志打消了侄儿户口丈人家能帮点忙的想法,潜意识中又对小舅子的话上了心,何冲若真不要孩子可就瞎了一个名额,现在落户也可以随男人了。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1)

11

小雅把白花花的药丸一瓶瓶倒出来看,“舒必利、博乐新、氯硝西泮、宁神补心片,我老公和老妖婆觉得我神经不正常,就让我吃这些。”

“你怎么不正常了?”

“我和老公在我那个大床上睡到半夜,发现老公挤我,打开灯,发现老妖婆正挤在我老公另一边呢。我们三人同床共枕到天亮,哈哈。”

何琳张大了嘴巴合不上,“你、你,哈,我、我要骂人了!你家老妖婆光着没有啊?”

“没有,穿着宽松的睡衣,睡衣里面光没光不能拉出来看,反正我一手就把老公的JJ给握住了,这是最后能坚守的阵地了,一直握到天亮,害得觉也没睡好。”

何琳叹:“该吃药的是你家老妖婆啊,你吃了管屁用!”

“第二天我越来越无名火三丈,就和老公、婆婆暴吵起来,骂他妈老变态、神经病,老公不干了,说他妈孤独,孤独了一辈子,老了要有个依靠,睡一张床怎么了?小时候不还吃过她奶吗?可能我反应动静太大了,他娘俩一致认为我受刺激了,神经问题、抑郁、狂想。老公带我看了神经科,那个不要脸的医生竟也说我有点受刺激什么的,妈的给开了这堆药。”

“我要是你就扔到垃圾堆里去,分明是你老公你婆婆的神经有问题,畸形恋,特别是你老公,在日本没干别的呀,光学变态了?这事也能容忍?我一直觉得传志在他妈身上是非不分,你老公更是极品到天上去了,还让吃药,呸!偶尔发一顿脾气控制不住情绪怎么了?前一段时间我在美国姐姐家天天这样,感觉很好,毫无顾忌地大吵一通,哭一哭闹一闹,别提什么面子,把心中的积怨全冲光了。人家医生还说我轻度抑郁,不用吃药,自己调节,开心一段时间慢慢就自愈了。我没觉得我抑郁,只是借题发挥,有感而发,一下子把传志治得服服帖帖,就是现在也不敢随便气我。我现在说发作还能发,敢给我药吃,呸,不把他脚趾头给剁下来!”

小雅眼中泛起悲凉的泪花,“可能鸿俊并不真的爱我吧,他告诉我他心目中的老婆就像日本女人那样,不用出去挣什么钱,收拾家,照顾一下老人,生生孩子,等着老公下班就好了。”

“你老公脸真大呀!”

“是啊,这梦做得多好啊,他的薪水他妈保存,我在家像个佣人一样侍候他妈和他,还要负责生孩子……”

“嗯,古代的小媳妇!”

“那我娘家的房子谁供啊?既然现实是各人照顾各娘家,各人顾各人利益,为什么让我做出牺牲?”

“无耻!”

“对,无耻!无耻得无边无际!”

“我们怎么苦似黄连似的?这社会到底进步了没有啊?”

“你见过黄连吗?”

“没有。”

“我也没有,但苦味天天尝。”

“你是不是打算晚要孩子或不要?”

“哼,敢不要,老妖婆还不越俎代庖休了我!现在嫌我的肚子老没动静嘀嘀咕咕呢,大有引狼入室之感。”

“呸——什么意思啊?”

“神经病呗,在外面又看中谁了吧,他儿子收入不错,长得不错,一表人才,估计有不要脸的女人献殷勤讨好她了吧?或是她看上谁了,所以话里话外有苗头了。”

何琳吓一跳,“拖出去,打!你婆婆何止神经啊,简直犯贱!我小姨所说的扫把星,就是你不消停的婆婆!”

“唉,我也觉得该要有个孩子了,孩子是夫妇的黏合剂。孩子出来,让老妖婆婆照顾,估计她不会闲得嘴里长草了吧?再说早生身体恢复也快。”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2)

“哎,你不会投降了吧?好,是妥协。”何琳也叹气。“唉,我也得快点生一个了,你不知道我婆家那帮人像狼一样正盯着我家一个户口名额呢。非让和我八杆子打不着的大伯子家的小屁孩安在我家,用屁股想想也得知道,凭什么!?”

小雅抿嘴笑了一下,“就凭你嫁给人家儿子了。”

“所以我就冤得慌!嫁一个中不溜傻瓜似的男人,就搭了无数拖油瓶的,被人当傻瓜欺负,搁谁家不难受啊!要不是我拦着挡着把户口本给藏起来了,我家说不定现在就变成三口之家了!”

小雅也觉得事情可笑,“说户口是可利用的资源,人人想要倒也理解,但养侄子,宁愿自己的孩子黑户,还是第一次听说。可能你老公家族观念太强了吧。”

“呸!他就是一个软耳朵的神经病!侄子而已,现在自己的孩子还不一定靠得住呢,别人的儿子不是更远吗?我觉得传志就是犯病,胳膊不是一般往外拐,排行中间,从小就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中间分子,严重缺乏母爱,现在刚有点出息了,他妈看到有油水可捞,对他重视了,他就屁颠屁颠地不知所以。我觉得他百分百是这个病!弗洛伊德这么说的吧?”

小雅还是羡慕的,“好歹你婆婆在千里之外遥控,不像我婆婆,快吹枕头风了。”

“你说这些老妖婆怎么这么爱把自己拴在别人老公的裤腰带上呢?更年期过不完了?”

“会不会将来我们当了婆婆也会潜意识地黏儿子?”

“不会吧?当婆婆之前我宁愿咬舌自尽了,省得晚节不保!”

“那也得先生出儿子啊。”

“哼,我就生闺女,气死老不死的!”

“估计我生闺女——老妖婆没意见吧?”

“你婆婆还是有优点的,不重男轻女,不像传志妈,你说她自己就是女人,还如此轻贱女孩,是不是她觉得自己首先就一文不值,是社会和男人的累赘?没有女人,男人从哪里冒出来啊?真是人至贱天下无敌!”

12

出了月子,王老太太要抱着大孙子回老家了,本想着给孙子落了户再走的,但不肖的二儿子办事不济,等不到了。回到老家肯定要为超生挨罚的,想想那个心疼啊,好不容易自己刚从儿子那里抠点,到头来都交给公家那帮畜生了,心尖就难过得打战。现在舍不得一分钱了,想想生孙子之前可是发誓花十万也要买个带把儿的。

保定没有直达老家的车,有的话也没座,北京是北方交通总站,可选择的车多又有座位。

老太太带着大儿子、大媳妇、大孙子和几箱衣物及锅碗瓢盆浩浩荡荡杀北京来了。

当然他们到时,何琳已经上班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传志没告诉她。

当然票得传志买。传志是王家唯一挣钱有出息的人。传志也这么认为,并当仁不让。

传志没客气,买了当晚的硬座。过夜何琳又会争吵不休。他已认识到何琳缺乏忍耐,他的母亲也让人无法忍耐。硬座是事先征求了母亲的意见,母亲说就那个花钱最少的。

他去最近的旅行社买的票,多了二十块手续费,三百元左右。回来时家人正在厨房煮东西,冰箱里的熟食、水果和牛奶都在锅台上。

吃过早餐,母亲和大哥坐到客厅沙发上与他谈话。嫂子在卧室照顾孩子。

“儿啊,”和前几次在电话里咄咄逼人不同,老太太改弦更张辙,哀兵先行,“要不是害怕你们俩打架,俺和俺大孙子就在你这里住一阵子了,只要回家,大队里那帮狼准到咱家要钱,没钱拉粮食,没粮食扒屋。来之前俺把几袋子麦子藏到二愣家了,怎么也得吃上饭。想在你这里躲一躲,眼不见为净,随他们怎么弄咱们家!唉,你这个媳妇不搁人,俺心疼你,不麻烦你了,回到家随他们怎么对待俺娘几个了,反正孙子也有了,要杀要剐,磕头跪门都随他们了。”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3)

老太太语调沮丧无奈,加上传祥的叹息,传志心里难过,“娘啊,有什么事你说吧,能帮上我就帮。”

“还是户口的事,俺就觉得你大侄子能落户到你这里,可就省了俺的心了,俺大孙子有北京户口以后还有啥心烦?”

“可……将来我有孩子就没地儿安了。”

守着大哥,将孩子分出你的和我的,不知为什么,传志心里有一种自私和罪恶感。不由看了一眼老实巴交的大哥,好在大哥没什么反应。

老太太也叹口气似自言自语:“你要有个儿子还好说,谁也不和你争,万一何琳生个闺女……”

“闺女也得安户啊。”

“闺女安到咱老家去,不安放几年也行。你们还能要。”

“我是公务员,只能要一个!”传志有点斩钉截铁,“北京查这么严,没必要冒这个险!我们同事不管男孩女孩都一个孩子。”

“一个闺女的话,也到咱家安户吧,和你侄子换换。闺女你们还拉扯你们的,俺们拉把俺大孙子,但俺孙子得要你这个户口!”

这时绣花轻手轻脚到厨房倒水喝,静静地向客厅张望,但有意回避正在进行的话题。她是利益直接当事人,为她儿子争就是为她争,至少她的概念里是这样。但谁都能看得出来,现在母凭子贵,连走路气势都不一样了。

“我说不好我们什么时候要孩子。”

“你和何琳赶快吧,早晚都得要,晚要不如早要,俺大孙子的户口反正一时半会安不上,就等你这边吧。生儿子你安你的户,生闺女就跟你大侄子换换,还想再生,俺也等着。这是俺这一次来主要和你说的意思,思想工作你给何琳做。其他事都可以商量,都可以当耳旁风,儿啊,这是关于咱王家后代的长远大计啊,你不可不当心!”

传志心道:很久远嘛,有的是时间。

老太太再说第二个话题,“儿啊,你看你哥,无才拉用,大字不识一筐,空有一身蛮力,在农村除了面朝黄土背朝天能有啥出息啊,这一辈子紧追慢赶是望不到你的后影了——”

母亲在夸呢。传志一边同情大哥一边自我——悄悄膨胀了。

他母亲接着说:“儿啊,有能力帮你哥点就拉一把吧,除了你还指望谁拉他?寻摸着,有合适的工作给瞅着点,挣人家俩毛就比窝在家里不动弹强!反正你哥有力气,不惜力,你得记心上给找找,他一个男劳力得养活你大侄子啊!”

“行,我问问。”传志答应了。

老太太第三个问题,“儿啊,你还有点钱给俺不?”

传志犹豫了一下,“要多少?卡上不多了。”

“你看着给,给多少都行,俺不嫌少。”

“咱娘、你嫂子不在家,家里地都是我一个忙活,今年的收成肯定好不了,地旱。”传祥嘟嘟哝哝地说。

传志又到超市门口把卡里仅有的五百块取出来,随后又透支了两千五百块,凑成三千块,交给了母亲。

在何琳回家之前,他把他们提前三小时送到火车站,安置在候车室,停了片刻就回家了。前半路还很沉重,觉得责任无尽头,后半路就轻松了,终于都走了,大大小小的事,真的,眼不见为净。

13

何琳回家一般直奔楼上卧室,脱掉高跟鞋,打开电视机,换上衣服,往床上一躺,休息脚丫子,直到楼下喊吃饭才懒洋洋地下去。现在传志越来越懒了,以前还都上楼拉她哄她下去,现在楼梯也不屑上了,扯起嗓子——她还就乖乖下去吃。

不过今天没喊,那个亲爱的男人又上来拉她了,还在耳边念叨着,“臭小猪,小猪猪,乖,吃饭饭了……”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4)

何琳眼皮倏地一翻,心道这家伙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突如其来的殷勤在为什么事做补偿?

“在外面偷吃了?”

“偷吃了一根小葱,还有个小黄瓜头,都是下脚料哦。”

“哼!”何琳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看到他发毛为止。

“什么?”

“突然这么肉麻兮兮的让我觉得好生奇怪。你不心虚?”

“神经,对你好还有错了?”

“买衣服买贵了?”

“瞎说,没买。”

“弄坏我的什么东西了或把我的什么东西送人了?”

“有点正经好吗?”

“为什么如此亲密地讨好?”

传志故作神秘一笑,“吃完告诉你!走,先去吃饭,回来吃你。”

何琳屁颠屁颠跟着跑下去了。

其实去掉一切外在因素,男人取悦女人也是件相当容易的事,卧室是很理想的场所,一个萝卜一个坑,生殖器的天然衔接就是快乐幸福的方向。前戏做足,充满爱意和情欲的抚慰是任何女人也抵挡不了的,那种玉润珠圆地动山摇的高潮过后,再厉害的河东狮吼也变成乖乖的小猫咪了。反过来,女人也是通过这种途径去征服男人的。一句话,床笫之欢能让你忘记伤痛,化解积怨,心地柔软。

以前一次高质量的性爱能让何琳高兴,活脱脱高兴两三天,会勤劳有加地把所有衣服放进洗衣机洗了,甚至会给他叠衣服,做一些可爱的小动作。王传志觉得这次也应该差不多。可惜,这次轮着何琳懒了,打呵欠,赖床,急躁——还给惯出脾气了。

一天早上,何琳有点困乏,不舒服,不想动弹,突然想起了什么,跑进卫生间,一会儿便大惊小叫,失了火似的。传志连忙从厨房跑出来,迎面看到老婆手里拿着试孕纸,上面隐隐两个杠杠。

传志呆了一下,“是不是真的?百发百中啊!”

“什么百发百中,发这么久,这一次才中!”

传志发自内心的喜悦,“噢,我也有儿子了!”

“别高兴太早,生女儿怎么办?假怀孕怎么办?去医院再确定。”

当天中午趁午餐功夫,何琳去了附近医院一查,呈现弱阳性,十有###就是了,也就一个月左右。准妈妈心里沉甸甸的,一个小生命哟,又植入肚子里了,正在生根发芽。不知为什么,又想起上次流产,孩子应该又回来了吧,唉,这次一定要好好准备,迎接天赐的小宝贝!

那天晚上传志回家很早,做好几样菜等着庆祝。

何琳一进门就宣布:“三口之家,咱家的丫头来了。”

传志马上急赤白脸,“谁说丫头?”

“医生说的。”

“才多长时间,查得出来性别吗?”

“查不出来你激动什么呀?”

“你别吓唬我啊!有你这样吓人的吗?”

何琳不依不饶了,“我怎么吓唬你了?不是你今早要说生儿子的吗?”

“我只是说说而已。”

“许你说就不许我说?”

“好,许你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传志转变之快,连他自己也没料到,笑嘻嘻的,把肚子还一马平川的老婆当国宝熊猫,揽到饭桌上坐下,筷子递在手里。但何琳心里落下了阴影,刚才的争执暴露了他的潜意识:想要儿子。

于是睡觉时,她躺在床上给他做功课,“生儿生女不一样吗?”

传志愣了一下,“嗯,一样,男女平等了。”

“你说生儿生女,女人有责任吗?”

传志用枕头砸她,“没责任他从哪里出来啊?”

“我是说婴儿性别是女人决定的吗?”

传志正了正脑袋,“男人决定,X、Y两个染色体。”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5)

“女人有两个一模一样的X染色体,贡献一个,还缺一个,你贡献不出Y染色体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贡献的不是Y?”

“好,咱等着瞧,九个月后看你做了点什么贡献!”

于是球给踢回去了,何琳心里还挺得意。轮到传志坐卧不宁了,拽着老婆说话,“我要真贡献出的X染色体……”亮晶晶的小眼睛在黑夜中闪烁。

“恭喜,你有了闺女!”

“我要一下子贡献出两个Y,会不会一对双胞胎?”

这个比较高深的生物问题,何琳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却没有打击老公,“想高效率生一对啊?一、看看你祖坟上长青蒿冒青烟了没?二、你——咱那点薪水,养得起俩吗?男孩生下来就负债一百万,女孩生下来负债五十万,你还想一下子就负债二百万啊?想什么呢你?”

传志也急了,“怎么养不起啊?你只管生两个,你看我养起养不起!”

“是不是抱回你老家一个,多添一双筷子,多添一只碗,让你妈当个小狗拉把了?”提醒别人也提醒了自己,何琳一骨碌坐起来,叹口气,一本正经,“咱们商量一下吧,估计孩子来早了,咱们还没做好准备……”

传志急了,“怎么没做好准备?还记得上次孩子没了你跟我急,怪我,这次有了,干吗不要?是老天爷给我们的礼物!”

“可这礼物也太费钱了!”

“不怕,人家能养我们就不能?你老公现在挣得少点,过两年硕士毕业,肯定有办法!”

“问题是这两年怎么办?我半年后能不能工作还是事呢,哺乳期内没工作呢?靠你那点工资——你老家里人还指着你呢,哪有钱养儿子!”

黑夜中,传志考虑了好一会儿,郑重其事地向老婆保证:“好吧,你安心养胎,别想别的,我的工资卡交你,你保管着。”

“真的?老公真好。那就现在给我吧,让人家安心一下嘛。”何琳是学聪明了,好处或许诺一张嘴,立马要求兑现,再不像以前那样过夜了,第二天成了空头支票。

被老婆娇嗔一夸奖,传志噔噔下床,从上衣里摸出工资卡,缴了上去。

嘿嘿,何琳暗喜,结婚两年了,今天算第一次掌控了财权,做实了财政大臣。以前太笨,脸皮也太薄,更太自尊了。现在都孩子他妈了,要看紧巢穴看紧碗中食了。呵呵,卡卡让老公更加贴心温暖哦。

何琳是寒体质,还有点过于敏感,怀孕不到两个月就反应很厉害,呕吐,呕吐,胆汁都吐出来了,且不能沾一丝油腥,抱着马桶能吐出血丝来,然后头晕脑涨四肢无力,按她自己的话说:像死猪一样只剩下躺在床上大喘气的份了。

王传志紧张啊,这样一天天不吃饭,营养跟不上孩子怎么受得了?而且新买的《聪明宝贝漂亮妈妈》上说了,头两个月正长五官呢,五官都长不好,这小人还不废了?

但妇幼医生说:“很正常,吐了再吃,多吃几顿,总有一些食物会留在胃里。”

传志就煮半锅白米粥,切了一小盘咸萝卜丝,逼着何琳吃,一天吃十顿,总有几粒白米留在胃里补咱儿子的小脸蛋吧。

何琳嘟嘟囔囔,鼻涕眼泪一大把,躺在被窝里拉不起来。这可怎么办呐?老何夫妇听说女儿怀孕了,都挺高兴,但工作忙得抽不开身,华清也云游四海去了。过来看了两次,一看女儿反应超出常人,不能上班也照顾不了自己,干脆,请个阿姨吧,照看两三个月,五六月份孩子坐实了就好了。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6)

请人照顾,何琳是乐意的,也不用把老公折腾得白天上班不放心,晚上睡觉睡不好,人都累瘦了。而且索性她把工作给辞了。上次流产和争吵时,请了一个多月的假,人家老板觉得一是她工作做得的确出色,想留住她;二是平面设计熟手比较缺,能迁就就迁就。何琳不好意思啊,就这身体状况,要拖人家一年半载的也太不够意思了,干脆,腾地儿,让人家培养新人吧。如果到时自己能上班人家还想要就去,不想要了,凭自己这两下子再找个超出传志几倍薪水的也当玩似的。专业好嘛,赶上了中国广告业爆炸性发展的好时候。

请阿姨,传志有点不乐意,怎么也得七八百上千的工资吧,吃住都在自己家,还不如省省让自己妈来侍候呢。婆婆替儿子照顾怀孕的媳妇怎么就不天经地义了?去年照顾嫂子照顾得那个欢!于是把这个提议小心地说给何琳听。

何琳老大不乐意,“让你妈来,准备与我吵架兼大打出手啊?日子还想不想过了?”

“宝贝,我妈看到你怀孕肯定高兴!非常时期也很收敛,不会与你一般见识,怎么着也是怀的她老人家的孙子啊!”

“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我不相信!”

“你没见过我妈侍候我嫂子啊,我嫂子养尊处优像不像皇后?”

“哈,有那样养尊处优当皇后的?大庭广众下的明活是没干,背地里当牛做马样样不少,而且萝卜白菜可没少消耗……”

传志又急赤白脸了,“那些活你统统不干不就行了?吃过饭你爱干吗干吗;爱吃什么你给我说,我都买来。再说,干点活对身体好,书上也说了,孕妇多活动活动将来生孩子顺利,不用剖腹产。”看何琳没反应,继续做工作,“你想想,我妈来了,都是自家人,熟人,说话做事都方便。请个阿姨来,陌生人,我不放心,也不舒服……”

“我觉得放心、方便又舒服!”

“方便舒服你得付工资啊!我妈也能做到方便舒服,不用付工资,傻样,不用白不用啊!”

何琳不买帐,还反唇相讥,“你妈不用付工资、白用?这几年你孝顺她的钱还少啊?还怎么付工资?你都替你娘养她儿子孙子外孙子了……”

要到争吵边界了,传志立马打住,苦口婆心,“对呀,你不用她照顾她也一样需要我孝敬,过了六十岁就是我们——是我,主要是我的法律义务养老了,你干吗不使用你的权力对冲一下?虽然婆婆没有法律义务侍候怀孕的儿媳妇,但非法律层面有啊,民间有啊!其实也是权利和义务对等的意思。”

嗯,这么一说,何琳心眼活动了,对啊,过去两年老太太没少花这边的钱,过了六十岁更理直气壮地花了,虽然法律规定了是她儿子主要孝敬养老的义务,孝敬养老不用钱啊?婚姻法规定夫妻财产共有呢,怎么算她儿子的主要义务?矛盾嘛。哼,不用白不用,凭什么媳妇对婆婆只有义务没有权力?就得让她来侍候!

13

传志让母亲来,是这一段日子一直酝酿的想法,先不说在他有限的人生经验里婆婆与媳妇本来就是相互撕咬相互扶持的生活模式,就是前一段,何琳刚被证实怀孕时,他第一时间就向母亲激动地报喜了。老太太高兴之余有点感伤,原来和大媳妇绣花又牙错咬腮争吵了,话里话外让传志觉得大嫂自打生了儿子,母凭子贵,在家里地位陡升,说话硬气了,腰杆挺直了,把老太太的家长地位快挤没了;而且大哥传祥也不敢管了,以前还能压得住,现在三句不和,绣花就能铺盖一卷抱着儿子气呼呼地回娘家——把宝贝孙子抱走啊,老太太肝儿疼!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7)

这种婆媳间犬牙交错、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关系在农村自古就有,并习以为常,但本家出了新内容的是:老太太嘴快,好大喜功,为了讨好生了孙子的大媳妇,早早预定了二儿子家的北京户口,而二儿子并没拦着。老人家以为吃了定心丸啦,拼命向大媳妇邀功显摆:你看,俺一句话就把大龙弄成小北京人了,别说咱村里人,就是县里人有几个说有北京户口就有的?虽说是为了俺大孙子,但儿子到底与娘亲啊!意思是:大龙沾了俺的光,你沾了大龙的光,也就是沾了俺的光。

绣花也是识时务知道眉眼高低的,于是拼命巴结回报婆婆,天天说软话赔笑脸,一星半点吃亏也就吃了,并不计较。

谁知一等二等北京户口没下来,原来传志没摆平,何琳握着死活不答应。

绣花不怪何琳,人家得给自己的孩子留着呀。怪婆婆,大嘴一张四处兜风,有一着没一着地瞎张罗,没影的事儿就先四处叨叨,多有能耐似的,哄谁呀?最后还不是把一个大耳刮子打到自己一张老脸上!

人一泄气,态度就下来了,不仅不追捧婆婆了,还踢三打四的,以前的好态度起了报复性反弹,气势上来,就不怎么把做错事的老太婆放眼里了,再加上队里对她家超生的广而告之和罚款,家里处处充满了火药味。

老太太不甘心啊,心道俺千辛万苦拼着一张老脸不要,与二媳妇争吵打架也在所不惜,为你安置了一个好地方,近一年尽心尽力侍候你,现在你生下儿子了转脸就忘了良心了!生气、愤怒加失望,老太太就不想在老家里待了,去哪里呢,大闺女和那个刘王八蛋去了南方打工,小儿子还在上学,小闺女还没结婚成家,想来想去也只有二儿子家能躲一躲。

传志听到老娘在老家里受大嫂气,大哥又管不了,于心不忍,于是凑个机会要把老娘接过来。接前约法三章:“不要跟何琳吵,有一星半点不顺,让着她点,她有孕在身,正好脾气又长了。本来脾气就不好。”

“儿啊,你把心放肚子里吧,怎么着也是怀的俺的孙子!俺好吃好喝侍候她,不说话不回嘴就行了呗。”

“别指望她干活。”

“不指望,俺干。”

“别提孙子孙子的事,一提她准翻!”

“儿啊,你咋娶个刺猬来着……行,不提,生个啥就是啥。”

嗯,这老娘多通情达理啊,愿意做免费的保姆,当然肥水也没流外人田。

三天后老太太就提着包包熟门熟路上门了。何琳没像少奶奶般躺在床上等侍候,从来话都是狠巴巴地说,行动上都给找回来。人家不是来侍候照顾咱的嘛,尽弃前嫌,笑脸相迎吧,而且提前一天还到超市给她买了一身丝绸衣裤,老太太就喜欢这种看上去亮亮的衣服。

老太太伸手一摸,抖抖擞擞的不孬,心道来干活和来享福,到底待遇不一样啊。

第一顿饭是传志做的。这个人对老婆好,对老娘好,只要老婆老娘在一起了,会做得更好,恨不得把所有活都干完了,只要那两人不横眉竖眼地打架。

饭桌上,何琳略显可怜地喝着清淡的白米粥,夹着没半点油腥的小咸菜,对面母子吃着香喷喷的鸡蛋面和炒土豆丝。那种味道,要让何琳呕吐出来。

婆婆热心地给儿子做老家的新闻汇报,主题是大路西边的那大片树林:“那几十亩的树都让当官的王八犊子砍得一个不剩,都卖给县里造纸厂了!说来就来了一群穿制服的,扛着电锯,一个人搂不过来的大杨树、碗口粗的槐树,齐茬从根上抹断!那一段时间多乱你不知道,鸡飞狗跑,白天公家的电锯震耳朵,晚上周围村里老少爷们都是偷砍,人家劳力多的人家,一晚上能砍下来十个八个的,当晚拉到几十里外的别村,倒倒手就是真金白银的现钱!一晚上能捞几百块!”老太太接着叹气,“你不在家,你兄弟又不在家,就指望你哥一个人,偷不了几个,偷了也不能当夜拉出去卖,一个人力气有限。俺,你大嫂,妇女有多大用?反正这拨偷树上咱家损失不少。”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8)

何琳有点惊讶,饭桌上大谈特谈明里暗里鼓励偷东西呀?同时有点心疼,婆家那灰暗的农村,好像只有那片可爱的树林给她留下的印象最正面了。分明又听到老公在说:“去叫我舅家的表哥帮忙啊。”

“唉,你两个表兄无用拉才,一点用没有,沾到公家的事他们害怕!公家天天大喇叭上喊:公家财产不能动,逮住拘留罚款!他们害怕被抓着拘留。那些大胆的人谁当回事啊,全当耳旁风,反正多偷多砍了就能换钱花,看谁都砍得欢!前几天刘长胜从广东回来看看,俺说叫这个人精过来帮一下吧,俩人分工帮着,就比一个人干活快,卖了钱两人分呗!谁跟钱有气啊?这个不干人事的,平时耍流氓充能豆子比谁都有种,赶上正事了,他泥坯遇水——先软了,出溜了,晚上和你哥出去刚一杯茶功夫,遇上巡防了,扔下斧子扭头就跑,跑多快你知道不,就是窝里横的那种孬人!你哥没跑过他,给拴上了,第二天俺去给公家要的人——”

传志笑,“你怎么要的?”

何琳也很有兴味。

“怎么要的?抹泪巴拉地找领导呗!人家偷,咱也偷,凭什么咱偷得少还要挨拘留?罚款更不中。俺就在人家大领导门口哭天抢地,不放俺儿俺就不活了,吊死在领导院子里,奶奶的,俺就这样了,愿意咋处理一个老妈子随你们便了,但你得把俺儿放出来!”

老太太声情并茂,把自己的强势和民间智慧演义得惟妙惟肖。传志乐了,何琳也乐了,没料到老太太还有这么一把横劲。老太太也很得意,“俺撒泼了一上午,下午你哥就给放出来了,没罚款。罚款谁交呀?晚上照样去偷!这些树都是当年俺们栽的,去一里地外挑水,一天就给几个馍馍头,长成树了给他们这些伤天理的!你不知道咱村里这次从小树林里发的财,劳力多的人家都赶上两年地里的收成了。咱人少,凭你哥一个人瞎折腾,还折腾来几百块呢!”然后叹口气,像是怀念一个发财机会的逝去,“现在都砍光了。以前有树挡着,看不见西庄的人家,光听见狗咬,现在也能看见了。公家的狼群走了,你哥现在就每天拿着铁锨、镢头,刨树根。周围村里都来刨,定期有厂家来收,也能造纸……”

何琳有点难过,北京就是缺水的城市,北边的沙漠就快推到家门口了,却仿佛看到老公老家西边那片珍贵的树木正一棵棵轰然倒下,尘土飞扬后是赶尽杀绝、斩草除根后光秃秃的荒凉景象。真没想到那片在秋天深一簇浅一簇不同层次的美丽树林会在短短三年内遭到这种命运。

回到娘家后,何琳把婆家村里偷砍树的事添油加醋讲给父母听,当然没忘站在道德高地上批判:真是野蛮、贪婪、愚昧,以颠覆普罗价值观为乐的自私、混乱又原始的农村现状!

老何听了沉默不语。她母亲站在“教授”级别上却发出了不同论调:“农村人生活太穷,也太苦,放任何人几代人都这样也得去偷去抢。首先一点便是财产权不明,农村人有什么呀?祖祖辈辈生活了几千年了,到了现在都没有土地所有权,除了一家一个刚能遮风挡雨的窝,他们真正拥有过什么呀?也别笑话别人贪婪愚昧,大环境如此残酷,你不能要求个人的品行操守严谨端庄。这些人得活着呀!何琳,以前的事就算了,想过日子就追究不起,以后你也别笑话你婆婆落后,也别因此看不上她,那不是她的错。是她的错,她的错也有限。”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9)

她父亲也说:“你婆婆能过来照顾你就不容易,别那么多事挑剔人家,站在老太太立场上想想,她这一大家子挺难的。你们就是观念不一样,真比起优缺点来,你还真比不上人家,起码把你放在那个恶劣的环境里,你能怎样?”

于是何琳闷闷地从娘家回来了。小姨出去玩了,找一个同盟者还真难。

14

老太太给媳妇煮了白白的大米粥,咸菜切得细细的,揪了几片香菜叶放去,绿油油的怪好看。

现在何琳不用等谁了,饿了就吃,量少而顿多,粥又不经饿,加上吐,基本上就是想起来就吃,转一圈就吃,像过共产主义社会似的,供应充足,按需分配。有一度何琳沾沾自喜,虽胃不舒服,但生活不错呀,就是消耗的绝对值低了点,大米不值钱呀。

到了晚餐正点,有点不平衡了,婆婆精心给儿子炖的瘦猪肉,还清炒了一个豆腐,满桌诱人丰盛。加上老太太毫不遮掩地疼儿子,把瘦肉、小豆腐块夹到传志碗里,夹成小山。何琳受不了了,凑上去吃。传志疼老婆,把自己碗里的红肉和嫩豆腐夹给她。

老太太翻了翻眼睛,到也什么没说。何琳心里美滋滋的,心道,你疼你儿子吧,我有老公疼。正吃得津津有味,胃里又排斥了,跌跌撞撞跑进卫生间稀里哗啦地吐,吃进去多少,吐出来多少。传志跟过来,关切地,“没事吧老婆?”

婆婆用眼神把儿子拉回来,“很自然的事,女人怀孩子谁不这样?吐得越多,孩子越好,害喜!”

“医生说何琳体质比一般人敏感。”

“城里人干活少、不锻炼的原因。农村人天天忙得顾头顾不了腚,谁有闲功夫这么在意自己的?当年我生你们五个的时候,都没啥感觉就过来了,想找个地方歇一歇来,有那个闲时间不?现在就是生活好了,不用出力了……”

传志:“娘,别说了,听到又该不高兴了。”

“唉,儿啊,你是变成城里人了!”

“现在不是非常时期嘛。”

“啥非常时期?女人生孩子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想当成大事就是大事,想不是事又有什么事?”然后轻声叹了一声,“这么早就不上班了,天天在家吃了睡,睡了玩,玩了吃,还让人侍候着,现在的小孩忒会享受了!”说完,把盘里的红肉全夹给儿子,“你快吃吧,吃了不疼瞎了疼。怀孕的头几个月就得喝稀粥就咸菜啃窝窝头,小孩坐得壮实,想吃别的也是浪费。”

传志抬头,看见何琳摇摇晃晃出来了,小声关照母亲:“别说了。”

老太太也小声:“是个人都长着嘴,说一句也不让说啊?”

何琳此时正受生理激素的控制,满腹情绪和多疑,看到老公那娘俩一唱一和的姿态,心道:行,又在背后说我是吧,不就是吃了你两肉嘛,心疼成这样,还不是花我的钱买来的!小气。一来准没好事,天生事儿妈。

不过那天火气都不太冲,只在心里过了过,没燃起来。双方还没熟稔吧。

第二天,传志一早就上班了。老太太也了个大早,煮了粥,切了咸菜,自己随意吃了点,没在客厅坐着看电视,出去悠悠搭搭找屋前屋后的街坊说话去了。

何琳饿得后背贴前胸了,光着脚丫起来,到厨房,一掀盖,好嘛,一大锅猪食似的,喝上三五七八天没问题。饿呀,先来半碗吧,吃了一半就特想吃西红柿炒鸡蛋,突然涌上来的想吃想疯了的劲头。乖,卷起袖子自己做。用了两个西红柿,两个鸡蛋,没放油,炒得粥似的,多半碗,皱着眉头吃光了。上楼时,从楼梯的窗户里看到婆婆正与胡大妈语气激昂地聊天,手指频率很高地指向自己儿子家,手指一点一点的。何琳一口咬定都在大倒苦水,声讨自己媳妇释放委屈呢,这气氛正像自己与小雅在一起十有###的话题是声讨自己和对方的婆婆差不多!出了偏差她敢把脑袋割下来。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10)

何琳也不用割脑袋,女人的多疑和直觉总是以大量事实为基础的合理推测,且多半都有准星。

胡奶奶说:“老姐姐,自从你上次回去后,我也坐不住了,不想待了,不想与她们生气了,侍候着这一窝子还气得心窝子疼,自己收拾收拾回老家该干吗干吗去呗,心宽体胖说不定再多活几年!”

老太太:“俺也不想在这里待,城里楼上楼下,人多闹哄哄,水电都要钱,花的钱多硌得腰疼,忒不习惯。还不是老二家怀孕了,娇气,有点小反应,俺老二非叫来不可,侍候媳妇。要不是为了俺儿下一辈人烟,说什么俺也不来,儿子不愿意,一天八个电话地催!”

“儿子让你来,肯定媳妇也愿意,既然是请的,你就住着呗,你家地方又宽绰。不像俺家,客厅里打折叠床,还拉帘子。你跟着你儿子算享福了,在北京有这么一所房子,还有啥心操?就差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了。”

王老太太一半得意一半担忧,“一直想要胖小子呢,谁知肚子能争气不?”

胡奶奶沉下了声音:“不试试那个偏方?”

“俺想试,可媳妇这两天没头的鸡似的,动不动就有找事的愣劲头……”

“让你儿子试啊。”

“嗯,哪能让他知道,现在年轻的小孩有几个相信这个的?都以为能的上了天了。俺说俺大孙子因为喝了这个药水怀上的,没一个信的。”

“大儿媳妇也不信?”

“她倒信,都生出来再不信?二媳妇刺猬似的,说她一句,蹦蹦蹦,侍候都侍候不好。当城里媳妇的婆婆难着呢!”

“现在小媳妇都娇气了,生个孩子,八抬大轿抬,一家子惯着,陪小心,王母娘娘似的。想当年咱那时候,谁惯谁?出去干活拉大车,饭点能抓着馍头填饱肚子就喜滋滋的,生孩子生在路边上,褂子一脱,一包,自己咬掉脐带抱回家,那时小孩饿得小嘴张张着……咱们和孩子不一样过来了?小孩谁长到茄棵里去了,不一样长大成人?”

“唉,社会不一样了,俺儿这么大的官都怕老婆。媳妇刚怀上不到俩月,小孩没有豆粒大,就嫌苦,不上班了,天天在家吃了玩、玩了吃,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你哪一天一丁点儿没弄妥,就甩脸看!唉,现在养儿子,跟养猪似的,还不就那么回事,他啥用也给你中不了!”

“婆婆侍候着还有啥不满意的?不满意回娘家,让亲娘侍候去!”

“不假,下次俺就得这么说,嫌侍候得不好,回你娘家吧,你娘侍候得好!屁事不干还挑肥拣瘦,能准生出儿子也好啊……”

何琳又饿了,下楼时还看到那两位正说的唾沫星子乱溅。不理。到厨房热了粥,热好了没食欲了,想吃火锅,带上零钱到超市附近的台湾餐厅要了份素餐,十五元的,一大盘子青菜、鸡蛋、鱼丸的那种,自己守着个小锅美美吃了近一小时,茼蒿、白菜、菠菜、油麦、白豆腐,吃得肚儿滚圆,心满意足回家了。刚上楼,就跑到卫生间,痛苦地大吐特吐,一口胆汁呕出后,喉咙火烧似的,她一下子瞪着镜子中脸色蜡黄的自己,不好,声带给生生撕坏了。全部吐完后,一点点力气也没有了,勉强爬回床上,瘫倒了,泪水一下迸流出来,真想自己的父母和小姨了,如果她们中的一个人在,也能嘘寒问暖,给端点热水喝……婆婆不是妈,现在又一次真切地体会到这个伪命题,这两个都称为“妈妈”的人的真正区别,前者只会干点浮事,做点表面文章,且做了一定让你知道,却永远想着受了哪些委屈,一丁点儿也不会站在媳妇立场上看问题的。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11)

傍晚,传志回来了。何琳向他喊饿。这个准父亲二话没说,下去热了粥,一会儿端上来一大碗,还端来了小咸菜。何琳给逮着了,稀里哗啦喝了两大碗,边喝边喊嗓子疼。

“你怎么像小饿猪似的?”

“哼,一天就指着这顿呢!”

“嗓子怎么了?”

“咳的,声带都出血了。”

传志搞不明白怀孕怎么会出现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故。“傻瓜,以后别再饿着了,叫我妈端上来啊!”

“哼,你妈早跑得没影了,指望她老人家,我还不饿死!”

晚餐又丰富得让人咬牙切齿,猪肉炖茄子,醋溜豆芽,凉拌豆角,流着金黄油汁的咸鸭蛋,别看菜色都不咋的,老人喜欢放酱油,颜色重,就是闻起来香得要命!看着婆婆和老公津津有味吧唧吧唧地吃,何琳站在外围一个劲地咽口水,一肚子粥啊!好在与一桌子美味犯冲了,跑到卫生间,吐完了高高兴兴凑上来抓起筷子吃。

婆婆说:“你还是喝点粥去吧,吃了也白吃。”

儿媳态度坚决:“白吃也得吃!”

老公在一旁笑着打趣:“你一天吃几顿饭啊?”

“吃的顿数再多也不如你一顿顶事!”

于是这头饿狼不管不顾地把盘子、碗拉自己近一些,要风卷残云。

婆婆又说:“少吃点吧,少吃点就少吐点。”

儿媳态度依然坚决:“嫌我吃得多呀?我愿意!”

老公又在一旁笑着息事宁人:“吃吧吃吧,不够再做,快一家四口人了。”

婆婆自己嘟哝了一句:“眼馋肚饱……”

事实证明何琳的确有点眼馋肚饱,“白吃”的预言很正确,到了楼上没五分钟又到卫生间倒得一干二净。传志又下楼盛粥去了。

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第二天何琳受不了了,小脸黄黄的,饿得眼冒金星,胃空空的却不住地翻腾,想喊婆婆给弄点酸菜汤、西红柿什么的都行,喉咙却干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使出全身力气磕磕碰碰下了楼,看到婆婆正在厅里看电视,看韩剧。韩剧里老太太生气了,躲在自己屋里不出去,大儿媳妇大儿子都在门外一声一声“妈妈”、“妈妈”可怜巴巴地赔罪呢。

何琳扶着楼梯扶手说:“还有饭吃吗?”

一连叫了两声,老太太茫然回过头,“有粥啊,昨天还没喝完呢。”

何琳晃晃悠悠走到厨房,掀开盖子,看着多半锅白咧咧热了几百次再热几百次也喝不完的白浆糊,气不打一处来,转手端到卫生间,倒进马桶冲走了。然后又晃到客厅,“还有饭吃吗?”

婆婆:“灶屋不是有粥吗?热热。”

“没了,我倒了。”

婆婆难以置信地站起来,跑到厨房一看,黏糊糊的空锅没刷,放在那儿,“你倒哪里了?”

“卫生间。”

婆婆跑到卫生间,又跑出来,严厉地,“喝不了倒了干啥?你不喝俺喝呀,俺能喝!白米白面的,又没瞎,你倒了干啥?”

何琳语气平静,但态度坚决:“我要喝新的,昨天剩的没胃口,看着就想吐!”本来她以为婆婆会跳脚吵呢,至少会张口来句:“想喝新的你自己弄吧,侍候不好你了还!”

令人惊异的是婆婆什么也没说,直接到厨房做饭去了。何琳呆了一下,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变得敏感又矫情?好,老太太出来时,先给她个微笑。她昏昏沉沉坐了好一会儿,婆婆出来了,端了一碗稠面汤,里面有数不清的面疙瘩,然后又端上来两只碗,一只是咸菜,另一只是黑黑的半碗可乐状的东西。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12)

婆婆语气极尽和蔼温柔,指着那只黑汤碗,“来,先喝这个吧。”

何琳马上报之一个灿烂的微笑,问了声,“什么呀?”

婆婆信心大增,“好东西,喝了吧。”

何琳有点疑惑,“到底是什么啊?”

“喝了再给你说。”

何琳左看右看,又对比了一下婆婆的反常态度,坚决不喝。

婆婆急了,“喝了吧,不喝怎么生儿子?”

何琳马上离开了桌子,指着那碗来历不明的东西,厉声质问:“到底是什么?你让我喝什么?”

“秘方!祖传秘方!生儿子的祖传秘方!”

何琳端了那只碗转身噌噌上楼了,一会儿下来,没事一样坐在桌前吃面疙瘩。

老太太纳闷:“你给端哪里去了?”

何琳声音冷冷的,“你放心,藏起来了。”

“祖传秘方你藏起来干啥?”

“回来让你儿子喝!”

“俺儿子喝了中啥用?孩子又不在他肚子里!”

“不在他肚子里他才得喝!”

婆婆给绕糊涂了,“你生不出儿子咋办啊?你大嫂喝了才生出大龙的……”

何琳勃然大怒,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生不出儿子也怪你儿子没那本事,回来你问问,他为什么就贡献不出Y染色体!”说完端起面疙瘩上楼了。

喊了两嗓子,撕裂的声带有点疼,气消了少半,还有一多半没下去,气呼呼地上床睡觉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做梦似的,防盗门有声响,传志下班回来了,被他妈拉着拽着不让上楼。何琳立马跳下床,跑到楼梯上,果然看到老公正被婆婆拉到客厅沙发上,竹筒倒豆子般密密匝匝小声说着什么。于是清了清嗓子,倍干脆地叫了声:“传志,你上来!”

一分钟后,传志屁颠屁颠地上楼来。何琳在想这一分钟里婆婆在他耳朵里灌了什么?于是指着桌子上的那碗形迹可疑的黑水说:“你想不想喝这碗能生儿子的祖传秘方?你不想喝我就拿到相关机构化验去,看看里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传志一声不吭,端了那碗直接进了卫生间,“哗”倒进马桶里,冲干净,出来了。

何琳气蒙了,大声吼叫起来:“你什么意思?共犯!谋杀共犯!你他妈生不出儿子还不怪你自己没本事!你倒了干吗?为什么不去化验看看你妈是不是谋杀我?!一尸两命,正合了你们的意了!”

传志小声而严厉地,“闭嘴!”

何琳跳了脚,“就是不闭!”

话音未落,婆婆激愤的声音传来,“传志,你别拦她,让她化验去,看看俺是不是黑了心谋害她!不知好歹的东西,让你生儿子是害你呀?还不是为了你们将来生活得更好点!自己肚子没用,还赖这个赖那个,赖得了别人头上吗?”

何琳两步跳到了楼梯上,居高临下与婆婆隔空对骂:“谁不知好歹的东西?你才是!倚老卖老,不知脸皮厚!我生儿生女关你鸟事?我爱生什么生什么,生只猪,我乐意!”

