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溪畔，飞鸟京，樱花满城，樱花满山。
陈无际歩出城楼，顺着山涧小路慢慢地走进了幽静的山谷。树上，开满了樱花，地上，铺满了樱花，风中，漂浮着浓郁的花香。这个季节，这里是樱花的世界。而在世界的尽头，那条蜿蜒的溪畔，坐着一个樱花般美丽的姑娘。纤长的玉腿，有一小段浸泡在清澈的溪水中，浪漫的脸上，绽放着憧憬的欢颜。
“樱木欢颜。”陈无际轻喊一声，“一大早在将军府找不到你，就知道你一定又来这了。这里风光迤逦，浪漫多情，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确实是人间仙境。”
“陈大人早。”樱木欢颜抬起头来，莞尔一笑。“怎么不见两位段将军？”
“呵呵，此间乐不思蜀。他们两个，丰田家和君，长乐川江君，四个家伙又去喝花酒去了。”陈无际微笑着。
“那陈大人为什么不去? 飞鸟京的艺妓可不比长安的差？”樱木欢颜调皮地道。
“因为我有心事。”
“哦，陈大人也会有心事？我一直以为陈大人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陈大人有什么心事，可以说出来听听吗？”樱木欢颜依旧是一脸的调皮。
“呵呵。”陈无际轻叹了一口气，“我的心事和你一样，在想他什么时候回来。”
樱木欢颜明快的脸色暗了下来，“我也希望他能早点回来。”
陈无际摇了摇头，“我已经在这等了他七天了，无法再等下去了。最晚后天早上，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赶回红叶城了。”
“你们前几天进过净御原宫觐见天皇，谈得如何？”
“天武天皇下不了决心，他也在等嵯峨君回来。阿闭麻吕和村国男依二位将军倒是跃跃欲试，要一雪前耻。”
樱木欢颜点点头，“嗯，天皇很倚重嵯峨君。你们中土的三国时代，东吴曾有个说法，叫外事不决问周瑜。我们这里的外事，天皇也是要问嵯峨君的。”
陈无际忍不住笑了，“想不到樱木小姐也知道三国周郎。既然嵯峨君是天皇的肱骨之臣，如何会让他忍姓埋名去长安待这么多年？”
“男人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他说要去大唐学习，天武天皇即位以来派了很多的遣唐使。不过他又说很危险，不让我去长安。”
“所以你待在幽州。”
樱木欢颜无奈地笑了一下，“至少离他近一点，这几年偶尔也能见上一面，有时他会来幽州，有时我也会偷偷地去长安。”
“霜挂枝头遮满月，心飞天外共长笛。情人两地难眠夜，红线一根锦绣衣。五鼓三更催入梦，红绫玉佩化成姬。暗中多少相思意，已是天边月落西。”
“好诗！”樱木欢颜幽幽地道，“陈大人这首诗想必是写给某一个人的吧。”
“是！”陈无际点点头，晒然一笑。
“是络红叶吧？”
“呵呵，是。”
“络小姐能有陈大人这样的知心人，好福气哟。”樱木欢颜羡慕地道。
“樱木小姐和嵯峨君不也是这样的知心人吗？同甘共苦，千里相随。”
“是啊。”樱木欢颜幸福地笑道，“所以我也是好福气呀！”
“这里风景这么优美，叫什么名字？”
“这里人烟罕至，常有麋鹿出没，当地人叫这里鹿苑。这里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我们就叫它相思鹿苑。”樱木欢颜脸上透着一丝丝的羞涩。
陈无际低头不语。樱木欢颜见状，问道：“陈大人在想什么？”
“哦，我想起了九江口，那里是我和她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那里没有这里漂亮，我们相遇在九江渡口旁的一间酒楼。我想起了白山黑水中的倾心湖。那里有着我们之间无数的浪漫往事。”
“倾心湖，好浪漫的名字。”樱木欢颜轻呼道。
“相思鹿苑也很浪漫啊。”陈无际笑道。
“是啊，那天，就是在这里，在这棵樱花树下，我遇到了他。他骑着战马，踏山而来，到了我身边，忽然勒住缰绳停了下来。”樱木欢颜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在一起啦！”樱木欢颜的双瞳犹如这清澈的溪水般闪烁。
陈无际没有说话。
樱木欢颜也没有说话。
幸福的回忆，幸福的时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难道不是吗？
