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集悲歌》——脱北故事 第三十二章(上)

吉明日
楼主 (文学城)

32我的旧时光之二

2012年10月31日星期三

今天是星期三,天气多云。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上班、下班、回家吃饭,然后坐在书房里呆上一会儿看看专业书。妻子美姬给我端来了一盘水果,我没有去吃,而是摊开了日记本,想再写一段日记。

这是我的恋爱故事,也是她的恋爱故事,更是我终其一生都在隐瞒、逃避,自责与救赎的故事。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吧。本来也没想开始写这东西,只不过写着写着,回忆就像被打开的闸门一样奔涌而出,可会不会写到最后不好说,毕竟谁也不愿意去回忆痛苦的事。

首先,我要说的是,我与延喜的那段婚姻除了美姬外,对现在的家人从未提及过。要是他们知道我曾经有过那么一段不堪的过去,我可以想象得到母亲和锦淑会有多么吃惊,他们的表情会是副什么样子,甚至是多么的鄙夷我的这些可耻行为。但是,与延喜的恋爱母亲是知道一些的,只是了解得并不太多。当年为了给延喜治疗烧伤,我不得已向母亲张嘴要钱时简单地提过一嘴。直到我与美姬结婚后第一次回家,母亲还以为是之前的那个女孩子,也就是姜延喜。为避免误会,我只好低声对母亲解释说自己早就和那个分手了。母亲虽然有片刻的惊讶,好在也没有继续追问什么,免去了我和美姬的尴尬。何况,这事提了又能怎么样呢!再怎么说也无济于事,不能改变那个罪恶的历史,更无法唤回延喜的生命。只是,我偶尔会在梦中梦见那件事,梦见那个美丽又丑陋的她,就像历史又重演了一遍,真实得有些可怖。因为那个太真太真的梦境,醒来后我的胸口会胀闷得难受,脑门也全是汗水。

我深怕熟睡的美姬听到我慌乱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呼吸声,进而知道我还在为那段过去负罪,通常情况下我会在这个时候悄悄躲出去,躲进那个只属于我自己的空间——书房,在那里暗自疗伤和平复心情。严重时,我也会利用药物来帮我缓解下这可怕的躯体症状。

虽然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需要翻看万年历去减年代日期才会知道它到底过去了多久,可我却始终很介怀,毕竟那段婚姻对我来说是硬伤,是污点,是不能为外人道的丑闻,是我一生都在待赎的罪恶。

 

2012年11月5日星期一

今天是星期一,天气晴。照例是繁忙的一天,我忙得不可开交,直到下班时还在手术室工作。等到下了手术台,我发现已经是深夜十一点钟了,不用回家了,打电话告诉美姬一声后,我给自己整了一碗泡面,还有早上同事给的麦饭石烤蛋。我一边吃泡面,一边磕其中的一个鸡蛋剥皮。可是,我剥着剥着却突然停了下来,进而盯着手里的鸡蛋看,第一次见到延喜时,我就给了她两个烤蛋。

我是在十七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夜晚认识的她。那时的我刚考进医学院(因成绩优异,学校给予跳级两次,一次小学,一次初中。),为了赚取部分大学学费和生活费,经舅舅介绍去了距离图们江畔最近的珲春下面的一个小村子工作。那个时候的我刚刚失去父亲,家里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妹妹,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我主动提出要赚取一部分学费。虽然是山村,但却是珲春最大的养牛基地,因为舅舅的关系,对方不在意我的年龄和可以干多久,只要肯吃苦能干活就行。夏季的夜晚不但闷热,蚊子也多,尽管我有吃苦的决心,也没想过在养殖场会这么累。白天,我有挤不完的牛奶,抬不完的牛奶筒,分割不完的牛肉,喂不完的草料。晚上,我又有收拾不完的牛粪,清洗不完的地面。