婆婆冷笑三声,“生只猪?生只猪你试试!有那能耐生个猪杀了吃肉吗?叫唤比谁叫唤得都响,一个猪羔子你也生不下来,不是俺激你,嘴尖福薄,没那命!”

何琳普通话字正腔圆,却没婆婆口才溜,一下给气蒙了,想不出下句该说什么,先将一只鞋子踢下楼,人就往下冲,一下子被后面过来的传志给抱住了。何琳转身与他打,“拉我干吗?刚刚你妈说的是人话吗?咒我的孩子,我要与这个老不死的拼命!你他妈拉我干吗?”厮打中还是被老公抱着拖进了房间。愤懑中,何琳声嘶力竭地喊出来:“滚!都滚出我的房子……”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13)

然后门哐地一声关严,嘶哑的声音被隔断了。

老太太气得浑身哆嗦,转身就向门外走,都走到门外了,被疾步赶上的儿子一把又拉进来,“娘,你干吗呀,还嫌家里不够乱吗?”

老太太哗闪出来一脸老泪,“儿啊,你也看到了,骂也骂了,就差一步打到身上了,侍候还遭人烦,你娘在这里还啥意思?俺这都不是为你吗?搁大街上的路人,谁爱管她呢!”

传志把一把鼻涕泪两行的老娘拖回房间,关上门,踱了两步,不无埋怨地,“娘,你说你为啥非给她那碗黑水喝?”

老太太哀怨地瞪了一眼儿子,“万一你生个闺女咋办?”

“生闺女那也是天注定的事,正怀着,改变不了啦!”

老太太很笃定:“这祖传秘方就能改变能——逆转!”

传志呆了一下,没想到大字不识一筐的老娘能说出有点文化和科技含量的“逆转”这种非大众化的词,看来没少研究啊。“这是封建迷信你知道不?”

老太太僵着脸,“俺没喝那么多墨水,啥也不知道,只知道凡是喝了这祖传秘方的药,都能生儿子!你大嫂也是喝了才生了大龙的!”

“娘啊,那是巧合!”

“咱家再巧合一回也行啊!”

传志苦口婆心,“你不知道——根据科学研究,没有后天‘逆转’一说,都是捕风捉影的事!今天这事,追根问底,还真怪不了何琳。相信你儿子吧,这来历不明含某些不知名化学成分的东西还真不能瞎喝!知道不?感冒了,医生都不让孕妇吃感冒药,就怕对胎儿有不良影响!”

老太太依然嘟哝:“想当年俺怀你兄弟姐妹五个的时候,还不有啥吃啥?哪有啥忌口的?现在科学越来越先进了,又怕这怕那小心成这样……”

“行了娘,这事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提这事了。何琳不是怀着咱家的小宝宝吗?您就大人大量,不跟她一般见识了,以后什么也不提!”

老太太还是很听儿子话的,但依然不解:“她怎么说生不生儿子不关她的事,关你的事?你怎么了?”

传志有点尴尬,有关染色体配对的事儿又给她解释不清,只得糊弄,“你不懂,以后再告诉你,复杂得很呢!”

“那现在怀的是闺女?”

“说不定呢,可能是第二个大龙呢。”

刚安抚了这个,回到楼上,传志看到何琳正在啃面包,啃得津津有味。气氛不错,忍不住用软话敲打一番:“你啊,现在脾气大撒把了,知道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何琳冷笑,“干吗?刚才你妈没吵过我,报仇呢?”

“嗯,我妈都哭了。”

“我没哭,你不平衡啊?”

传志语塞,“小嘴巴越来越会说了,不是在吃着吗?我就说你一句还不行了?刚才在楼下我狠说我妈了!现在说你吧,能不能得饶人处且饶人?怎么说那也是我妈,是长辈,行为方式不当,但目的是好的,为了我们好!你咋就不能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咱儿子爹的薄面上忍让两句,少说两句呢?今天我要不在,你们是不是又扭打在一起了?最后又弄得无法收拾?”

何琳哼了一声,已不吃这一套了,“怪我是吧?她在咒我孩子呢,为了我的孩子我能与任何人为敌!”

“看看,又激进了吧,雌性激素分泌过剩,还‘敌’、‘敌’的,你老公可是你‘敌人’的儿子啊,你在给你‘敌人’生孙子呢,手心手背都不分了你!”

何琳不理他,拿起手机发短信。一会儿跳下床,套上衣服往外走。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14)

“干吗去啊不让亲爱的老公陪着?”

“吃渴了,找点稀的溜溜缝去。”何琳已经下楼了。

回娘家。郁华清从新西兰、澳洲取道香港回来了,在香港买了好几件时髦的孕妇装,正在姐姐家派发礼物呢。

那小衣服太好看了,纯棉,泡泡袖,都是粉蓝粉黄粉红的嫩色系,宽松、舒服又可爱得要命。吵架吵赢了——打个平手就算赢了吧,主要是老公向着自己了!像得了丰厚战利品似的,心情倍好,一穿上新衣服,便大呼小叫起来,与小姨热烈拥抱后开始喝老爸煮的粥了。“宝贝啊,你婆婆小样的没给你脸看气受吧?”郁华清看着外甥女的吃相,由衷怀疑。

“哼,倒想给我看呢,被我顶回去了。士别三日,吾已非吴下阿蒙!”何琳超级牛,“这个愚昧到家的老恐怖分子,还哄我喝什么能发生逆转铁定生儿子的祖传秘方药水,好一顿吵,把她吵哭了!她儿子还哄了半天。”

郁华清打着响指,“这个封建老太太,重男轻女,五迷八道,治她两次下次就长教训了!”

郁华明看着女儿和妹妹一唱一和,赶紧熄火,“别那么浑身是刺,怎么也是老太太专门赶来照顾你,知人家点情,别像人家欠了你似的!一个老太太一辈子种地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有点落后迷信思想不足为怪,不信就是了,别针锋相对地吵架,你让传志在中间怎么做?”

“他怎么做?这一切还不是他自找的?忠孝想两全,本是两家人,非拉着并入一家,左右没脸,里外不是人,不正是这种二十四孝子想要的结果吗?你管他在中间怎么做呢,天下难当糊涂虫呢!”郁华清的絮叨。

老何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在电视上看过,河南一些农村流行一种药水,妇女喝下去,能生多胞胎,前几年那几个村子经常一家四五胞、五六胞地上新闻,那孩子生下只有斤把重,一个大信封就能装进去,的确是男孩偏多……”

郁华清叫起来,“哎,想起来了,叫什么催卵剂,生小孩就像生猪仔似的,一窝好几个,那小孩胳膊都跟手指头一样细,吓死人。没几年的事,就是不知长大后智力怎么样,别一窝傻子、神经病,跟猪似的,男孩倒是男孩,就是光知道吃……”

何琳吓了一跳,心道:这死老太婆,想害死我,幸亏是怀孕后,要是孕前,生出一窝人工操纵的傻孩子该怎么办啊!?

15

老太太从早市一个俗家和尚手里买了一个粗制滥造的瓷菩萨,俗艳的口红,不怎么合比例的纤纤玉手里捏着一只不那么顺溜的水净瓶,里面插了几枝绿塑料柳枝。反正怎么看都无法让人生出敬畏之心。

老太太把它供奉在自己房间的窗台上,早晚一炷香,儿子上班走后虔诚地敲木鱼,当当当,繁密无尽头的声音让楼上的何琳每分钟心跳两百下,头痛爆裂得要撞墙,撞到眼冒金花才舒服。她为此气冲牛斗,第一次敲开了婆婆的房间,“没法睡觉,不敲了行吧?”

婆婆停下手中的木鱼,眼皮都没翻,“求人不如求天,俺在求俺第二个孙子。”

“有用吗?”

“人在做,天在看,有用没用做了再说。”

行,何琳在屋外溜达了多半天,等传志一来,立马告状:“让你妈别敲那个破木鱼了行吗?北方哪有在家供神的?连我小姨这样的大俗人都从来不供,她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把咱家当庙了怎么的?”

传志对老婆、母亲的争执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民不告官不究,现在有人告了,平衡被打破了,他这只蜗牛就得出面了。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15)

儿子到了老太太屋里,进门和观音菩萨对上脸,三只香在袅袅冒着青烟。还别说,这个从小学里就受无神论教育的青年才俊还真有点不能适应。

“娘,你把菩萨弄家里来干啥?”

他妈很平静,“求菩萨再给俺添个孙子!”

“迷信。有用吗?”

“有用没用俺问心无愧!”

“天天敲木鱼,何琳睡不着觉。”

“谁说俺天天敲了?自己心里没事怕什么木鱼?事多的!”

“以后少敲吧,装神弄鬼的事少做吧,在自己家里,你儿子可是国家公务员呢!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传志也觉得母亲这一次过分。以他对母亲的了解,虽然有点迷信,也不至于要把菩萨供在家里做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吧?有点奇怪呢。

不过何琳并不奇怪,从第二天传志一上班,楼下的木鱼声又敲起来时就明白了,婆婆在老公面前失宠了,找不到由头,以歪门邪道奇技淫巧之术出奇制胜呢!哈哈,不敢在儿子面前敲,专门恶心她,还带着“求观音送子”的大帽子,不过是与儿媳争夺话语权争取地盘争夺对这个家里唯一男主人影响力的一种心理战术而已。女人,不管她十八岁还是八十一岁,心里也不过那点小九九,用对生活的谙熟和丰富的沉淀为自己争取更有用的东西罢了。窥探到这一点,何琳蓦然觉得自己强大了许多,对婆婆的小把戏也居高临下藐视起来,甚至有点小小的得意和同情,说到底是一个得仰望儿子争取到最好的生活条件的老女人罢了,身体和心理都衰落到很可怕的境地了,一戳即倒的稻草人,根本不必与她一般见识。

不过那木鱼雨点般的密集声也太可怕了,一度令她坐在卧室温暖的床上恐慌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是一种宗教幻觉般的心理暗示,甚至是一种神经战,让人瞬间失去理智,陷入抓狂。

不过到底何琳在精神上战胜她了,一度听到自己满意的笑声,响彻云霄,惊得天上的鸽子都噼里啪啦掉下来,血淋淋地砸碎在眼前的玻璃窗上……她捂上耳朵,挪过去打开电脑,用高音量让魅惑男高音vitas亮开那尖锐高亢、响遏行云之音周而复始地唱《星星》、《歌剧2》、《俄罗斯岸边》,瞬间把下面的木鱼声压到地下室去了。狠着心,何琳听了多半天,听到头疼欲裂、胃翻难受也在所不惜。以暴制暴嘛。

老太太这一着又算体面地输了。除了二人较劲,外人并没有真切地看出两人内斗的彼消此长,而且老太太还有一个杀手锏:做菜。每一个母亲对儿子保持的最终极的影响力除了血缘便是对其胃口的塑造。她培养了他的口腹之欲,这一点怎么想怎么像个阴谋,使她在以后的岁月中还能时时占据他心中最可靠甚至最核心的位置:你每天得饿啊,你每天得吃饭啊,这时你会想起谁来?

这一点何琳承认落了下风,好在男人除了胃还有更重要的生殖系统,这一点没有比妻子更合法更端庄也更胜任的女人了。何琳无需跟她争,不然就陷入好友小雅和她婆婆那场更深沉更像阴谋的心理战事了。她只需要恰到好处地点到为止就行了。

传志下班了,婆婆在厨房里又烧了几样拿手好菜,可不像以前猪食似的了,油放得多多的,香,一巨盘一海碗地盛上来,现在也学标致路线了,少而精,样式多,且都是儿子爱吃的。看来看电视有长进啊,端上桌子就等于接管儿子了。

何琳可不想到了床上再接管老公,更不想到了床上老公的脑袋还停留在美味的餐桌上。这年头社会分工发展迅速,掌握拿手好菜甚至以此为职业的比比皆是,哪个男人没养成嘴大吃四方的胃口?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16)

因此那亲爱的人一进门,可爱的娇妻就先于老娘蹭上去,先啵啵左右开弓啄两下,然后吊在老公胳膊上,撒娇弄痴说饿死了,馋得流口水了,想吃火锅想疯了,又不贵,呜呜,然后撅着小嘴巴等着官人英雄救美带路。

此时就这个男人最幸福了,两个女人想方设法拉拢他并为此竞相提高服务的花样和质量,他因此陷入家庭和美和天伦之乐的臆梦里,当然谁的服务质量最高、最用心良苦、最能讨得他心软之处,就跟谁走了。

留下老太太一人面对做了一下午佳肴的桌子,也无限伤怀,谁让那是自己的儿子也只是儿子呢!暂由他去吧。不过婆婆的生存之道远较年轻的媳妇窄,除了挂着儿子别无他法,只能寄求于下次,做得更好更细心,补回来。

以何琳的智商,一对一,专心致志地与婆婆打对攻,玩这种争宠游戏并不一定输,以前没经验,感觉不到有这种技战术,常像生瓜蛋子被婆婆提捏在手心里。现在她知道了,你不能把婆婆当单纯的婆婆和长辈,当一个时时事事与你争宠、争老公、争地盘、争女主人地位和话语权的对手你就找到了制敌之道,也欣然发现了自己的优势、劣势和敌人的优劣势。大部分时间,你手里的王牌和可利用资源要多得多,只要操作得当,再挤她也挤不进传统上她一直梦想和仰望的旧社会大家庭一家之主的位置上去。实权,只要你不放手,会一直在你手里。

因此何琳摆好站位,以最佳姿态和心理迎接婆婆的下一招。反正不上班,时间和精力有的是,白脸红脸都奉陪。

不过让她失望的是,婆婆的过招日程表让一突发事件给打扰了。二十一岁的小叔子王传林打来电话跟老娘要生活费,虽早已成年了,依然那么心安理得的要法。老太太也觉得这是义务,更有转嫁义务于他人的理所当然。

“俺哪有钱?跟你哥要!”

这个“哥”,一般指二哥。

“我哥说目前手紧,二嫂怀孕了,不上班了,开销大,暂时给不了。”

“该上班不上班,天上掉钱啊!你也是,钱花得忒快,不能紧着花啊!养你到八十啊?去,跟你妹红霞借两个。”

里面沉默了片刻,“说了,她也没钱……”

“你说先借借,以后还她!”

“我说借了,她说没钱!”

“……咋都没钱了?”老太太有些纳闷,转身给小闺女打了个电话,悠扬的《致爱丽丝》后很久,对面才响起了像是机械的嘈杂声。女孩喂了半天,总算找了个比较安静的地方与母亲通电话。

“红霞,你三哥没钱了,跟你借点,你咋刺猬似的不借他?”

女孩有些激动,语速有些快,“谁说我没借给他?这两年从他上大学里里外外给他快两万了,还不算高中花我的……”

“他是大学生,毕了业挣了钱还你!”

“悬!我没指望他还,只求他现在不要找我要钱了,欠他似的!上个月刚给了他四百,这个月才几号,又要!我一个月累死累活、每天干十几个小时才挣一千块钱!哪天晚上十二点前睡过觉?”

“他咋花这么多……”

“谈女朋友啊,请人家吃饭啊,再多也填不满无底洞!”

嗯,问题出来了,老三这几个月花钱多半是因为谈恋爱了。老太太又给三儿去电话,谈恋爱花钱还给家里要?还谈它干啥?和谁谈的呀?老三磨磨叽叽一阵后,说实话了,和一个不同系不同班的老乡谈的,姓甚名谁、家里状况也一五一十说了。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17)

老太太勃然大怒,立即从与二媳妇的微观竞争扩大到对未来三儿媳妇的宏观调控上,“啥?找了个农村的?三儿啊,三天不揪着耳朵交代你你咋就憨完了,没一点大人心眼呢?你还在上学阶段,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挣奖学金一门心思想着玩想着和女学生谈恋爱?你哥你妹辛辛苦苦挣几个钱哪能这样瞎花?看着是俩钱了,吃一桌子菜没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穷,挣不了几个钱,你出去两年就忘了咱家是啥样的啦?听你娘的,这个恋爱不能谈,又花钱又耽误学业,没一样好——啥?还是老乡,咱西边村里的,不行!咱不能愿意,长得再俊也不能愿意!俺供你上大学的目的你忘了不?就是让你有知识有文化在城里安个家,你找个农村的考虑后果了没?农村人负担重,将来挣俩钱还不够填窟窿的,多半辈子翻不了身!你工作了不能再找啊?一起上班的一个公司里,挑个小闺女,有门有户,也靠点谱!你别不听俺的,知道不?俺今天给你下达命令,你要不听俺的以后你别回家,也别认俺这个娘……”

老太太气得不轻,传志回来后,就一五一十地絮叨给儿子听,什么老三不听话,野了,竟然在学校里谈起了恋爱,和咱邻村,西林家,林三孬的大闺女好上了。你还知道西林家不?就是小树林西边的那个二十几户的小庄子,现在树都砍了,从这边的大路上能看到那边,都穷得要死,还不如咱王家店,咱王家店地多。他们按人头每人分八分地,前几年年年都有出去要饭的,这林三孬就背着口袋出去讨过饭,穿得叫花子似的,跑得远远的,跑近了,邻里熟人啥的,嫌丢人。挨家挨户求爷爷告奶妈,喊人家大爷大娘,给口吃的吧。要三天背着多半袋子馍馍头窝窝头回来给四个闺女吃,那些年可没少受罪。他家大闺女还真争气,也能考上咱家老三上的大学。怪不得前一阵子俺去地里薅草,地头碰个脸对脸,她家里的,一脸黢黑的老娘们招呼俺,说她大闺女与咱家传林是同学,还高咱一年,坐火车啥的,一同来一同往,能有个照应……这俺都没多想,原来他们早有这个点了!传志,这门亲咱不能答应,让老三躲那闺女远点,千万别碰人家,碰到身上揭不下来!林三孬家忒穷,老大上大学,听说还有两个妹妹念初中和高中,另一个妹妹去青岛打工了,挣钱供她们上学。这一家子负担忒重,搁一般人家都担不了。倒是三孬家的闺女都俊是真的,个个鸭蛋脸大眼睛,水灵灵洋娃娃似的。

传志说:“让他自己选吧,你别掺和。”

“不能让他自己选,他懂个屁!一天锄头没摸过,就知道吃饱不饿。小孩子家,哪知道里面的利害,林家的重担他担不了!”

“当他担不了时不就知道了?”

“说的啥话?那不行,俺不能让俺儿走这个弯路。他耳根子软,那个小闺女肯定说好话迷他了!不行,这几天俺得去一趟武汉,揪着他的耳朵给他说清楚!”

传志对母亲表现出的力量有些惊讶,“哟呵,还真去呀?华中的门能摸到吗?”

老太太不屑地哼了声,“还别吓唬你娘,下了火车站,俺没嘴不会打听啊?俺不会给老三打电话呀?放心吧乖乖,在北京没迷过,到武汉也走不迷俺!”

这娘俩没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看上去很亲密,何琳有意见了,这死老太婆只要有时间,肯定有办法把儿子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养婆婆就像养狼似的,凡事以她家的芝麻粒为准,防媳妇就像防贼似的。不过你只要防,就有偷听,还不如在客厅里都大大方方说出来,别人兴许没这个掺和的兴趣。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18)

传志上来了,何琳说:“你妈还真要干涉你弟弟的婚恋自由呀?”

传志:“嗨,我妈年纪大了,想起什么就是什么,随她折腾去吧。”

“你妈真在华中大学门口打滚撒泼,找人家校长什么——你别不信做不出来!”

传志一呆,没想到老婆在恶心他,“不会吧?”随即又从床上爬起来,“我得告诉她不能去……”

何琳摁住他,“婆婆大人怎么可能这么做?想哪里去了。她老人家愿意去,说不定是想老三了,天天在下面,又要煮饭侍候你儿子又要敲木鱼念菩萨,也挺累的,去武汉散散心也好。”

传志一想也是,对老婆学起猪头样,大手摆在耳朵上招风。何琳甜腻腻的,“你说你妈吧,娶个乡里乡亲邻居的俊闺女怎么了?人家穷,你家又富了?怎么就非拆散人家?”随即又叹气,“这一对苦命的小鸳鸯,大棒底下要各自飞了,多惨!当年你妈怎么就没棒打咱俩呢?”

传志也叹口气,“你不明白农村的情况,家里只要走出一个大学生,有机会改变命运,其他人也像抓到了救命稻草,紧抓不放……”

“就像你家一样?”

传志打了个寒战,忽地坐起来,脸色都变了,“你什么意思?我沾你光了?我家人沾你光了?都沾你什么光了?”

何琳冷笑一声,“那你怎么不娶个你邻村的同学?”

传志梗着脖子,“我有邻村的同学吗?”

“你弟弟有,他要不要娶?”

传志瞪着眼喘气。

何琳轻轻一笑,“是你妈不让吧?你妈当初怎么就没反对我嫁给你呢?”

传志青筋暴起,手指指着何琳,“你、你别过分!不要以为你怀孕了就可以一再挑战底线激怒我……”

何琳舒舒服服地躺着,根本不怕他,“你呀生什么气,被人揭短了也无须摆出气急败坏心虚的样子。我只是提醒你,你家人很多时候都没摆正自己的位置,你能不能跳开用一种比较公平公正的眼光打量一下,而不是你妈儿子的眼光?你被你妈绑架了都不知道,在她身上,你不能长长第三只眼睛?比如她自己就是女人,还变本加厉地歧视女孩,比如她本身就很穷,还嫌别人贫寒……”

那一晚传志什么也没说,既没冷淡她给个大后背,也没亲热地变成勺子,而是仰面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看了好久。

但婆婆还是如期去了武汉,心急火燎的,晚了人家姑娘会赖上她儿子似的。传志给买的火车票。

16

婆婆走了,没人煮饭了,何琳很高兴,那就自己煮,放点米放点水,够喝一天的就行;想吃菜了,带上钱去火锅店吃一大盘鲜叶子。吃饱喝足了,进了婆婆的房间,先给观音鞠三躬,赔不是,“神仙姐姐,我家庙小,香火不盛,怕委屈了您,给您挪个地方,找个真正一心虔诚礼佛的,您别在意啊,我可是一心一意为您好!等我将来有时间读佛经了,一定再把您请回来!”

然后把观音像、木鱼、香什么的,一块儿装入一个还算精美的纸箱里,抱到外面屋前屋后地转了转,看到胡奶奶的孙女甜甜了,送给她,让小姑娘转给她奶奶。

终于把神请出去了,回来后一边如释重负一边不安,观音不会怪罪吧?婆婆这个死老婆子真是欠,没事非自己找出事来!神仙就是那么容易往家里请的?以前可以不屑一顾,可以敬而远之,现在腹中有未出世的孩子,那种冥冥中不可预测的人事和因果是那么容易置于脑后的吗?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19)

每个人心中或隐或现都有一种源于神秘感的宿命情结,尤其是本身情绪最薄弱最易波动的时候,只要有个火星引着,就有慢慢放大控制你的思维和情绪的倾向。人有时就有一种邪性,捕风捉影,自从送走了观音,何琳内心深处一直处于隐藏状态的神秘和恐怖因素被激活并引导了出来,与子宫内那个正在形成的小生命有了奇特的联系,她感觉出有一种联系,黑暗中有一张恶毒的脸孔正不怀好意地看着她腹中已在发芽的一粒种子,眼光像刀子一般咒骂这粒种子——她在看电视、煮粥,或站在窗前眺望大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时,就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这种毒辣的诅咒和目光,一个激灵,出一身冷汗。并且这念头像着了魔一样,钻进了她的脑袋里,大白天象发癔症一样,思维能突然中断被截走,如蒙太奇手法。

传志也发现了何琳这两天神色不对,魂不守舍、战战兢兢的样子,一会儿要哭一会儿要笑,很纳闷,怀孕会使女人心情不好,神经也要跟着不好吗?直到一天夜里他才知道出了大问题——大概凌晨三点,何琳从床上坐起来摸着肚子大哭,那声音那劲头让人头皮发麻。

传志担心死了,哄她:“怎么做噩梦了?有我呢,我打它!”

何琳上气不接下气,“我看见咱们的孩子两个脑袋,后面还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

传志气,“哪那么多不吉利的,想什么呢?别胡思乱想了!”

何琳对他咬牙切齿:“还不是你恶毒的妈,招来神灵外鬼诅咒我的孩子,你们一家子都恶到家了……”

传志又气又惊,“你都没事瞎想些什么啊?我妈都不在这里了,怎么又得罪你了?捕风捉影也没这个捕法啊!”

准妈妈却很笃定,“还有脸说,我都听见你妈敲木鱼了,当当,当当,还敲,还敲!”

传志有点怕了,“……哪有声音啊?没敲啊!”

“现在不敲了,刚才我就听见她敲,楼梯下面的影子呼啦啦往上蹿!”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何琳说什么也不在家住了,说那种声音指不定又在耳朵眼里响起来。传志没办法,请假陪老婆回了娘家。

老何夫妇听了何琳的噩梦,有点怪女儿意志薄弱,疑神疑鬼,胡思乱想,同时也抱以理解之心,第一次做母亲嘛,紧张是免不了的,也都没太当回事。也没太多时间陪她,就上班去了。

郁华清接到姐姐电话,就颠颠跑过来陪外甥女解闷,但一见何琳神经兮兮的样子,也大吃一惊,问清了情况,大骂传志的娘老糊涂,牛鬼蛇神是那么容易往家请的吗?你请进来怎么送出去?而且请不在你自己家请,在儿媳家请,没脑子的老东西!

郁华清多明白的人啊,知道外甥女这是心病,入了脑子转不出来了。于是带着她去潭柘寺烧香拜佛,舍了一些香火钱,求了一串念珠,回来了。

何琳心里的结还是慢慢解开了。老何夫妇很高兴,真的担心她是抑郁症呢,现在人生活压力大,患抑郁症人群比例并不低。

传志也很高兴,他在小心翼翼且艰难地陪着老婆熬着孕育生命的周期,好在风波平息了,一切又好转起来。

虽然不停地吃,不停地吐,何琳心情却大好,又能去火锅店吃大盘青菜了,正常的生理反应还都在情绪控制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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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下午,她从超市提着二斤小西红柿慢悠悠回来,一进门,哟,老妖婆回来了,在客厅看电视呢!脑袋瞬间空了一下,好像看到东西风对刮枝叶乱摆的情景,即:一种战斗的前奏。婆婆这个满脸干成核桃皮的老太婆像紧张不安因子的LOGO,预示不平静生活和明争暗斗的开始。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20)

正因为有情绪顶着,媳妇没说话,也没礼让水果,而是提着直接上楼了。婆婆也没说话,只是乜斜了下媳妇的背影,不屑。

晚上,多重角色的传志回来了。这个男人累啊,一边兢兢业业地工作,一边辛勤地念硕士,一边又要小心陪侍有孕在身的妻子,又要时时担心婆媳两人一不留神互掐起来,天天提心吊胆!

婆婆看到儿子,伤心事有了诉说对象,娘儿俩一边在厨房做饭,一边讨论着家里的大事。何琳虽不屑,到底好奇嘛,一改以前鬼鬼祟祟的偷听状态,拿了个小棉垫铺在楼梯台阶上,干脆一边吃小西红柿一边正大光明地听。

“传林听你的?”

“不听?敢!打断他的狗腿!你们哥几个哪个不听你娘的也算不了完,也肯定落不了好!”

“听你的,你还拉个脸干吗?”

“红霞这个小死才,气死俺了!俺拉把大的两个闺女,没一个好东西!你姐当初要死要活,不听俺的,落到个今天在外面漂着的下场。红霞又是一根筋,撅嘴的驴犯倔,死催的,哭着闹着非跟一个南蛮子穷种过日子!说话起秧子挂葫芦,满嘴里跑舌头,听都听不懂!家里还有个病歪歪的老娘,爹无用拉才、架不住事的人,三间瓦屋头天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上辈子犯了啥事了这辈子非要进这样的人家?都他妈的死心眼子一脑袋狗屎,苍天也没长眼把这个死妮子打雷劈死俺也不用跟着二回烦心了……”

“娘!”传志尖厉地叫了一声。

“骂!骂死她!天上也不打雷劈死这个不长窟窿眼子的瞎货!跑不了跟大妮子一样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给俺丢人现眼!还嫁那么远,有个啥事能叫娘家知道?让那一窝子穷种淹死在粪坑里咱也别心疼!”

传志待母亲发泄完了,劝道:“生气、骂都没什么用,你得好好给她说,把利害关系摆清——”

“俺咋没说啊,在你兄弟那里俺在街上的长途电话里把所有好话都说尽了,她猪油吃多了糊了脑门,一头栽进去什么也听不进了,俺气得要抓住她掐死她!也别活在世上恶心你娘了,想死到哪去死哪去!”然后对儿子,“你去登报,俺要和她脱离关系,以后她的死活与咱们无关!”

传志净手出来了,估计是想打电话吧,扭头看到何琳,就那么瞬间尴尬了一下,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但什么也没说很快恢复了常态。何琳也有点小小的尴尬,心里还是得意洋洋的,装着脸皮厚厚的,什么也没放心里去,站起来,一手提棉垫一手提小西红柿悠悠搭搭上楼了。走到门口又定住,侧耳倾听——

传志在拨电话,长长一串,足足一分钟,又是IP号,又是区号,又是电话号码,终于说话了,“红霞啊,我,二哥。你怎么回事啊……把咱娘气得……好好说,嗯,你也是,人生大事怎么不先征求家里人意见呢?娘有事想不开,你没大哥二哥呀?什么都先斩后奏,你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懂什么?知道保护自己吗?让人骗了怎么办……”传志开始还矜持,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冒火,然后啪地挂断,下面没声了。

何琳吁了口气,看来红霞闯祸不小。

晚饭,老太太没吃,回屋生闷气去了。何琳心说连观音菩萨也顾不上了吧,哈哈。传志闷声不语吃了两碗,就何琳快快乐乐细嚼慢咽享受了晚餐,然后颠儿颠儿地上床睡觉,倒想逗老公来着,怕他再恼羞成怒。嘿嘿。

第二天,传志上班走了,何琳正撅着屁股睡大觉,电话来了,还是个长途,对020的区号愣了一下神,接通,里面传来细细而胆怯的声音:“嫂子吗?我是红霞……”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21)

何琳一下子全醒了,一骨碌坐起来正儿八经听电话,“红霞,出什么事了?”

里面躇踌了一下,娓娓道来。这么说吧,红霞十六岁到了广东打工,开始在一家领带厂工作,月薪五百块一个月,季发,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工作强度相当大。第一次出远门,由于水土不服,小姑娘病是免不了的,在工厂简陋的宿舍躺了三天三夜,工厂开除了她,钱也没给她结清。走投无路的小姑子头重脚轻在街上瞎转,一家一家找工作,人家嫌她有病,不要。红霞只想先找个宿舍,看好病再上班,但没有一家工厂主管人员答应。这个时候,当地一个叫小雨的男孩给她介绍了一个工作,就是现在这个木雕厂,小雨因与主管沾点亲带点故,让她先住进了宿舍,病能好,就留下干活,病不好,到时候再说。

红霞正值青春年少,也没什么大病,水土不适应而已,加上吃东西吃坏了肚子,又不太舍得去医院花钱,并不是一时半会好不了。一针抗生素下去,第二天她就奇迹般能进车间上班了。上班后的红霞对小雨非常感激。小雨是当地人,身材不高,个头略显单薄,皮肤不像北方人显白,有点黑不溜秋的,加上学历一般,挣钱不多,当地一般姑娘还看不上他。红霞是北方姑娘,性格开朗,身材不矮,长相也水灵可爱,加上心灵手巧,倒受工友们喜爱,其中不乏追求者。一个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小姑娘的确需要人关心照顾,车间的流水作业枯燥乏味,千篇一律,如果没有爱、希望和欢乐作点缀,再坚强的人也熬不下去。

红霞与小雨恋爱了,像野百合雨后石头缝隙里探出头,看到了春天的绿影。在繁重劳累的工作之余,两人诉说衷肠,憧憬未来,互相关怀和鼓励。红霞自从到了广州,过年过节就没回过家,一是路途遥远,路费是一大花项;二是家里孩子多,好像缺她一个不显缺,多她一个不显多;没有人说想她、过年特想见见她,回不回倒也无所谓了。但与小雨确立恋爱关系后,她成了另一个家庭大年三十的常客。小雨家里穷,是广州郊区底层的贫困户,妈妈身体不太好,一年中有半年在生病;父亲无技无本,到处找点零散杂活做;小雨在工厂里挣些钱常贴补家用,三口之家就勉强维持着。红霞的加入给这个单调沉闷的家庭带来了变化和希望,她灵动、手巧、勤劳,加上爱笑,每个人突然觉得有生气,有快乐,有想头了。这个家庭每个成员对这个北方来的孤单女孩非常好,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心疼和爱护,有好吃的给她留着,下雨了给她送伞,他们希望她能留下来,和自己的独子好好过日子。四年中,红霞生过病,阑尾开过刀,所有的病痛都是这个家庭每一个成员陪她度过的。

一年前,她和小雨同居了,出于谨慎,一直非常担心,但半年后还是不小心怀孕了。小雨和他父母都非常希望把孩子生下来。红霞比较保守,觉得要生就得结婚,未婚先育有点丢脸,有婆家也就名正言顺。小雨及家人也十分赞成,只是红霞刚满二十岁,未到法定婚龄,但可以先办婚宴仪式,年龄一到马上补证。摆婚宴需要新娘娘家来人呀,显得庄重正式。红霞从没把在广州交友的事告诉家里人,家里人也从没过问过她,现在突然来了个奉子成婚,难怪王老太太勃然大怒,要她立即打胎还要打断她的狗腿。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22)

何琳全听明白了,都不敢马上下结论,这红霞的婚姻怎么与青霞的异曲同工?都是未婚先育,都是在千里之外生米煮成米粥了再通知家里人,难怪老太婆那么敏感。

“红霞,我不了解情况也不好说什么,但有一个问题,贫富先不说,你确定这个家庭十分珍爱你?”

“二嫂,我在外好几年了,真的好孤单,很害怕,我公婆像疼爱他们自己的孩子一样对我,我在自己家没得到的在这里全得到了。大去年我阑尾手术,住院半个多月,大热的天,都是我公公婆婆给我送饭,婆婆每天还给我擦两次身,手术费是我男友挣的,没有他们我恐怕早死在外面了,而家里人谁问过我的死活?嫂子,不是我抱怨,有些事真是不好意思说,这四年多来我大部分工资都给了我娘给我哥他们上学了,我自己买件衣服都舍不得,我家里人都认为我的付出是理所当然的!这些年没有人问我过得怎么样,生病了没有,受人欺负了没有?而我就这一次没及时寄钱他们就怀恨在心了!上个月吧,我三哥打电话说又没生活费了,其实我早给他说过我这段时间出了点问题,由于意外怀孕,有点反应,上个月没怎么上班,也没有钱,是小雨给他寄去了一些。我觉得我供我三哥这么长时间了,他应该对我亲近和支持一些,就把我怀孕和想摆婚宴的事给他说了,想让三哥代表全家出席我的婚礼。三哥虽然觉得我私自做主张不对,但也答应了。我是不太想让家里人知道,条件不成熟,本想过得好一点再通知家里人,省得为我担心。但三哥……这个月又向我要钱,我没给他,说了他两句,他就让我娘跟我要,不得已我把他的事说了,给他的钱他不仅自己花还大手大脚地请女朋友——作为报复,三哥也把我的事告诉我娘了……”

何琳大致明白了,情不自禁嘀咕了一句:“老三真不是个东西,活活一个白眼狼!”

红霞在里面就嘤嘤哭了,“这个月我没给他寄钱,一是我确实没钱,以前的都给他花了,四年来一分都没存下;二、就是我真有两个钱,我要生孩子,就不能给孩子留下一点买点衣服,或防止什么意外吗?我非身上一分不剩才能对得起他们吗?四年来我天天为他们着想,现在这非常时刻,我为我自己为我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一下,有什么过错吗?”

“没过错,没过错!”何琳连忙安慰她,感觉到对方很激动,“红霞,你几个月了?”

“嫂子,我知道你也怀孕了,我比你月份大呢,快六个月了。”何琳听到对方温柔的叹息声。

“啊,我的宝宝要有个小表哥或小表姐了!“但现在事情僵了,昨天我听到你妈非常生气,传志也有点生气,你打算怎么办?”

对方明显地犹豫,叹口气,事到如今,我不能听我妈的了,她让我打掉,离开小雨。我现在才感觉到我娘有多自私,她根本就不考虑我的感受,看到我结婚成家不能帮她供我三哥了,她才急了。在她眼里,我就是一个挣钱的工具,本该没有喜怒哀乐和其他要求的。”

何琳倒觉得婆婆有一部分担忧是怕重蹈青霞的覆辙。但这家人确实太过忽略这个最小家庭成员的成长,直接把她当成了为整个家庭脱贫服务的机器,直到她到外面寻找到温暖,情感反弹。

何琳体会得到她的痛苦、悲哀和失落,“红霞,别哭,对身体对宝宝都不好。你说吧,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义不容辞!”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23)

里面深深叹了一口气,“嫂子,你能让我二哥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你们什么时候办酒?”

“随时。我公婆、男友都听我的,我就等着家里来人了,总得来个代表吧!也不大操办,随便摆几桌,让至亲的人知道就行了。”

这种委屈让何琳的心揪疼,“这么简单?”

“将来领了证攒些钱再补吧。我不能再往后推了,衣服快不能穿了,总不能挺着大肚子给亲戚敬酒吧?”

里面有某种尊严立不住的悲惨,让何琳心里打翻了五味瓶,可能是义气,也可能对这个小姑子一向有好感,让何琳轻易许诺:“红霞你放心吧,我肯定让你二哥去!你二哥不去我就去!一定不会让周围人笑话你!”

“谢谢!谢谢二嫂,大恩不言谢,我也不多说了,我欠你份情,希望将来有机会报答……”

里面哭了。何琳也哭了。

肩负重任的何琳开始想办法,想办法分化老公与婆婆的立场。婆婆是反对方的强硬派,老公未必一定反对,只不过要附和他母亲。

一整天,何琳也不像以往那样在老公不在时就与婆婆分管楼上楼下,互不干涉对方的活动范围。她有意识地下楼,神色轻松地哼着小调东转转西转转,心情很愉快很好说话的样子。果然,婆婆从她房间里探出头,打量了她好几眼,突然来了一句:“何琳,你们娃娃证办了?”

娃娃证即准生证。

“过几天去医院产检,产检后办。”何琳表面上笑呵呵的很可人,心里可骂人了,老不死,不能给好脸色,又惦记上我家户口了,就是生头猪也轮不上你孙子!

晚上传志回来,门一响,何琳就在上面撒娇地叫人了,不管媚术还是精神贿赂,就是要把老公与婆婆分开,不给机会让婆婆的意志强加到老公头上。就凭婆婆那个化整为零的唠叨劲,谬误讲上二十遍在她儿子脑子里也和真理差不多了。

“老公啊,咱们儿子踢我了。”

传志又喜悦又惊愕,“不到四个月就长腿了?”

“哼,咱儿子嘛,早慧,早熟!”

传志马上眉开眼笑,屁颠屁颠的。

老太太对儿子一脸“奴相”颇有微词,在楼下高喊:“吃饭!吃饭!”

楼上那两口子,尤其是媳妇颇高调地挽着老公的手下来吃饭,其实孕妇的好胃口是好厨艺的证明。见媳妇这么开心,老太太又在饭桌上向儿子提及:“啥时办娃娃证啊?”

她儿子张口即来:“何琳做了大产检就办。”

婆婆似自言自语:“明年咱生个双胞胎多好……”

传志没听明白,只是傻高兴。何琳却小心翼翼地想:老太婆又在动什么歪脑筋呢?哦,不会生两个,其中包括她大孙子吧?哈,这老太太智商一点也不低呢!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放心吧,只要我不松口你们就做白日梦去吧!

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可是小姑子的事要紧。吃过饭,传志洗碗,何琳一反常态,腻在厨房里念手机笑话给老公听:“一、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二、钻石恒久远,一颗就破产;三、水能载舟,亦能煮粥;四、火可以试金,金可以试女人,女人可以试男人;五、喝醉了我谁也不服,我就扶墙;六、避孕效果,不成功,便成仁……”一扭头,婆婆在门外。好,接着念,“男女同事驾车外出,停车做爱被警察查获。警察问男人:车是你的?答:单位的。又问:车上是你老婆?答:单位同事。警察好生羡慕:你们单位福利真好!”回头再看,婆婆已逃回屋里去了,在“停车做爱”那一句就躲了。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24)

传志嘴巴笑得很开,快乐得神仙似的。以往的日子,一个高兴另一个没意见的时候还真不多。

二人到了楼上,何琳光光地一脱,双腿压在老公大腿上,以往这是亲密活动的开始,现在可是讲点正事了。传志那个享受啊,看着只许看不许碰的老婆纳闷地说:“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何琳摸着肚子,“咱们宝宝要有个小表姐或小表哥了!”

“呵,你姐也怀孕了?”

“什么呀,是你妹,红霞怀孕了!我这个高兴啊,我最喜欢你这个妹妹了!”

这个话题虽然让当哥的颜面无光,但何琳可是强调“正面”性,而且以姑嫂的身份,又与他家人对立的情况下,推崇他家人中的一个,也很难得。所以传志没感觉被冒犯,反而推心置腹与妻子交谈起来。

“高什么兴啊,你没见我妈这几天气的?”

“多好的事啊,生什么气?”

“年龄这么小,交友不慎,算什么事……”

“年龄小是小了点,不过二十岁也小不到哪里去了,很多国家十八岁就可以自由结婚了,咱们不是特殊国情下遇到了特殊情况嘛,咱们也要特殊对待才行啊!交友不慎倒也未必,”接着把红霞在广州四年的遭遇说了一遍,说得传志低头不语。忽地抬头,“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看,我这个当嫂子的外人都知道了,你这个当哥的受过人家恩典的,和楼下的亲娘竟然一无所知!”然后又啧啧又摇头,“我们通过电话了。”

“我看你们是同一战线了!”

“哎,你这话就没劲了,我可是帮理不帮亲!”

传志叹气,“我倒没什么,只是我妈嫌人家穷!”

“你家也不富啊,好歹人家还城郊,你家就是纯农村,也算门当户对了。”

“我妈担心她——像青霞一样遇人不淑吃亏……”

“我倒觉得红霞的婆婆比红霞的亲妈还仁慈。我说几句公道话不准恼羞成怒啊,给你还原一下真相:这四年多来红霞的那点钱还不都被你家人,主要是你妈和老三榨光了,当然你也榨了点。她一个小姑娘家没学历没技能,就凭一双勤劳的手和透支青春在一个以黑心工厂著称的年代能挣多少钱啊?她却毫无报怨地都支援了家里!而你们这些至亲的人关心过她的痛苦、煎熬、歧视和苦难吗?说白了,她就是一个为你家挣钱的工具,过年过节有些好事,你们谁真的想到在南方光凭一双手和无止境的加班挣点血汗钱的小妹妹了?她怎么就活该为家人牺牲?谁想到过她会生病?会割阑尾?手术后谁又照顾她?那么大热的天,是人家未来婆婆公公给送吃的,一天几遍地擦身,是人家男友的钱支付的手术费!现在怀孕了,人家婆家不富,却十二分乐意让她从血汗工厂回来养身体、待产!老三还不知死活地跟她要生活费,我就不明白老三为什么不申请银行贷款?一次申请不出,多申请几次就不行?红霞不挣钱了,是人家男友用自己的钱寄给了老三!人家小雨欠老三的呀?这样的婆家怎么了?穷是穷了点,但穷得有人性,有尊严,放在我身上,我也‘嫁’就一个字!”

何琳是个容易感性的人,说着说着就异常激动,嘴唇都哆嗦。

传志异常沉默。半晌,“红霞和我妈在这事上关系紧张到水火不相容,我妈要和她脱离关系。”

“脱离好啊,失去一个锁链得到的是一个自由的世界,我没看出红霞有什么损失,只不过一个奴隶脱离了奴隶主。”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25)

“干吗说这么难听呀!”

“自家人嘛,和老公交流一下对某一问题的看法怎么了?”何琳又用那种亲昵撒娇的方式找回了坐标。

“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亲妹妹大婚摆酒宴,当哥的当然要独挡一面贺喜了!”何琳等的就是这句话,“总不至于亲妈生气要脱离关系,当哥的也跟着脱离关系吧?脑袋进水了?你妈糊涂了,年纪大了,容易把钱看得比谁都重要,更容易把她的人生经验扩大想象成别人的,你是我和宝宝的一家之主,你可不能糊涂啊!而且红霞当年帮过你的忙,咱不能昧良心啊!你妈不去,你去,你去把一家人代表了,高高兴兴把妹妹嫁出去!老太太能怎么说呢,你是她至亲,总看不全面……不管怎么说,当她糊涂时你要起校正作用吧!你想想,红霞的月份比我还大,再拖衣服都盖不住了,大腹便便眼巴巴地等娘家人同意参加婚礼——不是让她丢脸吗?咱们也是快有宝宝的人了,给孩子积点德吧!”何琳快眼泪汪汪的了。

传志也眼睛湿润,躺不住了,握着老婆的手,“你说我什么时候去?”