一阵风吹过，树林中发出一阵婆娑声，树枝上飘落着纷纷扬扬地花瓣，空气中的香更加浓郁了，沁人心脾。不但沁入心脾，而且让人汗毛倒竖。杀气！陈无际感觉到了一阵浓郁的杀气随风飘来，弥漫在四方，无所不在。
陈无际眉头轻蹙，“什么人，出来吧！”
“花散溪蜒林雾浅，石蜿桥古柳眉齐。相思鹿苑相逢处，净御原宫净羽衣。春雨春风惊梦醒，樱花樱木惹人惜。却将心许心中掩，只为中原百变机。”
樱木欢颜从溪中跳将起来，声音颤抖，“欲借，你回来啦？是你吗？”
一个一袭白衣，身材高挑，俊秀的男人出现在石桥的另一端。樱木欢颜高呼雀跃，跑了过去，扑入他的怀中，揽着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听着那急促有力的心跳声，泪水哗哗地往外流。
嵯峨欲借抚摸着欢颜的秀发，轻轻地用手扶起她被泪水浸透的脸，轻吻着她的额头，“欢颜，我回来了。”
樱木欢颜心头一震，大哭道“我想得你好苦。。。”
心头一震的还有一个人，就是远远望着的陈无际。当他七年后重返林中雀的时候，络红叶也在等他，而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我回来了”。络红叶也是嚎啕大哭。
每个人，出生在不同的地方，成长在不同的环境，人生的轨迹千差万别。可是，你仔细想想，你再仔细想想，你仔仔细细地想想，我们真的有区别吗？无论每个人的故事有什么不同，但都逃不出八个字 – 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我们的人生根本毫无分别。
也许有人会说，不对！还有高低贵贱尊荣贫苦。
可是，这些都只是一时，都是无常，不是永恒。不是永恒的东西，就不可能真正的拥有，也不可能真正的失去。没有拥有的东西，自然不可能失去。所以，无得无失。既然无得无失，又何必烦恼得失。本没有得失，当然无需烦恼得失。
那么，人们的烦恼从哪里来？
除了患得患失以外，你还会有其它的烦恼吗？一定不会有。所有的烦恼，都来自于得失。而明白了本无得失，则烦恼立断。
那么，如果一切都只是一时，这个世界是虚幻的吗？这难道就是佛家所说的空，空空如也？不应该是这样，一定有，有什么？一定有恒在。
那么，如果我们看到的经历的都是一时之相，什么恒在？
陈无际苦笑一声，也许，几个月前和那个卢慧能小行者在一起的时候，就应该问问他这个问题，他是禅宗的六祖，弘忍大师的衣钵传人，他应该知道答案。
陈无际一声不吭，远远地看着嵯峨欲借和樱木欢颜。两个人的眼中只有对方，在这天地间仿佛再无其他的存在。他又想起了林中雀前的篝火。当篝火升起的时候，倾心湖对岸的络清明和金如姬也是这样远远地望着。陈无际暗道，愿天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终于，嵯峨欲借抬起头来，擦干樱木欢颜脸上的泪水，“欢颜，你先回府等我，我要和陈大人说说话。”
“嗯。”樱木欢颜转过身来，对着陈无际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陈大人，让您见笑了欢颜先走一步，等会儿将军府见。”
“樱木小姐，久别重逢的感受在下非常能理解，感同身受。说对不起的应该是陈某，是我打扰了二位。”陈无际恳切地道。
目送樱木欢颜的离去，嵯峨欲借缓步走过石桥来到陈无际眼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大人，久仰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陈无际笑着抱拳，“嵯峨先生幸会，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敢大闹长安城的人，大唐开国以来，阁下是第一人。”
嵯峨欲借哈哈一笑，“那还不是受陈大人的差遣，如同蒋干过江，去夜盗行军图。大人差遣，万死不敢辞。”
陈无际摆了摆手，“哈哈哈，刚才和樱木小姐聊天，她也熟知三国，连外事不决问周瑜都知道，想必是常年待在先生左右，耳濡目染。不过嵯峨先生言重了，陈某如何敢差遣先生。你我面对共同的敌人，我们是盟友。”
“陈大人如何肯定大唐是我们东瀛的敌人？”