到底她是从哪里进来的,又是怎样躲进牛棚和牛呆在一起的,我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是我在收拾牛粪时,头一抬,黑暗中一对猫头鹰般的眼睛正警惕地,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以为见到了鬼,当即吓得双腿发软,“啊呀”一声。但那个鬼并没有离开,而是继续死盯着我看,还慢慢地靠近了我。当我发现她是个人,本能地张开嘴巴准备喊“小偷”时(我以为她要偷牛崽儿,当地有专门偷牛崽儿的人,叫鬼手。),她的手却突然把我的嘴给封住了,死死地捂着。我呆愣了一下,才猛然惊觉对方的手糊满了牛粪,她手上的牛粪一点没浪费地全糊在了我的嘴和脸上。我胃一恶心,用力地推开她,赶紧用衣袖去擦我嘴巴及周围的牛粪,厌恶地喊道,啊……真是臭死了,脏死了。

但她并不介意我嫌她脏,大概发现我和她的年纪差不多,对她也造不成什么伤害,于是她对我不再警惕,也不再怕我。她只是想找点吃的,开始在牛槽里翻来覆去地找碎豆饼,然后往嘴里塞着。我赶紧去阻止她,告诉她这个不能吃。她一听,忽然停止了动作看向我。我让她吐出来,如果是饿了,我可以给她找点东西吃。她听懂了我的话,点了点头,还很正式地说了句谢谢。就是她说的这句谢谢,让我听出了她不是本地人,口音很怪。

我去厨房给她拿了些牛奶,米饭和泡菜,又给拿了两个烤蛋。她手不干净,所以我又随手扯了一条毛巾,想让她擦擦手,但她见到食物后管不了那些,狼吞虎咽地吃着。我看得直咧嘴,因为这辈子我第一次见吃饭这么埋汰的人,手上沾着牛粪就可以去拿筷子直接吃饭。见她吃完,我才把那两个烤蛋递给她,告诉她饿的时候再吃。

“金南修。”她突然喃喃地念着我的名字,手指向我衣服上左边胸口上别着的名牌。这是养殖场提供的工作服,即使我只是一个临时工,老板也给我打印了名牌。我问她打哪儿来的?为什么会在这里?家人呢?她没回答,只是盯着我的名字看,似乎想要记住它。我当时觉得挺无趣的,何况我也没兴趣知道她到底来自哪里,只想让她快点走。我告诉她,如果明天被老板发现会把你抓进警察局的。

我以为她就这样走了,整个白天我都没有看到她,但没有。到了晚上,我收拾牛粪时她又出现在了牛棚里,还是在牛槽里找碎豆饼吃。可能和昨晚我给她吃的有关,今晚再次见到我时已经当我是空气了,但也并不主动向我要吃的。我看了一会儿,实在狠不下心就这样无视她或是赶她走,又见不得她吃豆饼充饥,只好再次去厨房给她拿点吃的。这次,我多给了她一碗奶豆腐,这是用牛初乳做的,只有刚生完小牛崽的奶牛才会有。吃完了,我又给了她两个烤蛋,免于她第二天挨饿。烤蛋是每天都有的东西,灶台旁边就是烤蛋锅,里面放了很多石头,因为生火的关系石头很烫,始终是热的。干活的人容易饿,老板娘就始终往上淋水添鸡蛋,用锅盖闷着,谁饿谁就拿来吃。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我们每晚都会相遇,她几乎不说话,我问了她也不回答。我给她拿东西她就吃,不给拿也从不向我要,就在牛槽里找碎豆饼吃。直到我要离开的前一晚,我最后一次给她吃的,也照常给了她烤蛋,只不过这次多了两个,是四个烤蛋。然后,我对她说,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无法再这样每晚给你吃的,所以明天以后就不要来了,快去找你的家人吧。她听完我的话,像往常一样沉默,只不过这次她低着头,不再抬头看我了。

这是我和延喜的初遇。其实多年以后我已经完全忘记这件事了,在养殖场仅仅打工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我便回到了家里,整装出发到延吉念书。在牛棚里遇到一个满身牛粪并臭烘烘的女孩儿,在我看来并不是一场值得记住的经历。而且我们每次见面都是晚上,她又始终蓬头垢面脏兮兮的,我连她的样子也没看清楚过,这使得我与她的第二次相遇完全没有认出对方。

 