“越快越好,这个周末或下个周末。明天我和红霞商量。”

“老婆,谢谢你!”这个男人深情款款。

“不用谢,你老婆在任何时候都是深明大义讲道理滴!”何琳还没忘记为自己加分,同时重复小姨的话,“也别和你妈吵,老人一过六十岁就大脑萎缩,智力也就相当于###岁的孩子,现在你是大人,她是小孩,老小孩,你就不能指导她?”不过说完又有点后悔,这教学是不是早了点?她可没把婆婆当成小孩,也不敢。

“放心吧老婆,以后我听你的。”

“广州远,早订机票能打折。你还有钱吗?你得给红霞包个红包啊!”

传志难为情,“我就那一点钱,都做生活费了,平时发的奖金,都不够交学费的,我这个在职研究生少了也得两三万呢!”

“机票我出了,再给你一个五千元的红包。但你得告诉红霞:这钱是我这个二嫂的一点心意。不准你大着脸说是你全家人出的份子!你人可以代表红霞娘家,但礼金只可以代表我个人!如果你说错了,哼,我回头会给红霞打电话!”

传志鸡啄米般点头,“好,好的老婆,我听你的。”

这算全赢吗?反正是按自己的主意办事了。

18

两天后,何琳去医院体检,建正式档案,前两次查血啊,查尿啊,都是一时担心所致,四个月后才能按医院要求查验孕妇各项指标。由传志这个准父亲陪着,何琳在医院连排队加一项一项地检查,几乎花了一天时间。口腔、血常规、尿常规、白带常规、肝肾功能、黄体期、乳腺检查、HW、乙肝、血铅、血微量元素、TOYO-CMV、膳食营养等,能检查的都检查了。

医生还单独给准父亲上了教育课,比如如何宽心、大度、勤劳地与生理和心理都失衡的孕妇交流,她情绪不稳、反复无常什么的,反正都是当爹需要付出的代价。忍上半年,孩子出来就好了。对了,还看B超了,传志看了一会儿竟能看懂,还与护士讨论了一会儿。何琳就只能看B超报告,想问孩子性别来着,人家不告诉,再问,人家说“这是规定,不是逼着我们犯错误吗?”才作罢。

回来路上,准妈妈纳闷啊,“不告诉我们性别,怎么准备衣服啊?”

“小孩的衣服不分性别也一样穿啊!”

“问题是我就是想知道性别啊!”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26)

“老婆,不着急,咱们再猜六个月吧!”

“不想猜,闹心!”

“护士说,按规定是不能随便说的,为了保护女婴。”

“以后我得想办法与那臭护士搞好关系,让她告诉我,反正咱们又不重男轻女,只是不想猜来猜去。”

“嗯,到时你别告诉我啊,我要猜,猜到足月。”

“哎,你不是会看B超吗?怎么没看出来?”

“这是专业的护士才能看出来,还太小,估计再过两三月我也能。不过咱儿子健健康康才是第一位的。”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猜的呀!”

“猜的准吗?”

“百分之五十。”

“哼,你那是说话吗?”

两人高高兴兴回了家。何琳胃口大开,跑到厨房找吃的。传志眉开眼笑在客厅给他母亲做汇报,特别兴奋地提到在电脑上看到孩子会动了。老太太一言不发,盯着儿子手里的收据,“老爷,这就花了四五百?”

准父亲乐呵呵地点头,“都这样,小孩在肚子就一路监控到生下来。”

“你嫂子生大龙时也没花这些闲钱,还不一样生个大胖小子!”

“娘,生活水平提高了,能科学就科学,能规范就规范呗。大家都这样,我们也得这样。”

“照出来是男是女?”

传志摇头。

“塞两个钱呀,拉到一边就说了。”

何琳拿着苹果从客厅里路过,“勤俭过日子,我们就心疼那俩钱呢!”然后上楼了。

老太太冷眼瞅了儿媳背影和楼梯半天,见儿子也要跟着上楼,又把他拉下,“儿啊,咱得要个男孩子啊!你将来家大业大,得有个儿子!”

“娘,你别操心了,这哪是我们定得了的?又不是去早市买菜,萝卜白菜一眼就看得见。”“要不让何琳回咱老家,去咱县城医院,一照一给钱马上就说!”

传志犹豫了一下,“她肯定不去。”

“你让她去啊!”

“她现在吃饭都吃不好,整天喊饿,怎么再坐长途车?医生都说要多休息,少操劳。”

“憨儿啊,查孩子就这个把月,时间长了,打胎就困难了!”

传志突然一溜烟离开母亲跑到楼上去了。刚刚看了B超,孩子像海洋生物般动一下,动一下,把他兴奋得要死,现在竟说到打胎上,还不是医院宣传栏上所说要把刚成形的婴儿活生生地夹碎,一块块再夹出来——这么血淋淋的场面,败坏了他的好心情,宁愿幸福地让脾气反复无常的孩子他妈折腾呢!

躺在老婆身边,准父亲翻来覆去烙饼了,其实母亲的话还真合他的意,在北京他只能生一个孩子,绝无可能生第二个,如果生一个,他内心百分百渴望是男孩,渴望他的身体、头脑像自己,渴望他穿衣服将来也跟自己一样,家里有一个穿裙子的就可以了。

何琳转过头,“想你儿子了?”

“如果是个儿子就太好了!”

何琳哼了一声,开始洗脑,“是不是儿子还不是你的责任,你拿出Y染色体不就行了,你偏拿出和我一样的!再说,X染色体也是你的,你不会歧视你身体的另一半吧?这一半可是你妈给你的,你歧视另一半不是歧视楼下你妈吗?你歧视你妈……”

传志伸出手掌把老婆呱呱的小嘴巴合上了,“打住!打住!唐僧,吵得我头蒙蒙的,我谁也没歧视,以后咱家两个穿裙子的,你们就争着来宠我吧!”

“这样好吧,”何琳把嘴巴挣脱出来,“万一是个闺女,就姓何吧,反正你妈也不喜欢。是个儿子就姓王,行不行?”

传志歪了歪脑袋,“不好吧?姓你姓?”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27)

“怎么不好了?法律规定也可以随母姓呀,关键是你家不缺女孩,虽然我家也不缺,但我家对姑娘没什么成见。姓了何,我父母说不定对我们的孩子更加疼爱,指望奶奶是指不上喽。”

“不说我妈行吧?”

“行,让我闺女姓何我就不说!那,你能不能大度点?”

“随你便吧。”

沉默了一会儿,两口子又叽叽歪歪好上了,谈孩子,谈未来三口之家,兴奋得半夜睡不着。

“老婆,我研究生毕业,工资能长三级,再混个科长当当,养活你和孩子绰绰有余吧。”

“你有这个心就行了,我不能在家待着,生了孩子我再找个工作也得五千多块吧。现在平面设计吃香呢,我辞职时boss那个不舍啊,可是他把我培养到现在啊!不过也没办法,如果他给我一个市场价,我还去他那里干,少了五千,我就去别的公司了。”

第二天天不亮,楼下厨房里传来洗菜盆撞击大理石台面的咣咣声。何琳在迷糊中凭感觉说:“咱们昨天体检查你儿子钱花多了,你妈在抗议呢。”

传志不乐意了,“做给你吃,你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何琳睁开眼睛,“做给我吃,你不吃?”

“主要是照顾你的吧!”

“照顾我?我就像兔子似的吃点素食,喝点稀粥,为了给你生儿子可怜兮兮瘦成这样,还照顾我?行,打个赌,如果不是为花钱的事,我把头揪下来给你玩!”

传志马上麻利地跑下楼了。这儿子一下楼,厨房的“咣咣”声还真停止了。何琳赶紧下床,把门打半开,又跳上床,听他们讲话。

婆婆:“……俺不做给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吃了,俺要回家,你们每天天明玩到天黑,一屁股睡到太阳出来,吃了玩,玩了吃,有空侍候你们这些小舅子熊呢!”

听出来老公一脸谄媚:“侍候谁呢,嘿嘿,又不是外人,还不是你孙子!”

“你怎么知道是孙子?”

“嘿,掐指一算算出来的。嗯,你怎么知道不是孙子?”

“真是孙子,人家医生就说了。”

“在这儿,就是双胞胎孙子人家也不说,比县城医院严多了,您得入乡随俗!”

“随俗个屁!奶奶的,俺想回老家,就不想看脸色侍候了!”

“看谁脸色了?你再给我看嘛。再说,你侍候我大嫂,整天做饭什么的,该何琳了,你不管了,不是有意见吗?再说,在这里做饭,什么都有,洗衣服有洗衣机,做饭有燃气,不用下地干活还有电视看,怎么也比老家强吧!”

婆婆:“强是强,俺就是看不惯你们有一个花俩,还毛驴站着拉屎不挪窝——死懒死懒的!”

“娘啊,这体检费是少不了的,省不下来!体检合格了,要办准生证呢!”

婆婆的声音突然缓和,“儿啊,办了准生证,明年能有机会把大龙的户口一起上了多好!”

老公为难的声音:“娘啊,这话别再让何琳听到,她非翻脸不可!”

“不用翻呀,又不占用她的名额。俺想了好一阵子了……”

何琳侧耳倾听听不清楚了,急了,跳下床赤着脚跑到楼梯口。这一段已过去了,那娘俩在说早市上的菠菜一斤又长一毛钱。何琳纳闷,这老妖又算计什么了?又不占用她的名额又要把大龙的户口安上,想的什么辙?好像传志保留了意见呀!

一会儿,那娘俩把早饭端到客厅要开吃了。粥和馒头片,照例,传志主吃,老太太陪吃,一边陪一边念叨着,什么儿大不由娘,不听话,和娘不一条心了。不是真的抱怨,就是叨叨,叨叨观音菩萨没了,没长翅膀它能飞?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28)

她儿子息事宁人地说:“我给扔了,非在家里供什么神!”

“你扔了做啥?败家子。”

儿子扔的没事。老太太继续叨叨,叨叨大儿媳绣花,有了儿子腰硬了脸就变,连大儿子也管不住了;叨叨大闺女命瞎,命里亏,找了那么一个不成体统不成器的东西;叨叨二儿子心高命薄,混到现在也当不了媳妇的家,享福也就一个人,让娘得不了济;叨叨小儿子没眼光,挑媳妇也不会……

传志只是听,没异议。当叨叨到小女儿的丑事时,他当场就翻起了大白眼珠子顶撞了。在这个问题上,前两天晚上何琳的枕头风吹得太系统太难以推翻了。

婆婆当场发飚:“你这是说的啥话?你还能当了你娘的家?!”

“事已到此,你还想怎样?你这不是火上浇油吗?你怎么不为她的处境想一想?这些年你管过她问过她吗?现在着急了!”传志拂袖上班去了。

婆婆把盘盘碗碗收拾得叮当响。何琳权当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哼着歌儿下来盛白粥了,在客厅里津津有味就着粥吃咸菜,那个香啊!

这一段时间婆婆开始避她锋芒,主动或被动不与她一般见识,一是媳妇怀孕了,有点恃宠而骄;二是媳妇觉醒,有意识地打击婆婆的话语权而行使自己一家之女主人的权力。这与以前恰恰颠倒了过来。以前婆婆试着在儿子家找到自己支配和话语权的边界,媳妇退让,在中间的儿子也答应给媳妇额外补偿。现在媳妇不乐意了,像拔河比赛绳子中间绑着的手帕,势头又要向相反的方向移动了。婆婆由于在人家屋檐下,暂时忍受,等着儿子回来哭诉,要补偿。

但今天,婆婆终于忍不住了,站在她后面,“你让他去广州的?”

何琳头也不回,“传志是成人了,他愿意去哪儿别人能‘让’得了吗?”

“他咋突然想去广州了?”

“他愿意去呗!”

“不可能!”老太太很笃定,“自己的儿啥心眼脾气咱摸不清?大昨天还没这想头,突然今天就说要去,你给他灌了些啥黄汤?”

“我给他灌:那是你妹妹,她曾经在你困难时帮你付过学费,现在她有困难了,你不应该袖手旁观,做人要有良心!”

老太太勃然大怒,涉及她自己篮中的菜了,张扬起来,“这是俺们自己家的事,不用你管!你也别在里面瞎操操,本来就是一团乱麻,操操了更瞎了!”

何琳冷笑一声,“我没管别人,只管了我老公。管别人还真没那份闲心。”

“那是俺儿子!俺自己的家事,不能听你的。”

“在我家里,先是我老公,然后才能是你儿子!在你家里,那是你儿子,我还真不与你争。”

老太太跳脚了,“俺拉把大了二十多年的儿子听你的?你才是俺家里的二媳妇,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还真趟着浑水试着来了!”

何琳哈哈大笑,没有了老公的掣肘和羁绊,与这老太太吵架绕圈真下饭。

“你放心,你拉把大的儿子也得听我的,你拉把大他你还能陪他一辈子吗?从他结婚那一天起,你的使命就完成了,歇歇,到一边去,该让位了,也别不服老不服输,您当媳妇时,公公活着时,您也不整天与您婆婆吵架吗?此一时彼一时,做人就怕做到好了伤疤忘了疼!”

老太太愣了一下,牙齿尖厉起来,“你这个作恶的王八妮子说的啥话?说俺婆婆,你咋知道俺没侍候那个老不死的!”

何琳一点也不怕她,冷笑,“这么多年怎么没见你照顾她?你怎么不给你儿媳妇们做个榜样呢?你先回去照顾你瞎眼的婆婆啊!”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29)

老太太气得哆嗦,就咬着一句:“你这个作恶的王八妮子怎么知道俺没侍候她的?”

何琳没出卖大嫂,“你儿子说的呀!你儿子说你嫌弃那不是你亲婆婆,没必要照顾她!”

老太太有点傻眼,“传志说的?俺不信!你这个瞎×乱编排!”

何琳恨得牙齿痒痒,“老恐怖分子,你三个儿子都说了!”

“说也是你蛊惑的!”

“我蛊惑怎么了?人在做天在看,我们也在看,有样学样,学不像都对不起您!”

把个老太太气的,一蹦三尺高,不由自主脱了鞋子,拿在手里,“你这个有人生无人管的东西!”

何琳看了看举起的鞋底,还真愣了一下,“你又打我啊?别忘了你第一个孙子就是因为你流产的,这个孙子再没了,你信不信你儿子会吃了你!而且我一定会把你送进大牢!请你不要低估我的决心和能量!你想让你儿子家破人亡你就动手吧!”

老太太还真没在气头上下手,鞋底重重地拍在沙发的扶手上,放声大哭啊,很高的分贝:“何琳啊,人在做天在看啊!”

何琳不理她。

“何琳,你生了儿子会有报应啊!”

“哈哈,放心吧,我生闺女!”

“你也就是个闺女命!”

“闺女命?大家不都是闺女命吗?闺女不好,你怎么没托生成男人啊!”

老太太背后手指一晃一晃指着媳妇,“生了闺女,俺儿子就休了你!”

何琳回头嘻嘻笑,“就你儿子一个月挣的,只够他自己吃的,还想休我?你指望他什么啊?你也就命好碰上了我,换成别人,你都没有资格坐在这个家里说话!”

当了近三年的媳妇,早不肝火上升了,与其自己气得要死,不如转转方向,把老太太气死。

果然老太太气得干嚎了一嗓子,瞪起眼睛,“这话你敢守着俺儿子说不?”

何琳心一凛,“好,你打电话吧!”

老太太一骨碌爬起来就去拨电话。何琳开始飞快地盘算,要不要再来一场大家共同撕破脸皮的?反正事已到此了,也想到了最坏的打算,还想到了传志曾经打的欠条五十万,很恼怒自己把欠条丢了,好好一把牌搞到自己没理,恨不得现在掐死自己!不过可以用录音诈他,诈他承认,反正与他妈吵上了,这一架很重要,影响着以后关系的长远走向;如果这次突然沉默或表现出某种方式的示弱,以后也不用在这个家里混了,自己找个鱼塘跳进去喂鱼去吧!因此她紧张地盯着老太太。

老太太也不知怎么搞的,电话老是拨不通,拨了三次,骂骂咧咧的干脆放弃了,又坐在地上捋着小腿到膝盖到大腿哭、吆喝她。

何琳心中窃喜,这次博弈,自己赢了,老太太没敢把战线扩大到他儿子身上。

老太太战略上处于下风,但要在战术上补过来,坐在地板上一把鼻涕泪两行地咒媳妇,要在语言上出一口恶气似的,“毒!毒!毒!何琳,老天报应啊!”

何琳原本不打算理她了,站起来要上楼了,又回过头,“我能毒过你吗?娶两个媳妇就被两个媳妇恨。放心吧,我会比你长寿的!”

“哼,被两个媳妇恨,挑拨离间挑吧你乖乖!俺大儿媳妇哪一样都比你强!俺儿娶你也是瞎了眼!”

何琳也不示弱,“你儿瞎了眼,可你瞎了心!有一点好心眼吗你?”

“瞧你小样的瘦眉削骨、窄头尖脸、二寸宽倒霉小腮帮——”老太太手指点着何琳,用特有不屑的语气恶心挖苦,“面相上薄!你自己的孩子也孝顺不了你!指不上!”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30)

“哈,我可没指望我的孩子会给我养老,我也没指望将来到他的小家里当搅屎棍。”何琳虽也气,但并不上当,就是不气急败坏急火攻心,而是倍有耐心地学着婆婆的样子也竭尽挖苦之能事,“哪像您脸大脸宽赛飞机场,脸厚似城墙拐弯,掠夺了这个姑娘,抢劫那个媳妇,就你儿子一个个倒霉鬼样,哪个媳妇愿意甩你?还不是你死皮赖脸找上门!”

“何琳,你吃俺儿喝俺儿的,还这么有种!”

“吃你儿喝你儿是看得起你儿!看不起他早把他踹一边了。”

“何琳,你可没给你爹妈积德!”

“您放心,我爹妈这样的一等一好人都比你长寿!”

“何琳,你小心报应你下一代身上!”

何琳冷冷地瞅了她一眼,“那也是你儿子福薄没那命,祖坟上既没冒青烟也没长青蒿!”

“何琳,你这个遭天打雷劈的,咒俺儿——”

“我还咒你这个老不死的老妖怪,有多远你给我死多远!别让我看见你,赶紧滚出我的家!”

老太太气疯了,“行,乖乖,俺就这一句:这辈子俺再进你这个门你得给俺磕头跪门!”然后老太太也不哭了,找到鞋子穿上,甩门走了。

何琳气疯了,拿上钥匙,也甩门走了,回娘家了。如果老太太玩失踪,她也玩失踪;如果老太太死在外面了,她也不回来了。想让别人承担后果,休想!

这次没有第三人佐证的争吵谩骂,算恼到心窝子里去了。但老太太没玩失踪,而是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票,找了一个便宜的公用电话打给儿子。一听到儿子的声音,老太太张开嘴巴放声大哭啊!

传志吓坏了,“怎么了这是?有话说话啊,你哭什么呀真是!”

于是老太太也顾不得电话后面摊主半张着嘴一眨不眨惊讶的眼神了,一把鼻涕泪两行,对二儿媳妇进行了长达十分钟的连续控诉,有些句子长得都不用标点符号,像“我还咒你这个老不死的妖怪有多远死多远赶紧滚出我的家不走把你打出去!”“那是你儿子福薄没那命祖坟上没冒青烟也没长青蒿”等等,都基本上原话复述。

老太太口才了得,居然在十分钟内把吵架的起因、经过、高潮、结果原原本本滴水不漏地转述给儿子,最后总结:“儿啊,就这样你娘被你媳妇撵出来了。谁叫你娘没用、没钱、被媳妇瞧不起呢!乖乖,以后别想你娘了,你娘老了,是累赘,就当你娘死了吧,死在外面大家眼不见清静,省心也省粮食了!”放下电话就往外走。

走了好远了,电话摊主才回过神来,快步追出去,拖住了老太太要电话费。

老太太恍然青着脸掏钱,找回了零,倔犟而决然的身影就消失在北京站的人流里了。

传志反打那个公用电话,问清了位置,急忙请了假以最快速度赶到北京站,每个候车厅挨着找,找了半天,不见老娘的影子。老娘大字不识一筐,往哪去了呢?别急急巴巴上车去了东北或大西北宁夏山西哪个山沟沟里,这年头人多,又那么乱,走丢一个人还不跟玩似的!找到北京站广播台,也广播了,根本没用。心急火燎的传志给何琳打电话。先打到家里,没人接;再打手机,通了,面对里面的沉默,他一顿劈头盖脸:“你他妈把我妈赶哪里去了?有你这样半吊子的悍妇吗?我告诉你我妈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弄死你!不想过了就他妈赶紧离!”

里面砰然挂了。

19

何琳心说,这是他第四次威胁她离婚,第一次因为他妈有个三长两短弄死她。她站在小姨家的窗前向下眺望,有一种念头,如果这样被老妖婆推下去,一尸两命,传志要不要弄死他妈?第一次感觉,孩子要的不是时候,腹中的小生命成了她前行的阻力和沉默的最大理由。她突然有说不出的厌倦和不屑,对这个男人,又一次诚实地忏悔,自己真不该这么早结婚,至少不应该与他。在骨子里他们就不是一路人,她是温馨的个人主义者,我行我素中能与周围人轻松打成一片;而他恰恰相反,貌似忠厚的集体主义外表下深藏一颗自私、功利、不辨是非曲直的心。因为误解,他们走在了一起,慢慢通过了解,她感觉到了事情的可怕,这个男人根本就没有成长,他的思想和家庭观念还囿于童年和青少年他母亲给他灌输的框架里,他是他大家庭的附庸,是那个大家庭前行中探出的触角,他有本质的使命,也有本质的责任,那就负责把他母亲的大家庭从农村底层打捞上来,而不是推着自己的小家前进。某种程度上说,他没有自己,至少没有完整的自己,所以在最紧急关头,他不会与婚姻中的另一方达成妥协,形成和平温暖的局面一致对外,而是激化关系,让自己重新回归婚姻之外的温暖角落,好像那才是他内心最平静最应该找回的归宿。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31)

何琳也意识到,自己给他尊重、温暖和地位都可能没用的,他在他另一个大家庭里会轻而易举得到这些,因而他并不一定会感激她、携她手走完一生。就因为那种看不见的依赖和关系,她想到自己以后漫长的一生都会与他的大家庭争风吃醋,打一辈子争夺一个男人的战争。

她烦了,倦了,疲惫了。

人一松懈,出现了奇特的心理,竟然对婆婆的出走、失踪甚至幻想中的死亡都不紧张和上心了,而她刚跑出家门时还有些内疚的,甚至还祈祷老太太跑到胡奶奶家咒她去了。

她想着,离婚就离吧,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不离,日子不一定称心,离了,不一定不快乐。离与不离,也第一次在内心深处半斤八两,势均力敌,唯一心疼的就是腹中的胎儿和那幢房子了。

王传志疯了般把火车站、早市、街边公园,母亲可能去的每一个地方都找遍了,打电话千叮嘱万叮咛老家里的大哥,万一母亲回去,一定及时打个电话。但这个电话一直没响,传志一夜没合眼,经常错觉般听到楼下门响,以为母亲生完闷气回来了,每次都是一场空。终于第二天十点多,沉不住气,又给老家打电话,潜意识里觉得母亲买了火车票回老家了。如果潜意识是对的,那么母亲已经到家了。

果然打大哥手机,大哥有点不高兴,声音闷闷的,“到了!”

传志随即愤怒,“到了你怎么不给我说声?就等我打电话问?”

里面也不甘示弱,“家里挣点钱容易吗?都打长途了!这个电话也就该着你打,能把咱娘撵出来,你多打个电话还叫屈!传志我给你说,别以为当上官就能豆子的不知自己姓啥,娘是你的娘,她在哪里都是你的娘!从今以后你要寄生活费,没有儿是白养的,你该咋办咋办,对你这种人还就不能客气!供你上学花那么些钱,你这个憨东西竟然连媳妇的家也当不了,让咱娘气跑回来……”

关上手机,虽有点郁闷,传志心里还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最坏的情况没发生,事情只是起了一点小波澜,但最坏的话却说出去了。现在他要去找何琳,解决第二个问题。电话打到岳父家,岳母接的,说何琳没回家,看样子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那么就可能在小姨家。传志发现自上次家庭危机这个小姨干预后,何琳就与她走得很近,有些芝麻粒大的事也和她交流讨教,人就还逐渐变得僵硬、多刺、无理找三分来。人是群居动物,容易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传志希望老婆为人做事像岳母一样,开明,大气,爽朗,该疏时疏,该密时密,而不是像岳母的妹妹,尖锐、搅和,刻薄猛于虎,牙风外露,就怕天下乱得轻!

岳母说:“你们明天都到家里来吃饭吧。”

传志小心翼翼,“何琳呢?”

“通知到了,和她姨一块儿来。”

第二天傍晚,传志就提着菜蔬和水果去岳母家了,是准备在厨房占个位,话少说,卖力表现一下的。岳母家的传统是对正劳动着的人民嘴下留情,从宽赦免。

该着心想事成,那天还真和上海男人调了个位,女婿当了主厨,岳父打起了下手。传志腰挂围裙,很是那么回事地做起煎、煮、炸和烤肉。

烤肉烤到一半,何琳和郁华清才到来。何琳笑嘻嘻的,小姨手里拿了几根芹菜,一到客厅,芹菜扔到橱子上,三个人叽叽喳喳东家长西家短开聊。先是郁华清粗门大嗓地朝厨房里喊:“传志,听说你妈回去了?”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32)

传志连忙应:“回了,家里离不开。”

然后听到小姨在客厅并不是特小的声音看似自言自语,“哎哟,把你妈累着了吧?你妈也不少受累,可何琳也瘦成这样,哎,这一对儿好像天生相克啊!回家也好,在一起待长了难保不新鲜,再待下去搞不好就猫狗大战了。”

传志专心听着,有一忽儿胆战心惊做好准备被骂被损被当面数落到脸上然后被扔进油锅炸得外焦里嫩,听到最后,嗯,什么都是预想。嘿,何琳进步懂事了,不什么事都叨叨给别人听了,一颗心就此放了下来。

客厅里聊着聊着聊到正在上升的股票大盘上。

传志探头一看何琳脸上根本没有阴影,很开心,心想与婆婆吵架并把婆婆赶出家门,是件很严重的事情,她也不好意思生气了吧。

烤肉和酱端上桌,挨着何琳坐时,又发现何琳眼光疏离,根本不爱搭理自己,有点郁闷了,她原来是在生气啊!不过好在同桌的另三个人丝毫不知情,也没有人找他麻烦,更是觉得老婆成熟了,不事事往外说,能内部消化就消化了,竟忽然有些感动。

郁华清还着急地对小两口说:“你们快点攒钱买股票啊,更大的牛市就要来了!”

老何对小姨子说:“姑爷不用你教,我指导,我炒股比你在行,你也就乱跟风,跟对了就赚,跟不对就怪别人,我可都是从真凭实据中分析出来的。”

“那我拿出十万放你手里吧,只要是比我多赢利的部分,分一半给你!”

“我看行。”上海男人转向老婆,“家里的菜钱给解决了。”

晚上回去时,何琳没出岔子要住娘家,而是什么事没发生般跟着老公出来了。传志想牵她的手,何琳避开了,不是刻意避开,是自然避开。两人走得很近,心却远了些。一直到上床休息,何琳一直独善其身,自己占了三分之一的右边床沿,脸朝外,安心地睡下了。

传志放下姿态,就势要抱她,甚至故意骚扰了她胸前胀了一些的咪咪,何琳都不像以前那么在意,也就是你再怎么上脸也不搭理,让你自己臊着自己。果然传志无聊了,心里有些叹气,觉得可能自己的母亲也做得过分了,母亲的泼辣与唠叨,也真可能惹怀孕的妻子不高兴了,不然怎么那种话也能说出来?

何琳慢慢从老公身上体会到了一种惰性,那种隐藏至深的延展性和妥协的一面,像泥巴一样,搓成什么样就能成什么样,在顽固之外,还会从外界反应反思和调整自己的做法和姿态。他也会怀疑自己,纠正自己,为自己造成的后果支付代价。可这种代价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如果凭他自觉偿还,可能选择那种成本最小的,赔个笑脸,说句好话,或做几个卖乖的动作,希望把沟壑拉平。何琳偏不,就要让你支出更多代价,通过代价的加大让你反思你犯过的错误,绝不是一毛钱的小事,现在是三十万也补不平,所以你要想明白这三十万后面相应的目录,你以为正确或理所当然的事情可能都站不住脚,你都要付代价矫正。

矫枉过正之嫌也有,反正何琳不知不觉中要下点猛药,让你彻头彻尾地反省。也不逼你,就是不搭理你!这一切局面可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还别说,这对王传志很有效,自己是一面镜子,可以照出别人,别人是一面镜子,可以照亮自己。他是踏踏实实地改正,老老实实地在媳妇面前做一个好人,比如做饭,一直的客观理由是老婆上班路远,挣的钱也多,他一个男人有时间有精力做就做了,也亏不着外人——现在则不,这饭我一定做!理所当然我做!合该我做!即使以后老婆有时间有精力了,我也要求做!因为曾经我做错了,让她生气伤心了,我要将功补过!做饭收拾房间应当天然在我名下。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33)

我也要用洗衣机,这衣服就得我洗,我才觉得舒服!哪一天老婆愿意洗了,好,算她替我干活了,我得感激!

得给老婆端倒洗脚水。这事不大,可以让她充分信任我,觉得没有我还真不一样!我就愿意什么都为她做,谁让我在关键时期做得不够好让她伤心失望呢!

传志一门心思低姿态挽回补救的诚恳,何琳是看在眼里的,也明白那种妥协的韧度,如橡皮筋一样,拉得太长就不能持久,一个现代奴隶靠反省和自觉是不能长远的,你还得给他翻身的甜头和希望。再说,他现在这么老实巴交地当牛做马,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有孕在身,孕妇视觉上的身体变形会影响到心理的,他情绪上也很容易接受一个身体在慢慢变形的老婆有其他反常举动,因此在他身上某种自卑和固执性情因素没起反作用,潜意识的某一方面,孕妇比他更弱更需要迁就和保护。

为了不使老公在做牛做马的反思和被救中长反骨,何琳试着原谅他,试着给出一些胡萝卜。比如:洗脚后,她湿淋淋的脚丫会因等着擦干而翘起来,翘到他脸上;睡觉时会等着他拉被子盖上;吃饭时等着他给她夹一块最好的瘦肉……这些小动作本无须他劳,但作为一种包含亲昵依赖甚至暧昧的姿态,体现到对一个男人举手之劳的需要,你就是烦恼也是沾沾自喜的烦恼,被需要很容易生出责任和自豪感。这一点小事你都不厌其烦地干了,大一些的事你更责无旁贷了。

用这种方式,何琳教育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传志。很多时候,她会想到自己父母和他们的生活模式。父母的相处方式给了她深远影响,以前对父母很烦,恨不得逃之夭夭,现在才知道那是对她有关家庭的启蒙,遇到问题她会潜意识地在父母婚姻的轨迹中求解。老何夫妇关系中,郁教授比较单纯,比较孩子气,某种程度上还很固执,是最简单无城府的一个,倒是父亲用心很细腻,很理性又相当艺术地与学术型妻子轻轻松松地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生活难题。老何像个太极高手,不露痕迹便能化解于无形,用坚韧的男性手法“刚柔相济”地与妻儿相辅相成。

何琳总是在参考父亲的手法和思想,觉得父亲太厉害了,完全是一个成熟的家庭主夫式职业经理人。

这个时候,何琳可能还没意识到她与王传志已陷入犬牙交错,在相互撕咬中进入妥协稳定的局面。就像两块巨石放在一起,天长日久,会风吹日晒掉自己的棱角,慢慢进入对方,彼此成长为一块。进入的过程就是对抗、妥协和互相适应的过程,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了解彼此掣肘、彼的左手就是此的右手时,默契、包容、和谐也会共生出来。

几天后,传志去广州嫁妹妹了。他前脚刚走,后脚何琳就给红霞发了短信:你哥出发了,我让他捎给你五千块钱,别嫌少,嫂子的一点心意,有宝宝了,留给自己零花。

红霞立即热泪盈眶,潜意识里家里人都是抽水机,没完没了地抽水,现在竟然是嫂子给了她一大笔钱,可是一次面都没见过的嫂子啊!

何琳就是要自己与婆家人做个切割,不沾他们边,也不让他们沾她边,不忿他们,不与他们共用一张面子,就是不与他们一帮人在一起搅和!

20

红霞与小雨的婚礼比较简单,在当地城乡结合处的一家二星酒店里摆了几桌席。来的人多是男方的至亲,关系一般的都没通知,喝喜酒是要给红包的,给别人给自己增加负担不说,过几年领证时说不定还要举办一次呢。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34)

传志作为新娘娘家代表,被当作贵宾中的贵宾隆重招待。广东人的普通话不是一般的差,但非常具有地域文化的自信,没觉得讲好普通话能怎么样,讲不好又怎么样,大家常看香港的电视台和广东地方台,中央1-12台是辐射不了他们内心的。传志和他们在一起感觉简直就是两国人,但在喝酒和对美食的爱好上又觉得大家差不多。

红霞穿着蓬松的婚纱与有些黑瘦的小雨在几张桌子间穿梭敬酒,伴娘也没请,是新郎的表妹在后面捧着一大杯凉白开时不时地给新表嫂斟满。传志看着娇艳的妹妹(也许是化过新娘妆吧,他简直震惊自己的这个小妹妹竟像仙女一般漂亮),简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好在亲戚不多,又很体谅尊敬新娘,白开水就白开水吧,心到,意思一下就行了。亲戚嘛,主要是靠以后走动、交往的。

娘家哥来了,新娘开心啊,小脸儿红扑扑的,艳若春花,脚不连地忙忙叨叨。婆婆,一个很瘦小干瘪的老太婆,怕儿媳累着,一会儿过来劝,坐下吧,歇歇,守着你哥说几句话,请假,过来一趟不容易。

传志除了新娘娘家哥的身份,他的国家公务员、在北京部委上班的这种“政治”地位备受大家尊重,大家不觉得媳妇来自北方,尤其是北方农村有什么该指责该歧视的,也没人叫她“北妹”,起码小雨一家人就不乐意,媳妇受了冒犯就像自己受了冒犯。因此传志这个在中央当差的“当朝”干部出面,一是抬了妹妹这个异乡人在婆家的底气,二是抬了婆家在亲戚人面前的底气。很多人际关系是很微妙的,别人给你长脸时,你自己首先也得有脸。起码传志就感觉到这个年轻的小妹妹靠着她本人的努力已赢得大家的尊敬和爱戴,他来算锦上添花,本来能添更大一朵,何琳来就更好了。何琳是大学教授的女儿,虽人悠悠搭搭、有一爪没一爪有时挺二百五的,但她自小养成的眼界和气质在那儿。中国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和心理传统向来如此,没有两百年###与自由的熏陶是改不了下意识向上看的。

青春娇艳的红霞一直没依婆婆的好意坐在娘家哥身边好好吃饭说会儿话,她蝴蝶般兴高采烈地一会儿这儿一会儿那儿,避免挨着哥哥坐似的。传志心里有点难过,这个妹妹离家人太远了,谁都没怎么给她过真正的关怀,她一直都在忽略中成长,突然有一天家人送来久违的亲情和温暖,她竟不敢走近,不敢伸手去接,比“近乡情更怯”更让人心酸。

红霞的确刻意避免与哥哥挨着坐,这种幸福来得太不易又太突然了,一度烫得她浑身哆嗦,虽然一直盼望着这种场景出现,可能盼太久了,失去了信心和渴望,一旦真实场景出现,她反而失去了“得到”的勇气,给自己一个缓冲般,惧怕突然走太近会眼泪迸发控制不住自己激烈的表达。因此她选择了最轻松最幸福的表达方式,在哥哥和婆家人注视下以最美丽的身姿快乐无比地在亲戚们桌子间忙碌。

但有些东西是躲不掉的,只是需要不同场合才能表达出来。酒宴完毕,传志回机场时,妹妹扑到哥哥怀里算是痛快地哭了一场,把过去十九年的泪水哗哗全流出来了。传志除了深深自责和悔恨外,觉得妹妹在南方选择成家是对的,人缺啥补啥,贫穷的确是普遍的心头大患,比这个大患更可怕的是家庭成员亲情的缺失和匮乏。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35)

红霞和小雨当然没让二哥空着手回去,越是底层的人礼数越周到,不周到怕人笑话似的。这小夫妻天很晚了还勤快地去街上张罗,把广东的特产尤其是南方的水果、荔枝、菠萝蜜、香果、杨桃、番木瓜、番石榴、黄皮、油柑子、莲雾、火龙果等等,凡是北方不容易买到的,都水灵灵巨新鲜的每样几斤,装进了一个大个的拉杆箱里,说是给嫂子尝尝。

于是什么包包也没带的传志回来时拉了一箱子热带水果。何琳那个高兴啊,就喜欢这种善意良性的互动,不在乎花了多少钱,起码对方知你的情,能给你尊敬和真诚的回应。

她自己兴高采烈洗了一小盆吧嗒吧嗒吃了一小堆还不算,有一半都堆到冰箱里以后慢慢吃,另一半拿出去显摆去了,去娘家,小姨家,两个表哥家,当礼物送了,当然没忘好友小雅,还特意交代:不能给你婆婆吃,看见她不烦别人了!

和老婆塞俩枣就喜形于色不同,回北京后,传志好几天过不来,半夜坐起来会唉声叹气,觉得自己母亲在最小的女儿身上做得真不咋样,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了吗?何琳不用珍惜晚上睡觉的时间,就坐起来与老公一起声讨婆婆,当然声讨过分时会遭老公白眼,他自己的娘,他自己批评就没事,想怎么批就怎么批,别人只能听着,附和着,学他的一句狠话他都不乐意。嘿嘿,何琳就鼓励他批。

21

心情快活了,何琳就到附近的小公园里转转,阳光明媚,银杏树的叶子快要黄了,不少人在用杆子打下白果,据说这东西是中药,有补肺养肾、强身健体的功效,就是吃多了会中毒。她自己也捡上一枚,又捡几片黄透的叶子,精美的小扇子似的,等待做母亲的日子里,心情越发格外地好。溜达了一会儿,悠悠搭搭回家了,惦记着红霞捎给的热带水果。

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洗了一小盆,要端上楼吃,就听到屋后面有吵吵和哭叫的声音,站在楼梯的窗子旁一看,胡奶奶家正在炸锅,她平时低眉顺目的媳妇张牙舞爪吼叫着追着他儿子劈头盖脸地又打又抓,都不踹屁股和腿,专门啪啪扇耳光,打脸,打脑袋,狂风暴雨似的。那男人也不还手,只是抱着脑袋慢慢躲,看上去少有的逆来顺受,后面的泼妇却是越打越起劲,粗着喉咙,像一只野兽那样狂呼大叫,那狂暴劲头,仿佛打了别人她也不活了,要撞墙一头撞死似的。

楼上楼下的邻居像忽然被惊醒的鸽子,都扒着窗户里往外看,孩子们却飞快地涌到胡同里笑嘻嘻地看热闹,这中间没有尴尬的小甜甜。忽然见胡奶奶从拐角后面追出来,双膝着地梆梆磕头……众人从他们口中也听不出什么来,只看得一头雾水,大约心里清楚,这个平时不怎么出声一门心思干活的媳妇今天算是给正经惹着了,看样子破锅破摔豁出去了,倒是常有理的婆婆和男人不作声了。

狂打了一刻钟吧,这家人又缩回地下室了。刚才热闹的战场突然冷清下来,就像一场幻觉似的。

何琳边吃边纳闷,甚至还有点兴奋,要是自己哪一天这么收拾一下传志多好呀,不让他妈磕头,认个错少搅和就行了。何琳平时也不怎么与后边的邻居往来,都是些老太太和中年妇女,与她谈得来的不多,倒是以前婆婆常到后面找人说说话。现在发生了打架的事,她也没觉得有什么,权当一场热闹,以至几天后胡奶奶一家从这里搬走了,她也不知道。后来她身子更重时,经常围着房子散步时,才从这些邻居偶尔的闲话中慢慢了解到一个秘密:胡奶奶除了这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一直在老家里,这个女儿有个儿子,很受重视,十七岁了,考不上学,也没有事做,就想到北京的舅舅家来看看有没有发展。胡奶奶家本来是租的地下室,二居室住着三代四口人,甜甜有时跟奶奶睡,有时在客厅独自睡。这外甥一来,就在客厅里打地铺了。都是自家亲近的人,胡家媳妇虽然很讨厌,但也强忍着,希望这男孩子快点回家。但胡奶奶却是超级喜欢这外孙,男孩子嘛,即使闺女生的“外人”也比儿子生的亲孙女强,因此想让儿子给外孙找个工作。胡奶奶和王老太太一样,是个异常节俭的人,就是去早市买菜也要等到快散市去抄底,买一块钱一堆的萝卜青菜。所以经常大清早的这个地下室的大人就都出去了,就剩下两个小辈。按说都是孩子而已,都没预料那男孩都十七岁了,已是个男人了,还在躁动的青春期,造孽也好,冲动也好,就和不到十岁的小表妹发生性关系了。但小女孩毕竟太小了,阴道都没发育成熟,抱到医院,私密处被缝了四针……按说这应该是强奸案了,还是未成年女孩,但这男孩是独生子,其一家人磕头跪门想让弟弟弟媳放外甥一马,一进监狱孩子就全毁了。而且胡奶奶也流泪默认“私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孙女给糟蹋了,后悔没用了,还要再把外孙也搭进去吗?所以甜甜的妈就发疯呀,发疯地捶打丈夫,怪他保全外甥不顾及女儿。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36)

这件事到底给自家人压下了。没有不透风的墙,为了不在邻居眼皮底下被指指点点,这家人迅速搬了家,搬哪去了谁也不知道。所以胡奶奶和小甜甜再也没在何琳家旁边的槐树底下出现过。

这件事就像一只羽毛一样,好像轻飘飘地存在过,甚至这传说得都不太相信真的发生过,但真的发生了又能怎么样呢?毕竟事不关己,邻人想到的是以后要看管好自己的女孩,即使想象的悲剧也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于是这事逐渐再没被提起过。

22

金秋十月,小雅提了三盒新鲜草莓来看何琳。

何琳在厨房捧着草霉吃,小雅在旁边做午饭。近六个月了,肚子已骄傲地隆起,不是随便什么衣服就能遮盖了的,同样遮盖不了的是其好胃口。早不吐了,里面的婴儿已适应了母腹温暖的环境,胃口与母亲趋于一致,只等着更多营养建小房子呢。

小雅好生羡慕,“我要是怀孕了,也要在你家待产,你家风水好,吃嘛嘛香。”

“快点要吧,你生个闺女,我们结娃娃亲,亲上加亲!”

“不行,我要生儿子!”

“行,反正我有女儿不会嫁你儿子。”

“自私!只管进不管出。”

“担心我家闺女嫁到你家受气,你万一继承了你婆婆的遗风,我家闺女不是跳了火坑嘛!”

小雅急了,“我都是受害者,怎么可能学我家老妖再去祸害别人?”

何琳不真不假的,“就因为你是受害者,没见过好婆婆,所以将来才更有可能像你婆婆!”

做饭的女子突然停下来,摸着自己的脸,“我是不是变得比以前尖刻猥琐了?唉,老妖的确影响了我的性情和思维,我也不知道我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如果我将来有儿子,娶了媳妇,要因为我的原因过得不幸福的话,我宁愿跳楼去死!”

何琳吓一跳,“话赶话开玩笑嘛,这说这么严重干吗?不怕吓坏你干女儿?跟你说,将来我要当婆婆,估计行事风格也会和传志的妈很像,三个字:能搅和!静下心来我会发现那死老太婆对我当婆婆这一未来角色的影响是实实在在的,不当搅屎棍我都想不起来该有第二条路走。就像现在夫妻相处,我常想起我父母曾经的样子,那是本能参考的模式,做一个泼妇也需要动很大脑筋的。”

小雅突然很响地叹一口气,“我过得够够的!”

“不爱你老公了?”

“爱他妈的大波!操他大爷。”

何琳笑喷了,小雅也禁不住乐。

“不想要宝贝了?”

“想,今天来就想沾沾你们的喜气,我和鸿俊努力好久了,也用枕头垫过腰,不管用啊!”

“别着急,没怀上意味着你们还没准备好。放轻心情,慢慢准备,说不定哪一天宝贝就不会与你们捉迷藏了。”

“唉,不来也好。”小雅一改口气,“来了说不定麻烦。我还在犹豫呢,一会儿特想要,一会又觉得不是时候。就我与他妈的关系,我要怀孕了没法工作了,等吃等喝,还不天天看人家一张老脸!吓也吓死了!”