“东瀛如果愿意永远臣服，当然不是。如果不愿意，或者甚至想跳上半岛，就一定是。嵯峨先生屈尊降贵去长安城开了一家风月店，当然不是仅仅为了学习大唐，更是要知彼。再则，先生肯冒万死之险去盗行军图，应该不是为了做壁上观吧。”
嵯峨欲借不由得赞道：“陈大人果然犀利！”
“嵯峨先生，在下等了你七天，如果你再不回来，我后天早上也必须要走了。军情紧急，我必须尽快要赶回红叶城。你我都是领兵打仗之人，就直奔主题吧。”
“好！”嵯峨欲借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行军图呢？”
嵯峨欲借不说话，从怀中掏出一幅锦缎，摆在了一个大石墩上。陈无际仔细地看着，眉头渐渐紧蹙。半响道，“嵯峨先生，你说说那晚大闹长安城的情形，特别是在薛仁贵府。”
嵯峨欲借把整个过程从头到尾详细地述说了一遍。
陈无际的眉头越发紧蹙，他踱步到桥中间，突然大喝一声，一个倒纵回来，临空猛击嵯峨欲借。嵯峨欲借措手不及，来不及拔刀，连退三步，双掌出击，硬接这两掌。四掌相接，砰地一声，嵯峨欲借被震得再退十几步。陈无际落地，旋转，卷起一地的花瓣，然后一弹指，啪地一声，花瓣如同一条花蛇直扑嵯峨欲借。此时，嵯峨欲借的长刀已然出手，刀随身转，一团刀光将花蛇斩落。两人停下手来。
“嵯峨先生，恕在下直言，先生武功极高，但绝无可能一个照面就夺了刑部总捕头童削铁的链子枪。我和童削铁极熟，切磋过武功。三十招以外你可以赢他。”
嵯峨欲借低头看看了，自己的白衣上沾满了花瓣。他长刀入鞘，由衷地赞道：“陈大人的武功出神入化，内力拿捏恰到好处，刚才如果大人真要夺我性命，欲借已是万箭穿身。如此说来，那晚薛仁贵也是有意放我们走的。”
“薛仁贵的武功和我在仲伯之间，在他的府上，他又设有埋伏，他若想留下你们，你们应该跑不了。”
“就算有端木梅花前辈也不行？”
“端木前辈虽然是他的师叔，但拳怕少壮，他打不过薛仁贵。”
“如此说来，童削铁和薛仁贵都是故意放我们走的。”
陈无际点点头。
嵯峨欲借有些急了，“那我们这么多人岂不是白死了，这份行军图一定是假的。”
陈无际没有搭话，他转过身来，走到了桥的那端，又慢慢走回来，看着嵯峨欲借，摇了摇头，“是假的没错，但这么多人没有白死。”
嵯峨欲借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他们费尽心机演了一场戏，就是要我们相信你拿到的是一份真的行军图。如果一看就是假的，就骗不了人了。”
嵯峨欲借恍然大悟，“也就是说，这份假的行军图中，也有很多是真的。”
“对！”
“那我们如何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呢？”
“无关紧要的是真的，最关键的可能是假的。”
嵯峨欲借对陈无际的敬佩之心油然而生，以前只是闻其名，心中还是有一些的怀疑这坊间传言是否言过其实，今日一见，名至实归。
“陈大人和薛仁贵是结义的兄弟，对他非常的了解，依你看，哪些是真的？”
陈无际仔细盯着行军图，半响，道：“总的来说，是水路并进，两路夹攻。这一定是真的，四大水师只怕已经在来的路上了。马步军的粮草已经运抵幽州一带前线，这是真的。我们的眼线都可以确认这些。从军力来说，唐军强，人马数十万，高句丽，新罗，百济，东瀛全加起来都处于弱势的一方，这个是真的。”
嵯峨欲借点点头，“从总的态势来说是如此，敌强我弱。”
“但是。”陈无际的眼神突然间凌厉无比，“马步军的差距远远超过水师的差距，从水师来说，如果四国的水师联手，和大唐的四大水师想必差距不是那么大。”
嵯峨欲借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唐军两路来袭，我们可以先击破其较弱的一路。”
“行军图中唐军水师会沿着海岸线北进至登州一带海域，助攻平壤。也就是说，薛仁贵摆出只攻高句丽的姿态，目的是希望百济新罗和东瀛隔岸观火。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大唐此次兴兵数十万而来，绝不只是要让高句丽臣服，而是要一举拿下半岛，甚至跨海东征。”
“陈大人从红叶城一路南下，半岛三国是什么状况？”
“红叶城和高句丽与大唐不共戴天，生死存亡只有决一死战。百济刚刚复国，自然也是要决一死战。新罗王金法敏和大角干金庾信则有些担心一旦唐军退去，高句丽，百济，和东瀛又会联手攻击他们。”