2012年11月17日星期六

今天是周末,天气晴。我在家休息,美姬回娘家了,家里只有我自己。通常情况下,我不会陪美姬回娘家,因为岳父的关系,他看不上我,并且表现得特别明显,当然我对他也有不满的地方。我刚认识美姬那会儿,他还是一位副州长,现在他已经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州委书记和州长了,也是历届州长里唯一的正部级干部。发生那件惨烈的事件后,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病房里,竟然是逼我签下保密协议,要求我对那件事三缄其口。我与美姬结婚的时候他都没有出现,那件事却惊动了他老人家,听说任期满后会被调去中央,他不希望在他的任期里出什么幺蛾子。碍于美姬,也碍于他是我岳父,更碍于这层别扭的所谓亲情关系,我当时只得签字。不过,我能立马签字还有别的理由,就是不想活了,那时候的我对死亡的渴求多过生存下去,所以签与不签结局是一样的。岳母虽然也不待见我,但对我还算客气,每次见到我时至少会礼节性地问候一句半句。尤其在我签下那份保密协议后选择了跳楼,美姬悲愤回家与岳父大闹一场,她老人家对我更是多了一层愧疚与心疼,时不时地还能做些小菜送过来。美姬很无辜,夹在我与岳父中间很是为难,可她没有能力劝说她的父亲,哪怕是发生了那次跳楼事件,他老人家也不肯放下身段完全接纳我,所以我也就不去讨嫌了。站在父母的立场,我可以理解他们希望女儿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结婚,这是人之常情。我的综合条件当然是不符合要求,可木已成舟,婚姻已成事实,何况我与美姬结婚和她的家庭背景没有关系,是别的原因。这样也好,我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去回忆和记录与延喜之间的故事。

我们的第二次相遇已经是多年以后了,这时候的我刚刚成为一名医学研究生,也正是个意气风发、敢爱敢恨,又冲动莽撞的年龄。说起再次相遇还挺戏剧性的,那是一个春天,我从医院回校部,走在路上时突然被人猛地撞一下子,等我回过神儿来发现书包被人抢了。仔细一看,竟然是一个丫头片子,气得我拔腿就是一阵猛追,嘴里喊着让她放下包,不然有她好看。那女孩哪里肯听,死死地抱着我的包没命地跑,一路穿街过巷,终于追得她没了力气,摔倒在地。她开始向我求饶,说你别追我了,我跑不动了。

我本来是气得不行,都已经想好了追到她后要怎样收拾她一顿,可我当时一听她这样说后反倒乐了。我说你还我包我就不追你了,再者,你偷我包也没用啊,那里全是书,没有钱。她只好认栽,说不跑了,包还我,但是希望我可以买瓶水给她,因为她要渴死了。她的这番话又把我逗乐了,我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这个眉清目秀的女贼说话还这么理直气壮呢!如果说我对延喜印象深刻,大概就是她的这句话了,让我对她有了兴趣,不再反感她刚才的行为。

我并不想给她买水喝。不反感她对我的抢劫行为并不代表我可以理解她的行为,于是我对她说,我头一回见你这号的,怎么抢了我的包,我还得倒贴你一瓶水呀,这还有天理没?我现在还记得她当时叫了我一声哥,并喘着粗气央求我说,我们这都跑了好几条街了,没有十里地,起码也有五里地了是不是?跑了一身臭汗能不口渴吗?你就给我买瓶水呗,我这嗓子都冒烟了,只是一瓶水而已,又不是剜你身上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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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nkTruce1
饥不择食,这个延喜让人同情又好笑。该谴责的是那些让人饥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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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nkTruce1
南修还跳过楼?可真是性子刚烈啊,为啥,和州长签了保密协定要保密的内容是指他看的病吧
芊公
很久以前,在北方的寒冬里,一头牛在前面走过,后面遗下一泡冒着热乎气的牛粪