“那你们就分开住吧。”

“分开?估计他母子与我分开吧,我要怀孕了,分也是他们母子我们母子,各人的孩子各人疼,各人孩子找各人妈,哈哈,可怕吧?鸿俊只是个工具,连父亲这个角色都是从属的。”

何琳突然恶狠狠地,“你就不能想办法给你家老妖一点手段瞧瞧?光听见你抱怨了,有什么用?别顾虑那么多,先给她点厉害尝尝,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呢!起码她下次再给你上眼药时也得前思思后想想,知道你不会坐以待毙,不是好惹的!”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37)

“我想过,鸿俊会向谁?”

“像你这样投鼠忌器怎么再翻身?想得到什么是先要付出代价的。我前一阵子和传志妈就在这客厅里高声对骂,我没胆怯,豁出去了,妈的再打一次也可以,我都准备好拿楼梯后面的木棒敲她了,自卫!结果是老妖婆给惊着了,坐地上大哭啊!给她一次教训以后她就再不敢在我面前有恃无恐了。这样的老人,一把年纪都活猪身上了,给她讲多少道理都没用,还是我小姨说得对,你只能恶媳妇撒大泼来捍卫你的地盘和权利了!”

愣了一下,小雅有些怯,轻声说“前两天我撒过一次……”

“肯定力度不够,你只有豁出去,他妈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我老公说我有抑郁症。”

何琳又看了好友几眼,“你让他们气得心理亚健康吧?我告诉你,千万别听你老公的瞎吃药,我不是说过去年我在美国时也有一阵子心情不痛快,那边的心理医生说想办法自己快乐,抑制精神的药物能不吃就不吃,有依赖性,也会上瘾的。”

“妈的,我恨不得撕了他们!”

“你这种状态还要孩子?”

小雅就开始抽抽搭搭地哭,显得无助而窝囊。

何琳感觉到不妙,看似平静的好友好像控制不住情绪了,她在美国时也有控制不住时,有一部分是装的,但小雅却不像装。好在那天两人又谈了些轻松的,高高兴兴吃完饭,分手。

23

在何琳与传志关系恢复到最好最亲密无间的时候,又一个破坏性难题出现了。

传志说:“冬天老家没活了,我大哥想来北京找工作……”

何琳马上神经质地嚷:“能不能不住咱家里?!”

传志小声地说:“不住,只是周末过来坐坐,洗洗衣服,洗洗澡,换换衣服,行吧?”

何琳的恐怖和烦恼出于本能,也出于孕期中无法平衡的内分泌失调,就趁着这个劲把心中的话恶狠狠地说了出来:“别让我看到你家里人,看到他们就不烦别人了!”

“你怎么像个泼妇?”

“妈的,还不都是被你们逼上梁山!谁有本事一开始就是泼妇?”

确切地说,她不知道大伯哥什么时候来的,在哪里工作,干什么工作,也不想知道,听到老公老家里的任何消息都脑仁疼。日子安静了几天,冤家总有碰面的时候,一天她在楼上看张艺谋的《英雄》,搞设计的,不爱追究什么电影的艺术性和主题性,只是觉得好看,动作片嘛,大场面和武打镜头搞得好就ok了,尤其天然爱看画面的视觉效果,大红大绿大紫,那种大面积色调运用,惊心动魄地合她胃口。一张碟片半醒半睡间看了N遍,无聊了,突发奇想跑到楼下客厅里坐着去了。坐在阳光斜照的沙发上发呆,想着电影上的武打慢镜头,特别是帅哥李连杰坑坑洼洼清晰可见的脸,还有张曼玉涂了厚厚脂粉面如石膏的脸,一点质感没有。突然背后有人走动,她知道是谁,有些气愤他干吗在她一个人的时候回她家啊,又不是节假和周末的,孤男寡女不知道避嫌啊!

她头也不回地从几上拿起一听椰汁,打开慢慢喝,也是慢慢转移心中无名火。只听后面噗噜噜一串杂音,那个大伯哥在肆无忌惮地放屁呢。

她举起手要把椰汁砸在地板上——手都在半空了,改变路线,有力地顿在几上扭头上楼了。

传志回来,她不无埋怨:“不是说好你哥周末才过来吗?今天过来干吗?”

传志息事宁人,“特殊情况吧?”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38)

“以后你告诉他,让他周末你在的时候再来!”

“宝贝,不要那么多事好吗?”

一遇到老家人的麻烦,传志就不由自主地硬着头皮告软和说好话。但在老婆乜斜的眼睛里,却显得委曲求全到卑贱。

“不好,我坐在那里喝东西,他就在后面嗵嗵放屁!”

“呵,这种自然现象你也好意思说……”

“以后不准这种自然现象再发生在我家里!”

传祥也向弟弟抱怨了:“看弟妹那个样,不想让我再去你家里呀!”

传志安慰他,“你别多心,她怀孕了,事多。”

“怎么说俺也是大伯哥啊!”

“又没说你什么。”

“那脸摆给谁看呢?”

“她心情不好。”

“大冷的天干活,谁的心情好啊?”

“以后你少招惹她。”

“俺怎么招惹她了?”

“那你……在她身后放屁了……”

“老天爷管天管地还管不到屙屎放屁呢!”

兄弟俩对看了几眼,大街上分手了。弟弟本意想让哥哥去自己家吃饭,哥哥死活不肯。

很多天之后何琳才知道这大伯哥在一家濒临破产的机械厂给人家看设备,管吃管住,每月给七百块。这工作是老何给找的。当时老何手里有两份工作,一是在他手下的物业公司做社区清洁工,二是朋友的机械厂缺个靠得住的人给看着点厂子。传祥审视了一下,觉得在富人社区里搞卫生有点丢弟弟的人,而且离弟弟岳父太近,不好意思,就选择了机械厂。传志也希望大哥去机械厂,机械厂里一些还能干半天活的老师傅们都能说,跟着熟练的老工人在一起说不定还能学点技术。

传祥是需要学点技术或手艺的,他有儿子了,家里又多了一张嘴,而且铁定将来要上学受教育,按绣花的说法,花钱的门路忒多,当爹的不能在家靠着那亩把不中用的田地,得出去找门路挣钱!于是给地位越来越高的绣花撵出来了。出门时老婆和老娘都交代:能学点啥就勤快点学点啥,不能懒,艺不压身,又没啥文化,以后还能靠手艺吃饭。

对弟媳的抱怨归抱怨,传祥还是很理解弟弟的处境的,以后的周末,只有当脏衣服一大堆了不能再穿时才去用用弟弟家的洗衣机,顺便用浴室的莲蓬头喷喷自己。弟弟不强留都不吃饭。

传志想了辙,一到周末他就鼓动老婆回娘家玩,他全力陪同,把厨房、浴室让给大哥,想吃什么自己做,想洗什么随便,只要收拾干净就行,反正何琳对厨房和楼下卫生间没印象。

还别说,娘家还正好有点喜庆事。郁华清五十三岁嘛,平时不干活不上班,也没什么操心事,麻麻利利轻轻松松的人,就显得特年轻,加上做做美白、按摩,把年轻时遭的罪加倍补了上来,能年轻十岁。她一个牌友郑重其事向她介绍了一个“条件相当不错”的老男友,五十六岁,死了老婆的,国家某部委干部,快退休了,现有一套房,每月有近四千块的收入,退休后也有二千多的退休金,一双儿女早已成家另过,倒没什么负担。两人还见过面了,那老头倒还体面,身体硬朗,没事时在家栽花弄草的,对郁本人评价也甚高,两人就交往起来。老何夫妇和何琳也对这个“河东狮吼”找到知心的老伴大为高兴,单身的人,活得再痛快有多痛快?世上有男有女,本来就是搭伙过日子的。

这边的叫好还没持续两天,出岔子了,那老头的一双儿女有意见了,他们认为父亲的房子是他们父母辛苦一辈子积累的财产,母亲过世时他们本应继承母亲的那一部分,因为父亲年纪大了,需要有一个安静清闲又手头相对宽绰的晚年,才没有分割母亲的财产。现在父亲又找了女友,估计也面临着婚姻,那父母一辈子辛苦的房产和其他财产不能因为父亲晚年一个婚姻而让后妈分走了啊!因此这兄妹俩提出父亲如果再婚就做婚前财产公证,不图别人的,但也不能让别人图了咱们的。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39)

让郁华清郁闷的是,老头没反对,某种程度上也认可这事。

一把火没燃起来让水给浇透了,不是因为不该公证,而是你先做了有罪推定,我还没这样推定你呢!郁华清便不再理会那老头。那老头吃了闭门羹,也反思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男人不能太斤斤计较,以后的生活不得需要个女人照顾嘛?但他的孩子很坚持,还放出话来:看,图财不成,撤了;若真心与老爷子好,还计较老爷子的房产干什么?本来嘛,房子是老爷子老太太早年创下的,留给自己孩子的……

话说到这种地步,媒人不乐意了,到老头家说了狠话,而且撒手不管了。那一双儿女一听郁华清的财产远在他们家之上,一时没了言语,也不再坚持婚前财产公证了,老年人嘛,只要活得快乐,随他们去吧,小辈人乐得老一辈有个幸福的晚年。老头也有意去郁华清那里赔不是,还有意与老何交个朋友,连何琳都在娘家招待了他一次,接了他一个电话,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郁华清背地里大笑三声后,面都不露一个,寒了。这场本来的天作之合就此告吹。

所以呀,何琳基本上忘了自家里的事,每个周末都赖在娘家大肆吃喝和等着小姨的八卦新闻。传志又对她言听计从,也不见大伯哥来了,时间久了,也生出悔悟之心,觉得自己可能太过刻薄,老公的亲人偶尔来一次,只要不过分,她并不计较的。

24

转眼二○○六年春节临近,传志本不想回老家过年的,要陪近八个月身孕的妻子。不料老家来了一个电话打乱了布局:老太太重病,想看看儿子媳妇。确切消息是老太太有可能病入膏肓,想最后见一面儿子媳妇。在中国人的观念里,这种愿望恐怕比孩子出生还要责任重大,重生更重死,孕妇也得理解这个并不为过的请求,濒死的老人为最大嘛,何况是老公的亲生母亲,以前的积怨先一笔勾销吧,俗话说人死债走,当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没什么不可宽恕的。

这一年春节还来得早,正赶上北方最严寒的四九天气,北风刮得路上行人稀少,但没有熄灭这个城市四百万外来打工者回家过年的热情,火车站又例行排起了长龙。

何琳挺着大肚子没法挤火车了。老何夫妇心疼女儿,本不想让去,可想到亲家快撒手人寰了,见一见儿子媳妇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一路平安安全才好。于是郁华明把她那辆蓝色的别克君越借给了女婿,并一再叮嘱路上不要太赶,一切安全为上,尤其是对走路都觉得累的女儿,容不得半点闪失。

但一边的郁华清一边嗑瓜子一边时不时泼冷水,“这么冷的天,人家儿子自己走就行了,儿媳去不去能有多大意思?婆婆看媳妇两眼干吗?有什么可惦记,有什么可看?”

她姐姐不满,“不是老太太快不行了嘛,想看看小辈,满足这个愿望有什么不应该?”

郁华清翻着白眼,“关键是没意义!老太太是要紧,何琳身子现在要不要紧?人死就死了,逃不了一死。这么远,来回奔波,孩子出个什么事怎么弥补?人家儿女一大堆,我就不相信这个婆婆在这个时候对儿媳妇有什么话说!”

不管怎么老大不乐意,何琳还是去了,六百五十公里,开了近八个小时,上午走时阳光灿烂,回到北风溜溜的王家店已上夜影了。传志下了车,蹲裆式了好久,快走不了路了。何琳好点,在后座上坐、卧、躺,除了累,竟没多大反应。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40)

在院子里昏暗的低瓦电灯泡照耀下,何琳没觉得和三年前有什么不同,平静有点脏乱的小独院,到处是干硬的鸡屎,低矮杂乱的葡萄架上,塑料口袋在风中哗啦啦作响。倒是东厢房亮着灯,听到响声,门打开,先是招弟然后是王传祥的脑袋探了出来。

看来生了孙子,孙子的妈有资格在婆婆院里住了,虽然没住进正屋。

“招弟啊,你花婶婶带着宝宝来看你来了。”何琳对小姑娘有好印象。

小姑娘比以前高了许多,头发也长了,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却没以前好奇和热情了。她就那样扒着门框看着企鹅似的“花婶婶”,什么没说,也没动。

王传祥也没说什么,出去招呼他二弟去了。

何琳讪讪地,在招弟身后依稀看到了大嫂绣花的轮廓,那种观望或敬而远之的神情——倏地闪过,里面有孩子拉长了声音叫,就不见了。

何琳也收回了客气与热情,随着老公径直走向堂屋,就听老太太一声哽咽的“儿啊”,老大老二就急步进入正屋西边一间老太太的卧房,由一层布帘与客厅隔开。何琳站在布帘外面,一侧身,看着老太太倚在贴着彩色报纸的墙上老泪纵横地拉着二儿子的手,断断续续说着什么,边说边剧烈地咳嗽,咳嗽的当儿瞅见了何琳,只是没聚焦。何琳认为从她一进屋就看到她了,她躺的那种角度能通过布帘的缝隙把客厅一览无余,只是故意装着没看见。而且何琳坚信老太太没大事,脸色虽然不太好看,但绝不是恶劣的不健康,比一路颠簸一脸苍白的自己和传志的气色还要好。

传志说:“我和何琳来看你了。”

老太太继续抓着儿子的手,继续口齿不清黏黏糊糊絮叨地讲。何琳见婆婆没召见自己的意思,径直走到东面一间小屋里,熟门熟路摸着细细的灯绳,打开灯,那张硬板床还在,便把从家带来的薄毛毯一铺,盖上厚毛毯,最后搭上婆家沉甸甸的棉被,躺下了。冷啊,没暖气,加上又在车上窝了一天,累就一个字。躺下才发现,婆家鸟枪换炮了,映着院子昏暗的光线,竟看到窗子上装了空调,这才发现空气里有点暖,空调没开,没见生炉子,一扭头,从门缝里看到客厅一角里的发红的光源,一定是大功率的电暖器了。阔啊,自己家的电都小心用。

在她寻思的当儿,招弟和她母亲过来了,推开东间的门,没进去,在门口低低的声音问:“饿不?饿得话做点饭吃。”

嫂子的胳膊上抱着一个近一岁的胖嘟嘟的孩子,肥头大耳的,明显营养过剩,但不知###还大不大。小家伙也是很可爱的,歪在母亲身上,吐着舌头好奇地看着黑暗中床上的陌生人。何琳禁不住向小家伙伸出手,怎么说也是在她家住了好几个月的胎儿变来的呀,天然有点亲近感。只是搞不明白她们的神情为什么这么冷漠,难道因为没给这个孩子上北京户口?

“谢谢,不饿,不麻烦了,”她本能地抗拒。

招弟和她妈妈转身走了,都忘了带上门。

何琳下去关门时又在客厅看到了海尔冰箱,在门后看到了滚桶洗衣机,都实现现代化了,谁的钱呢?难道是老大养儿子又要交超生罚款的每月七百刚拿上没几个月的工资?老太太在对面还在不停地回亿从前,回忆儿子们小时候,回忆她老头活着时的幸福时光,边说边哭……

何琳又回到床上,缩进被窝里,看了看墙上,确定没蜘蛛没多足动物在潜伏,安安心心闭目养神,在心里一百遍对自己说:大度,大度,大度,谁也不招惹,谁也不理,过了这两天就回去了。时间很快就过去。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41)

心态好,睡觉就快,在温暖的被窝里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传志叫她,推她。

“何琳,我妈病重快不行了,你得起来,过去看看——”

王家的二媳妇一下子就醒了,慢慢坐了起来,睡眼惺忪地盯着老公看,心道,这么快,老太太真要死了?

“听话,我妈就是一口怨气憋着上不来,你多顺顺她,怎么说我们也是晚辈,老人再有不是也不能看着她有气不出……”

何琳都不知道什么意思就被扶下了床,给披上棉衣走过了客厅,来到婆婆的房间。那情景还真吓她一跳,老太太直愣愣倚在墙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脸上的肉都是僵的,不知是幻觉还是心理作用,真像濒死之人——

“何琳,你与妈向来不睦,争争吵吵打打闹闹中伤了老人的心,我妈心里有一团怨气,不出来估计是过不了这一关,你、你、你得说句软话,道歉——”

何琳给吓傻了,脑袋也有点不够用,心说道歉就道歉啊,这关口,也甭追究谁对谁错了,但歉怎么道啊?说对不起行不?

“跪下吧,说说自己哪里错了,请老人原谅,俺妈一生太不容易了,总不能给生生气死吧?那俺们兄弟也忒不孝了,活着还有啥意思?”

跪下?!何琳有点蒙,一扭脸,传志已双膝落地,跪在床前了,“娘,我不孝,让你老人家生气,你老人家千万别想不开啊,现在我就和何琳一起向你认错了……”

老太太突然咳嗽,一块痰似的东西堵着上不来,手都颤抖了。

“娘啊,你原谅我们吧,我们不会再惹你生气,不会再让你受苦受累……跪下!”

何琳被老公使劲拽着,心里又是惊慌又是疑惑,老太太当真要死了?恍然瞥到旁边大伯哥的脸,气愤又鄙夷的神情……

慌乱中双膝一软,何琳艰难地跪在了地上,双手放在沉甸甸的肚皮两旁,屁股坐在脚后跟上。

“娘,你睁开眼睛看看吧,何琳给你老人家认错了——快说啊!”

“妈,我、我……错了……”说完话何琳忽地发现跪在地上认错的只有自己,传志已爬起来向他妈指证了。那边大伯哥脸上似轻松满意之色。

刚刚还一口痰状上不来气的婆婆此时一通浑厚的哽咽,“俺的命啊——”在俩儿子面前哭开了。

何琳在后面站起来,浑身发抖,转过身僵硬地挪过客厅,移到刚离开的被窝,手脚抖得竟爬不上床,心里数着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零、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她哆嗦着坐在毛毯里,脑海里一片空白。老太太哭着对她儿子们说了什么讲了什么,她一丁点儿兴趣也没有,根本不屑听到,只是在试图搞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那一幕是做梦还是想象的?发生了还是没发生?

忽然,大嫂绣花如影子般躲进来,端来一碗鸡蛋汤,放在她能够得着的桌上,远远地站着。她看着她的脸,那种遥远不可捉摸的神情,即使没直接参与,也仿佛是阴谋的一部分。大嫂轻声招呼了她,她没听到,也不想听到,只是冰冷而僵硬地坐着。绣花转身走了。

一会儿,招弟又钻进来了,不像她妈那样站得那么远,挨着床,一会儿看着花婶婶苍白的脸孔,一会儿看她隆起的球似的大肚皮。好长时间,受了冷遇,小姑娘也走了。

第二天天不亮,何琳就起来了,挎了自己的小包包不声不响走出了屋子,走出婆家的院子,在四九寒冬呼呼的小北风里跑到了大街上,顺着土路往县城的方向走。土路左边还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坚硬的风小刀子般从空旷的大地上刮来,呜呜作响,土路右边的树林,已被砍伐得只剩下到处的大坑小坑,松软的土层被刮起来,像麻雀群一样一拨一拨飘向远方。走在荒凉的田野上,何琳觉得自己简直太渺小太脆弱了,随时可能像这块土地上的枯草一样的命运。她也突然以另一种的方式理解了婆婆这种命硬的人物的生活方式,在这种条件下她也只能以铜豌豆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存在,也明白老公在这么粗粝的生活下性的养成,他对生活的变通方式是那么简单而直接,因为更苦的日子他都过了,新生活再糟糕也远没探到他的底线,他们对生活底线的要求是不同的,对各自生活的人生际遇要求也不相同。一棵长在热带的水葱恐怕永远不能适应严寒的凛冽。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42)

走了好久才碰到一辆走亲戚的三轮车,何琳拦住人家,主动给钱,只要给捎到县城。

三轮车主没要钱,把她放在了有公共汽车的柏油路上。何琳花了八块钱,终于让一辆破旧的大公共汽车带到了公共设施更健全的县里。太阳出来了,她找了家较干净的店吃了早餐,还买了几听露露,县城小,没有火车站,她就到处找出租车。

“到北京。”

那司机愣了半天神,才蹦出四个字:“多少钱啊?”

“需要多少啊?”何琳一点底没有。

“你能出多少?”

“一千。”

“再多出点吧,一千三,中不?”

成交。

何琳坐上出租车一路北来。

传志发现何琳不见了,到处找,没找到,害怕了,打她手机,响了两声,关了。

跑一趟北京进账一千三百块,除去油钱和过路费,怎么着也得一半纯利吧。那司机玩命开啊,而且不走高速,路上加了一次油,让何琳掏的钱,说是到了北京,油钱从一千三里刨去一部分,大过年的,路途遥远,出长差也不容易。说到底是有点不相信她,一个大肚孕妇,把她送到北京了,她再说没钱,你能怎么着她?

何琳不在乎那点油钱,一心只想快点回到家,要求走高速,过路费自己也掏。

整整颠簸了近十个小时,精疲力尽的出租车司机把孕妇放在一家银行门口。孕妇下车到ATM机上取了一千多块。行了,噩梦结束了,终于回到自己的地盘了。

站在自己的三层小楼前,已是夕阳夕下,冬天的夜晚来得早,路灯次第变亮,寒冷的光线拖着她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墙壁上。她第二次要悔恨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本该是自己的房子,本来是娘家的房子,为什么非要加上他的名字,和他成为共有人?这个贱人!什么样的家庭出什么样的贱种!这一次我一定不让你得逞,绝不宽恕!她咬牙切齿咒骂。

打开门,客厅里电话猫爪般响起来。她没理会,径直走向厨房,给自己煮了一大碗鸡蛋面,端到桌子上狠狠地吃,汤都喝得精光,唉,饿死小宝贝了,在肚子里一个劲地东踢西踢呀。然后抚着肚皮上楼了,躺在床上,泪如雨下。

25

第二天凌晨传志开车也到家了,顾不得连夜奔波,开门就跑到楼上,卧室没人。他一下子愣住了,原以为何琳会在床上睡觉。在卧室呆了片刻,又到楼下客厅里坐了一会儿,抽了几支烟,飞快想着事情的后果,这下闹大了,如果何琳丢了,别说岳父家里不能放过他,他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一句话,打算给老婆孩子陪葬了。其实在飞奔回家的高速路上,他已再度感觉到老家人在给自己脖子上套枷锁,直直要了他的命,每一刻,内心涌出了痛和恨……

天刚蒙蒙亮,就又出去了。

在三层阁楼上的何琳看到传志开车走了,才披着棉衣回到卧室,脚都站麻了,睡了一会,电话铃声大作,肯定是父母打来的,传志到岳父家找人了。

为了怕父母担心,何琳先给小姨打了个电话。对方立马咋呼起来:“宝贝啊,你在哪呀?昨晚你爸妈都急疯了!出了什么事啊?”

看来小姨不知道,父母估计也不知情呢。何琳宁愿这事就此烂在肚子里。

“宝贝啊,不会那该下油锅的老东西又找你事了?我说什么来着,臭狗屎惹不起,咱躲着,不踩它!你都这样了,就不该去,这种蹬鼻子上脸烂泥扶不上墙的人家咱有多远躲多远!你还伤疤没好忘了疼去看她——咱看她干吗?看得着吗?要死,赶紧!咱烧香呢!恶狗改不了吃屎的一家子……”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43)

何琳泪流满面,那种无声汹涌的哭泣。

“宝贝,你在北京吗?”

“嗯。”

“赶快回家,你爸妈一夜都没睡了,担心都快担心死了!”

何琳收拾了一下,回了娘家。开门的是老何,满脸倦容,眼袋都出来了,人一下子老了好多。看到女儿突然而至,一脸惊愕,然后悲喜交加,分明是压抑着责怨,“姑娘,你可回来了,昨天一夜都在哪啊?也不知道往家里打个电话……”

只见母亲气冲牛斗地走过来,赤着脚,以一种严厉、受伤害的目光盯着她,扬手一巴掌劈空打在她额头散乱的刘海上,“何琳,我生你时是生了骨头的!”

何琳掩面哭泣。

一直站在后面的传志万分尴尬,悄悄走上来安慰老婆。何琳蝎子蜇了似的甩开他,冷漠而鄙夷地,“滚!死一边去!”然后奔向自己闺房,门砰一声巨响关上。

然后客厅就热闹了,郁华清赶来了,知道真相后,从门后拿起扫帚追着打传志,随手拿起一个塑料果汁杯扔到他头上,一边追一边骂:“就你娘那点操性还让我家何琳下跪,不怕闪了她的腰折了老命!你娘要死就赶紧死,死一个少一个!七年八辈子没见过你他妈给脸不要脸倚老卖老的大傻×……你个小傻×赶紧给老傻×陪葬去,枉吃这么多年的面粉长这么大个的脑袋还不如驴,胳膊往外拐得找不着你妈的傻×的门了,连老婆孩子也照顾不了,我家何琳找了你这个蠢驴真是八辈子倒了血霉!滚回你的驴圈里,甭出来祸害人!”

郁华明彻底伤透了心,女儿下跪竟像她下跪一样,无地自容,所有尊严感都被践踏无存。这个清高的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中的例如“磕头”、“卑躬屈膝”、“夹着尾巴做人”等僵硬过度内敛到谦卑的为人处事之道深恶痛绝,从小就教育她的孩子,做人要有骨气,有人格,要光明磊落,自尊自爱,尤其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膝下也有;上跪天,下跪地,中间不跪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你可以用任何其他方式表达你的喜怒哀乐,但不包括下跪,奴性和卑贱的骨头,从她这一代人身上就得彻底根除。

但何琳的事让她感到失败,沮丧,感觉斯文扫地,尤其遭致的那种致命羞辱感。这个虔诚的中国微观社会群体的社会学教授突然怀疑起她近一辈子的研究,她所谓的人生经验、常引以为傲的数据和受人尊敬的职业素养,是不是都建立在空中楼阁上,并没有下探到社会层面最本质的那种东西?三十多年的国民研究,到底遗漏忽略了什么?

然后社会学教授大病一场。

但按郁华清这个平凡自在的都市泼妇来说,姐姐的苦恼那都是知识分子式的矫情,一个体面的人突然被人打了耳光般,没颜面了,不知怎么办好了。不就是以前一直为多数人的良心、沉默的大多数代言,真以为真理掌握在多数人手里似的,现在被她拥护的沉默的大多数咬了,又不敢说大多数人的坏话,否定真理似的,又不好意思也不敢说自己错了,憋着呗,憋出病了!其实哪有这么多烂事,这年头人心不古,谁能替谁说话呢?你能代表自己说话就好了,哪一堆人是正经好人不犯错呢?真没必要把自己打扮成大多数的代言人,也没必要坚持什么真理,自己不吃亏,也不干损人利己的事,晕头晕脑往前过就是了,一辈子不问两辈子的事,操那闲心干吗呀?

26

小雅那天神神道道地跑到何琳家里,神经质地咕咚咕咚地喝水,大笑,“你不给我打电话我也要跑来了,哈哈,痛快!一辈子都没这么称心如意过,哈哈!”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44)

何琳正心情乱糟糟的,有一搭没一搭地,“你婆婆遭抢了?”

“呵呵,哈!”

“她存折丢了?”

“呵呵,哈哈!”

“把你家老妖摁在水池里淹了个半死?”

“哈哈,呵呵!”

笑够了,小雅才活灵活现惟妙惟肖陈述起来,“前天夜里,我和我老公都忙着赶场似的,老巫婆不是肚子不舒服病了嘛。我洗完,喷了点香水,穿着那身半露不露的性感内衣到床上去了。我老公饿了几天了,兴奋得要死,抱着我就亲,没亲两下,你猜怎么着,那老不死又抱着枕头火烧眉头地敲门了,说害怕,心慌,睡不着。我去开的门,是我去的,然后回来就躺下了,老妖躺在我老公左边,面朝外,好像不干涉我们似的。那怎么行啊,呵呵,我老公就眼睛干瞪着天花板,身子僵僵的,咸鱼似的。我也坏着呢,不做了,行,就伸手摸我老公的小弟弟玩,弄得硬邦邦的,就不管了。你猜怎么着,哈,我老公就像黑熊受了攻击似的双手抱着脑袋钻到被子下面起劲叫唤起来,都变声了,很闷,从胸腔里发出的,濒死绝望的野兽似的,那长腔拖得轰轰的,整个床都微微打颤!我害怕了,拉开被子看看他憋坏了没有,他就像个大虾那样一动不动弓着!全身绷着劲,妈哎,我心想别把老公折腾坏了,这股劲下不去怎么办啊?这人会不会以后废了?你又猜怎么着,只见老妖马上下床出去了,转身又回来了,端了一杯冷水,撩开被子,哗一声浇在她儿子裤裆里了……哈哈哈……”小雅笑得直不起腰来,“你猜怎么着,我老公当场就傻掉了,不叫唤也不绷了,转过脸来直瞪瞪地看着我……哈哈!”

何琳震惊之余也咧嘴笑了一下,然后就收住了脸上的笑肌,看着小雅抖着肩膀笑完,又号啕大哭起来,哭得昏天黑地,把心中的憋屈苦闷哭完,擦干眼泪,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整整衣装,又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坐在了何琳对面,笑吟吟的,大杯地喝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何琳都有一种错觉,如果不是好友的眼睛还是红的,脸上水珠未干,她都记不清刚才谁在哭,她还是自己?或仅仅是半分钟的幻觉?

“对不住何琳,本想给你说个笑话来着,你多笑对孩子有好处。”

“我也经常哭,睡到半夜醒来就流泪,情不自禁。”

“你婆婆比我那死老太婆好得没边吧。”

“我是突然觉得现在要孩子不是时候,时机还没成熟,我没有做好接纳的准备……”

“传志说什么了?”

“没。我就觉得不是时候。”

小雅郑重地看了看何琳鼓鼓的大肚子和脸,“都这么大了,你又说这种话……”

何琳绞着手,“我发觉我远没有你那么大抗压性,我有点撑不住了,一直在判断我是不是犯了天大的错误?是否在拿下半辈子为上半辈子的一次错误买单?”

小雅沉默。

何琳都不好意思把老太婆诈死把她骗到乡下给老太婆磕头跪门认错的事说出来,一想起来就浑身哆嗦,就反复一句:“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的快念不下去了……”

小雅抢在好友前面说:“想想我们以前幼稚得可笑,以为结婚了就幸福了,以为领了证这个男人就属于你了,以为嫁给一个男人就能像自己的妈妈那样生活了,甚至能矫正她生活的弊端能生活得更好——现在我才发现我妈一辈子有多不容易,她已尽了最大努力才能像现在这样,我吃不了她所吃的苦,受不了她所受的罪,恐怕也做不到像她一样有一个比较平静的晚年……”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45)

何琳有点麻木,“这些天我常感觉活不下去了。”

“你那是生理原因导致的吧?我常想活不下去才是真的呢,搞不好,我先死在那死老太婆前面,让她守着她宝贝儿子过,她就自在了!”

何琳叹口气,“我觉得你和你家老妖快有一拼了,都那么固执、斗气,何必呢?又没孩子,趁早。”

“我也觉得我快被那死老太婆同化了,与天斗地斗与婆婆斗,其乐无穷!这老不死在外面人五人六的,一点毛病没有,回到家就变态,在心理上跟我抢老公!跟我一个样,全方位需要这个男人。日子过得很恶心了。”

“鸿俊还是没什么措施?”

“他也无奈吧,让我忍。一个劲地忍。从前天一大早就走了,这两天没回来,也觉得没脸吧,尴尬又难受。”

“忍,忍,传志也常这样压制我,让我当忍者神龟。”

“你婆婆好点,再顽固糊涂也不会在心理上在床上妒忌和恨你霸占了她儿子。”

“但她在经济和家庭支配权上最爱在这个家争当女主人,我就应该像她五个孩子中的一个,哄着她顺着她又孝顺她,成为以她为圆心的梯队中的成员最合她的意了。房子按家庭利益最大化分了,分给那些最穷最没用的孩子;薪水拿出来,均贫富,她只有掌管了全部的给予和剥夺的权力,才会心安!”

“唉!”

“人家明白无误地说了,就羡慕政府,人民没有敢反对政府的,儿女也不能反抗父母,人民养着政府,儿女也得养着父母。这是老妖告诉他儿子的,他儿子回来告诉我的。”

“唉,你婆婆好歹还明着来,不像我婆婆来阴的,更过分!我算看明白了,两个人过日子,只有两件事处理好才算好,一是性,二是钱,我他妈哪一样都没归置好,每一样都糟心!”

“你还不甘心,我都甘心了。”

“我也快甘心了,没甘心是没怀孕,没生出宝宝来,我们一家三口快活,让老不死肝胆欲裂,妒忌得吐血而亡!哪怕一次也好。”

何琳打了个寒噤,“我孩子生下来就择机离婚,反正死活不想跟他耗了,今年我都二十五了,人生有几个二十五啊!?再过几年连青春的尾巴也看不见了。”

“把老妖婆暴打一顿我也离!我就不能让她如意好过了。”小雅转身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倒出几粒小药丸,喝水送下。

“什么呀?”

“抗抑郁的药,医生他妈的竟一下给开了五瓶,吃疯我!”

“那你还吃?”

“吃了心里好点,不发疯了。”

“我给你说几遍了,主要靠自我调节,麻痹神经的药少吃,真有好处似的!”

“老妖婆和我老公都说我要疯了,不吃药不治疗他们就能送我到六院强制性治疗,懂不?北兵马司那个精神医院。”

何琳一怔,“不会吧,这么严重?”

“有个狼心狗肺的老妖在身边,我死得慢都不行!”然后咬牙切齿,“有朝一日我要让她付出代价!”

何琳不知道这是与小雅最后一次聊天共同诅咒婆婆无限同情自己,也不知道两个星期后与这个神神道道的鲜活生命从此相隔阴阳两界,否则一定说劝慰她的话,继而让她快刀斩乱麻:婚姻也许是陷阱,但不是宿命,是可以选择的。

27

二○○六年三月三十一日,是传统农历的春分。春分,太阳运行到黄经零度时,这一天阳光直射赤道,昼夜几乎相等,其后阳光直射位置逐渐北移,开始昼长夜短。分,即是一半,这一天为春季的中间。

婆婆来了 第四部分(46)

就在这一天草长莺飞桃花染红大地同时北方沙尘暴也蠢蠢欲动的时刻,小雅被送进了位于北兵马司的北京第六医院,专门治疗精神病的医疗机构。人一进去就像从人间消失了般,电话,E-mail,一切都没了形迹。何琳不知道她在哪里,从她家人中也问不出来,而娘家人只从姑爷那里听说女儿需要休息几天,不久就能回家……

一个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的阴霾上午,空气里飘着从中亚刮来的沙尘颗粒,一个身影悄悄从北兵马司一个胡同里钻出来,迅速上了出租车离开了。半小时后出现在六里桥的一幢居民楼里。

郑老太正在厨房切心里美,红艳艳的萝卜丝一根一根码在印有兰花的白盘子里,煞是好看。

心里美有清喉润肺功效,老太太一门心思做给儿子吃。听到门响,从厨房探出头,瞬间愣住了,就见媳妇心无旁骛地给自己倒水喝。

“你怎么回来了?”

“我自己的家我还不能回来了?”

“你怎么不待在医院了?可是交了钱的!”

“我也给你交钱,你待上几天试试?”回望婆婆的眼神有些飘忽,但重要的是乜视和不屑。

郑老太也没客气,“你有抑郁症你不看啊?谁受得了你?”

“没有你我能得抑郁症?你怎么没得?”

婆婆把脚边的圆萝卜踢一边去,“我怎么得,我心宽体胖德高望重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还怕抑郁症找上门?”

小雅冷哼一声,单拣难听刺激的话说了,“没做亏心事,积了德,自己的男人怎么还那么短命?这不是早早找上门报应了吗?”

郑老太尖厉地“呃”了一声,受过伤的野兽被人扒开了伤疤般,一股气流从胸腔里顶了出来,三步冲到儿媳面前,抬手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到下巴上。

小雅冷笑一声,抬脚踢在婆婆小腹上,踢出好远,老太太一下子后退撞到厨房门上。婆婆定了定神,难以置信的样子,立即又尖叫一声,扑了上来,小雅又扇了她两耳光,婆媳俩就此扭打到了一块。媳妇人高马大,正年轻,三扭两扭婆婆节节败退到厨房,然后猛一用力,婆婆在惯性后退中趔趄了一下,要坐在地板上,正好地板上有刚刚洗萝卜的水盆,就那么恰好地坐进了水盆里——郑老太也是节俭惯了的,洗东西用盆子,然后还能二次利用冲马桶——水盆不大不小,屁股放进本不容易,但一旦放进去,能抽出来更不易。老太太就坐在水盆里一边扭动一边大骂媳妇,摸起一个圆萝卜扔过去。反了,媳妇竟狗胆包天敢对她开战!

小雅一声不吭地转身,提了旁边半袋子古船面粉噗一声倒在婆婆头上——老太太雪人似的满头满脸啊!她一边用手乎撸脸、头发,一边起劲骂啊:“傻×你等着,我儿子回来剥了你的皮!你个傻×就等着被抛弃吧!有我在,鸿俊再要你,我就喊你一声小妈——”

小雅走过去咣咣几脚把婆婆踹翻在地,叫你厉害,叫你胡说八道倚老卖老!老太太就杀猪般号叫起来,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脑袋蒙蒙的——哗啦一声,外面有玻璃响,她没有听到,只顾一边拍打面粉一边从地上爬起来,左手菜刀右手擀面杖骂骂咧咧找出来,再没看到媳妇,找了所有的房间,就抖抖擞擞哭了一会,要给儿子打电话,让他回来,让他看看自己的惨样,不知为什么座机电话没在原来的地方,刚才打架不知给撞哪里去了,于是就收拾着到卫生间洗洗,还没洗完,门外敲门声震天,邻居大声喊:“鸿俊妈,你儿媳妇跳楼了!”

小雅那天走时是十一点三十五分,太阳刚从云隙间出来,薄薄的一层亮光照在大地上,也照着她单薄扭曲的身体和身旁一摊触目惊心的鲜血,染过没多久的一头铜色秀发在阳光下是一片温暖的葡萄酒色,一枚宝蓝色发夹仍紧紧地卡在发梢。十五层楼,落下来肉饼一样,已没希望了。一刻钟后120急救车到了,都没怎么抢救。后来110来了,调查了半天,定性为自杀。

何琳第二天下午一点多钟知道消息的,不知为什么非常疲惫,大脑皮层缺氧般,扑到床上就睡了,且轻易睡着了,无梦。有一种悲痛超过心脏的负荷,无法直接面对,需要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方式一点一滴地接受,脆弱的承受力在不设防时,极需要疼痛抽丝剥茧般慢慢渗入,直达心底,而不是一股洪水般直接把石头冲走。人的身体和思维在重大事件发生时就会自动生成一种保护机制,这是物竞天择中的进化选择吧,你甚至可以微笑着流泪,但不是一下就被击倒。晚上八点多钟醒来,传志还没回来。她已经不想他了,谁也不想,赤着脚上了三楼。平时很少上,上面房形不规则,空间狭窄,放了些杂物和以前买的半死不活的花草。现在,她站在菱形窗口向外眺望北京城的万家灯火,这个巨大、喧嚣的城市在吹拂的夜风中渐渐安睡,让人想起另一个永远宁静的世界,那个世界一定很美,要不去了那么多人怎么一个都没回来?如今好友也去了,了无牵挂,奔赴她一直向往的安宁明亮可以自由呼吸的天堂,死亡也许不是终结,不是痛苦,也不仅仅意味着逃避,你只是累了,烦了,心衰力竭了,想翻过这一页,找另一个出口,和另一个开始……

何琳攀到窗棂上,艰难地把大腿抬出来,迈向窗外,低下头,借着微弱的光,甚至看清了腾空的五个脚趾头,它们自由,安闲,正等着飞翔的一刹那……突然,右边动了一下,接着是左边,腹中的小生命在吹泡泡般左右各踢了一脚。何琳一下子护住了肚皮,本能地想,她不能在瞬间的身体与地面撞击中磕着碰着小宝贝,不能因为母亲不能呼吸了,小宝贝就得活活憋死,小宝贝也不能因为母亲流光了血就像落潮时困在浅水里的鱼一样干涸得闭上眼睛……那天晚上,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夜晚,一个永远要埋藏的秘密,她是这样收回腿离开窗台的。

第五章
1

公元二零零六年四月二日凌晨,何琳在海淀妇产医院提前一周产下一女婴。
前天下午阵痛,拉近医院,宫缩缓慢,从一指到四指用了前半夜,而骨盆相对窄,医生建议剖腹。何琳一直没打算剖,想自自然然通过产道挤压让孩子更聪明健康一些,也不想肚子上留一道难看的疤,可实在受不了那份漫长煎熬了,像在生死界打滚一样,一不留神可能滚出界外也回不来了,加上医生不厌其烦地灌输剖腹的必要和好处,省时省心,快,大人孩子都不用受罪,而且目前的剖腹手术非常成熟,除了近两年不能再生产外基本无副作用。当然剖腹要比自然分娩多花一倍的钱。
于是那个肉乎乎一路啼哭的小姑娘在母亲被划了一刀的情况下提前给提溜了出来,声音那个响亮呦——好,首先保证不会是哑巴。
半麻的情况下,呼的一声何琳感觉肚子坍塌下去,像一直撑得满满的大包被突然把里面的东西掏空一样,大包压力是减小了好像形状没缩回去,肚皮像包装纸一样趴下了。然后听到婴儿的啼哭很开心,松了一口气,也不管肚皮的事了,就想看看她,虽然早知道是个女孩了,但男女真的无所谓了,一定要健健康康的长相齐全啊,别两个鼻子三只眼睛六个手指呀!
护士抱着恭喜她,举给她看,何琳竟有些傻眼,皮肤皱皱巴巴的一个小肉团,小老头似的,好像有点不对称的小脸上还黏黏糊糊的不太干净,妈哎,怎么这么丑?!
婴儿体重三点二千克,身高四十九厘米,每只手五根手指,一切都健康正常。被护士洗干净再抱过来时,视觉上已变得非常可爱了。
母女二人被推出去,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传志、老何、小姨从她头天进了医院就一直候着,神经紧张地守了大半夜。中间老何还回去煮了蛋汤,用保温瓶盛着,护士有交代,分娩十二小时后再进水进食,父亲就宁愿先煮好等着。传志被小姨支使到街上买了夜宵,多备了份卫生用品等,还给医生护士准备了红包,没多少,只是喜庆,意思一下,也是间接催促医护人员要上心,对孕妇母女照顾得周到一些。
让何琳心里难过的是自己的母亲没有来,心脏不好,让姐姐接到加州休养去了。何琳明白自己那一跪挫伤了母亲的心,伤了她内心的矜持和骄傲,那种一辈子维护的尊严感忽地坍塌下来,母亲愤怒、难过、失落,儿她则不能备原谅。
好在有小姨及时顶了上来,这个在平凡世界中越蛮横越快乐的女人可不像她的姐姐那样久在象牙塔长了一副高贵脆弱的心灵——像泥鳅一样,淤泥,浑水或清水,没什么能遮蔽得了她活跃的身影。就像何琳这次生产,她就坐在产房外纹丝不动,理直气壮地支使着与孕妇血缘和法律关系最近的父亲和丈夫团团转,行动慢了都挨白眼挨斥责。一年后小姨才告诉她:她看多了产房外一切无良和丑恶,莫测的人心比天空的云彩变化还快,而生产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柔弱最无奈最易受人宰割的时候,她担心医生突然出来宣布孕妇有危险,大出血什么的,两命只能保一条——她听说太多男人此时站在医生面前犹豫、彷徨,最终留下了儿子,放弃了孕妇的生命……即使是个女儿,她也不希望这种选择发生。虽然她没有签字权,但有监督权,一旦姑爷犹豫,她会立即扑上去撕破他的脸!孩子是很可爱,但她只想拥有现在,不想考虑未来。而且孕妇一旦出来,她一定用超乎寻常的高兴与热情去迎接,新生父亲有时不喜欢女孩,那她更要用加倍的气氛提醒和刺激他:你不喜欢没关系,有人喜欢又稀罕!
也许多少年后何琳想起这一段会泪流满面,自己的亲生母亲给了她高贵、辨别是非的心灵,给了她看懂世界的眼界和最本质的善恶标准,而这个小姨则教会了她如何在现实的阴暗角落里反抗、生存、生活,如何对待自己的命运与困境,如何免受侵扰和伤害。这是真实世界里非常踏实的母爱。
由于剖腹产,下体疼痛不能动弹,何琳在医院住了七天,住到她自己烦烦的,非吵着回家不可。医院太拥挤嘈杂了,不如自家楼上宽敞安静。郁华清早就预定了最有经验的月嫂,每月五千薪水,够传志两个月收入的。传志工资涨了,何琳抓着他的工资卡呢,当然奖金和其他灰色收入就算了。
传志颇有微词,并不是不心疼老婆孩子,而是从心里觉得冤,有钱没钱这个花法都不对头,月嫂干的那些活,他紧紧手都能干,而且还想把自己母亲接过来伺候月子,婆婆伺候月子好像是天经地义的,毕竟是自己的孙子孙女嘛,不会不尽心尽力,想吃什么想做什么,都是一家人,都非常方便。即使当奶奶的重男轻女,但有中间儿子在,儿子宝贝闺女,奶奶能逆儿子之势?进而也弥补犬牙交错的婆媳关系,增加祖孙之间的情感。
可惜这个主意不仅遭到何琳的激烈反对,连岳父都保持沉默,此时掌握了主导权的小姨更是听也不要听,先把月嫂钱拍在桌子上了,称:“以后有钱时想着还我就行,这月嫂请定了!月子中的女人也就指望娘家人对自己好一些。好钢用在刀刃上,现在恢复期不留后遗症,花多少钱都不为过!我生了两个儿子,现在又有了一个孙子,没有人比我 更了解这个时期的女人,不想吵架打架的话都别再计较了!”
于是何琳过了一个比其他大多数孕妇都幸福安定的月子期。那五千块月薪的月嫂觉非漫天要价浪得虚名:按摩、喂奶、洗婴儿衣服、炖猪蹄、煮桂圆银耳汤、陪孕妇说话聊天、教新妈妈如何照顾婴儿等。什么都做,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都不休息。婴儿白天睡,何琳白天要吃饭,晚上何琳睡,婴儿却闹腾,一会儿拉屎,一会儿尿,频率特别高。由于小孩皮肤太娇太嫩还有些过敏嫌疑,用纸尿裤不透气,小屁股一天到晚红红的,月嫂毫不迟疑用柔软的棉布,一天能换一大堆。为了防止大人衣物的细菌传染给孩子,月嫂坚持不用洗衣机,全是手洗。二楼阳台上搭了一根竹竿,女主人也不在乎有碍观瞻了,十几块白尿布和花花绿绿的小衣服万国旗似的迎风招展。
王传志忽然感觉轻松了,除了上楼逗逗那个爱在阳光下大睡的婴儿,没什么要他干的了,本以为洗尿布是他的,洗妻子的衣服是他的,然后母亲看不过,把他解救出来,现在看来不用感谢母亲,得感谢小姨。他只要做顿好吃的就可以了,月嫂可不负责一家人的饭,当然给产妇炖催奶的汤类除外。为了便于照顾婴儿,月嫂晚上也不下楼,传志就睡楼下。与同事那些焦头烂额俩眼乌青就去上班的新爸爸比起来,他算得上幸福轻松的爸爸了,还能集中精力上班,还能精神抖擞地上课,还能睡个囫囵觉。有时想想也自我感觉良好。
大哥传祥有时过来洗衣服,会嘿嘿地瞅着弟弟笑。人的内心深处都有一种很奇怪的平衡能力,就像封闭的铁屋子里有个出气孔让人愉快地呼吸一样,这个衣着不那么体面
工作
也不那么有面子的人却有儿子,而生活更优越的弟弟没有,让这个只比社会最底层好一点点的农民有些说不出的骄傲和优越,关键是弟弟有了女儿后再没机会生孩子了,女儿会陪伴他一生。
传志可没大哥想象的那么郁闷和悲观,有个女儿怎么了?城市里只有一个女孩的上流人家多得是,人家可是高兴快活着呢!
不过让他感觉到有压力的是得想办法增加收入,家庭增加一口人,可不像请个高薪保姆那么简单,孩子的小嘴巴一张,无底洞一样,至少得吃十八年,另外还要穿衣、培养、带着玩耍、接受教育等等一大堆开销,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但需要金钱是第一位的。
这种压力何琳也感觉到了,就说纸尿裤吧,间歇着用,一百多块一包,三十几片,按她这样尿下去,一个月得小一千;奶粉吧,母乳不够,多美滋、美赞臣,一桶只够半个月的,另外还有各种隐形却必不可少的花费。这些数字还只是开头,后面更是每月每年必须儿稳定的消耗。于是这个新妈妈难能可贵地明白当家方知油米贵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道理,又想到开源节流了,现在节流是节不了,想想怎么开源吧。这一想有想到了目前住的大房子,同时想起了婆婆说过的一句话:屎壳郎占山头,瞎了那块好地儿!现在这块地不能瞎了,她得盘活它!因此她明白无误地对孩子爸说:“得买小房子,借债也得买,把这房子租出去,养闺女!”传志一听,对呀,这也是个办法啊,不能守着宫殿吃了这顿没下顿吧,表面穷奢穷要面子有什么用?由于去年过春节让何琳下跪一事,把岳母彻底得罪了,何琳也不爱搭理自己,现在老婆有令,他当然地顺着杆子向上爬了,能缓和关系就缓和嘛。当下就有点讨好地向老婆招供:房子他买,他眼光好,运气好,一年前在股市井喷时小赚了一把,现在翻了十七倍不止。
“多少钱?”
“马上套现,提出十五万没问题!”
“好,就买个一居。”
受到老婆眼神的赞许,传志乐滋滋的,和岳父商量了一下,要忍痛清仓。
老何说:“这样也好。十五万首付能买个多大的?”
“何琳要个一居。”
“都有孩子了,一居能住得开吗?不行我搭个十万,买个二居吧?”
传志马上把消息报告给老婆大人。何琳守着他的面就给老爹打电话:“爸,你挣那几个钱不守着养老,借来借去有没有个头啊?你以为initial轻易借给我们,我们能轻易还上你吗?上次借你的五十万还没有头绪呢,再搭进十万,你以为我们是证券公司啊!我可告诉你,人民币是逐年贬值的,三年前的五十万还能在三环买个像样的小居三,现在得跑到四环外了,说不定五环内也买不到了呢!有钱你自己留着吧,我们不惦记着您就不错了,您还往狼窝里扔!”
说得传志讪讪的,尤其是那五十万他亲手打的欠条,这么久没人提起过,还真给忘了。这次让老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主动提起,有点不是滋味。
当了母亲的何琳可不是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了,明着给父亲打了电话后,暗里又打了,老公炒股的资金来历可疑哦,她得问问,而老公炒股这事八九要归结于父亲,老何明着说过,要指导姑爷炒股。
“老爸啊,传志什么时候开始炒的股呀?”
老何不知就里,“你们结婚不久吧,那时
股票
才1100点。”
“他哪来的钱?”
“不是你们自己的钱吗?我以为你给他的……”
何琳一下子想起来了,她放在抽屉里的现金总是莫名其妙见少,有两次明显被动过,可惜那时她太单纯,对钱一点数都没有。也就是他拿了娘家给她的礼金或是大姐给的钱炒的股!要不是买房的契机,都不知道他有小金库。不行,得让他掏出来!
由于老婆孩子被照顾的不错,传志得以有空去周边
看房
子,不想买太远的,这一带就不错,北四环北五环有
大学
区不说,还有中关村这样的高
科技
扎堆之地,而且北城向来是北京的上风上水之地。
他这边寻摸着房子,老家里人也情绪高涨,坐不住了,要来北京看孙女。
2.