嵯峨欲借点点头，“如果我是他们，也会担心。”
“所以这次，高句丽二王子高任武去了新罗当质子。”
“哦！”嵯峨欲借不禁动容。
“新罗的态度是，不会与唐军联手，可以暗中帮高句丽一把，但不愿意公开与唐军为敌，除非，唐军攻击高句丽以外的半岛以南。”
嵯峨欲借手握刀柄，冷然道：“既然如此，我东瀛和百济当再次联手，主动攻击唐军水师，一雪前耻，新罗便无法置身事外。”
“此次唐军水师由南宫冲领军，他是南宫世家后辈中的翘楚，武功计谋均属上乘，从小在南宫岛长大，领洪州水师多年，这次能被高宗皇帝选为行军副总管，不可小觑。”
“陈大人放心，大唐水师的厉害我们是领教过的，不会掉以轻心。”
陈无际望着嵯峨欲借，“这第一仗，将是东瀛百济和高句丽水师攻击唐军水师，新罗水师不会上阵，但只要唐军水师进入半岛以南水域，新罗水师便不会缺席。拜托嵯峨先生了。”
“好！那陈大人呢？”
“我将在辽城之东，大漠之北，天山之西，陇右之南，痛击薛仁贵！让其首尾不能兼顾。”
嵯峨欲借大喊一声：“呦西！原来陈大人早已成竹在胸！哦，对不起陈大人，一高兴开始说母语了。哈哈哈！”
陈无际也是哈哈大笑，“不敢说成竹在胸，但薛仁贵要赢也不是那么容易。”
“刚才说了水师，马步军如何？”
陈无际沉吟了一会儿，“暂时看不出什么破绽，似乎一切都合乎常理。但合乎常理本身就是破绽。我的这位义兄，也是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如今他的对手是我这位义弟，他更不可能按常理出牌。我需要仔细想想。”
“好，这份行军图我留一份，陈大人描一份带在身边。这可是很多人的死伤换来的。”嵯峨欲借沉重地道。
陈无际点点头，“这是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
嵯峨欲借豪迈地道：“这也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
陈无际没有说话。曾经的他，也想成为天下人人敬仰的英雄。他做到了，但代价是千万颗人头落地。如今，他其实一点都不想当英雄，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有自己的孩子，有几亩地，柴门草户，简简单单地过日子。
但是，世事不由人。如今，又卷入到了杀戮中。
难道人的一生，真的是命由天定吗？
陈无际不知道答案，但他渴望知道答案。人，能自主生死自主命运吗？
日，已经上了三杆。远处的树林中，几只鹿影闪过，呦呦之声忽远忽近。陈无际指了指树林深处，“嵯峨先生，如果有选择，你是要做悠然之鹿，还是逐鹿之人？”
“你我之辈，当逐鹿中原。陈大人难道不是吗？”
陈无际苦笑一声，“我不想做鹿，也不想做逐鹿之人。”
嵯峨欲借有些诧异，“那陈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陈无际轻嘘了一口气。
嵯峨欲借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漂浮感。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时，会觉得他和自己是同样的人。有时，又觉得不是。不过，他是一个文采武功天下鲜有敌手的人。谁有这样的敌手，都是一件令人非常头疼的事。
“我明天要进宫觐见天皇，陈大人要同去吗？”
“我已经见过了，明天你们君臣去商讨吧。我明天就启程回红叶城。海战，就拜托嵯峨先生了。陆战，我去会会我那位七年不见的义兄。”
“薛仁贵到了幽州。”
“所以我必须尽快赶回去，他随时可能动手，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攻击。”
嵯峨欲借笑了笑，“我若没有猜错，陈大人也会从他意想不到的地方攻击。”
陈无际脸上露出了笑容，“嵯峨先生，如果你是我，这仗你会怎么打？”
“攻击，义无反顾地攻击。越乱越好，乱中谋胜，动中取胜。就如同下围棋，弱势的一方必须放出胜负手搏杀。”
陈无际赞许地点点头，“呵呵，南宫冲的麻烦大了。”
嵯峨欲借哈哈大笑：“薛仁贵有陈大人这样的敌手，他的麻烦才大。”
“你我二人， 就在陆上海中，会会薛仁贵和南宫冲。”
“陈大人，得胜之日，你我当痛饮千杯！”
“一言为定！”
给空空改了一个字
