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上的飞龙鸟》(六十)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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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楼主 (文学城)

 

尾声

 

    2001年9月11日清早,我照例第一个到达洛克菲勒大学的实验室。我喜欢早来实验室。我们这个实验室规模不小,有近二十人。早晨七点到十点钟是实验室里最安静的时候,也是我做实验效率最高的时段。过了十点钟以后,年轻的研究生和博士后研究员一个个地出现,人声开始喧杂,公用仪器也开始拥挤,做实验的速度明显减慢。这些小青年慢悠悠地作实验,往往搞到晚上十一二点才离开。我今天要做细胞培养,再提取核蛋白,然后设定免疫沉淀的试管。我把这些步骤在一早搞定后,今天一天的实验进度就能保证了。

    来美国已经18年了。这些年基本是在纽约曼哈顿度过的。纽约已经成了我的家。我住在这个城市的年头已经超过了其他任何地方,包括我的出生地上海。1988年我在纽约大学医学院拿了博士学位后,去同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读了一年的工商管理硕士班,想毕业后回国搞经济建设。暑期在纽约花旗银行实习,发现我对商界并不喜欢,于是又回到科研领域,去了华盛顿市郊的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当了一年半博士后研究员。之后又回到纽约市,在洛克菲勒大学校长和诺贝尔生物医学奖得主大卫·巴尔地摩的实验室当了三年博士后研究员。从研究生到博士后,我发表了20多篇研究论文,也率先克隆了人体的两个未知基因。到这时,我开始感到成年累月在实验室关起门来做研究太单调,于是接受了一个朋友的建议去参加美国医师执照统考。通过了两级考试后,我又一次回到纽约大学医学院,作了三年临床住院医师,然后进入了纽约史隆·凯特林纪念医院接受肿瘤专科医师的训练。在专科训练期间,我回到在医院对街的洛克菲勒大学参加染色体终端结构的研究。三年肿瘤专科毕业后,我被聘留在史隆·凯特林医学中心当乳腺肿瘤科的主治医师,同时也被聘为洛克菲勒大学的客座研究员,使我能继续进行基础研究项目。这时我和其他同事一样,天天担心我的竞争对手会在研究进展上领先于我,或者来年国家的研究资金会被继续削减;我和所有纽约市民一样,经常抱怨曼哈顿的天价房地产市场;也和很多同事一样,我天天作梦,梦想有一天我的实验会导致革命性的突破,会阐明人类衰老和肿瘤发病之间的神秘关联。

    当我坐在无箘操作台前分离细胞时,一个奥地利的博士后研究员走进了细胞培养室,问道:“你听到新闻了吗?”

    “什么新闻?”

    “一架客机撞到了世界贸易中心的北塔!”

    “什么?!”我不由联想到几年之前,恐怖分子在世贸中心地下停车场引爆汽车炸弹的事件。

    我说:“一定是恐怖分子袭击!”

    他想了一下,说:“不大可能吧?”

    “大白天,即使飞机出了故障,稍微偏一下就让开大楼了。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我们到实验室的大房间里,打开了他的收音机。他平时喜欢一边听音乐一边作实验,我往常老觉得他在制造噪音。这会儿,这台收音机管上了用。

    整个曼哈顿陷入了一片混乱,警车,救火车还有救护车连接不断的通过我们实验室周围的路段,方向都是一个: 曼哈顿岛的顶端下城金融区,那里有华尔街和世界贸易中心的双子塔。

   我妻子在曼哈顿北面的布朗科斯区当老师,这时我们俩的手机都不通了。我们8岁的女儿在东32街上的市立116小学读书。她的小学正位于中城洛克菲勒大学和下城燃烧著的世贸中心之间。我不断尝试,十几分钟后终于打通了116小学的电话。学校说,老师会和学生一起留在学校里。家长可以把小孩留在学校里,也可以接走。