老太太这一段时间心情很不好,让老三气的。老太太三个儿子,本来都要指望一下,俺眼下的情形,老二和老三要更靠谱,两人都是大学毕业,都能挣钱,将来更有能力供养回报老娘;而且在老三身上投入更大精力和希望,加上在北京和二儿媳妇处得疙疙瘩瘩,内心里,何琳真不是她想要的媳妇,虽然也让她下跪道歉了。所以老太太打心眼里希望老三不要辜负她的心血。
毕了业的传林终于来电话了,按母亲的要求也是自己的要求在武汉市找了一个女朋友,不是同一公司里看上的小闺女,是汉口一私营企业加工厂小老板的千金,中专学历,人比较精明漂亮的那种。目前形势大学生出了校门就意味着失业,找了个做老板的未来岳父,传林在武汉的工作也顺理成章地解决了。现在打电话,要谈婚论嫁了,儿子试探母亲能为未来媳妇准备点什么。
老太太失望之余,很干脆:“城里房子贵,把你娘卖了也给你买不起房!”
“知道你买不起,又没让你买……”
“现在让买啥也买不起,乖乖,家里有两个钱全让你拿走上学去了,也别想着你娘出点啥了,现在你娘啥也出不起!家里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憨完了?现在你们能挣两个,自己能顾自己了,想怎么办自己想办法吧。”
“……现在不都是兴见面礼嘛……三金嘛……”
“你把钱给俺,俺就给她见面礼,你把三金交到你娘手里,俺不就有三金讨好媳妇了!”
后来总算听明白了传林支支吾吾的意思:和二哥借一借,婆媳见面应该有这一节礼数的,不然未来岳父家有意见。
“那也行,给你二嫂多少见面礼,也给小芳多少,着一碗水俺得端平!”
男孩在那边撒娇:“四年前的钱和今天的钱不一样了啊!”
“哪不一样了?”
“四年前更值钱,长期看人民币是贬值的!”
老太太挺明白了,“那就再给你加二百!”
于是母子在见面礼上商量好了,又谈了些别的。传林好像挺满意,把岳父家人夸成一朵花似的,都很会做人,也很懂事,还把人家的应景之词显摆出来:盼着早日看到亲家,商量一下孩子下一步的事。
哎呀,老太太坐不住了,在二儿子家受了冷落,说不定在三儿子家能补回来。考虑了两天,和周围邻居一说,大伙都鼓励她亲自去看一看,武汉虽比不上北京,好歹也是大城市,让儿子领着转一转,就当旅游了;货这么大一把年纪,省个啥劲啊,这前半辈子受的苦,后半辈子有条件补,就坚决补!别让自己太不值。
老太太心眼活动了,也觉得和这个小儿子更贴心。三个儿子,活都让大儿子干了,巴掌都
让老二挨了,就老三最受疼爱,从小有点好吃好喝的都捣腾到他窟窿眼里了。
老太太手里还是有些私房钱的,孩子大了,没钱都能去想办法挣 ,她老了,得为自己藏点棺材板钱。于是老人从床板下翻出包得层层叠叠的票子,取了十几张,咒骂了老三没有预付,然后吧大龙交给绣花,在邻居们羡慕的目光中骄傲地去武汉了。
传林电话里嘴巴很甜地说欢迎老娘去,但一旦老太太真到了武汉,给他打电话去火车站接时,小伙子惊讶得下巴差点掉在地上,有点不明白老娘为什么在他最忙的时候给他添麻烦,而且没听出她最近一定要来啊!
传林在岳父手下干活,显而易见并没有享受到乘龙快婿的优待,只是人家闺女有些喜欢他慵懒的小资情调,也睡过觉了,生米做成了熟饭而已。在没有得到正式认可之前他需要乖乖的,好好表现一下,他称这种状况为“先夹着尾巴做人”。先前给老家打电话,他只是想从另一方面促成他和小芳的稳定关系,如果婆家人重视一下,正式地给些钱物,让岳父家人觉得他家里人很重视,说不定能松松口,把婚事定下来,他的生活更稳定一些,毕竟在年轻人中,他的资本太有限,没房没车没存款,前途未卜,还是个外地人,他需要在这个城市先稳住脚跟。城市里谈男女朋友,自由谈是一回事,到节骨眼上双方家庭的重视也是很重要的推动作用,如果自己家里此时能推动一把,出点钱,他能保证将来稳定后加倍还回去。
老太太是在这种情况下到武汉的。远远的只看到儿子一人有点着急慌忙地去接她,想象中漂亮的未来三媳妇没跟着。
传林没吧母亲带到他和小芳的住处,虽是租来的房子,给老太太临时找了个干净的旅馆,一百块一天的那种,在市中心,也不算差。老太太进了房间,心有些凉了,一是没比上在北京住的四星级酒店,二是晚饭是不仅亲家没露面,小芳也没露面,只有儿子陪着她沉默地吃。她难受的是,儿子没瘦,没晒黑,但很饿呀,三扒两扒就把碗里盘里扒光了。
儿子放下筷子突然问:“准备了多少见面礼啊?明天我把小芳带过来。”
“八百。”
传林好像给这个惊人的数字吓着了,“就给这一点?”
“当年何琳回咱家时,俺给了五百人家也没嫌少,那五百还是你个提前塞给俺的!”潜台词是:这八百你也得回头塞给俺!
传林脸阴郁下来,苦笑不得,“那你还大张旗鼓跑来干吗?这样看媳妇哪拿得出手?”
老太太不高兴了,“哪有这样说话的?俺是你娘,你交了女朋友俺来看看,认认你家的门你哪有这么多屁放?这几年不是供你上学那么多钱,俺还能没钱给小芳见面礼?你这个没人心眼的憨货!”

传林无奈,道理和母亲是讲不通的。那一晚老太太自己在旅馆里孤独地度过,本指望老三能留下来娘俩说说话的,但大学生的三儿语气多有不耐烦,留不住他,闷着气看着他一晃一晃走了。
传林不敢把母亲的到来跟未来岳父母说,怕寒碜,跟小芳说了,说母亲要到广州看妹妹,中途下来看看她,请她给点面子,配合一下。

小芳何等聪明之人,在其市井父母影响下,早把王家太后在二儿媳妇家的事迹查清楚了,别说婚后不让婆婆上门,就是结婚前也不可能,你们又不出房又不出车,什么都靠女方家操持,那就当上门女婿好了。女孩只管答应陪着见一面,见面礼什么的,不要!摆明了就是要和婆家人两清,互不欠,将来也是。

第二天饭桌上,当老太太摆出八张粉红色毛爷爷时,小芳眼睛抬到老太太头顶的墙上,坚决不要。
传林说:“这次出门没带多少钱,给你买身衣服的。”
“还是留着阿姨自己买吧,我自己挣钱,能自己买。”
稀稀松松吃完饭后,女孩就不冷不热的告辞了。
老太太叹口气:“长得比何琳高,也比何琳俊,就是不会来事!”
不仅三媳妇不如何琳会来事,三儿也不如二儿如她意。老太太还想看看儿子未来岳父家的工厂在哪里,老三推托累,哪里也不想去;老太太退而求其次,想知道儿子在什么地方住,老三推不过,就带着母亲转了好几圈,终于转到一个能俯瞰长江的整洁漂亮的花园小区里,指着某一幢高处说:“我和小芳就住在那里,二居室,里面中档装修,放心吧,生活还可以。”
老太太稍显可怜地:“不能上去坐坐?”
老三面有难色:“……钥匙忘到了小芳包里。”
拿着见面礼,满怀一腔热情,却连儿子的家门也没进去,老太太回老家后难受呀,坐卧不宁,就坐在墙角避风的地方一边晒太阳一边剥僵硬的棉壳。那些嫩的,冬天来临前还没有开花的棉壳皱巴巴干瘪地缩着,只来及裂开一开一道或两道缝,能看到里面的白棉丝,需要粗硬的手指用力掰开,掰不开就用剪刀或砖头砸,才能扯出里面硬邦邦一团发黄的棉絮,留下棉壳当柴烧。越想越糟心,老太太干着活,眼角里就不由自主噙满了泪。
一个邻居抱着簸箕路过,走走停停,老远看到她就说:“传林娘,还不去武汉享福去?让三儿媳妇孝顺你!熊老妈子在家里干坐着捡点棉花做啥呀,轮也轮到三媳妇了。”
老太太冷笑回答:“眼珠子都指不上,还指望眼眶子?”由于怕人笑话和小视,声音很小,小得只有她自己听见。
一个人至少难受了半个多月吧,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念叨:这个儿算是养瞎了,指不上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绣花知道了,邻居知道了,在北京的传志知道了,何琳也知道了。
不过老太太沉闷了一段时间后,也不怎么在乎了,现在不孝顺的孩子多了去了,谁笑话谁呀。好歹她还有其他儿子指望。
这天老太太在家接着二儿报喜的电话,先是心里凉了半截,骂媳妇不知好歹,不信她的偏方,终于生了个小丫头吧!自古的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好歹自己有个大孙子了,没那么彻心悲哀。自己去田里锄地时,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地顶头的邻居,而且没有隐瞒自己的不满。
有邻居宽慰她:“城里有一个闺女的也不少,怎么不是过一辈子?人家也过得不错呀!”
“你可别这么说,城里人也很想男孩子的,就是没那命,没摊上,没啥办法呀!”
“你二儿在城里,有个闺女过过也不孬,你这个熊老妈子别先吃萝卜淡操心了。”
老太太噼里啪啦把棉棵上的棉壳摔下来,收拢到簸箕里。“没有男孩子过个啥劲的?心里没劲!想想俺二儿子干一辈子将来物件给谁啊!”
邻居笑,“人家城里没儿的物件都给了谁?”
“给了谁?反正心里也好受不到哪里去,俺得让他俩再想想办法。”
“你有那空给抱过来养着呗,他们再添一个。”
“俺一把年岁了,给他们侍候孩子?”
“谁叫你是奶奶呢,儿家有事你个老妈子不帮谁帮?”
老太太又找到自信了,“俺得去,王八孙子没那命,不听咱的还充能,瞎能豆子!现在不能了吧?”
邻居起哄,“不听话,你去城里骂他们!”
“得骂!肚子不争气磕头认错有个屁用?有二两本事给俺生个孙子呀!”
“哎呀,老妈子,还是你厉害呀,估计这回你儿子媳妇还不乖乖的,你说几是几!快点去北京吧,享福!像俺这样的,这辈子没啥指望了,老老实实拴在这几亩卡拉头子地上等死吧。”
另一个也说:“对呀,走了还回来做啥?给媳妇侍候月子——城里媳妇兴让婆婆给侍候月子吗?”
“兴不兴,俺都去,看看她有啥脸给俺交代!”
“老妈子,别忒性急了,让媳妇给撵出来……”
被邻居追捧和挤兑的王老太太很快给儿子打了电话要求北京。传志吃了一惊,“娘啊,你现在来……有用吗?”
“咋没用?这叫啥话?儿子有孩子了,俺去看俺孙女去,谁能挡着?”
“不是啊,何琳正在坐月子……”
“坐月子,你娘不能帮把手?”
“有月嫂,请了月嫂,别人不用帮了……她小姨给请的。”
“老爷,得花多少钱啊?”

“娘,几千块钱,你不用管了,反正就一个月。”
“呃,生个孩子光请个侍候的人就花几千块,你咋没想着请你娘挣这几千块?”
“娘啊,你不懂,这月嫂是经过正规培训的,科学照顾月子……”
“再科学不就是侍候个人嘛!又不是制造飞机,不行,俺得去,你这个憨儿拦着你娘干啥?你娘去看孙女,不能看啊?”
“娘,不是拦你,家里不是忙嘛……”
“俺忙不忙你能担点什么事?你别拦了,你娘这次去有要事与你商量,不然也不会扔下地里的活做给你吃!”
传志一愣,有点紧张,“什么事?”
“你这个憨熊!俺就不能给俺刚出生的孙女塞点礼缝个小褥子做几件小棉衣?你咋就憨完了?何琳和她娘家人哪个是能动个针动个线的?当奶奶的知道孙女落地了,能装个不知道不去看看啥的,叫人笑话?家里这二亩坷拉头子地又有啥要紧的?”
传志一想,对啊,当奶奶的来看孙女天经地义啊,老人容易隔辈亲,也是个礼数。
于是在何琳月子里的第十六天,婆婆大驾光临了,带着菜地里的鲜玉米棒子,几斤刚摘的茄子辣椒等,一包还挺沉。传志去火车站接的她,老太太拉着个脸,心里烦,“生个小闺女!”
传志心里急,“反正都生了,没法的事,你别回家因这个乱说话啊!”
“生个小闺女!”
“那也是你孙女啊!跟你说,回到家别这样烦了,何琳她能高兴?”
“生个小闺女还怨旁人不高兴?”
传志站住了,“娘啊,你要这态度咱不回家了,找个旅馆住下吧。”
老太太这才算完。
婆婆又来了,何琳何止不高兴,一听到“老公的娘或妈”就头皮发麻,心情恶劣,情不自禁发神经,快形成神经官能症了。
传志是这样说的:“咱们有了宝宝,我妈高兴,非要跑来看孙女一眼,我能拦着老人不让看一眼自己的孙女吗?”
“没觉得不是孙子遗憾啊?”
“嗨,想孙子那是肯定的,但生下来,孙女也是自家的啊,疼还是要疼的,老人容易隔辈亲,以前的气话你还真当真?”
“不是要把女儿抱走,换你侄子的户口吧?”
传志愣了一下,这个问题要是放在孩子出生前,他真没觉得是什么大问题,何尝不是优化家庭人口资源的一种方式?这年头把女孩藏在农村老家为男孩提供一种更有利的成长空间的事儿太多了也太普遍了。不过,孩子出生了,心里的天平多少就变动了一下,从床上抱起那个粉嫩的肉团儿,自己的亲生女儿,她的小手你呢个紧紧抓住他的一根手指头了,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看小小的嘴巴,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感动和喜悦;而一年前抱侄子时,只是高兴,而没有这种激动到骨子里的心情。不足月的女儿,显得那么可爱,那么弱小,这个时候把她抱到千里之外的老家去接受粗粝的喂养和前景不明的童年成长,他感觉到内心疼了一下,还真不舍得了。
“放心吧,我们自己养女儿,她就在我们家待着。”
何琳为之自豪了一下,虽然内心已发过誓不管别人如何对待这个女孩,她一定要把女儿看成掌上明珠,不准在生长中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不过私下里,还是有些担心老公受他家人的影响,不喜欢自己的女儿,毕竟否定女儿也是连她一起否定了。现在听着老公的话看着老公的神态,骨肉情深发生作用了,没被家族利益取代。
不过小宝贝也太可爱了,粉嘟嘟的,虽未满月,但皱皱的小皮肤已经长开,高挺的鼻梁,明亮的黑眼睛,集合了她和传志两个人的五官优点,经常吐着小舌头,嘟着小嘴巴,让人心地柔软、怜惜、满心疼爱,有今生今世拥抱她照顾她的感觉。
于是那个一出生就像个小老头、脸上粘着分泌物的“奇丑”小姑娘如脱茧之蝶,光彩夺目起来。
王老太太在楼下住了两天了,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盯着月嫂看。月嫂在厨房烧开水烫尿布,她就在门口一眨不眨地盯着瞧,月嫂干点别的她就在后面直勾勾地瞅着,倒也没什么闲话。但月嫂明显感觉到了不自在,到楼上就对何琳说了,“老太太不是对我有意见吧?看得我直发毛。”
“嗨,你别理她,刚从农村出来,最爱大惊小怪,事儿多着呢。”
“来了两天了怎么不上来看看宝贝孙女啊?”月嫂是何等精明之人,抱着宝贝逗,“瞧瞧我们多可爱多精神呐!聪明就聪明在一双大眼睛上,将来可是要念大学念博士呀!”
传志傍晚回来,在厨房准备晚餐时,他妈就在旁边念叨:“老爷,干了点啥事呀,就挣五千!”
传志笑,“这不是特殊情况嘛,月嫂也是一项技术兼体力活呢,一般人还真干不了。”
“有啥干不了的?抱孩子,洗尿布,尿布也没洗多,都用尿不湿了;女人当了娘,天生就会,不用老师教的,累是累点,有啥技术?一个月挣一大摞票子,累也值呀!这,你们男人都不懂。改天你也给俺找个侍候月子的活,俺要不多,三千按也能把人家侍候得好好的!”
“你侍候月子?别把你累个好了不好了的。”传志知道母亲心疼钱,忙转移话题,“看你孙女了吗?”
老太太沉默不语。
“可好看了,一会儿抱下来,你等着。”传志马上净手跑到楼上,一会儿,抱着宝贝下来了,笑嘻嘻地给母亲看。
老太太认真地瞅了两眼,“怪白,不胖,小鼻子小眼睛的,随谁呢?”
她儿子乐滋滋的,一脸骄傲,“随我,女孩都像爸爸。”
他妈接过孩子,不同意,“你小时候虎头虎脑的,有些呆,那是福相。这可不如你小时候肉头肉脑的有看头。老天爷,穿的这是啥呀,还绣着花,钱少了可买不来。”
传志嘿嘿笑。
“叫啥名,起名字了不?”
“起来,还没定下来。”
“叫念弟吧。”
传志愣了一下,回头哑然失笑,“忒难听了,土!我们商量着叫天勤,天道酬勤。”
显然老太太没听懂,“念弟好,念弟有说处的,老家里凡是生闺女的,都叫念弟、招弟、想弟、保弟,多准你知道不,下面保准是男孩子!”
“娘啊,我们没法子要第二个了,我是公务员,上边管得紧。”
“俺抱走,谁知道?”
“谁不知道?这医院、居委会都有记录的。”
“孩子没了,有记录咋了?”老太太意思:孩子就不能有个病有个灾的……没了?
“何琳也不会答应啊,她把闺女看成半条命了。”
“何琳不懂事你也憨完了?”老太太不舒服了,“有人想替你们藏起来拉把着,你们还想啥呀?啥年代有个男孩子也是正经!到时候有了,随那些王八蛋咋处置去,有了男孩子你还怕啥?过几年不知兴啥了,这年头变化忒快,说不定那时又兴要俩孩子了呢!”
“娘,这是国家政策,一时半会变不了。”
“变不了?人会变啊!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家那么多当官的难道都一个孩子?捂得紧,别人看不见呗!”
“娘啊,肯定露陷,不像你想的抱回去养就没事了,哪有不透风的墙?”
“墙透风也是从门里漏的,咱把门关严——”
“怎么关严?”
“不就是个孩子呗,把大龙的名顶上,相差一岁,两三年后谁看得出来?”
传志有点结巴,“娘啊,以后你别、别再提给大龙安户口的事了,我都有自己的孩子了,何琳还不跟我拼命!”
老太太吧宝贝送回儿子手上,不情不愿,“好不容易有个户口名额,给小闺女上就等于瞎了这个名额!闺女无论怎样,俊了丑了穷了富了,将来都能找上个婆家,怎么不是一辈子?男孩将来过得不行,再赶上机会不好,就有可能混得不是,连个媳妇也说不上!”
传志就是不松口。
“要不,俺给何琳说?”
“你别说,说了就是事!”
传志抱着宝贝转身上楼了。
老太太撅着嘴,生闷气去了,这可是关键时期啊,能不能行,在此一举了。
晚上宝贝睡了,月嫂出去买一些东西,传志何琳幸福地依偎在一起。何琳说:“想破脑袋了,咱家臭宝叫什么好呢?”
“字典都看两遍了,也没找出个有意义的字。”
“《诗经》、《论语》又看了,好像生僻字不容易在电脑字库里查到啊?”
“还是叫天勤吧,天道酬勤就没错。”
“那叫——何天勤?”何琳笑着搔了搔老公。
传志看了她一眼,“还真是跟你姓啊?”
“法律上都说跟父姓母姓一样,再说我们以前不是讲好了嘛,生男孩随你姓,王天勤;生女孩随我姓,何天勤。正好你家重男轻女,姓我姓吧,何家不嫌女儿的。”
传志矫正,“我也没嫌是女儿啊!”
何琳难得嘻嘻笑着,“可你妈嫌啊!”
“我妈有不能何我们过一辈子!”
“可你妈要把我们的宝贝偷偷抱走怎么办?看什么看,你以为她做不出来?如果叫何天勤,老太太估价没兴趣养别人姓的孩子吧?”
传志心里一凛,他何母亲说的话莫非让她听到了蛛丝马迹?当下表态:“放心,咱们的宝贝是不会让妈抱回乡下养的。”
“那当然,我的孩子绝不能呗流放到穷乡僻壤当成小狗小猫吃了上顿没下顿地去养!我在哪儿她就在哪儿,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传志心里暗自叹了一口,这两个人还真铆上了。
不过紧接着还有一件事令她分心和万分忧心,差点让一个好月子的心情泡汤。
小雅不在后,她与方鸿俊的房子分割成了问题。这房子自二零零三年买了后,从首付十余万到五年后总价一百五十万,去掉银行贷款,净赢利一百多万。这财产有小雅一半,俺法律规定,小雅的这一半,第一顺位继承人方鸿俊和小雅的父母可以各分百分之五十,也就是小雅的父母可以分到二十多万,方鸿俊从这套房子得到七十多万。这种逼死人后的“豪赚”让小雅的好友陈哲惊跳起来,给何琳打电话。
何琳立即从生产后的喜悦中震惊得心尖打站,以为这事彻底过去了呢,人死了都不能安生,谁都知道这房子大部分是小雅辛苦赚钱换来的,从首付到大部分还贷,方鸿俊的薪水存在了他母亲郑老太户头上,现在他们夫妻的公共财产只剩下了小雅负担的房产,他的钱则顺理成章变成了老太太的钱。更令人震惊的是,郑老太提出不分割现在房产,因为儿媳也给娘家买了房,要分割,连儿媳娘家的房一块分割了,若不就一家守着一套房子相安无事吧。
小雅的父母属于城市底层中老实巴交的下岗工人,平时吃低保,小雅活着时还能明里暗里接济一下,现在女儿没了,主要财路断了,房子没法供,只能等银行给收回去。眼下只有哭的份了。
何琳问:“我们能怎么办?”
陈哲咬牙切齿:“让姓方的吐出来小雅的那一半房产,不然我宁愿找人做了他!让死老太太有寡妇变成绝户!做人不能太过分,这么明显地欺负人!”
何琳在月子里,帮忙有限,但想起来小雅几年前好像放在她手里一张欠条,本是一式两份,小雅手里的还了,但她手里这一份却没能证明还过了,得让姓方的重新还!于是赶快让月嫂帮忙翻箱倒柜地找,找了一下午,还真给翻出来了,两万!
为小雅父母挣财产的主要任务就落在了陈哲身上,陈哲已硕士毕业,利用导师大人的能量现就职于北京一家大报。这个甘愿为好友两肋插刀的女子胆大心细,为了心中的公平和正义不惜走极端。她知道方鸿俊对小雅的感情,爱情是有的,他真爱她,只不过让他唉嫉妒能搅合的母亲利用亲情的巨大影响力对冲了。
那天她单独约了这个心情忧郁外表变得有点邋遢的男人,把一张医院鉴定书拍到她面前,硬邦邦鄙视的声音:“都是两个孩子父亲的人了,还不能保护自己的骨肉!是不是纯爷们?”
已陷入巨大悲痛的方鸿俊两手还是哆嗦起来,那张写着妻子小雅名字的单据上有医生特有的潦草字体,但里面的“单卵双胎”四个字还是很容易辨认出来的,也就是小雅跳楼时,正怀着两个月的双胞胎!突然而现的新悲剧差点让他昏过去。
“这是何琳陪她去做的检查,她不是一直精神心情看似不正常吗?她在六院时就跑出去找何琳了。你可以给何琳打电话证实一下,何琳正在坐月子,生了一个千金。”
滴水不漏。她就赌他巨大悲伤再雪上加霜时不会给医院打电话,就是打,也有她一个护士姐妹应付。当然何琳也没接到电话,她还指望着拼劲全力骂他个狗血淋头呢。
一个星期后,方鸿俊把六里桥的房子出售了,揣着一半的钱到顺义他的工作地点附近新买了房子,就此从亲朋好友眼里消失了。当然何琳的那两万欠条他也再没计较,连着一半房钱都还给岳母了。在陈哲和何琳的眼里,他多少有些灰溜溜的,后半生将在无尽的自责和悔恨中度过,妻子因为婆婆跳楼了,带着腹中的两个孩子,这种悲剧能对抗对他母亲的孝顺吗?估计这母子以后也会人不人鬼不鬼缩在郊区不用出来了。
这多少是个胜利,告慰了小雅的在天之灵。何琳对自己的婆婆更加看不顺眼了。
尽管传志上班前特意到母亲房里千叮咛万交代,不要提抱回去养的事了,至少最近不要提。老太太很听儿子的话,也就听了八小时,又观察研究了月嫂半天,看着月嫂在楼下洗尿布。直到儿子下班回来,也笑模笑样地跟着儿子上楼了。
何琳看着婆婆上来有点吃惊,心道真的上来了呀,以为不邀请就不上来了呢。但心里真不情愿让她上来。
但老太太上来的理由多正当啊:看孙女!无论孙女在哪里,当奶奶的看自己的孙女总是合情合理的。
“妮妮啊!俺的小臭丫头!看看俺的小妮妮哟,吃啥呢这是?就是跟个小嘴近!婆婆直奔婴儿而去,抱在怀里一个劲儿的亲昵念叨。
“小臭丫头“,自己有时也会这么叫,但不知为什么婆婆叫起来怎么显得这么虚伪有恐怖,明显言不由衷,真稀罕她似的,太多做戏的成分,可能全给他儿子看的吧。不用转头也知道传志在一旁嘿嘿笑。一个讨人嫌的臭丫头,怎么就能转眼就这么亲了呢?小姨也喜欢叫小臭丫头,那可全是真心实意的心疼,这婆婆与小姨的诚意相比哪在同一量级上呀。
“咱们妮妮起名了吗?没起名奶奶给起个?“婆婆一边抱着婴儿,一边含着笑问媳妇。
“还没箱号,想叫天勤,妈有什么好名字没有啊?“
何琳硬着头皮。
老太太看着儿子,那叫高兴,“念弟,想弟多好啊。”
传志本能地屏住呼吸去看老婆。
何琳一声清脆的爆笑,“叫‘兄弟连’吧!”
老太太纳闷,“‘兄弟连’啥?啥名字?”
“‘兄弟连’就是一个连的全是兄弟,比招一个弟弟壮观多了,哈哈!”
传志想笑没敢笑。老太太臊着了,沉下脸责怪,“你婆婆没文化,不兴这样作践啊。”
一上岗上线,何琳也正经了,“没作践呀,兄弟连怎么就不好听了?招弟念弟保弟怎么就好听了?传志你说叫什么?”
传志有点烦了,“以后不要再提名字的事儿了,就叫天勤,天道酬勤!”
何琳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心里那叫一个美。
老太太阴了会脸,说话了,“报上户口了不?啥时报啊?”
传志连忙说,“快弄好了,我和何琳一起去报。”
“报两个吧,抱个双胞胎!”然后老太太有自言自语,“能报上吧”能报上再好没有,大龙不占妮妮的名,俺还是在老家养,就图将来考学容易点,在北京找个工作也方便。“
传志愣住了,没想到母亲还真敢打这个擦边球!这一球擦的好,两全其美,擦不好,顶多人家不给登记呗,应该问题不大,也就是赌一把,没准是花花钱请请客,各方面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这一刻他想起了岳父老何,老何在北京人缘好,认识人多,加上岳母桃李满天下,有出息的学生众多,大家也应该给些面子。只要岳父母能帮忙,十有八九应该差不多,虽然有风险,毕竟母亲说了,能成就成,不成也努力试过了,将来不后悔,毕竟能把侄子的户口弄到北京,将来对他的命运肯定会产生非同小可的影响,一个人的人生可能就此发生根本改变。因此虽然烦,还是不自禁地看何琳,只要她愿意,岳父家十有八九也能同意吧。
但何琳分明在说:“你以为报个户口就那么容易啊?出生证明有记录吗?明明就一个,哪儿搞出的第二个,还大一岁,公安局、居委会、邻居都没长眼睛和耳朵啊?公安局是你儿子开的好了,咱们一下子登记五个!”
婆婆忍耐着媳妇的白眼,保持着低姿态说:“花点钱,请请客不行啊?”
“拿十万块吧,根本不是双胞胎,能独立买个户口了。”
“忒贵,哪有这些钱。”老太太低下头,沉思了一下,终于说,“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让大龙的户口落下?让大龙跟妮妮换换你们又不同意,一个闺女家,有没有户口有什么关系?”
“哈!”何琳听到自己响亮地笑起来,“办法只有一个,看你们能为你家的宝贝孙子付出多大牺牲了:让你儿子离婚吧,他单身一个人可以落个孩子的户口!但以后结婚再娶就没权利再要孩子了,倒可以想办法落到你们老家去。”
老太太和她儿子同时惊讶了,没想到媳妇会想到这种分崩离析的办法。老太太见多识广啊,在张口之前没被吓到,却被她儿子推下楼了。在楼下母亲房间里,传志恼羞成怒地发脾气:“娘啊,这话你怎么有提了呢?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大龙户口的事不要再提,能办就办,不能办你就别强求!”
婆婆无所畏惧地说:“办不办在你们,说不让说啊?又不是给办了,不给办,办不了,就说不给办,办不了的!”
“办不了!”
“行,乖乖,说办不了了,你娘今后永不再提了!”
老太太有些气咻咻的,根本没试就先说办不了,万一人算不如天算呢!
传志见与母亲讲不通,索性不管,又去安慰何琳去了,“我妈糊涂了,老人这么一说,我们也就这么一听,无须当真。”
何琳既不买帐,也没打算息事宁人,“以后这种不沾边的话也别说,各家的事个人负责,别人没必要考虑我孩子的事,我也无须考虑别人的。你们一大家子的各种烂事,你有能力帮他们你就帮,没有能力帮别让我和女儿参与其中,我和女儿是一家,和你们一大家子没关系,别和着伙损坏我们就行了!”
传志急了,“你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正经话!你和你老家一大家子亲,是一家人,是一个娘生的,一切关我和女儿什么事?他们过好过不好都是你的亲姐亲妈亲哥亲嫂亲侄子,却不是我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女儿和这个家,儿女儿也是你的女儿,家也是你的家,这么简单的关系你都不理解不了还指望你怎么当家过日子怎么当好父亲?”
传志拉着脸,“真不可理喻!能这样对比吗?你是我老婆,那边是我老家里的人!”
“怎么不能对比?把你闺女和你侄子放在天平上,你是不是也觉得你哥的儿子对你更重要一些?你自己没有亲疏远近不怪别人骂你不长脑子……”
传志逃了下来,再晚一步何琳要丢鞋扔他了。
这让他无比烦恼,何琳生了孩子,态度越来越僵硬恶劣,性情越来越喜怒无偿,像只母狼般会在突然间呲牙咧嘴攻击他。他作为一个家庭中的男主人,却越来越没有主导权,以前就没有,现在恶化中还经常伴以难堪,好像女人一旦拥有母亲这一角色,姿态、责任和核心义务都变了,她成了孩子最坚强的的保护人角色,对老公都毫不留情地撕咬和指手画脚,好像她一个人说了算就能万事大吉!
虽然何琳不是这么想,但的确是这么做的,她现在有无限的力量去充当一只母狼或母老虎,嘶吼着去保护自己的小崽,可能月子里恢复得太好吧,她全身充满了战斗精神,一定要把楼下唱歪经的狼奶奶赶走才能松口气。
老太太暂时还不想走,每天也不怎么做饭了,反正不是儿子做,就是月嫂做——月嫂有时给何琳做多了,老太太就跟着喝,不喝也是倒掉;儿媳妇不爱吃剩的,自己喝总比月嫂偷喝了强,拿那么多钱还要吃最好的,便宜占的忒大了。另外,老太太还想办法让月嫂义务做全家人的饭,或拖地板这些楼下的活。月嫂不乐意啊,侍候月子侍候产妇和新生婴儿还侍候到产妇婆婆头上了?超过合同规定了。于是到楼上给何琳说了不少老太太的坏话,而且何琳都信。
不知怎么的,老太太知道孙女不打算随儿子姓,而是姓了媳妇的姓,震惊得要晕过去,比儿子倒插了门都心凉和耻辱,这儿子在这家里到底还是不是男人啊?被人欺负成啥样了?
儿子一回来,她就不可抑制地在客厅里质问:“为啥小闺女不随你的姓?不姓王姓啥?你这个小舅子熊!你还有爹吗?”
传志解释:“以前说着玩的,生闺女随她姓,生儿子随我姓,现在也只是随便这么一说,还没最后报户口呢。”
“你个憨熊,没事就拿着这说着玩?有这样拿自己孩子的姓瞎说着玩的不?跟楼上的比,你就是个傻子没心眼!”
传志委屈:“娘啊,这一家人跟谁姓都没大关系啊,法律都规定这小孩可以选择母姓……”
“法律?法律就一定对?人家讲的是离婚带小孩的妇女,或死了男人的女的,没有男人了,能跟自己的姓就跟自己的姓,你掰着手指头数数有几家男人在就姓娘姓的?那还要爹干啥?”
楼上“哇”一声响,如树上的知了声。儿子忙把母亲拖到她的房间,关上门,小声:“娘啊,这事我们可以从长计议,现在何琳正做月子,不能吵吵嚷嚷吧?再说随便叫叫何天勤也没什么啊,在户口本上咱是王天勤啊!”
老太太一听也有这理,语重心长地说:“儿啊,你得撑住,小闺女得跟咱家的姓,不然让大家伙怎么看你?能笑话死你!你爹在阴间也闭不了眼啊!”
“知道了,你放心吧。”
安慰完母亲,头大的传志上楼了。
何琳问:“今天回来这么晚啊?”
“去看楼盘了。”
“找到合适的了?”
“看了好几个,看了一个不到一万的,六十平方米大一居,五十万左右,还有一个与这个差不多的小二居,你看着哪个合适就把定金付了吧?”
何琳心中高兴,看了看老公带来的楼盘宣传折页,在四环外一点,位置和户型还真不错,关键广告词里面说将来建个双语幼儿园,而且一居,以后就可以彻底甩掉楼下的老妖了。
“哎,你挺有眼光,改天你再去看看,没有缺陷就定了吧,反正现在房价一天天张,去年我小姨买的那套小二居现在都涨一倍多了。”
传志喜滋滋的,要从二零零六年大牛市里提钱了,提到同样大牛的楼盘里去,而且将现在的住的小楼一出租,手头反而宽裕多了。现在他才知道,有个其乐融融的小家比守着空荡荡让人四处盯着四处拿去说的大房子有滋味多了。
第二天传志去上班了,下班后还要看房交定金。老太太还对昨晚的是耿耿于怀,看着儿子满脸光彩,一脸讨好老婆的媚相,特别担心孙女的姓稀里糊涂给瞎了,就儿子那个粗心劲,那个小妖精说几句好话估计就拉倒了。
因此她决心上楼以看孙女的名义亲自和媳妇商议,一般知书达理的小媳妇别人一提自己也就滚坡下驴了,哪有两口子过得好好的孩子随娘姓的?
那天也赶上心情好,何琳正在逗天勤玩,小宝贝闪着黑黑的眼眸一边抓着母亲的衣襟一边吐着小舌头,母女俩躺在床上那叫一个幸福快乐,养尊处优。
当奶奶的颠颠走上去,就见媳妇看了自己一眼,光顾逗孩子,没做声。老人家也没去抱婴儿,也在旁边逗了两逗,就说话了:“何琳啊,小妮妮叫王天勤还是叫何天勤?”
何琳本不爱搭理她,但心情好嘛。“无论叫王天勤还是何天勤,都不会叫朱天勤。”
老太太本姓朱,嫁到王家店时间长了,周围邻居都习惯叫她王老妈子,一是男人姓王,王朱氏,随男人叫;二是朱同猪同音,农村人嘴碎,唱唱喊,避讳。但人人都知道王老太太本姓朱,娘家还有两个朱姓兄弟呢。所以何琳那天话赶话提了起来,本意是,孩子姓什么是何家与王家的事,不关朱姓人的事。
王老太太勃然大怒变色,“哪有孩子姓娘姓不随爹姓的?她爹有好好的,没瞎没聋没抽风!”
“随谁姓是孩子妈与孩子爹之间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孩子奶奶说话了?”
“这可是俺孙女!俺儿子是她爹!俺咋就说不上话了?何琳,你别欺人太甚,生了孩子就敢骑在俺儿子头上拉屎,不就生了个小闺女吗?有什么牛的?脸大也得有本钱……”
月嫂从楼下提着开水上来了,连忙把老太太劝下去了,“大妈,您消消气,媳妇正坐月子,说话好听不好听你多多包涵!再说把您老气着了,也是伤身体不是!您到楼下,喝杯茶,消消气,一家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太太气咻咻地边往下走边急赤白脸:“哪有孩子随娘姓的?孩子爹是死了还是找不着了……”
何琳则抱起吱吱叫的女儿,轻轻地说:“不害怕,改天啊咱拿着大棒撵走这死老太婆,让她滚回老家去,不再祸害咱。”