飞鸟溪畔，飞鸟京，樱花满城，樱花满山。
陈无际歩出城楼，顺着山涧小路慢慢地走进了幽静的山谷。树上，开满了樱花，地上，铺满了樱花，风中，漂浮着浓郁的花香。这个季节，这里是樱花的世界。而在世界的尽头，那条蜿蜒的溪畔，坐着一个樱花般美丽的姑娘。纤长的玉腿，有一小段浸泡在清澈的溪水中，浪漫的脸上，绽放着憧憬的欢颜。
“樱木欢颜。”陈无际轻喊一声，“一大早在将军府找不到你，就知道你一定又来这了。这里风光迤逦，浪漫多情，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确实是人间仙境。”
“陈大人早。”樱木欢颜抬起头来，莞尔一笑。“怎么不见两位段将军？”
“呵呵，此间乐不思蜀。他们两个，丰田家和君，长乐川江君，四个家伙又去喝花酒去了。”陈无际微笑着。
“那陈大人为什么不去? 飞鸟京的艺妓可不比长安的差？”樱木欢颜调皮地道。
“因为我有心事。”
“哦，陈大人也会有心事？我一直以为陈大人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陈大人有什么心事，可以说出来听听吗？”樱木欢颜依旧是一脸的调皮。
“呵呵。”陈无际轻叹了一口气，“我的心事和你一样，在想他什么时候回来。”
樱木欢颜明快的脸色暗了下来，“我也希望他能早点回来。”
陈无际摇了摇头，“我已经在这等了他七天了，无法再等下去了。最晚后天早上，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赶回红叶城了。”
“你们前几天进过净御原宫觐见天皇，谈得如何？”
“天武天皇下不了决心，他也在等嵯峨君回来。阿闭麻吕和村国男依二位将军倒是跃跃欲试，要一雪前耻。”
樱木欢颜点点头，“嗯，天皇很倚重嵯峨君。你们中土的三国时代，东吴曾有个说法，叫外事不决问周瑜。我们这里的外事，天皇也是要问嵯峨君的。”
陈无际忍不住笑了，“想不到樱木小姐也知道三国周郎。既然嵯峨君是天皇的肱骨之臣，如何会让他忍姓埋名去长安待这么多年？”
“男人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他说要去大唐学习，天武天皇即位以来派了很多的遣唐使。不过他又说很危险，不让我去长安。”
“所以你待在幽州。”
樱木欢颜无奈地笑了一下，“至少离他近一点，这几年偶尔也能见上一面，有时他会来幽州，有时我也会偷偷地去长安。”
“霜挂枝头遮满月，心飞天外共长笛。情人两地难眠夜，红线一根锦绣衣。五鼓三更催入梦，红绫玉佩化成姬。暗中多少相思意，已是天边月落西。”
“好诗！”樱木欢颜幽幽地道，“陈大人这首诗想必是写给某一个人的吧。”
“是！”陈无际点点头，晒然一笑。
“是络红叶吧？”
“呵呵，是。”
“络小姐能有陈大人这样的知心人，好福气哟。”樱木欢颜羡慕地道。
“樱木小姐和嵯峨君不也是这样的知心人吗？同甘共苦，千里相随。”
“是啊。”樱木欢颜幸福地笑道，“所以我也是好福气呀！”
“这里风景这么优美，叫什么名字？”
“这里人烟罕至，常有麋鹿出没，当地人叫这里鹿苑。这里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我们就叫它相思鹿苑。”樱木欢颜脸上透着一丝丝的羞涩。
陈无际低头不语。樱木欢颜见状，问道：“陈大人在想什么？”
“哦，我想起了九江口，那里是我和她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那里没有这里漂亮，我们相遇在九江渡口旁的一间酒楼。我想起了白山黑水中的倾心湖。那里有着我们之间无数的浪漫往事。”
“倾心湖，好浪漫的名字。”樱木欢颜轻呼道。
“相思鹿苑也很浪漫啊。”陈无际笑道。
“是啊，那天，就是在这里，在这棵樱花树下，我遇到了他。他骑着战马，踏山而来，到了我身边，忽然勒住缰绳停了下来。”樱木欢颜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在一起啦！”樱木欢颜的双瞳犹如这清澈的溪水般闪烁。
陈无际没有说话。
樱木欢颜也没有说话。
幸福的回忆，幸福的时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难道不是吗？