    等到第二架飞机撞进了世贸中心的南塔后,我决定离开实验室,步行去学校接我女儿。一路上,除了拉著警笛的警车和消防救护车外,曼哈顿的交通己经全面中断。我沿著宽广的第一大道往下城方向走去。街心和人行道上挤满著成千上万在下城金融区上班的男女老少,这时面无表情默默地迎面走来。人流把宽广的大街挤得密密麻麻,其中有许多满身满脸覆盖著白灰的人。我猜想,当两幢高塔倒塌时,他们一定还没走离世贸中心多远。这天,素以冷漠和自傲闻名的纽约人身上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只有老纽约人才能感觉到。譬如,陌生人眼光相遇时会微微点一下头;偶而出现的公共汽车停下时,年轻的人们会自觉地躲开,继续步行,让年老体弱的上车;街角的韩国杂货店也挂出了告示牌,免费向行人供应咖啡。

    把女儿从学校接回家后,我们俩在电视机前坐了一天。傍晚上到我们住的东河岸边公寓楼顶,去看下城升起的烟柱。这烟柱一连烧了十几天,空气中都能闻到甜甜的尸焦味,让我回想起小时候路过上海龙华火葬场门前的气味。晚饭时,我太太还是进不了曼哈顿,我就和女儿两人一起吃饭。我不知道,年幼的孩子是否理解今天这事件的意义。我想从她能感受到的角度来对她解释,于是在饭桌上对她说:今天晚上,纽约会有许许多多小孩在等爸爸妈妈回家吃饭,但是,他们再也等不到他们的爸爸妈妈了。

    她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但她什么也没说。

    之后的那几个星期里,我们逐渐了解到,那些劫机者都是一些年轻而狂热的宗教信徒。我们也知道了,这些以身殉教的自杀者在世界的另一些地方正被人们尊崇为英雄。就在昨天,纽约市还和‘真正的’美国格格不入,其纸醉金迷被中西部的‘爱国者’骂作道德败坏。一夜之间,纽约变成了美国的象征,一座英雄城市,使我们受宠若惊。和我一起工作的女护士凯伦对我说,这些劫机者一定是对我们美国的自由体制和生活水准妒忌,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说,我不觉得是这么简单,但也不知如何才能向她解释清楚。

    在布什总统准备入侵伊拉克的前夕,我和我妻子带著女儿一起穿过充满敌意的警察设置的层层防暴封锁线,步行到了曼哈顿中心的时代广场去参加数十万人举行的反战聚会。我知道,即使这场无谓的战争打赢了,美国和世界也不会因此而更加安全。相反,仇恨只会换来更多的仇恨,残忍和疯狂不会创造出有希望的明天。

    在过去的十八年里,我把童年的记忆一直深深地埋在心底。慢慢地,这些故事也不再回来打扰我。九·一一事件之后,看著电视屏幕里阿拉伯劫机者的年轻面孔,和狂热的基地战士摇动在空中的冲锋枪,我不由地想起了件件往事。红卫兵手中挥动的宝书,黄浦江里漂流的死尸,混在雨水中流向阴沟里的血水,西游记里闯祸的孙悟空,和在另一块土地上,另一个时代里,另一场革命中,那千百万年轻人被误导的热忱和他们那荒谬的牺牲。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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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onaRawson
啊?惊喜又不舍地占了这个世纪大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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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谢谢Fiona的支持!你建议改简体版对我太有帮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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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onaRawson
啊,原先以为是半个同行

现在看来算半个校友

我是在NYU神经系做的第一任博后,比你loser一些:之后又做了一任博后,共七年。苦大仇深,正式工作很晚,所以现在还很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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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onaRawson
不客气。有个建议:你写的主要是你自己的经历,其实你文中提到的、和你作伴的好多人的经历也值得写。在征得那些人的同意

后,你也可以改头换面拿来写一写啊,都会很好看。

最后:除了故事好,文笔好,很多思想也很棒。感谢作者给我们分享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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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谢谢你的建议。是考虑过改成Autographic novel,就可以放开来写了,也可以适当地“撒撒糖”。 不过