但天勤的姓落在户口本上归根结底也是王。何琳倒想坚持来着,除了小姨外没一个重量级的娘家人支持,连老何夫妇都摇头,已经不怎么管她的郁华明隔着大洋在电话里说:“要是何冲将来有孩子不跟父亲的姓,我就会生气,你的孩子不姓何,我们潜意识里面就没有她该姓何的念头。”
“姓何又不姓郁!”
“这是传统文化心里,也是家庭平衡和持续发展的要素。”
何琳又转向父亲。
老何说:“你妈说得对。”
这件事中最高兴的莫过于王传志了,孩子终于姓了他的姓了,跟打了大胜仗似的,表面虽不在乎,内心深处的石头还是落了地。所以像欠了何琳似的,老婆长老婆短的大献殷勤,甜言蜜语,人也更勤快了,从月嫂干满月走人后,就主动接过大部分工作,做饭做家务洗尿布,外加唱歌解闷儿,日子在忙碌中倒也悠哉游哉。
王老太太有点生儿子的气,姓你的姓那是理所当然的,有必要这么乐唧唧当添腚倌吗?一家之主的男人,不怕丢人!
怎奈儿子不听她的了,一气之下跑到大儿子的机械厂诉苦去了。王传祥在这个即将倒闭的工厂里也没学到什么手艺,和人家师傅性格不合,那师傅原是八级焊工,是工厂里远近文明的人才,但年纪大了,性格有点倔,不爱亲民,不唉礼贤下士,劲儿劲儿的有点清高,是顺毛驴的那一种类型,但能和谦谦君子老何谈得来,也愿意买他面子。老何的本意:传祥没文化,年龄又不小了,给人鱼不如授之渔,学门技术将来就可以靠自己吃饭了。
但传祥刚从农村来到大城市,人不由自主变得敏感又自卑,嫌师傅看不起他,给了他两次脸看后,再也不肯学了,反而专心致志给工厂当起保安看大门看机械了,一月管吃住七百,也挺好。那师傅也是脾气大的人,不肯舍下脸来说软和话,一气之下收了另一个真正看厂护院的保安学徒,没教几天,有一个外企大型汽车厂招聘了他,那师傅就带着新徒弟走马上任了,徒弟薪水都翻了一番还多。
但王传祥不后悔,没什么事光散步似的看个工厂挣七百块就相当不错了,没能跟着师傅去挣更多,只能说没那个时运,自己只有挣七百的命,轻来轻去的,也是上签。
老太太弯着腰来了,唠唠叨叨,很不痛快得抱怨传志不当家,当不了家,大龙落户的事,没指望了,那小闺女的名字报上去了。
传祥正在晒太阳,表面不想在意,心里也憋闷着呢,做梦都想当小北京人的爹呢,现在有没影了,又不能太责怪弟弟,只说:“现在不是他当年上学求着咱的时候了,人一阔脸就变,比天气变化还快!”
老太太附和:“对呀,给闺女上还不是瞎了一个户口名额!主要是他当不了何琳的家,俺把小闺女抱回老家,把大龙的户安进来多好!谁家先吃萝卜淡操心非跑到家里来看到底是哪一个孩子?媳妇说到底是媳妇,到底不为咱家着想啊!”然后抬头盯着儿子洗的干干净净、刮了胡子的脸,衣服也整齐了,乍一闻,还有细细的香味,人整个变精神了。
“你当领导了?”
“哪呀,这破厂还什么领导。”憨憨的传祥竟腼腆地笑,像个孩子那样。
“你脸洗的这么干净?还擦香香了。”
“瞧你说——干净点不好吗?”
儿子脸上闪烁的神情,让母亲心里狐疑不已,这城市就是不一样啊,人到这里也能变干净变俊了,怪不得城里人都那么有精神,马上叮嘱儿子:“不许乱花钱!都留着给大龙上学用,这是原则!”
中午老太太没回家,跟着大儿子吃盒饭,一盒米饭,一盒菜,一荤两素。在老太太眼里和老二家里吃得差不多了,就是儿子住的宿舍忒破,连个热乎水也没有,上厕所得跑一里地远,所以门口拐弯处就是臭气熏天。
“儿呀,你要晚上饿了怎么办?”
传祥又嘿嘿笑,显然是没饿着。
饭后,大儿子带着母亲转了转,转到一处工地,指着还没封顶的一个楼盘说:“传志就在这里买的一居室,钱都交上了。”
老太太瞪着眼瞅了瞅,“一居室有多大?”
“和咱老家三间屋差不多。”
“买个三间屋做啥?钱多!又不是没住的地方。”
“给你老人家住呗,何琳不想与你住一起,到时你住这里,我搬来和你住。”传祥笑嘻嘻的。
老太太还是不高兴,“楼上楼下,谁也不认识谁,住这里有啥意思?”
“没意思也五六十万呢,传志给你你也不要?”
3

何琳一边奶孩子一边看购房合同,末尾签字人只是王传志一个人,让她火冒三丈。
“为什么不等我一起签?”
传志说:“你那天不是忙吗?我叫你了,你说头疼不想出去。”
“但是你没说是买发啊?要是买房,就是头掉了我也去!”
“谁签不一样,还不是婚内财产……”
“谁签都一样,你干吗不等我去签?”
由于太激动,乳头脱离了孩子的小嘴,还没吃够的天勤放声大哭。
传志连忙息事宁人,“这只是购房合同,等办房产证时在加上你的名字不一样吗?”
对,房产证最重要,一切一房产证为准。
老太太回来了,把儿子叫到自己的房间,“你给俺买房了?要俺搬出去住?”
传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何琳一直想买……”
“何琳一直想让俺搬出去,那你呢?”
传志呆呆的。老太太有些气愤,“你给买房,俺也不搬出去住!俺就挨着儿子住,随你们心里猫抓去!”
传志听明白了,连忙澄清,“不是给你买的……”
“给谁买的?”
“何琳嫌着房子大,买个小的,这个想租出去。有孩子了,不是手头紧吗?”
老太太眼直了,颓然坐在床上,“房子不是给俺买的?”
传志支吾一下,沉默。
老太太把杯子打在地上,叹着气,拍着床,“你哥就住在那个狗窝里,你娘整天在你眼皮子低下不得好,你姐弟来北京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你一声不吭有添了个小房,没人心眼儿啊你!好日子都让你过了,让你兄弟姐妹喝西北风?”
传志头大了,又不知该和老太太怎么讲,“娘啊,这是我和何琳之间的……唉!”
“没有你娘吃糠咽菜,没有你兄弟姐妹帮衬着,你哪来的今天?现在翅膀硬了,有俩钱了,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老太太越说越急,“俺把话撂在这里,这小房你得给俺,给了俺,你兄弟姐妹都能住,都能沾沾你的光!俺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
“娘,这是何琳的钱!”
“别一掌不知道四指近糊弄俺了乖乖,你哥都给俺说了,没你炒股她那万把块钱咋能变成十五六万?你偷着买给你娘还有啥事?献宝似的跑去邀功,不出事你睡不着觉,随你爹随得多像吧!”
那边何琳也没闲着,找出来售楼广告给销售人员打电话,要求重新签合同。房子卖出去了,作为地产公司,销售任务基本完成,已不屑让客户摆布了,再说你们有结婚证,写谁的名字配偶没有天然的另一半拥有权呢?那销售人员就以经理没在,没办法盖章为由打发了。
现在何琳可没这么好骗好哄了,自己拿不定主意时给小姨打电话。郁华清一听勃然大怒,“这传志不是故意的吧?非等到你身体不舒服的那一天签合同?早一天晚一天怎么了?改签,咱得改合同把名字加上!这年头谁信得过谁呀。”
这疑似母女的二人开着车带着宝宝去售楼处了,进门就把方头大脑西装革履左胸前别个小牌牌的销售经理抓了个正着。郁华清有嘴有心,马上责备经理说:“为了卖房子也不讲道德了是吧?有你们这样做事情的吗?”
销售经理八面玲珑啊,一看就是阅人无数的人精,一眼就看出这是惹起惹一身骚、惹不起可以躲的市井泼妇,在销售大厅里吵闹起来还了得!因此哀兵先行,很委屈地讲:“大姐哟,人家是写明已婚的,夫人没来,我们总不能八抬大轿去抬吧?再说了,法律规定了,写一个人,也是夫妻双方共同财产,和写两个人一样!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法律吗?”
郁华清冷笑一声,“哼,我谁也不相信,夫妻公共财产被一个人偷偷卖了挥霍了,追不回来的也多的是。既然你说一样,就改成女方名字吧,你准备合同,现在就改!结婚证和身份证都带来了,不会让你们有什么损失,加个名字而已,不然就别怪我啰嗦!”
郁华清很强硬。大厅里还有其他看房咨询的人,不时地看过来。销售经理连忙让两位进里面的房间,实话实说了:“合同都上报了,在这里改不了,只有等房证下来你们去房管局改吧,很简单,交一点钱,就把夫人名字加上去了。”
出来后,郁华清对外甥女说:“看来是真的,等着吧,房产证一下来你马上去加你的名字,多交点钱也要办。傻丫头,别看不严自己口袋了,不为你也得为小宝贝呀!这年头相信男人说话算数,母猪都会上树!”
4

老何夫妇正吃晚餐。郁华明已经从加州回来了,跟大闺女何晶和女婿大伟聊了聊,心宽了不少,不想以前那么气了。郁华明活到现在,五十多岁了,也需要哄的,需要坚强的小辈人的指点和宽慰。大概人老了后多少都有点这种倾向吧。
中央二台上某公司赞助的模特大赛正在进行,清一水的酷哥儿打扮得另类有精神昂首挺胸走在T型台上,节奏明快的音乐冲击着清淡的晚餐桌。其中一个精致有型的面孔穿着吊儿郎当的皮草劲儿劲儿走过来,摆了个酷毙的POSE又走过去时,夫妻俩惊呆了,这不是坏孩子何冲吗?
然后电话猫咬似的响起了,是郁华清大喇叭广播似的:“哎呀,你儿子上电视了!看到了没?不说人家好,现在服气了吧?多有型的衣服架子啊,怎么看怎么帅气!”
同一时间何琳也知道了,正上网呢,稀客陈哲打来电话,倍儿神气和骄傲,“看看央视二套,咱弟弟多帅呆多酷,我说什么来着,事实证明了我的猜测和眼光!”
打开电视,何琳错过了何冲,但看到了其他大步开走的一个个帅男,不由点明:“怎么着,你真追何冲呀?”
里面爽朗的笑声:“有好东西,我是不会置之不理装着看不见的,按说也是近水楼台,谁让我们是好朋友呢。”
“你导师大人呢?”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熊掌而取鱼者也!”
“甩了他?”
“唉,太老了也没啥意思,玩不到一块儿去,我的心态都快给他带老了。”
“何冲可比你小啊,你要把他心态带老?”
“千万别说我老,我生气!两个二八年华的我正当年,这样的姐弟恋对大家都有好处。大个三五岁谁还在乎?”
“我在乎啊!”
“你?靠边站!”
何琳正色:“你这个狐狸精可不能祸害我弟弟呀,没准他还是处男呢!”
“哈,处男我喜欢,自己留着慢慢培养。唉,你操哪门子心,管好自己吧,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脆弱成这样了?”
“怕我弟弟受伤害嘛,他还能玩过你?”
“打住,说的人家像什么似的,记住,我可是认认真真的!哪个精品男人不是女人培养出来的?这是在栽培他!咱现在都是媒体人员了,再过几年也熬成资深人士了,为什么就不能真心实意地喜欢自己看中的男孩?你放心,就凭着咱弟弟一副人见人爱的脸,我的情敌还不少呢,靠魅力靠能耐我也得好好把她们一个一个清理干净,回头在收拾你……”
对方挂断了,何琳发了半天的愣。
自从处理过小雅的后事后,许久没和陈哲联系了,她竟变得越发彪悍了,不过这种生活法多少让她羡慕,只是担心弟弟有点招架不住她的智慧和泼辣,镇不住她。
除了这个电话,何琳还接到了绣花的,很意外,因为大龙户口问题,双方都是直接利益人,虽没短兵相接,却也彼此有了成见和隔阂。毕竟以前谈得来过,彼此有点人情,两人不仅没有冷场,反而没事似的高调问候对方,只是谁都知道热情背后的冷淡。
到正事了绣花有点吞吞吐吐:“……你知道传志的大哥在北京干什么吗?”
何琳奇怪,“不是在机械厂上班吗?”
“一天上几个小时班?”
“八小时吧?不知道,现在是看守厂子,不知道点。”
对方有点心不在焉地应着。
“你可以打电话给大哥呀?”
对方有模糊地应着。
凭感觉何琳觉得应该有什么事,只是绣花这人有点肉,更愿意不清不楚地闷在心里。
晚上,何琳把大嫂的电话告诉了传志,传志明显愣了一下。敏感的何琳立即诈他,“是不是你哥这几个月在外面有人了吧?”
传志斥她:“胡说什么呢?可能吗?”
“不可能你干吗那么大声?敏感个什么劲儿呀?”
传志不再说话。
何琳心道,就凭传祥一身粗鲁土气劲儿,谁能看上他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大家眼都盯着新买小房的房产证,老太太想写上自己的名字,将来住进去硬气,其他儿女过来看娘,挤点也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用再看二媳妇的脸色了。何琳则一心要加进自己的名字,自家的房产,写老公一个人不放心,怕他私自处分了,而且要让他妈知道只写了他一个人的名字,还不立马当他儿子的私有财产了,就凭传志的懦弱愚孝样儿,白送出去让兄弟姐妹共产也不是不可能。问题是她就是不白给他们,越想要越不给,再鬼迷心窍硬抢啊!
自从生下女儿,何琳心态变了,变得坚强和果敢了,只要一看到女儿柔弱漂亮的小脸,就不由自主地充满了战斗精神,她要为女儿清理门户,绝不允许自己家里再变得乱七八糟,也绝不允许有人敢说重男轻女的话,尤其是婆婆。
王老太太正奇怪呢,不就生了个小闺女吗?牛什么啊?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已主动回避何琳,不与她过招,就等儿子那套小房子了,到时惹不起还躲不起?
何琳为此逼过传志,“如果你妈觊觎咱的房子,我一定让你知道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
受夹气板办的传志马上反应,“哪可能啊,没你的同意,我就是想捐红十字会,人家也不敢要啊!”
但一等就是近一年,房产证始终没有下来,可爱的天勤已经会爬了,爬得还挺快,一眼看不见就会在床沿上探头探脑,骨骨碌碌的大眼睛特别逗人喜爱,也加重了看护人的负担,此时是最离不开人的时候。何琳正在为女儿忙的焦头烂额时,家里又发生了两件事,一是婆婆带来个女孩给何冲提亲,二是绣花拖儿带女突然过来了,两件事都让她莫名其妙,凭空多了讥笑打击婆家的话柄。
老太太本在孙女两个月时回老家了,何琳不给她好脸看,巧好大龙闹了点什么病,一个人种地又要照顾俩孩子的绣花发飙了,扬言传祥不回去就把大龙贱价处理了。这话没威胁到老公,却吓唬住了婆婆。把宝贝孙子当命根子的老太太二话没说,马上买火车票回去了,比何琳吵三天还管用。
何琳的家也宁静了两个来月,这两个月简直太幸福了,不顺眼的人走了,没人住她的打房子惦记她的小房了,心也不堵了。虽没人给做饭了,没关系,她与传志分着做。传志现在研究生课也很忙,时常需要加班,何琳也能自己独立做饭了,而且进步很快,做得相当不错。贤惠首先是一种劳动,然后才是美德;贤惠也是被逼出来的,没有天生的贤人。婆家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从怀孕那天起她就自己照顾自己了,吃一堑长一智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切莫再引狼入室。
5

夏天,棉田里的活多起来,除了站在密不透风的棉棵里除草、除枝杈,棉虫也活跃疯长起来,肉肉的,一星期就能把一片好不容易培植到齐腰深的棉花啃得光秃秃。旱田的活多、累,一直如此,从苗长出来,到棉花收到包里,就没有歇口气的时候。
毒辣辣的太阳下,绣花就就背着大药桶给棉田喷农药。阴天不行,赶上下雨药就白喷了,农药也贵着呢,需要去五公里之外的集市上买。王家店周围全是旱田,水少,一桶十五公斤重的农药需要去二里外的水沟边上按说明书稀释好,再背回来。这是累活脏活,在某种程度上还有危险性,同村的都是男人干,干完后就扑到齐腰深的水沟里泡泡,一是天太热,在棉田里干这活容易中毒;二是喷扫的农药在身上有残留,夏天人穿得太少,恨不得光着脊背,因此容易恶心、中毒。
多亏绣花身强力壮,一上午迎着刺鼻的农药味,流着汗和泪呲牙咧嘴打完了三桶,肩膀都勒得紫红,胳膊被棉叶划出凌乱的痕迹,也幸亏在这种劳作环境下练就的皮糙肉厚,没感觉怎么样,只是一个累。但累也没办法,第一茬药就得再大伙都打完时你也差不多能打完,不然那些灵敏到邪性的棉虫会从隔壁的棉田里爬过来到你棉叶上吃。
可以说这里每一棵植株都靠她一双粗糙有力的手和弯着的脊背从春天一点一滴抚育到夏天,还要乞求秋冬季的棉价不要降下来,每降一分都像杀了人似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和心思的堆积。相比起来,她丈夫每月只在工厂里转转就能挣七百,白捡一样;而且还可以穿着干净体面的衣服,避免了大晌午阳光的暴晒,时间长了,皮肤就会好看,人也显得年轻。不像她,还在地狱里。不过为了孩子将来,上学受教育需要一大笔钱呢,孩子将来出息了,她的晚年也有保障了,一切都将值得的。当然她要比婆婆会做老人,起码有眼色,要求不那么多,让孩子烦。
夏天每天辛苦地劳作后,身体像散了架,因此她需要回家能吃上现成的饭,孩子能不马上缠着她,让她喘口气,恢复一下。也因此,她需要婆婆,也需要老公。
老太太就在家烧饭、洗碗、洗孩子的小衣服,一切都收拾利索了,惦着一岁多的大胖孙子,香饽饽似的屋前屋后到串门,坐一坐。以前邻里邻居不用找家里去,都在小树林里乘凉,东家长西家短说到一番,现在整个王家店西边光秃秃的,一眼能望到二里地的西林村。把大树砍到的这片地,村里也赶紧分了,各村分不公,就这一个村与另一个村开打;本村里分不公,则这一户与那一户打架,还把上级单位乡长招来了。已不是那个曾经坐着小轿车来看考上好大学的传志的那个人。好在经过一段时间充分的博弈后,现在都平静下来了,各门各户都有小块地种点菜,茄子辣椒冬瓜南瓜什么的,现吃现摘,很实惠。现在代替树林的,就是一片片低低的绿色,满眼是肥嫩的青菜,天去格外热起来。邻居便凑在一起找有大枣树、通风的院子遮凉说话了。
打农药她也知道,前几年自己也常常背药桶,现在她老了,该着别人背了。棉田里的事也没什么新鲜,老太太在想农村以为的事,常常穿着二媳妇买的麻质裤或抖抖擞擞那种料子的上衣,往大枣树下人堆里挤。刚从北京大城市回来,京官的老娘,衣锦还乡一样,当然被人高看一等。可能以前的生活太苦太卑微太平凡了吧,别人的羡慕,成为一种巨大荣耀,像吃了鸦片一样,内心希望这种荣耀的光环能越来越光芒万丈越来越耀眼。
“儿媳妇不行,添了个丫头,俺和传志能说啥?丫头就丫头呗,反正不能再生了,大城市管得紧,超出一个,工作没了还得抄家!”
左邻右舍,齐齐“哦”了一声。
“俺心里有气,生个闺女还让俺侍候照顾着做啥?儿子媳妇都拉着,俺说不和你们这一户住一起!传志又给俺买了个楼,多高你知道不,上来下去得用电梯,嗖一下就上去了……
有看透事的提前喊出来:“传志娘,你是得二儿的济要享福了,儿子媳妇都巴结你这个老妈子,以后还留在农村干啥?回城里挨着儿子吃香的喝辣的去吧!”
周围人附和。
老太太挺高兴,接下来把北京城贬了一通,人忒多,找个地方说话也不方便;超市里东西忒贵,吃的钱香饿得腰疼;出门就花钱,一小瓶井水买三四块……把众人听直了眼,以为天方夜谭呢。
这天高调正唱着呢,娘家二艘来看她了,提了不少东西。一般嫁出去的闺女回娘家要带东西的,吃的喝的用的,不能像儿子那样照顾家,平时走动时就得想着弥补,否则空着手回娘家一般让人笑话的。农村向来物资短缺,孝道、懂礼和建立亲密关系的最重要凭证便是你带了多少礼品送了人家多少有用的东西。
现在连娘家嫂子都这么客气地带一大包礼品来看自己了,王老太太自有一番内心的满足,在娘家,脸面也彻底撑起来了。这二嫂东拉西扯了一番,回归到正题上:“妹子啊,俺有个大侄女大学毕业一年了,也没找到个像样的工作,在家又干不了出力气的活,现在上学的孩子在城市待了几年,谁还能看得上种地啊!再说种二亩坷垃头子地有啥出息?妹子,你在北京待了这么长时间,能不能让传志给找个活先干着,你放心,我这侄女不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有个好点孬点的工作先干着,自己能养活自己,以后有合适的,能在那边找个婆家,女孩子,一辈子也算有个着落了。”然后拿出那女孩子的两张艺术照片。
老太太一看,朦朦胧胧的,还真俊,画上的一样,加上是亲三分向的道理,马上想到亲家的儿子了,如果那男孩没有婚配,也算亲上加亲。
不过二嫂话还没说完,“我这侄女的妈是回族,回族有好处啊,高考加分,还能生二胎,我这侄女就随了她妈是个回族。她爹是我亲大哥,汉族。”
老太太马上给儿子打电话,喜滋滋地把自己娘家二嫂的亲侄女也就是传志二亲舅的老婆的大哥的二闺女小凤的事说了一下。传志有点急躁,“北京的工作又不是遍地都是,哪有那么好找?”
母亲又提醒,“许个人家啊?闺女长得又俊,又大学毕业。”
“谁?我同事没结婚的眼光都高着呢……”
“何冲!”
在传志要吓一个跟头时,他母亲继续补充:“何冲那孩子不是没结婚吗?先说说看看,万一能成呢,也算帮你二妗子一把……”
“娘啊,你真老糊涂了,何冲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你怎么想起他来!”
老太太狐疑:“在你结婚试我就隔着桌子看了他几眼,长的挺受看的,就是身子骨单薄了点,年轻,养养就好了。咋的啦,他犯什么事了?”
传志觉得母亲和自己还真是两个世界的人,不想多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这心你别操了,没没可能得罪人,连我都不了解何冲,自找麻烦,省省吧!”
电话挂了,老太太有点纳闷,这儿子不在眼前,说话怎么就这么冲呢?
6

何琳推着小童车在阳光明媚的上午去转了自己的新房。她现在可不像从前那么潇洒了,只要一出门,首先收拾一个大包,里面装着奶瓶、水瓶、口水布、棉纸、尿不湿、奶嘴、婴儿袜等等她所能想起来的东西,自己精致的小包包、口红、眼线笔什么早退位了,只有小镜子还在,人也不怎么修边幅了。
母女俩说着只有自己才能懂的话,在楼下转了转,房子都盖好了,钥匙也交了,月供在供,只是没钱装修,其实装修了也不能住,孩子太小,不放个一年半载哪能放心。让人恼火的是房产证还没下来,开发商说在给个半年时间吧,并为误期许诺免三年的物业费。好,那就等着它升值吧。二零零七年春天,这半年前买的房子已升值百分之三十五了。
然后悠哉游哉地会娘家。郁华明以前对女儿的婚事是本着添砖加瓦的建设性的态度,一直认为磨合时期许多荒谬的事都值得原谅,直到出现怀孕的女儿下跪的事件,像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以前所有的支撑都出现了坍塌,她一声为人做事的底线好像被践踏掉了,包括尊严、人格,这个清高有点认死理儿的知识分子受不了这种打击,一百八十度转变中在重塑自己的思想体系,重新认识社会的严酷现实。
得知女儿到来,郁华明躲出去了,她有点不敢面对女儿,心中的对撞还没有完结。由此,何琳也很少回娘家,知道上了母亲了,不是撒娇弄痴就能补回来的,只能少见面。
母女进门,老何在家,正好何冲也在。老何不像华明有一颗敏感又纤细的内心,看到何家的第三代,就把不快忘光了。婴儿总是很漂亮很可爱,属于全是优点看不出缺点的人类早期艺术品,特别是天勤一双黝黑的星辰般的大眼睛,她只会盯着你一眼不眨的看,天使一般,偶尔会奖赏般笑一下,想阳光透过云层,让人从内心不由自主地发出愉悦的感慨;天哪,生命真美好。给她一只手指,女孩就会紧紧抓着,粉嫩的小嘴巴里小舌头会吐出来,让人爱煞。
何冲穿着那种满身是口袋的工装裤,捧着小女孩,被她紧紧抓着一缕头发,一大帅哥一小靓女两人就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各自好奇地打量着。突然,天勤眉头一皱,拉屎了。在厨房里忙活的何琳就听到了弟弟的大呼小叫。
何琳也变了,变得在娘家自觉地找活干,自觉地把父亲从厨房里替换出来。没有人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同时改变的还有她的性情,变得粗粝,爱唠叨,甚至有点刻薄。
现在她从厨房里冲出来,一把把女儿接过来,有点粗鲁地反放在沙发上,手脚麻利地换尿不湿,一边换一边口风严厉的责备:“什么孩子,一会儿尿,一会儿拉,吃得都不够拉的,养猪一样,什么时候能养大你就阿弥陀佛了!”然后把婴儿又翻过来,把尿不湿绑好,像物件一样,把孩子堆在沙发一角,又进厨房了。
天勤也不哭闹,睁着大大的黑眼睛很有韧性地吃着自己的手指,然后就慢慢歪在了沙发里。何琳有跑出来,把女儿扶正了,吧小嘴巴中的手指强行夺下,“吃,把嘴吃歪了!”
老何和何冲看傻了眼,一向文静爱使点小性的何家二千金怎么变得粗手粗脚粗枝大叶了?!对了,她刚换了尿不湿了手没洗又去做饭了?怎么粗糙成这样?
吃饱喝足,何琳带着女儿回家了,一进门,愣了,婆婆和一个不认识的女的在沙发上坐着呢。气不打一处来,进门提着童车就往楼上走,连奶奶亲热地向孙女打招呼也不理。就等着传志上来解释。
传志并没有马上来,好一会儿,把饭做好让楼下的吃着才上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母亲的来意说了一下——传志真是汗颜,母亲竟惦记着小舅子何冲,哪跟哪呀,就凭何家现在对王家如此地防备和责怪,这就属不该提的那一壶!然后他就痛心地看着何琳放声大笑。朗朗笑声让楼下吃饭的人狐疑,也让传志有点恼羞成怒:“至于嘛,老人糊涂,也是一番好意,你不用这么狗眼看人低,拿捏别人的心态!”
嗯,这人还真敏感又有自知自明。何琳不笑了,反而帮他:“代我弟弟谢你妈了,真不容易,我们何家人又懒又笨,想打光棍也没机会了。怎么着,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传志厚着脸,“按我的意思她们就不该来,既然……”
“既然来了,能撮合一下就撮合吧,万一将来真成了我的弟媳妇,就可以当牛做马地侍候我爸妈了,生不了儿子还能数落到脸上,我这个当姐姐的还可以带着孩子去蹭吃蹭喝兼指手画脚,蹭不好就把丫打一顿出出气再说……”
这指桑说槐的话,传志不爱听,让他痛心的是她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刻薄有暴躁。他看着何琳突然大放异彩的脸,“你承认我妈也是出于好心吧?”
何琳几乎又笑出来,“我承认你们王家以前攻击我们何家的话都是屁话,完全出于嫉妒,要不也不会把你们家的另一位优秀代表硬塞到我们家来。”
传志转身蹭蹭下楼了。何琳也抱着孩子下去了,这可是看戏兼反攻的好机会。
王老太太对儿媳妇很客气,还善意温和地接过孙女到自己怀里来。这是当奶奶的第一次对孙女表达爱意。何琳却不买账,做戏的成分太大了,还怕一不留神掐死她呢,又有就会生带把的孙子了。她就一眼不眨地盯着婆婆。传志有点郁闷,感觉老婆太神经质了,自己老娘姿态摆到如此低,还这么疑神疑鬼的一副挑剔的样子,像什么样!坐在老太太旁边的小凤乍一看还是个不错的姑娘,五官很周正,只是皮肤没那么白,浑身透着一股正经人家出来的小家碧玉的端正和淳朴,手指长长的,骨节有点宽,不用打磨就是贤妻良母的好料子,只要给机会给舞台,隐隐约约有小姨郁华清的影子,但不会有她的泼辣。唉,就因为此女太周正太传统太淳厚了,明显与何冲不是一路上的,何冲热爱艺术,体型玲珑俊美,性情不按常理出牌,喜欢剑走偏锋,凡事不愿走与常人相符的路数。当然他不是个坏孩子,只是特立独行与众不同而已。这么好的姑娘给他真是白瞎了。
小凤很有里面,对何琳有点诚惶诚恐,与王家人的理所当然完全不同。何琳一直眼睛打量她一只眼看婆婆,看着婆婆把面条胡噜进嘴里,嚼碎,吐在手里要塞进孩子嘴里时,飞快抢过天勤,说声孩子困了,要睡觉了,跑回楼上,呕吐不已。一张老嘴里有多少陈年细菌呐!
老太太却并不尴尬,早看惯了这个媳妇的作风和怪模样。
饭后,把小凤打发到另一个房间,传志小声责怪母亲,“不说一声你就领来了,何冲要是不同意,脸多难看!”
老太太不以为然:“不看,咋就知道不同意?小凤长得又不赖,又是过日子的人,还大学毕业,比城里姑娘差哪里?”
“不是差不差的问题,现在对偶式自己找朋友,谁还介绍?”
“介绍咋的了,介绍好的又不是介绍坏的,好姻缘还分自己谈的别人介绍的?”
“关键是你看何冲像不像安安分分过日子的人!”
老太太显然没明白儿子所指,“男孩子在结婚之前还不都那样,丢三落四,吊儿郎当,结了婚就好了;只要他爹妈是过日子的人,孩子一般错不了,将错错一窝,兵错错一个。反正俺看那孩子不孬,将来小凤在北京成了家,你二妗子家反正得济。”
传志为难了,怎么给岳父说呢?一点过渡也没有就把人带来了,怕人笑话,现在已让何琳笑话了。姑娘再好也没这个送法的,叫人看低。传志拐弯抹角地与何琳商量:要不给小凤找个工作吧,先干着,以后再说。
“别价啊,人家是来相亲的,你打什么岔啊,再说,她工作了,住哪里啊,住咱楼下?赶紧的,装修小房,咱搬出去,这房租了你就不用四处招揽人了。”
正合传志意,“不是解决不了没办法嘛!”
何琳笑:“没办法你妈整天招这么多人干吗?你以为你是北京市长啊?”
“提起我妈你就急。”
“你妈净干让人急的事!”
7

何琳给何冲打电话,先笑骂着把事大致说了一下,“不感兴趣也没关系,你得过来一趟救火,你别让我为难。再说,说一句no也没那么难,万一你看中人家呢?”
何冲向来与姐姐们关系不错,没什么事就答应了。
“找个饭店,你请客吧,别的不说,咱何家少爷得保持有款有型的啊!”
何冲也答应了,没有钱不会借嘛。这事可大可小,姐弟俩本打算过过场卖个面子吧老太太打发了,没想让父母跟着操心。恰恰郁华明没打算操这心,这么没谱儿的事根本没想,倒是老何觉得过意不去,行不行反正人家给自己儿子介绍对象,中间还隔着女婿传志,父母都不露面不好,自己就和儿子赴宴了。还有一个不速之客是郁华清,都没想到她会出现,也不知是何冲还是何琳的快嘴告诉她的。有点拍天下不乱,她穿戴整齐,非常及时地来凑热闹了。
老何有点担心,提前悄悄告诉她:“咱话少说,让人家说。”
郁华清马上声明:“把心放肚子里吧,我扛着嘴是来吃烤鸭的。”
何冲在马甸烤鸭店宴请了大伙。老太太听说一只烤鸭二百多块,吃了一惊,“都赶上养一群鸭子了!”
大家只是善意地笑笑,唯有何琳充满不屑。现在老太太的什么事她都难有好感。相同姿态的还有郁华清。
一行人坐定,门楣高下就显出来了,绝不是为富人说话,打击穷人和农民,老何一家早已是城市中产,早已过了温饱阶段,早已在礼仪、风度和修养上花时间话金钱了,也因此他们显得从容、优雅、淡定、举重若轻,反观小凤和老太太,置身与豪华饭店,局促、紧张甚至有点格格不入,加上有点自备,想大大方方都没有那么容易。这多少让传志有点难堪,他可以说社会不公,城乡二元化对立,忽视了八九亿农民的利益,过度倾斜照顾了城市,这种大道理谁都可以声讨,却无法拯救饭桌上微妙的眼神和尴尬。
菜是老何点的,大家推来推去,都不定。男方家长照顾回族,只要了个羊肉,鱼和素菜。
郁华清快人快语:“这将来可吃不到一块啊,我们家以前吃饭时,都是少数服从多数的民主原则。”
老何感觉给小姨子使眼色,打住,打住!
上过大学的小凤思辨能力也很强,张口接了句:“有时照顾少数人并按少数人的标准也体现了一种进步。”
老太太干笑了两声,看着对面一身笔挺西服的何冲:“孩子多大了?”
何冲回答,“行了成年礼四年了,早不是孩子了。”
老太太还是搞不清楚他多大。“毕业了吗?”
“毕了。”
“在哪里工作。”
何冲又显露了吊儿郎当的劲头:“无业游民,到处逛呢。”
老太太对亲家说:“孩子大了,得给他找个工作,自己挣了自己吃,就懂事了,也稳当了。”
老何真心实意地说:“他和他两个姐姐都不一样,很让我操心,不按正理来,唉,愁死人了。”
“成家就好了,这个岁数的小孩都一心思想着吃好、穿好、完好,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不工作晃荡,晃荡长了人就滑了……”
传志给老太太夹菜,想让老太太少说几句,但老太太没停下来的意思,兴致勃勃地看着何冲,“这叫小凤,俺亲戚,也是大学毕业,比你还早毕业一年,在学校学习好,你不知道,年年考第一!”
何冲也不知道真的假的,连连点头:“我最崇拜学习好的了!”
老太太很欢喜,又对亲家说:“在家她娘没让她干过啥活,紧着看书学习,在学校就没下过前三名,脑子好使着呢……”
郁华清低着头边吃边笑。连小凤也不好意思了,觉得老太太夸人都有点落伍了,现在会念书只意味着念书念呆了,白痴一样,其他啥也不会。
何琳饭桌底下给陈哲发短信:何冲在相亲呢,来晚一步帅弟就是别人的了。别说我没警告你。
一会儿手机上回:我靠!你们一家人虐待人啊!先给我撑着点,抢人去!告诉咱地址先!
老太太还在饭桌上唠叨,老何还在一脸忠厚地听着,郁华清一边吃一边翻白眼,要不是姐夫有言在先,估计早就将上了。也就和谐了一刻钟吧,最闪亮的人物陈哲穿着那种飘逸拖拖长裙华丽地登场了,和何冲的西装正好登对。此女长得不算漂亮,起码比五官精致的何琳稍逊一筹,但其大开大合的性格和与此性格相符的“霸气”气质却很镇场,加上记者的职业特性,很容易在人群中鹤立鸡群出来。
只见这个很出位的人目光优越地扫视了一圈,饭桌周围人已在她身上聚焦。她爽朗地先向何冲爸、何冲小姨打了招呼,随意地向何琳、传志“hi”了声,向王老太太说了省“大妈好”,向小凤点头致意了一下,便把手放在了何冲肩上,对着何冲爸:“不好意思老叔,今天何冲得参加个商业晚会,做职业模特嘛,这种事是免不了的。我现在是他暂时的职业经济人,不好意思,为了前途,我现在得把他带走了。帅弟,你要不要为告别说两句?”
哇,把何琳佩服得恨不得以头抢地,那种疏于亲昵、淡于暧昧、低度的傲慢和骄奢,简直把握得恰到好处,把每个人都照顾到却没有得罪谁也让任何人无话可说。何冲站起来只需一句“不好意思,有事先走一步,下次找机会补”,就可以跟着走了。
老何和王老太太有点目瞪口呆。郁华清赶忙接了句:“正事要紧,别耽误了。”
众人就眼睁睁地看着一对外表和气质更登对的郎貌女才走出灯火辉煌的饭店。
事后老何问何琳:“何冲不会真的和你那个朋友有什么吧?你跟她说我有意见,咱家孩子都是正正经经的,我和你妈都不欢迎‘姐弟恋’,你看她有多风尘!”
何琳也不觉得‘姐弟恋’有什么障碍,主要也是陈哲的风尘,相对于何冲的“纯洁”,她风尘确实多了点。
倒是郁华清不以为然,“男孩子,还怕他吃亏?人家是记者,见多识广,你看那眼神,咱家人都绑上不见得是人家对手!俗话说,一个成功女人的背后肯定站着一堆男人,要一个男人崛起,后面没几个女人使劲,咱家的小帅哥怎么能更快地成长为大模特大明星?我就特希望何冲能成为名人,成为杂志封面的‘少妇少手’,我警告大家不要用‘正统眼光’扼杀咱家未来知名度与影响力最高的艺术家!”
但让人大吃一惊的是郁华明听说此事反应激烈,正在埋头写“农民工进城歧视调查”的老教授几乎马上离开桌子,严厉地问她丈夫;“咱家何冲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生活不检点的女人?那些身家清白、品行端正的好女孩都入不了他的法眼?告诉他,我不同意!我不同意这么一个女人做我们家的媳妇!”
老何以同意和郁闷的心情自嘲般哼了一声,“华清为他们说话,说可以帮带何冲的事业!”
“何冲完全可以去纽约做他的艺术,我们也可以支持他走下去!”
“但你妹妹喜欢她。”
“又不是她儿媳妇,她喜欢没用!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我们唯一的儿子与这种女人走在一起!”
然后气呼呼的,给儿子打电话。
当时何冲刚拍完一则洗发水广告,与陈哲在一起吃西餐,接到母亲的电话,听了她毫不妥协的坚韧语调,不安地看了看对面炯炯有神的女友一眼,离开桌子,到僻静处,小声地安抚:“妈,这是我自己的事……”
“胡说八道!你从小到大我都放养着你,尊重你个人的意见,但这一次你要听我的!”
“她怎么不好了?”
“她很好,当普通的朋友很好,但当我们家媳妇不行!”
然后挂了,给多管闲事的郁华清打电话,“你不要鼓励何冲与陈哲在以前,我告诉你我的态度:反对!你要知道你两个儿子都是找的正正经经人家出来的姑娘,我只有一个儿子,就要一个贤惠、知书达理的,能作的疯丫头还是算了吧!”
华清清脆地笑:“哟,还没当上婆婆就想当太后了,对何冲有利你管他呢!”
聪明又极具洞察力的陈哲也适时给未来婆婆打了电话,“阿姨,我喜欢您儿子,我为他豁出去了。我劝您不要插手了,俗话说一辈子不问两辈子的事,我是不会退却的,您不知道您越反对我们越有力量抱团吗?”
华明很沉着,“别做梦了,我劝你打消进何家的念头,你们能成为好朋友我衷心欢迎,但不能成为何家的媳妇,有我在,你还是另做打算吧!”
陈哲面对如此决绝的话没有退缩,很韧性地回了句:“您放心,您会成为我婆婆的,从现在开始我们看谁对您儿子更有影响力!不嫁给何冲我还就不罢休了。阿姨,您应该知道,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结底是我们年轻人的。”
华明真是给气疯了。
华清却适时评价了姐姐一句:一辈子好运气没婆婆,没受过婆婆的气,但也不妨碍她会做个恶婆婆。
于是有人护航,何冲与陈哲的事暂时作罢。
被闪下的小凤怎么办啊?其实小凤这孩子也是个明白人,一见何冲的样貌,电视上的偶像似的,就觉得事情悬了,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台阶低一点的就得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才能与人家配平,就像古代皇帝,对民女只有一个要求:俊。如果他们的家世调过来,没准还有点谱。
老太太也死心了,尤其看到光彩照人的陈哲后,真切感受到咱家小家碧玉只能当个贤妻良母,那种出得厅堂为男人照出光辉前程的女人无论如何是比不上的。
姻亲不成,既然来到北京,看到了大城市的秩序和繁华,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了,人人都看得明白,从乡村到城市的道路越来越宽,越来越明亮,退回去,自找死路。反正姑娘大学毕业,有文化,慢慢找工作吧。说来也巧,大姑姐从南方打来电话,无意中告诉她母亲一件让老人家三天三夜睡不着的事儿,“娘啊,俺在这边的制衣厂给人家缝扣眼,知道俺经理是谁不?是咱西边庄上西林家林三孬的大闺女!人家比传林早一年毕业,来深圳找工作,还找了俺公司副总这样的男朋友,转眼就发达了!把renj 一家人都弄到深圳来了,三个妹妹都在制衣厂,我是托了老三帮忙才进来的,俺也只是认识老三……“
老太太恍惚记起这么林三孬的大闺女曾经与她三儿谈过恋爱,还记得林家很穷,林三孬要过饭,但四个闺女却出落得远近闻名的漂亮。
王青霞继续说:“俺公司在北京顺义还有一个分厂呢,制衣出口,俺想托林经理的忙,调到比较的分厂去上班,与你也近啊!“
老太太一听挺高兴,有加了一句:“你给林三孬的大闺女说,把小凤也弄进厂里去上班行不?“接着把她带小凤来相亲没成功的事说了一遍。
青霞也对小凤相亲二弟的小舅子不赞同:“人家自以为城里人高高在上,你何必舍这张老脸呢,好像咱高攀人家似的!好歹小凤也是个大学生,让她去厂里当工人她干吗?吃得了这苦吗?我们这边的人一个月就休两天,每天上十个小时,有时还加班,没文化找不到活的才进厂。”
“你哥说这边不好找,这边有学问的人、念过大学的人忒多,小凤又没工作经验,能不能给林三孬的大闺女说说,小凤有文化,坐个办公室行不行?”
老太太很上心,关系到自己在娘家和娘家哥的脸面。同时也隐隐有点后悔,要是当初同意了林家丫头与老三的婚事,今天自己就可以给未来三媳妇打电话提要求了,自己人嘛,当然得照顾点。人没有长后面的眼睛,谁能看这么长远?不过又想到,人家是谈了公司副总的男朋友才当上经理的,要是与传林在一起,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但青霞给小凤找“后面”坐办公室的机会并没有很快到来,小凤就天天吃住在何琳家,很快把何琳惹烦了。按说年轻的姑娘帮着老太太做做饭、买买菜也没什么,嘴巴甜点手脚麻利照顾好老太太就行了呗,可能亲戚观念重了吧,小凤对表哥传志也死心眼地像对老太太一样当成了自家人,有几次让何琳撞见这个外来者勤快地给传志削梨吃,亲自递到他手里,当然也亲自递到老太太手里了,看到何琳推着婴儿床进门,乖巧的女孩就又削了一只,要递到脸色难看的二表嫂手里,何琳冷冷地拒绝了。女孩委屈地哭了,老太太和二表哥诚心诚意地安慰,第二天何琳在楼梯上就听到了这表兄妹在厨房洗菜做饭时快乐的一唱一和声。正事这种快乐让何琳怒火中烧,女主人被一群外人打扰得不快乐,她一个外人何以快乐成这样?做顿饭需要这么多人吗?老太太在哪里?干吗狭小的厨房里非剩下他俩人?表兄妹还不是亲的,民间的故事版本还少吗?
当她佯装去厨房拿奶喝时,小凤突然惊愕低落下来的脸更让她恨不得把她踢出去:让我男人陪着玩着,还指望我给你道歉啊!
当天晚上何琳发飙了,让小凤走。
传志无奈:“她一个女孩子家,让她去哪里?”
“她没家啊?我们的家为什么要成为所有跟你沾亲带故的人的客栈?”
“她就住几天而已,找到工作就搬走!”
“快点,我不希望这个家里有年轻的女人横差一杠子!”
“想哪里去了?”
“没想到哪里去,三天后只要你表妹还在楼下住着,我就到大街上拉个表哥住楼上!”
上面吵,楼下客厅里电视前两个人做在沙发上看电视,也不说话。等楼上人告一段落了,老太太安慰远房侄女:“别听她胡说,脑子有病了,连我都骂。”
小凤也突然不在乎了,反过来安慰老人,“二表哥也真是,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人,不孝顺老人,不工作,还天天吵架,过个什么劲啊!”
“传志命不好,被她治得死死的,找这么个恶媳妇倒了八辈子霉了,没有好时候,传志命里该有这一劫!”
小姑娘蛮同情地叹口气。
三天后,小凤还是搬走了,在一家酒楼当服务员,管吃管住每月八百。老太太和小凤都颇有微词,看不上服务员这个侍候人的职业,丢人似的。老太太当场承诺了:“先干着,等你大表姐托人调到北京制衣厂上班时,你去坐办公室,那个轻巧又体面!”
8