一阵风吹过，树林中发出一阵婆娑声，树枝上飘落着纷纷扬扬地花瓣，空气中的香更加浓郁了，沁人心脾。不但沁入心脾，而且让人汗毛倒竖。杀气！陈无际感觉到了一阵浓郁的杀气随风飘来，弥漫在四方，无所不在。
陈无际眉头轻蹙，“什么人，出来吧！”
“花散溪蜒林雾浅，石蜿桥古柳眉齐。相思鹿苑相逢处，净御原宫净羽衣。春雨春风惊梦醒，樱花樱木惹人惜。却将心许心中掩，只为中原百变机。”
樱木欢颜从溪中跳将起来，声音颤抖，“欲借，你回来啦？是你吗？”
一个一袭白衣，身材高挑，俊秀的男人出现在石桥的另一端。樱木欢颜高呼雀跃，跑了过去，扑入他的怀中，揽着他的腰，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听着那急促有力的心跳声，泪水哗哗地往外流。
嵯峨欲借抚摸着欢颜的秀发，轻轻地用手扶起她被泪水浸透的脸，轻吻着她的额头，“欢颜，我回来了。”
樱木欢颜心头一震，大哭道“我想得你好苦。。。”
心头一震的还有一个人，就是远远望着的陈无际。当他七年后重返林中雀的时候，络红叶也在等他，而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我回来了”。络红叶也是嚎啕大哭。
每个人，出生在不同的地方，成长在不同的环境，人生的轨迹千差万别。可是，你仔细想想，你再仔细想想，你仔仔细细地想想，我们真的有区别吗？无论每个人的故事有什么不同，但都逃不出八个字 – 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我们的人生根本毫无分别。
也许有人会说，不对！还有高低贵贱尊荣贫苦。
可是，这些都只是一时，都是无常，不是永恒。不是永恒的东西，就不可能真正的拥有，也不可能真正的失去。没有拥有的东西，自然不可能失去。所以，无得无失。既然无得无失，又何必烦恼得失。本没有得失，当然无需烦恼得失。
那么，人们的烦恼从哪里来？
除了患得患失以外，你还会有其它的烦恼吗？一定不会有。所有的烦恼，都来自于得失。而明白了本无得失，则烦恼立断。
那么，如果一切都只是一时，这个世界是虚幻的吗？这难道就是佛家所说的空，空空如也？不应该是这样，一定有，有什么？一定有恒在。
那么，如果我们看到的经历的都是一时之相，什么恒在？
陈无际苦笑一声，也许，几个月前和那个卢慧能小行者在一起的时候，就应该问问他这个问题，他是禅宗的六祖，弘忍大师的衣钵传人，他应该知道答案。
陈无际一声不吭，远远地看着嵯峨欲借和樱木欢颜。两个人的眼中只有对方，在这天地间仿佛再无其他的存在。他又想起了林中雀前的篝火。当篝火升起的时候，倾心湖对岸的络清明和金如姬也是这样远远地望着。陈无际暗道，愿天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终于，嵯峨欲借抬起头来，擦干樱木欢颜脸上的泪水，“欢颜，你先回府等我，我要和陈大人说说话。”
“嗯。”樱木欢颜转过身来，对着陈无际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陈大人，让您见笑了欢颜先走一步，等会儿将军府见。”
“樱木小姐，久别重逢的感受在下非常能理解，感同身受。说对不起的应该是陈某，是我打扰了二位。”陈无际恳切地道。
目送樱木欢颜的离去，嵯峨欲借缓步走过石桥来到陈无际眼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陈大人，久仰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陈无际笑着抱拳，“嵯峨先生幸会，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敢大闹长安城的人，大唐开国以来，阁下是第一人。”
嵯峨欲借哈哈一笑，“那还不是受陈大人的差遣，如同蒋干过江，去夜盗行军图。大人差遣，万死不敢辞。”
陈无际摆了摆手，“哈哈哈，刚才和樱木小姐聊天，她也熟知三国，连外事不决问周瑜都知道，想必是常年待在先生左右，耳濡目染。不过嵯峨先生言重了，陈某如何敢差遣先生。你我面对共同的敌人，我们是盟友。”
“陈大人如何肯定大唐是我们东瀛的敌人？”
“东瀛如果愿意永远臣服，当然不是。如果不愿意，或者甚至想跳上半岛，就一定是。嵯峨先生屈尊降贵去长安城开了一家风月店，当然不是仅仅为了学习大唐，更是要知彼。再则，先生肯冒万死之险去盗行军图，应该不是为了做壁上观吧。”