一旦完稿后,再改就受到了很大局限。会继续考虑,不过还需要写美国。。。可能把美国经历改为小说吧,人物都在,写自传很难不踩到别人的funny bones。

S
SnowOwl
NYU校友!我也做了很多年博士后,主要

是自己折腾的。科学家生活在NYC不可能不荷包见底,最后我也离开了。在纽约住了20多年,目睹华尔街和房地产发展商(老川之流)如何把中产阶级和劳动人民一步步赶出曼哈顿。。。

浮云驰
冷静的反思,从大兴安岭到纽约,从文革到911,革命宗教民族国家都是煽动青年热血的有效口号,人类社会就是这样一代代过来的
望沙
恭喜完篇,励志故事,符合大部分北美移民心路历程
望沙
其实精英有能力都跑了,底层民众怎么办?这才是中国每代人思考的问题,这个话题太大了
美国严教授
完了?

恭喜完篇!

David Baltimore是我的大师兄,曾在洛克菲勒大学先后师从同一个导师。

我正在写CUSBEA回忆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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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onaRawson
会发到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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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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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目前,底层民众似乎都回去怀念毛泽东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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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谢谢望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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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谢谢严师兄!那你是在Donnell实验室?期望看到你的作品。
可能成功的P
首先恭喜完篇!原创论坛最为独特的文字。也为作者鼓掌,能够从各种逆境中求生存,并且可以掌控自己方向的学霸。撒花!
可能成功的P
结尾一篇选择了独特而有厚度的事件。这种对比和反思发人深省。年轻人的热忱必须有智者的引领和制度的约束,才能成为理性的力量,

可惜,很多时候被利用。对他们的狂热,在保护、打压、利用之间,尽显道德观。

可能成功的P
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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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ntworry
从大兴安岭到纽约,真是跨时代的一大步。恭喜完篇,从你小说里了解到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非常有意义。
A
Anthropologi
恭喜完篇!一个传奇而又励志的故事,有血有泪有思考。很有启发,赞雪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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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vie999
恭喜完篇。最值得写的是大罗,大罗故事的意义超越我所看到的知青文学,写出来,很可能是传世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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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onaRawson
对啊,不需要修改目前的文章。另起炉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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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谢谢可可的一贯支持!你们的鼓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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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谢谢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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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谢谢安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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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有机会见到大罗时,再继续挖掘他的故事,足够写个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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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or_bird
恭喜完篇!谢谢给大家带来了这么好的故事。
悉采心
从奔赴北大荒的一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到曼哈顿反战游行中的一位

医生/丈夫/父亲,为你一路逆袭而收获多彩/出彩的人生而点赞,更为你的精神高度的提升而钦佩。全文叙事清晰凝练,富于反思,遣词造句绝对文科生,不得不起身为你鼓掌!

 

冷雨无声
祝贺大作完篇!可惜明天没有看的了

多谢这些天来分享这样精彩的佳作。继续写些别的题材吧。有经历,有思考,又很会写作的人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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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谢谢彩鸟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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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采心的夸奖太让我汗颜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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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谢谢冷雨!下一步是尝试动笔写美国的经历 (巨大的挑战)。New Year resolo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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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可可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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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New Year resolution…
基多山人
正常的人类社会千姿百态-包括正义的战争

‘。。。我知道,即使这场无谓的战争打赢了,美国和世界也不会因此而更加安全。相反,仇恨只会换来更多的仇恨,残忍和疯狂不会创造出有希望的明天。’没有正确的三观,无法作出正确的判断。正常的人类社会千姿百态-包括正义的战争。我们反对的是非正义的战争。当北约军队(包括美国)全部退出阿富汗的时候,我们向基本完成反恐战争的战士们致敬!你难道没有感觉现在的世界比侯赛因天天 嚣张跋扈的年代要安静许多吗?模糊的反战,是对英雄的亵渎、对恐怖分子的宽容。建议你认真读一读礼运篇,听一听历史是怎么说的。252个字母读透了,能使你心明眼亮、著书立说、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