正在何琳烦得要命时,又一堆人马上门了,绣花拖儿带女进来了。
何琳抱着白白胖胖的女儿下巴差点没摔在地上,“大嫂你怎么来了?想大哥了?”其实内心很厌恶,这么多人又住到家里了。恨不得拿扫把打出去。
哪知绣花往沙发上一坐,放声大哭,黑红的脸膛上泪水像浆糊一般,把一夜坐汽车、火车积的尘灰糊成一片,而两个孩子先是呆呆的,然后也跟着母亲哭。尤其是大龙,自从生下来后何琳第三次见,一岁多了,在九斤多的基础吹气球似的继续膨胀,那么小就一脸横肉,一颗硕大不成比例的脑袋,按她奶奶的说法这样的才聪明,脖子如米其林轮胎的商标,一圈又一圈的丰厚轮廓,脏兮兮的胳膊比天勤的腿还粗,柔柔的小手还捏着一根雪糕棍,不知玩弄了多久了。何琳简直难以置信,她们竟把孩子当成猪喂成这样,儿老大招弟依然是个黑不溜秋瘦骨伶仃的黄毛丫头。
绣花大嘴一张,哭什么呢?原来绣花一直打电话让老公把工资寄回家,给女儿上学、儿子零花吃穿用什么的,以前都是高高兴兴往家寄的,后来没那么勤快了,还说给何琳的闺女买东西花了。绣花一想也是,以前何琳也没少帮她,现在还人情应该的,哪知以后在没收到传祥工资,心道挣那点钱也不能月月花到侄女身上呀,再打电话催,传祥就嘀嘀咕咕,绣花就骂开了。骂急了,传祥干脆给她一句:“离婚吧,反正过不下去了,混着没啥意思。”
绣花一听,天塌下来一般,田里活也不管了,带着俩孩子到北京找老公婆婆了。
何琳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大伯子什么时候给天勤买过什么呀?这人都有儿子了,又发什么疯呢?耐着性子继续好奇,“大哥为什么提离婚呢?”
绣花甩一把鼻涕一把泪,“外面有人了!”然后抽搭着,“妈的,家里里里外外扔给我,孩子不管不问,得了闲了,在外面与狐狸精勾搭上了!”
何琳有点不相信,“不会吧,我们怎么没发现?”
“他自己承认的!”
何琳狐疑,“不会这么糊涂吧?”
绣花不相信地看了何琳一眼,“他家里人肯定都知道,我是不会让他得逞的,给他照顾老的少的,还忙着田里,他享起清福来了,要死大家一起死!”
发现事态严重了,何琳给传志打电话,只说了句,“家里出事了,嫂子带着孩子也来了……”
对面传志就听到嫂子和侄女侄子的抽泣声。
在传志回来之前,老太太先回来了。老太太现在常去大儿子那里,常住在那里,很多事情她可能知道。
绣花见了婆婆,像见了观音菩萨,什么也不说只抱着大腿哭,而且扭了两把,让两个孩子跟着一起齐鸣。
老太太皱着眉头,坐下来,把孙子揽在怀里,发话了:“闭上窟窿眼子吧,哭有什么用,有话说话。”
绣花猛然抬起头,有点咬牙切齿,“你儿子要跟俺离婚,你知道不?”
老太太有点轻言细语:“俺这不天天住在他那里管着他吗?天天看着他,不让他出啥事……”
“大龙不能没爹吧?”绣花十分激动。
老太太一直是平静缓和、中间偏弱的语气,“还没到那地步,传祥也糊涂点,你放心,有俺在,婚离不了!”
何琳下巴又快掉下了了,哇,凭传祥那老实巴交的货色,还真发生婚外情了,不由得对婆婆也多鄙视了一眼,原来早知道了呀!怪不得这一阵子不在这里了,原来给老大擦屁股去了。
绣花愤愤:“噢,让俺在家种地干活、拉巴孩子,累死累活,让他在外面痛快找女人,钱也不往家里寄,你以为不离婚俺就愿意了?当俺憨当俺傻啊!妈×的不过俺也得把一个个狼羔子扔给你们,你们有种侍候拉把去!谁给你们养崽子啊?破罐子摔八瓣,不过散伙!”
大闺女见母亲歇斯底里说不要他们了,首先又哭出声来;小家伙一见姐姐哭,也窝在奶奶怀里哼唧。
老太太一见孙子饿了,不再搭话,牵着孩子到厨房里弄吃的。
这时传志回来了,见客厅里一片悲凄狼藉,有点愣。何琳把孩子叫给他,然后把他叫上楼,门一关,“你个真在外面有人了?”
面对何琳坚决的追问,传志有点尴尬,把女儿放在童车里,“这是我本来不知道……”
“但你还是知道了?”
“我不知道。”
“你妈都承认了。”传志叹口气,“这是他一手制造出来的烂事,自己负责去。”
“你是他兄弟,你们关系那么好,他的烂事你也目睹了,怎么我从来没听你说?不会把这事当做有本事吧?”
“胡说什么?这是他瞎闹搞出来的!”
“但你和你妈都知道!”
“知道又怎样?这是他个人的事!”
何琳转了两圈,审视着传志,“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他们都成年了,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传志有点气。
这是楼下绣花和招弟又在哭。天勤在哇哇跟着叫。
“我觉得你哥负不起这责,他老婆孩子都过来了,吃喝住,还不都是我们的责任!”
传志火了,刻意压低嗓音:“你什么意思?这节骨眼上你要把他们赶出去?”
何琳反唇相讥:“他们是你哥的老婆孩子,你哥都不管,都挣不够自己吃的那么一个蠢货竟还吃着碗里占着锅里,在这里待了一年多,好品德好技术不学学,无耻下流学他妈那么快!都什么东西!就得赶到你哥那里,一点责任没有,自己老婆孩子都让兄弟、娘托着,他有点责任心才怪!”
传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里闷闷吐一口气,“别火上浇油好吗?这个时候我们不伸一下手,他的家就散了。”
“你哥又不弱智,他玩火时就应该想到这一天。我要是绣花,离就离,立马把孩子丢给他,带两个拖油瓶你好好过去吧!”
传志白了她一眼,“就你心狠!”
“跟你们这些无耻不自重的人没那么多废话!”忽然想起了什么,何琳把女儿丢给传志,“好好看着,别让她吃手指头。”
“你去哪?”
“不能办点私事啊。”
凭直觉,何琳觉得自己买的小新房有鬼,一个有儿有女有责任有担待的男人竟然向乡下同样辛苦劳作的老婆开头提离婚,那么外遇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稀里糊涂一脑袋浆糊能给灌成蜂蜜肯定也有时间成本,问题是她一个大老粗以什么方式吊在一个女人身上或让一个女人吊上,这年头还有一无所有的女人看上一无所有的男人吗?
何琳飞快地打车去了翠湖湾,乘电梯直上了二十层,打开门,一股居家香气扑上来,小小斗室里也挂窗帘了,还铺地板革了,十五平米六十块钱的那种,还摆着个旧沙发,很有家的味道了。只见大伯哥传祥背着门坐在沙发上抽烟,云山雾罩的,厨房里有铲刀碰锅的响声。
传祥听到背后有动静,一扭头,呆了,弟妹何琳脸色阴沉地站在客厅里。
何琳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小房交到手里,因为手头紧没装修,加上孩子小,装修了也不能马上过来住,毛坯房就一直空着,没料到大伯哥竟先乔迁之喜了,过起了家外又家的神仙日子;不用说老太太也经常住在这里喽,教唆改房产证名字之前先鸠占鹊巢,什么意思?想来个事实居住权,然后死活也不搬出去,要杀要剐随你们了?
可能传祥的说话声惊动了里面,一个穿着鲜红薄线衣烫着细碎发卷的女人走了出来,靠着厨房门,什么也不说,用精明的眉眼打量着何琳。
何琳气得哆嗦,看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一堆奸夫淫妇,把他们赶出去看样子还真不是容易的事。转身到了门外,给物业公司电话:“我是2002房业主,我的房从没住过,也没装修,怎么会有人住进我家里?现在开始给我停水停电,然后请派保安把这一对不速之客赶出去,他们非法入侵民宅!而且在非法用我的东西!”
9

家里,老太太勤快地做了一些饭让孩子们吃,然后把传志叫下了与大媳妇三人在客厅里商量事情怎么解决。传志抱着天勤,天勤抱着一只大香蕉啃得满脸都是。绣花眼泪就没干过,属越想越委屈那种。
老太太语气平缓地:“传祥是个憨熊,别人弯个小圈他就上钩,现在打他骂他都晚了,事到如今看在孩子的份上,你也别激火闹了,闹来闹去他搜星拔腿走了,日子还咋过?就是你也走,两个小孩咋办?小孩跟谁也不如跟自己的亲娘,宁死当官的爹留着要饭的娘,一样的道理,后娘还不是无所谓的事。乖乖来,事情赶上了,咱们就以事论事,本着家庭团圆、和睦生活的原则,谁也别哭也别闹了,晚上俺叫他过来,再谈谈。就是谈好,你脾气以后也得改改,作为一个女人,你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他,整天叽叽歪歪的吵、骂,碰着个不吵不骂的,他可就不想回家了!”
绣花委屈:“俺成天在家照顾他俩,还得种地,你一走他一走这些地都是俺的了,他不光一点忙帮不上俺,还在外面胡来……”
“妇女,谁不这样,谁不照顾了老的照顾少的?谁不下地干活?有几个闲着的?现在大龙小,你这个当娘的只能勤快一点,自己的孩子,长大就好了,不用操心了,也知道孝顺你了。”这是大龙拿着一小块馒头走过来放在母亲手里。回头又要姐姐手里的。招弟揪了一小块给他,男孩很不满意,手劲儿很足地咣咣打在十一岁的女孩的后背上,直至另一大半馒头到了自己手里。这一切没人注意。
绣花有点认命了,叹气:“反正俺在家靠那几亩地养活不了他俩,怎么着都行,你们看着办。”
见媳妇说软话了,老太太马上说:“慢慢来,大龙你放心,传志家也只有这么个小闺女,将来大家肯定都得帮你,你是大龙的娘,大龙将来有出息,迟早你也得济,谁也抢不走,你有大龙,还怕那个狐狸精?传祥一时糊涂,过阵子明白过来就好了,跟着谁也不如跟着儿过,将来连个指望都没有能走多远?”然后老太太有点不屑,“那也不是个好东西,肯定图点啥,反正俺看不上,俺大孙子得跟着娘,不能跟着那么个野不吊的东西受罪,俺得骂传祥,不行就打断他的腿!”
只是高姿态的几句而已,在战略上就和绣花结成同盟了,这种有点虚伪类似面子话的同盟,绣花当然得表现出至少表面上的感激,毕竟自己不想离。但这种同盟却是一把双刃剑,一般婆媳团结好了,儿子是很难走出去的,倒是婆媳不和,儿子的立场是婆媳一个大隐患。但说过来,如果婆媳的联合有一种交易性质,即使稳定了儿子,婆媳之间的帐秋后也得算。
毕竟他们的关系是:我帮了你的,日后你也得还回来。具体到老太太和绣花之间,无非是你以后得听一家之长的,不准再与丈夫的妈挣这挣那,这是你欠她的。请遵从这种秩序。
绣花的想法是,先过了眼前的危机再说。
列席家庭会议的传志一直没有说话,有点不知道说什么,非常担心大哥的婚姻解体是真的,只要绣花一走,这俩孩子肯定都得跟着老娘住在这里,要让传祥的另一个女人接纳根本不可能的,着何琳还不闹翻天,自己也别想过了。因此,对大嫂的妥协,他乐观其成。
一会儿何琳铁青着脸回来了,天勤伸着小手咿咿呀呀要抱抱。何琳接过孩子,同时用眼里的目光吧传志召回楼上。传志当然没马上屁颠颠跟着走,在众人面前他需要一个时间差以显得更从容。
“你把钥匙给了你个,让他在我们的新房里招妓?我是否该怀疑你给他拉过皮条?”何琳毫不掩饰自己的咄咄逼人。
传志脸白一阵红一阵,“胡说八道,他没地方住,那里又没装修,他就暂住一下。”
“暂住多久了?为什么不让我知道?”
“你知道你让住吗?你就知道对我家人有意见,敢告诉你吗?”
何琳气蒙了,“你说的是人话吗?不让你们住,你也不看看你家里都是些什么人,转过头来不顾屁股的家伙,谁跟你们扯上关系谁倒霉!”
传志正色:“小点声行吗?”
“还知道怕人听,哈,真不敢相信你们一家子还有脸皮!”
传志关上门,转身下楼。
何琳哄天勤睡觉,越想越不对劲,传志竟然知道他哥有外遇,阻止了没有?老太太还住在大儿身边,那女的竟如此坦然在那里做饭呢,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同情绣花也好,看不顺也罢,还有一份是自己内心的不安,传祥这种要资本没资本要什么没什么的人,一个月挣七张毛爷爷都能以夫妻不睦的原因找第三者,还没有引起他家人的劝阻和警告,那么传志呢?有些效应传递和心理传染会波及很快。
傍晚,何琳搂着孩子快睡着了,朦朦胧胧觉的楼下有乒乒乓乓的声音,好像有绣花嘶哑的吼叫,然后就是婆婆焦急的“老爷,都放下!”的声音。自觉有一场战争上演,便轻手轻脚下床,轻手轻脚出来,慢慢关严门,在楼梯上探头一看,好嘛,家贼外鬼都到齐了,传祥低眉顺眼老实孩子似的抄着两手站在一边,被绣花劈头盖脸地骂,他身后躲着那个穿红线衣的卷发女子,两人一副“做也做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绣花拿起茶几上的茶杯要砸过去,被传志一把夺下。老太太很有权威地喊:“都坐下!慢慢说。”特地对小卷发,“没你的事,你走吧,俺们一家子自己关门说话!”
那女子柔柔弱弱的样子,只管躲在传祥后面,不肯走。比起河东狮吼五大三粗很有理但更有气势的村妇绣花,她已经赢了,男人更愿意保护弱势的女人,尤其是弱势的男人。
大家坐下,传祥与他姘妇挤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女的坐扶手;其他人成扇形,对着他们俩,形成了审判围攻之势。何琳也走过去加入扇面。
老太太声音洪亮而端庄:“传祥,你这步走错了你知道不?有儿有女的男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像什么样子?你的家快散了你知道不?你儿快没娘没家了你知道不?你个憨熊,从你开始往上数,十辈里王家就没出过一个离婚的男人!知道丢人不你?”
绣花开始啜泣。
传祥眼盯着地面,不说话,任凭母亲数落。那女子应了句,“妈,我和传祥相爱,也谈得来……”
从生音上听,东北女子。
“别喊妈,担不起,现在你俩算咋回事啊?!”老太太继续压制。
其实单从长相说,这女子也就三十多岁,细皮嫩肉的,身条也好,外形上的确比绣花占优势。但令人奇怪的是她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就看上了五大三粗的糙汉传祥?起码在外观上传祥、绣花更有夫妻相。何琳一直理解不了这一点,而且对他们之间所谓的爱情很可疑,可能传祥爱上她是真的,多癞的蛤蟆对天鹅肉都有真诚的向往。
绣花接了句:“你看上他什么了?”
那女子轻声细气地:“传祥是过日子的人,他对我好。”
“对你好?对你什么好?*****!你图他钱吧!他好不容易挣几百块钱,不管孩子吞风咽气都堵你窟窿眼子了,哪天他不挣钱了,你说不定比兔子跑的还快!”
绣花激动起来,毛手毛脚站起来蠢蠢欲动,又被传志拽下。
传志对大哥说:“从明天起你就搬出去吧,不要住那房子了,我想收拾一下准备装修。”
第一次,那女子郑重看了传祥一眼,有点惊讶。这种表情立即让何琳捕捉到了,立马说:“不瞒你说,你们在那里同居造成的影响很不好,将来我们搬进去都难以向邻居说明白,我们是有孩子的正经人家,平常很注意生活的检点。
那女子突然向传祥:“那房子不是说给你了吗?”
传祥垂着头不说话。
老太太突然来了句:“给俺也给不着他呀,他住也是住她娘的,也得听他娘的!”
何琳原来打算息事宁人不做声了,却分明听到自己小声而坚决地说:“那是我的房子,不可能给任何人!”
老太太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二儿子,“传志,你是说那房子给你娘吧?”
何琳转而冷冷地盯着老公。传志有点尴尬,“怎么说到房子的事了?房产证还没下来呢,以后再说!”
老太太瞪眼,“给你娘一套小房,你们住大的,你屈个啥?”
何琳冷静的声音:“明天我借钱装修,装好我就搬过去,这套房出租!”
老太太脸色很难看了,看着他儿子,想看自己碗里的白菜,“儿呀,你挣得钱买的,你说给谁?”
何琳冷笑一声:“本钱是我的,利钱也有我一半,……只要敢转一分钱……”
传志大声喝住老婆,“有完没完!今天你吵吵什么?有你什么事,有事不能改天另说?”
声音是如此大,以至于楼上的天勤被吵醒了。何琳站起刚转身之际,绣花脱下鞋子,如母老虎般想老公的姘妇扑去,劈头盖脸地打呀,声势之猛连传祥都愣住了,竟没敢拉架。身上挨了几鞋底的女人见依赖仰视的男人如此不可靠,落荒逃出门外。
要不是天勤在哭,怕掉下床来,何琳就追出去看热闹了,赶紧跑到楼上,抱起孩子,站在窗台前,好嘛,两个女人正在昏暗的灯影下厮杀成一团,明显绣花有力气,压着那女人打,招弟则见缝插针,转着圈踢那女人,为母亲帮忙,睡醒了的大龙在一旁踢空脚,但被奶奶牵着。其他人都在门口观望,没人拉架。传祥被母亲拦着不敢上前。
两个女人大肉虫般,互相扭着,骂骂咧咧对峙了好一会儿,凑个空隙,那女人飞快逃跑,绣花厚重的背影追随,还把一只鞋子扔了出去。
何琳幸灾乐祸,此时最想送给传志一句话:贫穷不是错,但贫穷中流露的贪婪去很可耻!农村也同样值得尊敬,请你家人先生出受人尊敬的品质来!
10


于兰,那个叫于兰的女人向传祥提出要一万元精神赔偿费。他们同居四个月,彼此爱得死去活来。
传志这样教训他哥,“逞什么能?早点告诉她那房子不可能是你的,她还对你有那么大兴趣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做什么梦呢?”
老太太有点纳闷,自言自语,继而对儿子说:“她还照顾了俺一阵子,多喜庆的媳妇,翻了脸就咬人?”
传祥则以另外一个角度考虑问题,“一个女人混北京不容易着呢,想找个有房子有安身之地的人好好过日子也不是她的错,咱就是没本事,没混上一套房子而已!”
大获全胜的绣花看清了所有症结,打消了向老公跪地求饶、向婆婆鞠躬问安的所有心理准备,这些人就是在城里生活,所谓地位提高,所谓身边改变,只是幻觉,还是和她一样苦哈哈的农民,只是失去了农村土地和养孩子的辛苦拖累,就自以为能追求城里的高尚生活了。从现在开始,她不必想任何人低头,可以回去种地,但要把拉扯孩子的辛苦丢给他们。失去孩子心里是万分不得,但你得提醒他们什么是责任,要负起责任有多艰难。
两天后绣花买了一张车票,头也不回地回老家了。现在该王家人着急了,一直无动于衷的传祥腿哆嗦了,两个毛孩子都扔给他不是要他命吗?他哪有时间哪有精力对付这两个猫狗都嫌的小毛孩子?王老太太此时最害怕大媳妇做傻事,现在男人娶媳妇难,可女人嫁人只要不挑拣,什么样的女人都能嫁出去,农村哪个村庄没有三五个光棍汉?绣花这样老实能干又生了儿子的媳妇真要是跟别人跑了,传祥这一辈子可能就瞎了,带俩孩子又要啥没啥谁跟他呀!就是真找上了,孩子跟着后娘哪有跟着亲娘好!
传祥还去火车站堵了,没堵到,长叹一声战战兢兢地去上班了。老太太带着孙子孙女住何琳楼下。何琳很烦,这是给她照看孩子吗?又住下两个小的还不是给他们贴吃贴喝,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不会太计较,不下楼跟他们接触就行了。
老太太牵着孙子,身后跟着孙女,唉声叹气地在门前屋后溜达了几圈,想找个人说说,没见着老熟人胡奶奶,多少有些郁闷,连个说话的也没有。
晚上传志早早回来帮母亲做饭,何琳不去做,也不帮忙,一门心思照看女儿,爱吃不吃,反正不会让自己和女儿饿着。传志也不叫她帮忙,能不与母亲吵,能隔离开,他自己多干点活也乐意。老太太也不像以前那么嫌媳妇爱吃懒做了,大儿子的两个孩子都推到这里来,让她有些没话说,哪有主动撞枪口的道理。不过在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时自言自语般随口说了一句:“住在城里有啥好的,连胡老妈子也回她老家了吧?”
何琳马上接口:“也没脸住了,重男轻女,非把闺女家的半大儿子弄来,把孙女小甜甜给糟蹋了。”
老太太吓了一跳,“作孽!这个王八蛋哟……咋处理的?”
“还能咋处理,一窝子都是自己人,自己消受呗。要是把警察招来公事公办,估计这胡老太太也能恨死儿媳妇了。”说完看了传志一眼。
“都吃饭吧,管人家什么事。”说完这句,传志谁也不理会,专心致志吃他的,转身还喂了天勤几粒米饭。
老太太听明白了,沉默地喂孙子,好一会儿,又似自言自语:“唉,也没法的事,手心手背都是肉,也得顾全大局,要不就把两个家都给毁了。”
何琳冷哼一声,“顾全大局?哪个大局?要是放在我身上,毁就毁了,人家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不让他蹲十年大牢都难解我心头之恨!”转过脸去就笑成一朵花,用一个小汤匙也给女儿喂水。
从此王老太太再不提胡奶奶了,一心一意侍弄孙子。
11


招弟快十二岁了,对什么都好奇,喜欢东看西看;大龙一岁多,真是狗猫都嫌弃的淘气年龄,没有他不敢懂不敢摸的东西,也没有不敢去的地方,加上父母奶奶过度纵容,在他眼里没什么是禁区,偏偏这姐弟俩都有旺盛的精力。
天勤这两天有点发烧,半岁后的婴儿从母体带来的免疫力基本上要耗尽了,又正脱离母乳,总是不免有个头疼发热的。一有症状,何琳便紧张,非大张旗鼓抱着去儿童医院费点时间花点钱才觉得心安。王老太太每次都不以为然,以她老人家养大了五个孩子和目前正照看两个孙女孙子的经验,小孩有点头疼脑热实属正常,死不了,哪用花这种冤枉钱。还是个小闺女,孩子小时,女孩难死,倒是男孩命脆,说不定腿就给翘了。何琳哪里肯理她,谁的孩子谁心疼,老妖婆只是嫌弃是个女孩罢了。
在医院里打了一针,拿了一包药回来后,就忙着给女儿换尿布,拉屎了。养孩子可不就意味着成堆的麻烦。女孩光溜溜的被扔在床上,小手小脚八爪鱼般都张了起来。
何琳正在卫生间清理,忽然听到天勤知了般猛地哭叫,极不正常,冲出去,就见大龙的小胖手正在女儿的双腿间摸索。做母亲的吼叫一声奔过去,一巴掌把男孩胡噜到地上,认真检查了女儿娇嫩的私密处,万分心疼的抱在怀里,怒火在心中熊熊燃烧,那一刻一年前胡奶奶家小孙女甜甜的遭遇在她脑海里翻腾,恨不得再上前踢他几脚。
大龙哇哇大哭不止,正在好奇看电脑的招弟马上跑出去跺着脚大声喊:“奶奶,婶子打我弟弟了,把大龙打哭了!你快来呀!”
老太太从她房间里跑出来,冲到楼上,一路喊着:“俺的孙子啊,打哪里了?叫你王八羔子到处乱跑,不让你上来你非上来……”然后在儿媳妇眼皮底下拉着撅着屁股又哭又打滚的孙子,但男孩就是不起来,哭声也更大了。
一旁的招弟也哭起来,边哭边对奶奶说:“婶子打了大龙的头,一巴掌打过去了……”
王老太太蹦地起来,对冷漠的二媳妇溅着唾沫:“你打他的头干啥?一个吃屎的孩子,干了啥天大的事你就一巴掌乎他脑袋上?打憨了咋办?这是俺王家的一课独苗,长子长孙,你生不出儿子就打别人的?”
何琳无法掩饰自己居高临下的目光,冰冷而生硬的语气:“都给我死下去!别杵在我楼上,吓坏我女儿!”
老太太更加不干了,手指着何琳,“伤天害理!心如蛇蝎,多毒呀你!现在不容人,将来人也容不了你!就别给自己积德!你也是当娘的人,人在做天在看,别怕报应,报应不到你身上你等着看报应到谁身上……”
“你这该死的老妖怪能不能给我滚下去……”何琳突然歇斯底里,声音震得自己耳朵都嗡嗡响,女儿差点脱手出去。就听见天勤哇哇大哭。好一会儿,她忙着看女儿,再抬头,婆婆、大龙、招弟都不见了,楼下传来小声严厉的指责声。
传志下班了,老太太在客厅里叫住儿子,祖孙三个一起哭,“伤天理,打俺大龙,一点的小孩,哪能禁得住大人的巴掌?单打脑袋,这么一点的小孩打憨打傻了你说怎么办?打狗也得看主人呐……”
传志忙跑上楼,却不见人影,一转念,马上跑到当仓库使用的三楼,就见何琳抱着天勤一动不动站在窗前,呆呆地望着窗下的地面。
传志悄悄走上前,一把抓住老婆的肩膀,克制住声音:“我抱她,你歇歇……”
何琳突然像个孩子,泪如雨下,坐在地板上哭了起来。传志马上把全部窗户关死,把老婆扶回卧室,把天勤放在她怀里,下楼默默给一大家子做饭去了。
楼上的何琳抱着九个月大的太年轻垂泪,楼下的老太太抱着一个二十一个月大的大龙流泪,两拨人都在争取一个人的同情和怜惜。传志发现自己不能站在任何一方,索性谁也不管,刀片切土豆,切的“叨叨叨”响。
招弟本是个遭人忽视的小姑娘,虽然平时话不少,但没有人认真对待过她。这次她又静悄悄地走到厨房门口,犹豫了一下,像说出真像又像安慰别人般对厨房里的男主人说:“……二叔,大龙不是故意摸小妹妹的,他还小,不懂事……”
“以后你们都离远点!”传志无不厌烦地吼了一声,他从隐隐约约猜测,到现在证实侄子的小贱手摸女儿哪里了,不然何琳也不至于真下手打他,这一刻他也想到了胡奶奶家的甜甜。
小姑娘吓得缩着脑袋,讪讪地回到客厅奶奶身后,小声地抽搭起来。
老太太却没有给她安慰,“没眼色劲的,就知道往前凑!”白了她一眼后,却觉得自己收了冒犯,大狗还得看主人呐,他竟敢在她面前大呼小叫,因此也提高了声音说给儿子听,“小孩的事,你交换个啥?你还不是一样这样长大的!你小时候还不如他们呢……”
大龙在奶奶怀里小狗般呜呜唧唧叫了几声,受了很大委屈般。
传志一步迈到门,分明对着侄子:“我警告你,以后不准你上楼,不准你碰小妹妹,你的手再贱,你再碰她我就宰了你!”
见传志动了真气,楼下的全没声了。婆家人的嚣张气焰被老公打下去了,何琳不觉得他是为自己出气,而是天勤,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让他心疼了。在半斤对八两的婆媳天平上,她赢取的希望永远不会过半,她永远无法达到他母亲的重要位置;但一旦换上娇弱的女儿,他的天平就要本能的倾斜了。血缘关系是他亲情中的主线,女儿足够亲,足够弱,足够心肝宝贝,足够需要保护,所以在关键时刻足够对抗他母亲这样的圣人。聪明的何琳已看到手上拥有打败婆婆的撒手锏,不过这让她悲哀,让她厌倦,她讨厌家里东西风互压和借刀杀人的游戏。
12


传祥在母亲逼迫下给老家邻居打了个电话,问绣花回家了没有?邻居说回来好几天了,扛着锄头下地锄草去了。
娘俩总算一颗心又放回肚子里了。
老太太说得把孩子送回去,没有孩子拖累,她一个人什么事干不出来?传祥的意思是两个都送回去,北京物价忒贵,他一个月那两个钱养不了。但绣花很快回话,让招弟回去,回去暑假帮着干活,大龙留下,待个一年半载再说。于是招弟回去了,大龙还像尾巴似的整天不停嘴地跟在奶奶的屁股后面吃着东西。
老太太一边照看孙子,一边要给二儿子做饭,还要去大儿子那里监督,怕花钱,都是走着去,要么借一三轮车载着大龙去。看大儿的第三者还纠不纠缠传祥,有一度还认为是传祥有魅力,但一转脸那女人就反过来要一万块钱分手费让她极度厌恶,至于儿子白睡了人家,纯粹活该,谁让你白送上门的,一个妇女,不管好自己,到处浪荡,怪不着别人。她就是要耳提面命,提防传祥的软耳朵,替大孙子看好他爹的钱袋。
没几天老太太病了,操心累的,得减一活,反正给二儿子家做饭减不了,饭也不做了,就丧失在二儿子家的必要了,而且吃住在老二家里,还照顾着老大的孩子,何琳铁定会想法撵走她。想来想去,把大龙送到幼儿园一段时间吧,也可以接受城市先进的婴幼儿教育。对于有专家、高级讲师指导的双语幼儿教育,老太太还是相当迷信的;对神童、音乐启蒙、早年天才这类幼儿园广告有点膜拜。她的确应该相信教育对一个人命运的重要性。因此在晚餐饭桌上她试探性地提及,“人老了,不中用了,把大龙送到幼儿园让人家老师看一段时间吧,也治一治光知道吃、喝、玩,不知道学习的毛病。”
上幼儿园得花钱啊,现在除了钱,其他什么还真不缺。传志抬头看了看何琳的脸。
何琳正在专心致志地给天勤喂蛋黄和菜粥,没听见般。
晚上睡觉时,楼下不断传来老太太的咳嗽声和大龙制造的叮当声,儿子躺不住了,轻声与老婆商量:“我听说了有一家打工子弟幼儿园,就是路远点,要不送大龙去试试吧,等妈的身体好了再说?”
何琳少有的宽容与体谅:“其实我不是那种刻薄与斤斤计较的人,大龙是他奶奶的命根子和王家目前为止唯一的子嗣,我都能理解,别说让他上幼儿园,就是上赞助的小学、中学按说都应该出一份力。”
传志静静地听着。
“但我一直担心,一直害怕,从大龙没出生就惦记咱家的户口,恨不得把这家里值钱的东西、宝贵的机会都给了她的宝贝孙子,现在咱有自己的孩子了,天勤这么小,你这个当父亲的怎么也得分个亲疏远近吧?就是再轻视闺女,起码现在这个是你亲生的吧?大龙再重要也只能叫你声二叔,你以为将来真与你我与偶什么关系?”
传志嘟哝:“你想哪里去了。”
“我不是替自己孩子的将来担心嘛,你想要不是当初我动作快先行一步,现在咱户口本上就有大龙一户了,咱的房子咱的资产将来还能少了他的继承?咱自己的女儿放到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自己吗?都是为了天勤,为了你的女儿!”
传志唉了一声,没说话。
何琳声音缓了下来,“让大龙上幼儿园也可以,既然上,就不要上为打工者开办的,质量和安全都得不到保证,你不是马上就要毕业了吗?工资也升了,明年我也能上班了,经济状况会好很多,就是将来大龙在这里上小学,咱们也不至于手太紧,不过还是那句话,这两个孩子,我们的女儿优先!”
传志几乎脱口而出:“当然的呀!”
“那好办,你先答应一个条件,把咱这套房产转移到咱孩子的名下,我得确定大龙不会挣走该属于咱女儿的东西,我才能对他,对你妈的一些做法放心。”
传志愣住了,没料到何琳会提这个从未想过的条件。
何琳也不催他,“只要我不担心了,大龙和妈住在这里我才能感觉安心,才能与United家人和睦相处,不然我会觉得身边生活着一群虎视眈眈的狼。就像孩子奶奶这次来吧,说是看孙女,照顾孙女,你看现在她照顾谁?整天照顾的谁?当然我不说什么,指不上奶奶向着天勤,咱家闺女指望自己的父母还不行吗?”
讲到母亲,传志心里郁闷,不是郁闷母亲没照看自己的孩子,而是何琳又拿出来说!好在语气没有让他肝火上升,只是合理的抱怨,而且躺在旁边小床上的天真可爱的女儿,的确太弱势了,比侄子脆弱得多,太需要最亲近的人关爱照顾了。
“放心吧,咱家东西都是咱家闺女的。”
那晚在何琳的主导下,二人竟来了一场久违的性爱运动。几分钟不长,对传志来说意义非凡,自从有了女儿后,这是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第一次对性有了主道需求,很不错的开端。
第二天是周末,小凤听说老太太病了,忙不迭地回来帮忙,先把大龙带出去买菜去了,凑这个机会传志把何琳的意思转达了。老太太开口打骂,“妈个×的就是不长好心眼儿,就怕俺们要她的东西!传志你别憨,这么大的房子给了小闺女,你还有啥说话的地方?谁家孩子不是和娘亲?她这是看俺住儿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按个套让你钻呢!大龙吃屎的孩子咋就跟小闺女抢东西了?自己心眼子不正就看谁心眼子都歪!乖乖,你长点心眼吧,别人家给个棒槌就当针了,这房子放谁手里也不如放自己手里放心!”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老太太给憋着了,让儿子扶着躺好,“胸口有一口气上不来,都是你们这些王八蛋给气的!”
何琳推着天勤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刚进家门,就听到厨房里有说话声,是小凤在埋怨传志,是那种亲昵的“为你好”的语调,否则以她的身份和地位在这个家里怎么可能对男主人有怨言呢。
“二表哥,你也真是,连二表嫂也不好好说说,真要把我姑气出个好歹来,还不是你的事?老人年纪大了,不管她说什么且随她,有异心的晚辈,还有歹心的长辈吗?我姑还不是怕你吃亏……”
何琳砰地一声把椅子踢一边去,恶狠狠的声音差点把天勤吓哭,“什么东西,到处挡路!”
厨房里除了流水声瞬息没了声音。老太太却顶着花毛巾从房间冲出来,“踢谁呢?骂谁呢?谁该你踢的,谁该你骂的?”
何琳就不消停,高亢着声音,“谁找骂呢,谁找骂就骂谁!”
“你妈个×的再说一遍,反了你个小舅子熊!不和你一般见识你瞎子趟水试着来了!”
“你妈个×的老东西!给你脸不要脸,带着你一窝老少都给我滚出去!”
小凤在厨房里“哇”一声捂住嘴巴就哭了。
传志两步窜到外面,手指着何琳:“欠揍是吧?跟谁说话呢?你她妈是不是有病吃错药了?!”
传志在气头上,好汉不吃眼前亏,何琳心里急速从一数到十,然后一副高傲神态对着一脸惊恐的天勤说:“走,宝贝,你爹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又顾他一窝子不顾我们了,真幸运你还有妈疼你!”抱着女儿上楼去了。
小凤受了委屈,也是个有脾气的,放下厨房里的活计拿起包架着老太太就往外走,“姑,你这把年纪了,还看人家脸色,咱走吧,别寄别人篱下了,去找大表哥!”
正和老太太的意,一边摸着脑袋一边往里指,“大龙。”
大龙已两眼睁开,自己从床上下来跑出来了。三人收拾一下,出门等公交车去了。
楼上何琳也收拾了一番,抱着女儿,心里万分窝火表面上趾高气扬地回娘家了。
刚才还要打成猪窝的家瞬时冷静下来了,传志看着半拉子午餐,心里憋气,怎么做都是里外不是人,颓废坐在沙发上。
老太太一行到翠湖湾去了,传祥说搬一直未搬。一进门,传祥正在打电话,听到动静倏然把电话挂了,回头惊讶地看着老娘、儿子和小凤。老太太心里骂,王八个憨熊,又给那小妖精打电话了,不被人家哄去万把块心里难受!天生的贱骨头,皮痒!
小凤嘴巴快,有具正义感,把老太太与二嫂对骂的事说了。老大也有点窝火,但没骂弟媳,只骂传志做人窝囊,让自己的老娘受这种委屈。老太太还把大龙上幼儿园和何琳想把住的三层小楼过户给天勤的事说了,气得不行。但传祥心眼活动了,反过来劝母亲,“她把小楼过户到她闺女名下,你提出来把这间小房过户到咱谁的名下呀,不就行了?你想想啊,那三层楼无论在谁名下,你去住都不方便,一样看人脸色,传志又当不了媳妇的家,万一这个小新房给了咱,娘你在北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小房子也不便宜,总价四五十万呢!传志你不用管那么多,那房子无论是写他老婆还是小闺女的名,他还不是一样住?问题是你老人家得给自己要个长落脚的地方!现在看谁的脸色容易呢?”
传祥在北京待了一年多,道理已会一串一串地讲了。老太太一琢磨,也对啊,儿子混北京混的也不算赖,给娘弄个小房子怎么了?到时候也不用看媳妇脸色,人家叫一声滚,自己就得拖家带口滚了。不过想想那套大的,好几百万,到底有点舍不得。
小凤此时插话,“大姑,你要有了房子,不管大小,我们沾你的光可方便了!到时候纳米啥也不用动,我就做给你吃!”
老太太把话给传志说了。传志犯难了,这一关何琳肯定通不过,她怎么舍得把新一居给婆婆?其实这个男人内心充满了悲哀,感到两边都和东西亲,都已不在意他的感受,这样分来分去,他反而落在了中间,谁真正在意他了?
两天后,他去岳父家接何琳。可能上次给何冲介绍女朋友,酒宴中何冲提前离席造成了冷场和尴尬吧,老何对女婿有歉意,因此很热情。他对传志说,何琳这两天玩得很高兴,晚上还上网发简历找工作了,想把天勤送到幼儿园。
传志松了口气,就怕老婆回娘家后继续生气,不容易哄好。俺岳父指点,他去了小区花园里,老远就看到何琳在树荫下与几个小朋友的妈妈们开开心心地聊天,天勤在童车里与小朋友们咿咿呀呀地玩耍。这温馨景象让他感动,她在家里总是绷紧了神经,做好随时与自己母亲战斗的准备似的,有一忽儿会害怕她做啥事,她神经有时很脆弱,会往极端上跳跃。他有点难过,他未能让她像现在这么幸福,做一个幸福的漂亮妈妈……
何琳看到他,用那种平静加平淡的眼神,倒不如女儿天勤热情真诚,老远就张开小手叫起来。
他过去悄然在她耳边说:“过户吧,如果能让你放心,把房子过户到女儿名下吧,但产权没满五年还需交百分之五的税,要不可以等到明年,省掉这笔钱?”
五年,他们的婚姻持续了也近五年了,未等岁月催人老,就在种种争吵与妥协中慢慢物是人非。
何琳用无所谓的眼神:“没关系,近日过户吧,夜长梦多。”
“可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我去筹。”
传志近乎讨好地说:“我今年就毕业,已有不错的公司联系我,我可以继续当公务员,也可以到外面去,你觉得怎么样?”
“嗯,不错。”何琳简洁地说。
传志不死心,“过两年挣多了钱,会送你一套房子,只写你一个人的名字。”他发现还是不能把小房给母亲的话轻易说出口。
“谢谢。”何琳忙着逗女儿,脸上洋溢这母性的光辉。
传志决定先压下,到时候再说,何琳有点不对劲似的,具体说不上来,好像态度淡淡的,宽容了,不愿意针尖对麦芒与他吵了。这正是他所担心的地方。
何琳什么事没发生般跟着传志回了家。不挑剔了,脸也不阴沉了。
传志上班时,何琳给小姨打电话:“房子随时能转。”
“想好了?”
“想好了。”
“再想想。”
“不用浪费时间了。”
“不后悔?”
“我后悔走到今天这一步。”
“其实我倒觉得——你有点冤不冤?人都被你培养到这份上了,你再丢手,你只要一撒手,会有其他条件还不错的女人很快接管他,人家都排队呢。”
“我愿赌服输。”
“傻丫头,以前我劝你离,你又年轻又没孩子拖累,可现在我觉得最佳时间过去了,形势对你不利了……”
“我知道自己怎么做是对我负责……”还有点小小的不耐烦。
空气里沉寂了一会儿。
“那好,反正你妈对王家讨厌的足足的。我找找关系,争取少交点税,唉,真会开玩笑,这三层小楼再回来,还得交一笔钱,吃一堑长一智吧,活雷锋哪这么好当的!都当妈的人了,说你什么好呢?”
郁华清委托了一家房产中介公司作评估,装模作样之后,那三层小楼竟评估出二百万的价值,缩水了四五倍,这样百分之五的税就成了十万,十万也不是个小数字啊,尤其对于没有任何积蓄的何琳来说。小姨说,我来替你交了吧,还不还不说,将来知道孝顺我就行了。
13