赤脚走路的人赶紧把脚插进牛粪中取暖,而在蒙古,牧民们把干牛粪堆在蒙古包里,在冬季用它当燃料熬奶茶,据说烟火有一种发酵后的草香味。。。。说句笑话:牛粪算不上恶心人。当然,要像本文中把牛粪糊在脸上、嘴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黎程程
南修与延喜的相遇很别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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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arby
第一段读完,感觉我们在文学城逛的人都很幸运 .... 后面的读完,

又认识到在最黑暗的地方,也有阳光飘过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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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onaRawson
最大的感觉是美姬太可怜了。所以说是不是不要嫁给经历太复杂的男人呢?然而这种人通常又比较有魅力。我还是头回看到“州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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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onaRawson
目前这个长度挺好。尤其是日记这种“情节密集”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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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nkTruce1
哎,痛苦既有绝对的,也有相对的。一个带着点忧郁气质的帅哥,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且不说俄乌加沙这种人间地狱绞肉机老新闻,昨天看新闻,卢旺达那个国家5000人部队就抢了刚果金一个200万人的大城市。这个世界真是不能比呀,比上会气死,比下人们以为我们在天堂,哎,再高一层的神佛看我们为了些小利益争夺的人头滚滚,估计也是又悲悯又摇头吧

可能成功的P
回头来欣赏。
吉明日
延喜这个算好的,还有刚开始到中国后更惨的,为了一口吃的,会做不好的事。
吉明日
活够了,他一直很累,没有轻松过。他的性格本来就不太好啊,我始终在说南修的脾气不好,这样的人很倔不是正常嘛
吉明日
我之前听说过内蒙用它来做燃料,就是做饭用的,锅下就用它来生火,可是我还是觉得牛粪很臭啊,芊公也有搞笑的一面呢,哈哈
吉明日
我笔下的人物容易释放自我和天性,哈哈,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顺其自然
吉明日
抱歉,邻兄,我看不懂你的话,反复看了几遍还是没懂。
吉明日
因为延边不是省,而州,所以只能叫州长啊州委书记。我这个故事是十年前的,我好像在程程那里说过,这次重新拾笔就是为了复活南修

我写这部小说时正是抑郁症二次复发,那次我吃了整整三年的药,我的好多读者都知道的,当时。

可能和病有关吧,心态不好,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结局是把主角写死了,我之前也写过把主角写死的文,就是《南京之恋》里的男主最后就是死了。

虽然只是纸片人,虚构出来的人物,可是对南修的死一直很介怀,所以我这次要做的事就是复活他。可是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啊,写文的人都懂的,复活他绝对是个大工程,蝴蝶效应就是这么来的。

吉明日
还要谢谢高妹的提醒,以后我发的文应该都是半章半章地发了,再次感谢你的建议。
吉明日
谢谢可可,不过,可可为什么不发文?
吉明日
真凡兄,你非得把问题往大了说吗?这都上升到国际问题了,你的回复让我说什么好呢?告诉我怎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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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nkTruce1
哈哈哈,大事不讨论的话,就讨论小确幸吧:)
吉明日
你也知道小确幸啊,这个词在日本很流行的,因为是村上春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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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arby
读得出来小说主人公的经历很痛,也听过一些关于从北韩逃出来的人的故事,最悲催的是他们又被送回去,

读得出来小说主人公的经历很痛,也听过一些关于从北韩逃出来的人的故事,最悲催的是他们又被送回去,不敢往下想,所以说我们都很幸运。

但即使在北韩,也有爱情、幸福,如阳光一样

吉明日
请不要见怪,我的汉语是后来学的,虽然自己也写小说,但背后有人给把关。有时候我会出现看不懂对方文字的情况,理解错误之类的

谢谢你的解读,你说的这些我的这部文里都会出现,因为这个就是脱北故事,肯定会涉及你说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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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nkTruce1
哈哈,从龙应台那里来的吧,她不要大国尊严,而要民众的小确幸
吉明日
龙应台是谁?小确幸是村上春树的作品里出现的词,是直译过来的日文,没有改动,日文就是“小確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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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ankTruce1
哈哈,她应该也是引用台湾民众的说法吧,台湾很多用词借用日本的

https://www.cna.com.tw/news/ahel/201410300442.asp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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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arby
哇,好厉害,佩服小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