嵯峨欲借不由得赞道：“陈大人果然犀利！”
“嵯峨先生，在下等了你七天，如果你再不回来，我后天早上也必须要走了。军情紧急，我必须尽快要赶回红叶城。你我都是领兵打仗之人，就直奔主题吧。”
“好！”嵯峨欲借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行军图呢？”
嵯峨欲借不说话，从怀中掏出一幅锦缎，摆在了一个大石墩上。陈无际仔细地看着，眉头渐渐紧蹙。半响道，“嵯峨先生，你说说那晚大闹长安城的情形，特别是在薛仁贵府。”
嵯峨欲借把整个过程从头到尾详细地述说了一遍。
陈无际的眉头越发紧蹙，他踱步到桥中间，突然大喝一声，一个倒纵回来，临空猛击嵯峨欲借。嵯峨欲借措手不及，来不及拔刀，连退三步，双掌出击，硬接这两掌。四掌相接，砰地一声，嵯峨欲借被震得再退十几步。陈无际落地，旋转，卷起一地的花瓣，然后一弹指，啪地一声，花瓣如同一条花蛇直扑嵯峨欲借。此时，嵯峨欲借的长刀已然出手，刀随身转，一团刀光将花蛇斩落。两人停下手来。
“嵯峨先生，恕在下直言，先生武功极高，但绝无可能一个照面就夺了刑部总捕头童削铁的链子枪。我和童削铁极熟，切磋过武功。三十招以外你可以赢他。”
嵯峨欲借低头看看了，自己的白衣上沾满了花瓣。他长刀入鞘，由衷地赞道：“陈大人的武功出神入化，内力拿捏恰到好处，刚才如果大人真要夺我性命，欲借已是万箭穿身。如此说来，那晚薛仁贵也是有意放我们走的。”
“薛仁贵的武功和我在仲伯之间，在他的府上，他又设有埋伏，他若想留下你们，你们应该跑不了。”
“就算有端木梅花前辈也不行？”
“端木前辈虽然是他的师叔，但拳怕少壮，他打不过薛仁贵。”
“如此说来，童削铁和薛仁贵都是故意放我们走的。”
陈无际点点头。
嵯峨欲借有些急了，“那我们这么多人岂不是白死了，这份行军图一定是假的。”
陈无际没有搭话，他转过身来，走到了桥的那端，又慢慢走回来，看着嵯峨欲借，摇了摇头，“是假的没错，但这么多人没有白死。”
嵯峨欲借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他们费尽心机演了一场戏，就是要我们相信你拿到的是一份真的行军图。如果一看就是假的，就骗不了人了。”
嵯峨欲借恍然大悟，“也就是说，这份假的行军图中，也有很多是真的。”
“对！”
“那我们如何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呢？”
“无关紧要的是真的，最关键的可能是假的。”
嵯峨欲借对陈无际的敬佩之心油然而生，以前只是闻其名，心中还是有一些的怀疑这坊间传言是否言过其实，今日一见，名至实归。
“陈大人和薛仁贵是结义的兄弟，对他非常的了解，依你看，哪些是真的？”
陈无际仔细盯着行军图，半响，道：“总的来说，是水路并进，两路夹攻。这一定是真的，四大水师只怕已经在来的路上了。马步军的粮草已经运抵幽州一带前线，这是真的。我们的眼线都可以确认这些。从军力来说，唐军强，人马数十万，高句丽，新罗，百济，东瀛全加起来都处于弱势的一方，这个是真的。”
嵯峨欲借点点头，“从总的态势来说是如此，敌强我弱。”
“但是。”陈无际的眼神突然间凌厉无比，“马步军的差距远远超过水师的差距，从水师来说，如果四国的水师联手，和大唐的四大水师想必差距不是那么大。”
嵯峨欲借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唐军两路来袭，我们可以先击破其较弱的一路。”
“行军图中唐军水师会沿着海岸线北进至登州一带海域，助攻平壤。也就是说，薛仁贵摆出只攻高句丽的姿态，目的是希望百济新罗和东瀛隔岸观火。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大唐此次兴兵数十万而来，绝不只是要让高句丽臣服，而是要一举拿下半岛，甚至跨海东征。”
“陈大人从红叶城一路南下，半岛三国是什么状况？”
“红叶城和高句丽与大唐不共戴天，生死存亡只有决一死战。百济刚刚复国，自然也是要决一死战。新罗王金法敏和大角干金庾信则有些担心一旦唐军退去，高句丽，百济，和东瀛又会联手攻击他们。”
嵯峨欲借点点头，“如果我是他们，也会担心。”
“所以这次，高句丽二王子高任武去了新罗当质子。”
“哦！”嵯峨欲借不禁动容。