不到一岁的王天勤名下有了市值近千万的三层小楼后,王老太太坐不住了,得空就逼问儿子:“啥时给俺过户?”
“现在开发商还没给办证呢。”传志心里有点烦。幸亏开发商开发翠湖湾时有违规问题,致使房产证迟迟交不到业主手里,才使传志合理地对老娘一拖再拖。平心而论,这小房过户给老娘还真没觉得没什么不合理,母亲养大他不容易,他自己有宽敞的房子住,而母亲住又不方便,这种家常便饭般的拉锯战和动不动就叫婆婆滚的场面以使他毫无颜面。现在他后退了一大步,按何琳要求自己不再享有大房子的一半产权,这区区小房给自己老娘算给他一点补偿行不行?他宁愿自己委屈,自己名下一无所有也不愿让老娘失望,谁叫她是自己的亲娘呢!从小养成的家庭观、家族观念和孝道让他心甘如此。
看着老婆开心地逗弄女儿,传志愈发郁闷,愈发找不到平衡,甚至隐隐有点后悔,觉得家庭平衡的最重要的一颗砝码在自己手中流失了。在母亲病况渐好之际,他飞快地交了钱,把侄儿送进一家幼儿园,半年就要三千块钱,好歹也工作几年了,连工资、补贴加奖金,一月也有三千多块,除了何琳手里的固定工资,自己手里也有一笔至少同样数目的隐形收入供随时调度。在严酷的生活面前,男人没有个小金库,就凭老婆的抠门,日子没法想象。
大龙入了托,母亲有了清闲,儿子心里好多了。不过马上来的另一件事更让他开怀,甚至扬眉吐气,他这个部门有一块地皮,通过巧立名目,与私营财团搞起了地产联合开发,按比例拿出一部分给公务员做福利房,另一部分外销。传志平时在单位勤快、忠厚,与人无争且对上司忠心耿耿,姚之队越是政府部门,越是派系林立,大家平时互相勾心斗角,用尽心机。在这样的环境中能站对队伍并低调做人、积极做事,几年下来,自然深得上司赏识和信任。恰逢老天开眼,让他这个派系此时得势,有了好机会和肥缺,领导自己避讳不能亲自进入,就力推他进入地产公司。除了拿一份微薄的公务员薪水,合作方暗地里给他年薪三十万,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到时候他投桃报李,给领导几套房,各得其所,就把事情圆融了。
这将是一次鲤鱼跳龙门的飞跃,在他寒门之士的经历中,除了考上大学,考上公务员,这次也是值得庆祝的质变,从一个小公务员,步入高薪管理阶层,可能是未来职业经理人的起点。也行传志从此开始脱胎换骨。
此时的何琳正在镜中端详着自己,生了孩子,又是哺乳,又是照顾小孩,还得时时为看护家产与楼下的吵架,人不光变得神经质,易怒易燥,眼角都有皱纹了,黑发里也偶尔抓出一个白头发了。她为自己的繁琐、碌碌和苍老,感到灰心和无奈,大好年华整天穷耗在内斗上,曾经单纯文静的她就在这四年的婚姻中流失了,像一杯清水慢慢变成了隔夜茶,一股苦涩恐慌的味道后,渣滓布满了舌头。这让她试着找回自己时多少有些沮丧,回头看看女儿,可爱的天勤正坐在大床上不断摔打着一只橡皮鸭子,啪啪作响,一边摔打一边看妈妈,突然,小姑娘咧开小嘴朝母亲开心地笑了一下,口水流出来,还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如阳光突然穿透阴霾照进洞穴般,何琳一扫心中的积郁,扑上去把她抱起了,鸡啄米似的在女儿小脸上亲了又亲:“臭小猪,臭宝贝,我们以后要天天高高兴兴的,我们不再生气不再戴枷锁了!”
然后她抱着女儿在阳台上看到传志下班回来了,胳膊一甩一甩鸭子似的,这是他遇到开心事的标志。
看他进门,她马上出门,站在楼梯拐弯处,若无其事地惦着女儿。
果然,传志进门后就去他妈房间了,去宣布到目前为止他遇到的最大利好的事情之一——他很快成为一家地产公司的副总,年薪三十万!当然,这只是个开头。
老太太发出一声暴响,“啊!俺的儿啊,不孬!这次俺一定得俺儿的济!三十万是多少?能买一套小房不?”
儿子在母亲殷切的目光下变得如此高大,充满了自豪与成就感:“也就是个首付,两年就能还清。”
“儿啊,你得给你娘买个小房啊!俺这一辈子也算是得了儿子的济啦!你兄弟姐妹来北京看娘也都有个落脚的地方,比住这儿强,刺猬一样,扎人心疼……”
然后是儿子的应和声,“给您买个复式的……”
“啥叫复式?”
“就是楼上楼下。”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俺就带着大龙住楼上!”
……
他永远这样,永远第一个想到讨他娘的欢心,其他人排到后面;永远不知道他的家庭核心成员是谁,有多少;他自己的钱永远是他自己的,永远先满足他潜意识里的家庭最重要的人物。这个人没有长大,还在阴影里,他依然不是个独立、成熟甚至有信心的男人,也行这方面他永远成熟不了,永远在母亲与妻子、母亲的家庭与妻子的家庭中疲于应付。这是他的价值观和潜意识行为,挣多少钱都解决不了问题。她曾经盼着他心灵回归,成为命运共同体,可他回归也回到他潜意识的家庭,新家庭对于他,只是个新家庭,里面的人并不重要。他有一套强大而顽固的家族、血缘、荣耀共享及彼此辅佐的家庭价值观体系,她改变不了的,可能的是她也被同化为这个体系的一部分,小心地遮蔽起自己的幸福和感受,为一帮子人的未来去奋斗,成为一个坚信成功改变命运的族群中的一个支撑,一片砖瓦,在争争吵吵、入侵反入侵中彻底沦为他们中的一分子。
何琳退回房间,轻轻拍着女儿入睡。天勤小嘴巴搭在母亲肩窝处,一个又一个的哈欠,要睡觉了。
这时传志兴奋地上来,先去卫生间哗哗啦啦开闸解压,然后换了拖鞋,捡了个最好的姿势在沙发上坐好——这一过程中还纳闷老婆怎么不对自己发表意见了呢?偏偏何琳晃动着不看她。
这个兴高采烈的男人先咳了一声,“嗯,以后你上不上班也没关系了,在家好哈看孩子吧……”
何琳不说话。
“给你说个事,明后年我单位可能要分房,价格很便宜,白捡一样,到时我们大家都有住的地方了,打着滚都住不到边,猜猜我……”
“我们离婚吧!”
连空气都僵了一下,传志愣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会儿,大声地:“你神经病啊你!”
何琳态度坚决:“我们离婚吧!”
传志火了,“找事啊!你什么意思?你不能等我把话说完?我她妈单位开眼了,天上掉馅饼,砸到我头上了,你一直不挣钱不够维持家用的老公马上要年薪三十万了,还有福利房可分,你发什么神经啊!”
传志简直气得哆嗦,以为她又提高抗衡他新增长的社会地位。但声音如此之大,把天勤吓哭了。
何琳拍着女儿的小屁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不正好吗?你现在能挣大钱了,翅膀也硬了,不用看我们眼色了,我们的作用也越来越小了,你可以做你更该做也一直想做的事了,为你的家族你的母亲你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添砖加瓦吧。我累了,想要清净简单一点的生活。”
传志铁青着脸,“说到底你还是对他们有意见!你一直对我家人有意见,你怎么不想想那是我妈,说的是人话吗?没有她当年的付出怎么可能有现在的我?!”
何琳淡淡地笑,“所以我和女儿决定把你再还给你妈,你和你一大家子彼此更重要,也更需要。我要女儿就够了。”
传志突然有点鄙夷的声音:“你是处心积虑吧,刚把着幢房子过户到闺女名下,你就耍这一招,放心吧,我也要女儿,你的阴谋休想得逞!”
何琳并不着恼,坐在他旁边的床上,摇着女儿跟他说:“有什么阴谋?这房子本来就是我父母的,倒是让我们阳谋了过来!只许你对你家人亲啊?现在我只是要回了属于我的东西,不使点手段你和你那一家人能答应吗?跟你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我不泼辣点也得聪明点,不然能让你一家子欺负死。再说,有什么阴谋可耍?反正收益的也是你闺女!”然后端详着女儿慢慢熟睡的小脸,“你要这臭丫头干吗?你家丫头不少了,也行老三说不定也生个丫头。宝贝跟着我起码不会受苦,要跟着一个后妈或重男轻女成性的奶奶那就不一定了。你要恢复了单身,也有了独立户口名额,这名额给大龙或留给你自己的儿子——你还有生儿子的希望啊!唉,夫妻一场,别惦记女儿名下的房子啦,本来也不属于你,现在当你学学我父母,也怕闺女没地方住,送给她了吧。”
姿态摆得很低了,而且何琳少有的闻言细雨,主力打亲情牌。
传志一下就哭了,转身抱住何琳,“老婆,不要离开……不要说的像真的一样,我有错改进……”
何琳像拍天勤一样拍着他的背,“我们在一起并不幸福,你比我还不幸福,隐忍压抑,你想想,到不了三十岁我们就得疯。我融不了你的家庭,我们对家庭的看法差异太大,你没发现我越来越神精质越来越无法控制地发脾气、发疯?连我自己也害怕,我怕被……同化,我被同化的结果就是这样,比你家里的女人更过分,对别人更苛刻。但这并不妨碍我做一个好妈妈,就像婆婆对你是一个了不起的母亲一样,大姐青霞也是一个尽责的妈妈啊!”
传志泪眼朦胧,“老婆,求求你,以前是我考虑不周,以后我补偿你,以后我有能力补偿你了!”
何琳声音更温柔了,“老公,以后你可以来看女儿,你知道吗?再和你这样生活下去,我每天都有从窗户跳下去的冲动。”
猛然想起前天何琳在窗前僵硬的身影,还有她跳楼的朋友小雅,传志心里受到了一场不亚于台风般的扫荡,战栗般心疼,揪紧,同时感动温度在一点点变冷。在妻子温情柔和的目光了,他看到了决绝和坚毅。
年轻的父亲摸着女儿的小腿,哽咽了,“孩子这么小……”
“放心,你永远是她父亲,只要你能做到,她永远会有个好父亲!”
这让传志羞愧又安慰,这之前他不是个好父亲,给予女儿较少,女儿快一岁了,他抱的时候比较少,更没喂过她,没换过一片尿布。在他头脑里,照顾婴儿本来是女人的职责,况且是个娇嫩嫩的女婴,他不便好像也不该插手似的。但你一定要把孩子塞到他手里,那他一定会好好抱着;你不塞,年轻的父亲会觉得他已出去努力挣钱养家了,再说母亲不是出场替他照顾了吗?一旦这个婴儿以后不再时时出现在他面前,有了“分开”的距离时,才突然发现原来他做的是那么少,可以忽略不计。
何琳拿出早已拟好的一份离婚协议书,大意是:如果有一天离婚,为女儿天勤今后成长考虑,归母亲抚养。让传志签字。
传志突然跪倒在地上,最后一搏,“看在孩子的份上,看在孩子有个完整的家的份上,再等一等......我出去住行吧?出去住一段时间,你再想想,何琳,我们已为人父母了,遇到关系一家人的事要三思而后行,你得为女儿多考虑,我们得学会讲理、讲和、妥协、让步.....我让步行吗?你让我怎么让我就怎么让!你让我妈——不愿见她,明天我就把她送走。你得先提意见,不能一刀切啊!”
何琳倒是很平静,“你快起来吧,我不喜欢看到你这样。”
“你在女儿心中应该是有尊严的父亲,不能随便向人下跪!”
传志起来了。
“其实我考虑很久了,为了女儿隐忍到现在。我和她奶奶的关系是不可调和的,即使她回到乡下,这种争斗、争夺还在,时空隔不断,她需要你这个投资成功的儿子回报更多,相比起来我的投资成本很少,却想拥有这个男人的全部,这还不够一辈子的争吵和憎恶吗?我感觉我自己的脾气变了,越来越像她奶奶,经常在一件小事上我们也铆着劲一定要战胜对方,像战胜邪恶敌人一样,彼此之间仇恨、厌恶、深恶痛绝,恨不得让对方发生点什么事快点死。。这么尖锐地对立却不得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你没感觉到事情很扭曲很残忍吗?你凭心想想你自己心里就没点变化就很高兴吗?”何琳自己都意外,有这么平静的情绪。“促使我做出改变的正是女儿,这么小她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就会战战兢兢、察言观色,就会想办法做个夹缝人,当我和你妈争吵时,她不哭不闹,因为她哭闹我会对她嚷,她觉得不是时候。很早她就会笑了,但后来就挑时机对我笑,在我父母家你不知道她有多高兴,快乐地又叫又笑。我的情绪,这个家里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影响了她,我不想她这么小酒这么不快乐,就需要适应家里本不该存在的对立情绪......”
传志呆呆的,然后默默走出屋门,到了三楼,站在窗前,展现在眼前的事北京五环内璀璨的万家灯火,每个窗户里都是幸与不幸的家庭吧?偏偏他的家庭要走到尽头了。低头看楼下暗淡的光线,没想到往下跳,却闪过何琳抱着女儿纵身跃下的惨象,心里就那么一凛。回到卧室,女儿在小床上酣睡,何琳还在等他签字。
传志走过去把字签了。
这毕竟不是离婚协议,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传志开始修补也不知何时与老婆渐行渐远的关系,当然首先从母亲这里入手,告诫母亲:一、不要与何琳吵,有不同意见,自己搁着。二、不要与何琳有过多接触,去大哥那里或是找邻居打发时间都可以,总之要避免发表有关她的评论。三、有活多干活,不愿干放着,千万不要攀比让她干,她照顾天勤就够了,话能少说就少说。
老太太回答:一、早自己搁着了,说不着。二、俺根本就不想多接触,谁愿意看那张脸!三、俺天天做给她吃,她干啥活了?说啥话,早就不说话了。
凭经验,老太太猜出儿子媳妇之间又有问题了,儿子又被修理了,不然不会这么懦弱熊包。但纸里包不住火,没几天老太太就知道了儿子媳妇签了一份协议,呆住了,这不是典型的放个老鼠夹子让儿子钻吗?偏偏传志这个比老鼠还憨的东西还真把头伸进去!
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三下五除二,准备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单等儿子下班回来,一把拉近自己的房间,“儿啊,你得给俺白纸黑字写上,只要你们离婚,那小房子你转给俺!”
传志苦笑不得,“娘啊,别那么财迷了,没用,那是我和何琳的共同财产,如果她不同意,就我一个人转不走!”
“你都大方地把这个大房子给她了,她为啥不能让给咱那个小房子?”
传志沉默。
老太太顿觉自己吃亏了,自己儿子一人当不了家,那就说给两人听,理不说不清,不辨不明嘛。
于是晚间饭桌上,老太太特意做了几个好菜,还特意把大龙让父亲接走了。有大龙在,何琳很少下楼跟大家一起吃饭,自己端上去与女儿一起吃。很久了,大家差不多都有点习惯了。
但今天被叫下来同桌吃饭,该何琳不习惯了,不过她已聪明理性了许多,若无其事抱着女儿下来了。
传志不知道这两位怎么回事,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如果是和呢,自己乐观其成,如果准备开吵呢,他就把母亲带回她的房间,让她单独吃,不能撵何琳了,有女儿不说,反正不能再让何琳让步了。
老太太用公筷给媳妇夹菜,第一次给媳妇夹不给儿子夹,还用公筷把一片菜叶小心地送进孙女的小嘴巴里。非常难得的友好姿态,何琳也没拒绝。
见气氛不错,婆婆语重心长地说话了:“何琳,你们得好好过,有孩子了,传志也能多挣不少钱了,日子也算熬出来了,以后还能有啥困难?往前看吧乖乖,小闺女越来越大,你们还不往她身上花大心思?人这一辈子,年轻时熬日子,年纪大了熬孩子,以前有个言差语错的,你别往心里去,人越老越糊涂,越老越想靠孩子,俺这个老妈子,年轻时正确多,年老时错误多,俺这样说俺,行不?”
传志都惊呆了,老娘在推心置腹剖析自己呢!老人家在深层次地帮他呢!
何琳也吃了一惊,这话要放以前,说不定要泪眼婆娑了,大善莫过于此!现在——嗯?妖婆转性了?真的假的?她没马上高兴,支着耳朵听下去。
“老三也毕业了,在武汉找了个人家倍好,五个孩子都找着地方了,俺这一辈子的任务算完成了。以后俺到俺小闺女家住一段,老三有了孩子俺就去武汉看孩子,平时没啥事了俺就回老家,给老大家做做饭,这一辈子也算交代了。”停了一下,依然是诚恳的心里话,“俺这是希望你俩往好处过,要是真过不下去了,何琳,这个三层小楼也过到妮妮手里了,那个小房你就给了传志吧,你大的,他小的,得让他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吧?”
传志连忙打断母亲,“说什么呢?说哪去了?这事你别管,越管越乱,我和何琳的事自己解决,吃饭吧。”
老太太有点委屈,话还没说完呢。
何琳心里冷笑:在与我分家呢!还去武汉给人家看孩子,上次人家门也没让你进!
饭后到楼上,何琳问“你到新公司上班了没?”
“上了。”
“一年三十万?”
“税后,不止。”
“好,你考虑过没有,把翠湖湾的小房给我?”
传志一屁股坐在床上,“不给!”
“有我一半。”
“有你一半,你住一半!”
“你得考虑我将来一个人抚养孩子。”
“没让你一个抚养!”
“好吧,一人一半也行,你得把这个还了。”
何琳变戏法般掏出一张借款复印件,正是五年前传志打的五十万借条,货真价实签着他的大名。
传志脑袋轰了一下,还有这笔巨额外债呢!自己早忘记了,他清楚地记得何琳说这张欠条丢了。
“一直在我小姨手里,最近才拿到。”何琳不动手色,“要么你放弃小房,要么你还钱。本来你答应给我小房,一半是我的,你那一半这算到你给女儿的抚养费上,这笔款我就不要了。”
传志伤了自尊般暴怒:“房子都给你了,哪还有五十万的债务?你说这五十万哪来的?做人不能昧良心!”
何琳冷笑看着他,“那好,请你再签一份无论天勤怎么样,你都与这房子无关的协议,这五十万债务才算免了,因为你是她父亲,你有她的继承权,律师告诉我这是隐患。另外,你必须签,我父母是把房子送给你我结婚用的,你我又送给了女儿,但这房子本来是我家的,没有你把房子还给谁之说。你没还给我父母,你给了你女儿!”
传志忽然对面前这张面孔深恶痛绝,她早就打算好了,一直在背后处心积虑,而他还打算修复关系和这个女人过日子!“我是不会还得,你别精打算盘太过分!”
何琳很镇静,“我没过分,如果你放弃未来与这幢房子的任何关系,这五十万的债务就当不存在;那个小房子我想要,就算你摆一个高姿态,让给我和女儿,当然你那一半可以折算进抚养费,你并没有吃亏;你进这个家门时空着手来的,只是一个月薪七百多块的小公务员,现在你走出去,虽然也是空着手,但五年后你年薪税后三十万,这五年了也算我培养了你吧。那时你饿薪水都不够租房的,却还供着你妈,你兄弟上大学,你大哥生孩子......我没精打细算,只想拿回我的东西,也没过分,我只是不想再这样生活了,近五年,够了。”
传志觉得受了侮辱,“这五年我除了白住这房子,我沾什么光了?什么不是我脚踏实地一手创造的?就因为我凭空得了岳父这套房子,我一直觉得像孙子似的欠你的,欠你家的,我拼命工作,拼命读研,拼命寻找个好前途报答你,你家无论有个什么事,只要用得着我,哪次我没跑的最快?哪次我抱怨过?我也有压力,我一直努力去做,去工作,去挣钱、升职,就是要你们有朝一日觉得跟着我值!你们押对了筹码!我是那个最可靠最正确的人选!可你不给我证明我自己的机会了,你把目光盯在了那些婆婆妈妈的小事儿上,你还是五年前的何琳吗?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在传志疯狂的追问中,何琳没有激动,也没有退缩。没错,五年足以物是人非,她已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女孩演变成一个所向无敌的泼妇,时间刻在人脸上的年轮远没有五年来的事件在人心里更显沉重和荒凉,爱情已变成了记忆中的废墟不能回首,现实却像个结实的尼龙细绳在勒紧脖子。
天勤小睡了一会儿,醒了,小姑娘翻转过来支着身子张望,不哭也不叫,明亮的黑眼睛看着爸爸妈妈在冷眼中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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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一岁的王天勤名下有了市值近千万的三层小楼后,王老太太坐不住了,得空就逼问儿子:“啥时给俺过户?”
“现在开发商还没给办证呢。”传志心里有点烦。幸亏开发商开发翠湖湾时有违规问题,致使房产证迟迟交不到业主手里,才使传志合理地对老娘一拖再拖。平心而论,这小房过户给老娘还真没觉得没什么不合理,母亲养大他不容易,他自己有宽敞的房子住,而母亲住又不方便,这种家常便饭般的拉锯战和动不动就叫婆婆滚的场面以使他毫无颜面。现在他后退了一大步,按何琳要求自己不再享有大房子的一半产权,这区区小房给自己老娘算给他一点补偿行不行?他宁愿自己委屈,自己名下一无所有也不愿让老娘失望,谁叫她是自己的亲娘呢!从小养成的家庭观、家族观念和孝道让他心甘如此。
看着老婆开心地逗弄女儿,传志愈发郁闷,愈发找不到平衡,甚至隐隐有点后悔,觉得家庭平衡的最重要的一颗砝码在自己手中流失了。在母亲病况渐好之际,他飞快地交了钱,把侄儿送进一家幼儿园,半年就要三千块钱,好歹也工作几年了,连工资、补贴加奖金,一月也有三千多块,除了何琳手里的固定工资,自己手里也有一笔至少同样数目的隐形收入供随时调度。在严酷的生活面前,男人没有个小金库,就凭老婆的抠门,日子没法想象。
大龙入了托,母亲有了清闲,儿子心里好多了。不过马上来的另一件事更让他开怀,甚至扬眉吐气,他这个部门有一块地皮,通过巧立名目,与私营财团搞起了地产联合开发,按比例拿出一部分给公务员做福利房,另一部分外销。传志平时在单位勤快、忠厚,与人无争且对上司忠心耿耿,姚之队越是政府部门,越是派系林立,大家平时互相勾心斗角,用尽心机。在这样的环境中能站对队伍并低调做人、积极做事,几年下来,自然深得上司赏识和信任。恰逢老天开眼,让他这个派系此时得势,有了好机会和肥缺,领导自己避讳不能亲自进入,就力推他进入地产公司。除了拿一份微薄的公务员薪水,合作方暗地里给他年薪三十万,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到时候他投桃报李,给领导几套房,各得其所,就把事情圆融了。
这将是一次鲤鱼跳龙门的飞跃,在他寒门之士的经历中,除了考上大学,考上公务员,这次也是值得庆祝的质变,从一个小公务员,步入高薪管理阶层,可能是未来职业经理人的起点。也行传志从此开始脱胎换骨。
此时的何琳正在镜中端详着自己,生了孩子,又是哺乳,又是照顾小孩,还得时时为看护家产与楼下的吵架,人不光变得神经质,易怒易燥,眼角都有皱纹了,黑发里也偶尔抓出一个白头发了。她为自己的繁琐、碌碌和苍老,感到灰心和无奈,大好年华整天穷耗在内斗上,曾经单纯文静的她就在这四年的婚姻中流失了,像一杯清水慢慢变成了隔夜茶,一股苦涩恐慌的味道后,渣滓布满了舌头。这让她试着找回自己时多少有些沮丧,回头看看女儿,可爱的天勤正坐在大床上不断摔打着一只橡皮鸭子,啪啪作响,一边摔打一边看妈妈,突然,小姑娘咧开小嘴朝母亲开心地笑了一下,口水流出来,还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如阳光突然穿透阴霾照进洞穴般,何琳一扫心中的积郁,扑上去把她抱起了,鸡啄米似的在女儿小脸上亲了又亲:“臭小猪,臭宝贝,我们以后要天天高高兴兴的,我们不再生气不再戴枷锁了!”
然后她抱着女儿在阳台上看到传志下班回来了,胳膊一甩一甩鸭子似的,这是他遇到开心事的标志。
看他进门,她马上出门,站在楼梯拐弯处,若无其事地惦着女儿。
果然,传志进门后就去他妈房间了,去宣布到目前为止他遇到的最大利好的事情之一——他很快成为一家地产公司的副总,年薪三十万!当然,这只是个开头。
老太太发出一声暴响,“啊!俺的儿啊,不孬!这次俺一定得俺儿的济!三十万是多少?能买一套小房不?”
儿子在母亲殷切的目光下变得如此高大,充满了自豪与成就感:“也就是个首付,两年就能还清。”
“儿啊,你得给你娘买个小房啊!俺这一辈子也算是得了儿子的济啦!你兄弟姐妹来北京看娘也都有个落脚的地方,比住这儿强,刺猬一样,扎人心疼……”
然后是儿子的应和声,“给您买个复式的……”
“啥叫复式?”
“就是楼上楼下。”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俺就带着大龙住楼上!”
……
他永远这样,永远第一个想到讨他娘的欢心,其他人排到后面;永远不知道他的家庭核心成员是谁,有多少;他自己的钱永远是他自己的,永远先满足他潜意识里的家庭最重要的人物。这个人没有长大,还在阴影里,他依然不是个独立、成熟甚至有信心的男人,也行这方面他永远成熟不了,永远在母亲与妻子、母亲的家庭与妻子的家庭中疲于应付。这是他的价值观和潜意识行为,挣多少钱都解决不了问题。她曾经盼着他心灵回归,成为命运共同体,可他回归也回到他潜意识的家庭,新家庭对于他,只是个新家庭,里面的人并不重要。他有一套强大而顽固的家族、血缘、荣耀共享及彼此辅佐的家庭价值观体系,她改变不了的,可能的是她也被同化为这个体系的一部分,小心地遮蔽起自己的幸福和感受,为一帮子人的未来去奋斗,成为一个坚信成功改变命运的族群中的一个支撑,一片砖瓦,在争争吵吵、入侵反入侵中彻底沦为他们中的一分子。
何琳退回房间,轻轻拍着女儿入睡。天勤小嘴巴搭在母亲肩窝处,一个又一个的哈欠,要睡觉了。
这时传志兴奋地上来,先去卫生间哗哗啦啦开闸解压,然后换了拖鞋,捡了个最好的姿势在沙发上坐好——这一过程中还纳闷老婆怎么不对自己发表意见了呢?偏偏何琳晃动着不看她。
这个兴高采烈的男人先咳了一声,“嗯,以后你上不上班也没关系了,在家好哈看孩子吧……”
何琳不说话。
“给你说个事,明后年我单位可能要分房,价格很便宜,白捡一样,到时我们大家都有住的地方了,打着滚都住不到边,猜猜我……”
“我们离婚吧!”
连空气都僵了一下,传志愣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会儿,大声地:“你神经病啊你!”
何琳态度坚决:“我们离婚吧!”
传志火了,“找事啊!你什么意思?你不能等我把话说完?我她妈单位开眼了,天上掉馅饼,砸到我头上了,你一直不挣钱不够维持家用的老公马上要年薪三十万了,还有福利房可分,你发什么神经啊!”
传志简直气得哆嗦,以为她又提高抗衡他新增长的社会地位。但声音如此之大,把天勤吓哭了。
何琳拍着女儿的小屁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不正好吗?你现在能挣大钱了,翅膀也硬了,不用看我们眼色了,我们的作用也越来越小了,你可以做你更该做也一直想做的事了,为你的家族你的母亲你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添砖加瓦吧。我累了,想要清净简单一点的生活。”
传志铁青着脸,“说到底你还是对他们有意见!你一直对我家人有意见,你怎么不想想那是我妈,说的是人话吗?没有她当年的付出怎么可能有现在的我?!”
何琳淡淡地笑,“所以我和女儿决定把你再还给你妈,你和你一大家子彼此更重要,也更需要。我要女儿就够了。”
传志突然有点鄙夷的声音:“你是处心积虑吧,刚把着幢房子过户到闺女名下,你就耍这一招,放心吧,我也要女儿,你的阴谋休想得逞!”
何琳并不着恼,坐在他旁边的床上,摇着女儿跟他说:“有什么阴谋?这房子本来就是我父母的,倒是让我们阳谋了过来!只许你对你家人亲啊?现在我只是要回了属于我的东西,不使点手段你和你那一家人能答应吗?跟你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我不泼辣点也得聪明点,不然能让你一家子欺负死。再说,有什么阴谋可耍?反正收益的也是你闺女!”然后端详着女儿慢慢熟睡的小脸,“你要这臭丫头干吗?你家丫头不少了,也行老三说不定也生个丫头。宝贝跟着我起码不会受苦,要跟着一个后妈或重男轻女成性的奶奶那就不一定了。你要恢复了单身,也有了独立户口名额,这名额给大龙或留给你自己的儿子——你还有生儿子的希望啊!唉,夫妻一场,别惦记女儿名下的房子啦,本来也不属于你,现在当你学学我父母,也怕闺女没地方住,送给她了吧。”
姿态摆得很低了,而且何琳少有的闻言细雨,主力打亲情牌。
传志一下就哭了,转身抱住何琳,“老婆,不要离开……不要说的像真的一样,我有错改进……”
何琳像拍天勤一样拍着他的背,“我们在一起并不幸福,你比我还不幸福,隐忍压抑,你想想,到不了三十岁我们就得疯。我融不了你的家庭,我们对家庭的看法差异太大,你没发现我越来越神精质越来越无法控制地发脾气、发疯?连我自己也害怕,我怕被……同化,我被同化的结果就是这样,比你家里的女人更过分,对别人更苛刻。但这并不妨碍我做一个好妈妈,就像婆婆对你是一个了不起的母亲一样,大姐青霞也是一个尽责的妈妈啊!”
传志泪眼朦胧,“老婆,求求你,以前是我考虑不周,以后我补偿你,以后我有能力补偿你了!”
何琳声音更温柔了,“老公,以后你可以来看女儿,你知道吗?再和你这样生活下去,我每天都有从窗户跳下去的冲动。”
猛然想起前天何琳在窗前僵硬的身影,还有她跳楼的朋友小雅,传志心里受到了一场不亚于台风般的扫荡,战栗般心疼,揪紧,同时感动温度在一点点变冷。在妻子温情柔和的目光了,他看到了决绝和坚毅。
年轻的父亲摸着女儿的小腿,哽咽了,“孩子这么小……”
“放心,你永远是她父亲,只要你能做到,她永远会有个好父亲!”
这让传志羞愧又安慰,这之前他不是个好父亲,给予女儿较少,女儿快一岁了,他抱的时候比较少,更没喂过她,没换过一片尿布。在他头脑里,照顾婴儿本来是女人的职责,况且是个娇嫩嫩的女婴,他不便好像也不该插手似的。但你一定要把孩子塞到他手里,那他一定会好好抱着;你不塞,年轻的父亲会觉得他已出去努力挣钱养家了,再说母亲不是出场替他照顾了吗?一旦这个婴儿以后不再时时出现在他面前,有了“分开”的距离时,才突然发现原来他做的是那么少,可以忽略不计。
何琳拿出早已拟好的一份离婚协议书,大意是:如果有一天离婚,为女儿天勤今后成长考虑,归母亲抚养。让传志签字。
传志突然跪倒在地上,最后一搏,“看在孩子的份上,看在孩子有个完整的家的份上,再等一等......我出去住行吧?出去住一段时间,你再想想,何琳,我们已为人父母了,遇到关系一家人的事要三思而后行,你得为女儿多考虑,我们得学会讲理、讲和、妥协、让步.....我让步行吗?你让我怎么让我就怎么让!你让我妈——不愿见她,明天我就把她送走。你得先提意见,不能一刀切啊!”
何琳倒是很平静,“你快起来吧,我不喜欢看到你这样。”
“你在女儿心中应该是有尊严的父亲,不能随便向人下跪!”
传志起来了。
“其实我考虑很久了,为了女儿隐忍到现在。我和她奶奶的关系是不可调和的,即使她回到乡下,这种争斗、争夺还在,时空隔不断,她需要你这个投资成功的儿子回报更多,相比起来我的投资成本很少,却想拥有这个男人的全部,这还不够一辈子的争吵和憎恶吗?我感觉我自己的脾气变了,越来越像她奶奶,经常在一件小事上我们也铆着劲一定要战胜对方,像战胜邪恶敌人一样,彼此之间仇恨、厌恶、深恶痛绝,恨不得让对方发生点什么事快点死。。这么尖锐地对立却不得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你没感觉到事情很扭曲很残忍吗?你凭心想想你自己心里就没点变化就很高兴吗?”何琳自己都意外,有这么平静的情绪。“促使我做出改变的正是女儿,这么小她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就会战战兢兢、察言观色,就会想办法做个夹缝人,当我和你妈争吵时,她不哭不闹,因为她哭闹我会对她嚷,她觉得不是时候。很早她就会笑了,但后来就挑时机对我笑,在我父母家你不知道她有多高兴,快乐地又叫又笑。我的情绪,这个家里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影响了她,我不想她这么小酒这么不快乐,就需要适应家里本不该存在的对立情绪......”
传志呆呆的,然后默默走出屋门,到了三楼,站在窗前,展现在眼前的事北京五环内璀璨的万家灯火,每个窗户里都是幸与不幸的家庭吧?偏偏他的家庭要走到尽头了。低头看楼下暗淡的光线,没想到往下跳,却闪过何琳抱着女儿纵身跃下的惨象,心里就那么一凛。回到卧室,女儿在小床上酣睡,何琳还在等他签字。
传志走过去把字签了。
这毕竟不是离婚协议,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传志开始修补也不知何时与老婆渐行渐远的关系,当然首先从母亲这里入手,告诫母亲:一、不要与何琳吵,有不同意见,自己搁着。二、不要与何琳有过多接触,去大哥那里或是找邻居打发时间都可以,总之要避免发表有关她的评论。三、有活多干活,不愿干放着,千万不要攀比让她干,她照顾天勤就够了,话能少说就少说。
老太太回答:一、早自己搁着了,说不着。二、俺根本就不想多接触,谁愿意看那张脸!三、俺天天做给她吃,她干啥活了?说啥话,早就不说话了。
凭经验,老太太猜出儿子媳妇之间又有问题了,儿子又被修理了,不然不会这么懦弱熊包。但纸里包不住火,没几天老太太就知道了儿子媳妇签了一份协议,呆住了,这不是典型的放个老鼠夹子让儿子钻吗?偏偏传志这个比老鼠还憨的东西还真把头伸进去!
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三下五除二,准备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单等儿子下班回来,一把拉近自己的房间,“儿啊,你得给俺白纸黑字写上,只要你们离婚,那小房子你转给俺!”
传志苦笑不得,“娘啊,别那么财迷了,没用,那是我和何琳的共同财产,如果她不同意,就我一个人转不走!”
“你都大方地把这个大房子给她了,她为啥不能让给咱那个小房子?”
传志沉默。
老太太顿觉自己吃亏了,自己儿子一人当不了家,那就说给两人听,理不说不清,不辨不明嘛。
于是晚间饭桌上,老太太特意做了几个好菜,还特意把大龙让父亲接走了。有大龙在,何琳很少下楼跟大家一起吃饭,自己端上去与女儿一起吃。很久了,大家差不多都有点习惯了。
但今天被叫下来同桌吃饭,该何琳不习惯了,不过她已聪明理性了许多,若无其事抱着女儿下来了。
传志不知道这两位怎么回事,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如果是和呢,自己乐观其成,如果准备开吵呢,他就把母亲带回她的房间,让她单独吃,不能撵何琳了,有女儿不说,反正不能再让何琳让步了。
老太太用公筷给媳妇夹菜,第一次给媳妇夹不给儿子夹,还用公筷把一片菜叶小心地送进孙女的小嘴巴里。非常难得的友好姿态,何琳也没拒绝。
见气氛不错,婆婆语重心长地说话了:“何琳,你们得好好过,有孩子了,传志也能多挣不少钱了,日子也算熬出来了,以后还能有啥困难?往前看吧乖乖,小闺女越来越大,你们还不往她身上花大心思?人这一辈子,年轻时熬日子,年纪大了熬孩子,以前有个言差语错的,你别往心里去,人越老越糊涂,越老越想靠孩子,俺这个老妈子,年轻时正确多,年老时错误多,俺这样说俺,行不?”
传志都惊呆了,老娘在推心置腹剖析自己呢!老人家在深层次地帮他呢!
何琳也吃了一惊,这话要放以前,说不定要泪眼婆娑了,大善莫过于此!现在——嗯?妖婆转性了?真的假的?她没马上高兴,支着耳朵听下去。
“老三也毕业了,在武汉找了个人家倍好,五个孩子都找着地方了,俺这一辈子的任务算完成了。以后俺到俺小闺女家住一段,老三有了孩子俺就去武汉看孩子,平时没啥事了俺就回老家,给老大家做做饭,这一辈子也算交代了。”停了一下,依然是诚恳的心里话,“俺这是希望你俩往好处过,要是真过不下去了,何琳,这个三层小楼也过到妮妮手里了,那个小房你就给了传志吧,你大的,他小的,得让他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吧?”
传志连忙打断母亲,“说什么呢?说哪去了?这事你别管,越管越乱,我和何琳的事自己解决,吃饭吧。”
老太太有点委屈,话还没说完呢。
何琳心里冷笑:在与我分家呢!还去武汉给人家看孩子,上次人家门也没让你进!
饭后到楼上,何琳问“你到新公司上班了没?”
“上了。”
“一年三十万?”
“税后,不止。”
“好,你考虑过没有,把翠湖湾的小房给我?”
传志一屁股坐在床上,“不给!”
“有我一半。”
“有你一半,你住一半!”
“你得考虑我将来一个人抚养孩子。”
“没让你一个抚养!”
“好吧,一人一半也行,你得把这个还了。”
何琳变戏法般掏出一张借款复印件,正是五年前传志打的五十万借条,货真价实签着他的大名。
传志脑袋轰了一下,还有这笔巨额外债呢!自己早忘记了,他清楚地记得何琳说这张欠条丢了。
“一直在我小姨手里,最近才拿到。”何琳不动手色,“要么你放弃小房,要么你还钱。本来你答应给我小房,一半是我的,你那一半这算到你给女儿的抚养费上,这笔款我就不要了。”
传志伤了自尊般暴怒:“房子都给你了,哪还有五十万的债务?你说这五十万哪来的?做人不能昧良心!”
何琳冷笑看着他,“那好,请你再签一份无论天勤怎么样,你都与这房子无关的协议,这五十万债务才算免了,因为你是她父亲,你有她的继承权,律师告诉我这是隐患。另外,你必须签,我父母是把房子送给你我结婚用的,你我又送给了女儿,但这房子本来是我家的,没有你把房子还给谁之说。你没还给我父母,你给了你女儿!”
传志忽然对面前这张面孔深恶痛绝,她早就打算好了,一直在背后处心积虑,而他还打算修复关系和这个女人过日子!“我是不会还得,你别精打算盘太过分!”
何琳很镇静,“我没过分,如果你放弃未来与这幢房子的任何关系,这五十万的债务就当不存在;那个小房子我想要,就算你摆一个高姿态,让给我和女儿,当然你那一半可以折算进抚养费,你并没有吃亏;你进这个家门时空着手来的,只是一个月薪七百多块的小公务员,现在你走出去,虽然也是空着手,但五年后你年薪税后三十万,这五年了也算我培养了你吧。那时你饿薪水都不够租房的,却还供着你妈,你兄弟上大学,你大哥生孩子......我没精打细算,只想拿回我的东西,也没过分,我只是不想再这样生活了,近五年,够了。”
传志觉得受了侮辱,“这五年我除了白住这房子,我沾什么光了?什么不是我脚踏实地一手创造的?就因为我凭空得了岳父这套房子,我一直觉得像孙子似的欠你的,欠你家的,我拼命工作,拼命读研,拼命寻找个好前途报答你,你家无论有个什么事,只要用得着我,哪次我没跑的最快?哪次我抱怨过?我也有压力,我一直努力去做,去工作,去挣钱、升职,就是要你们有朝一日觉得跟着我值!你们押对了筹码!我是那个最可靠最正确的人选!可你不给我证明我自己的机会了,你把目光盯在了那些婆婆妈妈的小事儿上,你还是五年前的何琳吗?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在传志疯狂的追问中,何琳没有激动,也没有退缩。没错,五年足以物是人非,她已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女孩演变成一个所向无敌的泼妇,时间刻在人脸上的年轮远没有五年来的事件在人心里更显沉重和荒凉,爱情已变成了记忆中的废墟不能回首,现实却像个结实的尼龙细绳在勒紧脖子。
天勤小睡了一会儿,醒了,小姑娘翻转过来支着身子张望,不哭也不叫,明亮的黑眼睛看着爸爸妈妈在冷眼中对望
第二天中午,老何夫妇就把闺女招回去了。不用说,传志又跑到岳父家曲线救国了。传志深信这个和睦家庭对老婆的影响力,他不相信到了今天这个家庭中还有劝离不劝和的。郁华明要退休了,她申请不再带研究生,也不愿出去串联讲课,而是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和同事老肖合写的一部《城乡二元结构贫富差距与社会各阶层变迁》上。
老何经常去顺义郊区看房,联排别墅、花园洋房什么的,真的打算老两口退休离开闹区,过休闲的田园生活了。2007年股市大涨,老头挣钱了,股市5500点抛的,这个并不贪婪的人没等到2008年短短五个月下跌百分之四十在哭天抢地。哭天抢地的是郁华清,她二十万元的本金曾达到最高值一百多万元,现在还剩下二十万元,白玩让她恨得牙痒痒。
何琳带着小宝贝回来了,一家人一边逗孩子,一边数落她这个“潜力股”的短视丫头。
郁华清的话最有代表性:“垃圾股,垃圾了这么长时间你都挺过来了,现在这支股涨满停,你抛你傻瓜啊?早不丢?只要你这边丢手,立马有人会捡去,信不信吧?”
传志在一旁坐着,经济强大了,人就容易自信心满满,不仅有超强的抗打击能力,也能用幽默的眼光看待刀子嘴豆腐心的小姨的话了。只要能让何琳回头,随便说。
老何也说:“何必呢,孩子都有了,有些事还能都怪传志?成家过日子,彼此就体谅,有些事吵也吵了,就过去了,下次吸取教训,哪像你这样没完没了的?”
只有岳母郁华清没有说话,只顾逗外孙女玩。
何琳显然铁了心肠,“这次我离定了,谁的生活谁知道。我一个人一样带孩子,我又找了份工作,可以把天勤入全托。当年我嫁给他是我自己的主意,现在离开,也是我的主意。”
郁华清急了,把外甥女拉到另一个房间,关上门,有点气急败坏:“臭丫头,你脑袋怎么了?单身妈妈有多辛苦你知道吗?你低估了一个人带孩子生活所遇到的困难!我离婚时你二表哥都十五六岁了,天勤才多大?你得为孩子考虑考虑吧,冲动是魔鬼!现在传志让你培养出来了,干吗?就为一钱不值的一口气傻了吧唧成全别人?你以为你做慈善呢?你婆婆那死老太婆还能活几年?你气死她不就完了!”
何琳倔强地走出来。小姨若无其事地倒水喝。 老何接着说,“日子是磨合出来的,不行再等等,再给个观察期,你心急如火干吗?传志又不是无药可救。传志也是,以后不要动不动一大家子捆绑,这样生活难幸福。”
传志猛点头。
何琳却不理会,“只要我们还在一起,他是不会吸取教训的;只有我离开,这个教训才足够让他记住,所以能和他过下去的命中注定是别人。有他油里盐里都伸一手的妈在,任何女人都甭想和他过清净日子,传志性格太软,也没原则性,改造他是一辈子的工程。我烦了,没耐心了,让我过自己的生活吧,请放心,未来的我再也不会哭着回娘家了。”
传志急了,向所有人保证:“我怎么没接受教训了?看我行动行不行?以后何琳不用出去工作,就在家带孩子吧,而且我保证单住,搬到我们的小房里,大房合租,租金给爸爸妈妈。爸妈退休了,也需要个灵活钱。”
这话说得既诚恳又是时候,当即受到了在场除他之外一半人赞扬:郁华清和老何。
谁也说服不了谁,事情僵着了。关键时候母亲郁华明回头说了一句:“自己的生活,自己拿主意,当年我们没阻止你找这样的人结婚,今天也不会阻止你离婚,只是劝你慎重,为孩子考虑一下。”
传志没有想到岳母因为女儿下跪的事现在还没有走出阴影,一直就不能原谅他,这个清高的老知识分子最后关头没有帮他——没帮他等于帮何琳。在内心深处,没有母亲的压力,何琳以为自己走得没错,父亲只是从一个女人的安全生存角度看问题,小姨则从一个家庭的经济角度看问题,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面对的支离破碎的一地鸡毛的情感和麻木到无法承载的灵魂。
转眼大房没了,小房也没了。老太太有些心慌和恼怒,什么都让媳妇拿去了,自己和儿子孙子以后住哪啊?住大街上?反正媳妇怎么也是离,她没必要拖着掖着让着哄着了,直接上了二楼对面何琳。
“俺儿和你生活了四五年,他就应该什么也不落下?”
“你觉得他应该落下什么?”
“俺儿这些年天天上班工作,工资没养着你啊?”
“很遗憾你儿子虽当官,但官太小,没捞着什么油水,这些年的工资都养着他娘他兄弟姐妹他老家人了。这些年分明是我养着他,免费提供他吃、喝、睡。”
“这房有俺儿一半!”
“别做梦梦见大头鬼了,这房子以前是我父母的,现在是我女儿的;曾经有过你儿子的份儿,但你儿子没福消受,身边小鬼太多,现在物归原主了。”
“小房子是俺儿的钱买的!”
“小房的本金是我的,是我结婚时我家亲戚朋友和我姐给的礼金,你家亲戚的礼金你拿走了;就是股票赢利的部分也有我一半。你想要,行,去法院告我吧,法院支持你,我就给你一半!”
“难道俺儿这几年光忙活了,什么也没落下?”
“落下了,落下一个闺女,他要付18年抚养费;也落下一个年薪30万元的金领,一个正在走向成功的高收入人士。你值了,不值的是我。”
何琳坐在洒满阳光的椅子上,脚下是素雅的淡绿色地板,窗棂的格子影印在鞋子和地板上,恍然看到光阴如水般在客厅里哗然流逝。这个屋子像舞台般,上演的家庭流水剧在她脑子里回响,以前她是那么气急败坏,充满激情的拉开架势要打一场家庭反入侵战争,一打竟是好几年,房子每一个角落里甚至还有吵吵的回声。现在她只有平静,只有内心溃败后的劳累和淡然,像花开花落,像尘埃落定。
2008年秋天,何琳向法院递上了离婚诉状……


(全书完)
d
dq007
2 楼
看完气闷,严重影响已婚妇女情绪。当年我也是主动要求接公婆同住的哈。

觉得真实生活应该不会这么彪悍,婆媳动手之后应该就不会再来往了吧。我婆婆说过他们邻居家,一个女的多年没生育,婆婆对她特别不好,有一次瞄着她出门,从楼上兜头冷水往下泼。晕,后来居然还生了个儿子。
也爱潜水
3 楼
我也是不太敢看这种錃媳小说了.看得最后的结果心理不舒服.
d
dq007
4 楼
爱情的三大杀手

未婚的和刚结婚的应该看看。结婚7,8年就不要看了,一不小心就联系实际了,看了太难过了。爱情的三大杀手---
1. 永远干不完的家务活。
2. 长辈间的关系处理,不仅公婆还有岳父母。
3. 最后就是小孩子。
s
seemoon
5 楼
尽管现实生活中这样有点极端的例子不多


不过文中的婆媳矛盾是很普遍的,只是有些轻微点有些严重点。我发现大多数男的心目中父母还是很重的,尤其非独生子,因为独生子一般比较顾自己多些。婆媳处得怎么样,关键是老公。
画眉深浅
6 楼
嘻,每次贴这种文都能激发讨论

其实婆媳关系也是人跟人相处吧。对脾气就多在一起玩儿,不对脾气就各走各路呗。
八月风
7 楼
老不老,幼不幼,世风不古,人心日下。读文感触。
s
seemoon
8 楼
问题就在于-无法"不对脾气就各走各路"啊

如果能各走各路就简单多了.

当然如果你指的是离婚,那就真的简单多了.
凌牙门
9 楼
因为公婆离婚,当真不值啊!
凌牙门
10 楼
回复:爱情的三大杀手

1. 永远干不完的家务活。---------一方在干,却不愿意干;另一方不干,却要指挥对方干。
2. 长辈间的关系处理,不仅公婆还有岳父母。------两个人各有各的主意,从来不协调对外。
3. 最后就是小孩子。------------有,可能是杀手;没有,就更是杀手。

最后:小三呢?
d
dq007
11 楼
对呀,我怎么把它给忘了,关键是没经历过。算是外部因素吧
d
dq007
12 楼
其实我看过无奈今年的帖子后对这类文章就有免疫力了。未婚的真该看看
思瓜
13 楼
不找从农村出来的,问题就不太大。
岁月轮回一场空
14 楼
我们家是城市的,也快搅黄了
岁月轮回一场空
15 楼
女人都明白这一点,可问题是男人觉得值啊
岁月轮回一场空
16 楼
婚姻的3大杀手:

一,婆媳关系
二,第三者
三,性格不合+生活琐事+.......
凌牙门
17 楼
误导!这和农村不农村没有直接关系
p
panyca
18 楼
二人要离开父母...

所以,还是《圣经》教得好:二人要离开父母,成为一体。一张婚床上只能躺两个,多个谁都会有问题。

还是基督教的观点好:第一重要是夫妻,第二是孩子,第三才是父母5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