“新罗的态度是，不会与唐军联手，可以暗中帮高句丽一把，但不愿意公开与唐军为敌，除非，唐军攻击高句丽以外的半岛以南。”
嵯峨欲借手握刀柄，冷然道：“既然如此，我东瀛和百济当再次联手，主动攻击唐军水师，一雪前耻，新罗便无法置身事外。”
“此次唐军水师由南宫冲领军，他是南宫世家后辈中的翘楚，武功计谋均属上乘，从小在南宫岛长大，领洪州水师多年，这次能被高宗皇帝选为行军副总管，不可小觑。”
“陈大人放心，大唐水师的厉害我们是领教过的，不会掉以轻心。”
陈无际望着嵯峨欲借，“这第一仗，将是东瀛百济和高句丽水师攻击唐军水师，新罗水师不会上阵，但只要唐军水师进入半岛以南水域，新罗水师便不会缺席。拜托嵯峨先生了。”
“好！那陈大人呢？”
“我将在辽城之东，大漠之北，天山之西，陇右之南，痛击薛仁贵！让其首尾不能兼顾。”
嵯峨欲借大喊一声：“呦西！原来陈大人早已成竹在胸！哦，对不起陈大人，一高兴开始说母语了。哈哈哈！”
陈无际也是哈哈大笑，“不敢说成竹在胸，但薛仁贵要赢也不是那么容易。”
“刚才说了水师，马步军如何？”
陈无际沉吟了一会儿，“暂时看不出什么破绽，似乎一切都合乎常理。但合乎常理本身就是破绽。我的这位义兄，也是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如今他的对手是我这位义弟，他更不可能按常理出牌。我需要仔细想想。”
“好，这份行军图我留一份，陈大人描一份带在身边。这可是很多人的死伤换来的。”嵯峨欲借沉重地道。
陈无际点点头，“这是一个风云变幻的时代。”
嵯峨欲借豪迈地道：“这也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
陈无际没有说话。曾经的他，也想成为天下人人敬仰的英雄。他做到了，但代价是千万颗人头落地。如今，他其实一点都不想当英雄，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有自己的孩子，有几亩地，柴门草户，简简单单地过日子。
但是，世事不由人。如今，又卷入到了杀戮中。
难道人的一生，真的是命由天定吗？
陈无际不知道答案，但他渴望知道答案。人，能自主生死自主命运吗？
日，已经上了三杆。远处的树林中，几只鹿影闪过，呦呦之声忽远忽近。陈无际指了指树林深处，“嵯峨先生，如果有选择，你是要做悠然之鹿，还是逐鹿之人？”
“你我之辈，当逐鹿中原。陈大人难道不是吗？”
陈无际苦笑一声，“我不想做鹿，也不想做逐鹿之人。”
嵯峨欲借有些诧异，“那陈大人到底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陈无际轻嘘了一口气。
嵯峨欲借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忽然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漂浮感。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时，会觉得他和自己是同样的人。有时，又觉得不是。不过，他是一个文采武功天下鲜有敌手的人。谁有这样的敌手，都是一件令人非常头疼的事。
“我明天要进宫觐见天皇，陈大人要同去吗？”
“我已经见过了，明天你们君臣去商讨吧。我明天就启程回红叶城。海战，就拜托嵯峨先生了。陆战，我去会会我那位七年不见的义兄。”
“薛仁贵到了幽州。”
“所以我必须尽快赶回去，他随时可能动手，从意想不到的地方攻击。”
嵯峨欲借笑了笑，“我若没有猜错，陈大人也会从他意想不到的地方攻击。”
陈无际脸上露出了笑容，“嵯峨先生，如果你是我，这仗你会怎么打？”
“攻击，义无反顾地攻击。越乱越好，乱中谋胜，动中取胜。就如同下围棋，弱势的一方必须放出胜负手搏杀。”
陈无际赞许地点点头，“呵呵，南宫冲的麻烦大了。”
嵯峨欲借哈哈大笑：“薛仁贵有陈大人这样的敌手，他的麻烦才大。”
“你我二人， 就在陆上海中，会会薛仁贵和南宫冲。”
“陈大人，得胜之日，你我当痛饮千杯！”
“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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