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上的飞龙鸟》(四十五)风向初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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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楼主 (文学城)

 

风向初转

 


    1977年4月,我和四个三合男青年一起坐火车回黑龙江。在这一星期的旅途中,两年前伴随我的兴奋感此刻踪影全无, 一路看到的乞丐盲流也引不起我的同情心。 与两年前离开上海时相比,这次去三合的心情更加急切。倒不是因为边境还有任何神秘感,我们只是想儘快度过这四五天的挤车,抢座,不眠,和又渴又饿的煎熬。

    我们一行人都不约而同地穿著打了补丁的衣裤,披著下乡时发给东北知青的,这时已经油迹斑斑的草绿色仿军用棉袄。我们知道,这身装束足以让大多数乘客远离我们,使我们有可能在拥挤的车厢裡佔据最大空间。我们肩上一前一后搭上两个旅行袋,里面装著只有在城市裡能买到的食品和衣物,上不对号的慢车时有意大声喧哗地占座位,其他旅客避尤不及。那年头,在火车上没人愿意和知青找麻烦。知识青年离城返乡时那心情要多糟有多糟。你要和他们讲理,他们动不动就出拳头,嘴里还嚷,这辈子反正要死在农村了,杀了你也不过抵上我一条命,老子倒痛快。

    离开上海时我们乘的上海到哈尔滨的56次直快,车上对号入座,也供应盒饭。盒饭种类单一,往往是红烧肉(或梅乾菜烧肉)加蔬菜的盖浇饭,两毛钱一盒。买盒饭的多半是出差干部和城裡人,而大多数人都吃自带的馒头包子或其他乾粮。在火车上,几乎人人都有一个搪瓷杯用来接水泡茶,通过杯上的印的字儿往往可以看出旅客的职业和所属单位。国家企业给职工定期发放搪瓷杯作为一种福利,上面印著单位名称,如蚌埠冲压机床厂,南京第三冶金局,等等,展示出来神气得很,也往往成为陌生乘客之间打破沉默的话题。军人的白茶缸上千篇一律地印著五个红字,是毛主席手书的“为人民服务”,而小学生的往往写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们没兴趣和别人攀谈。上海到哈尔滨的快车要走上四十个小时,我们要乘著这段有座位的旅程抓紧睡觉。到黑龙江后换成慢车,往往会有几个无座的不眠之夜。唯一例外的是小杨。他的邻座是两个女青年,小杨和她们谈得眉飞色舞。两个女青年在上海民航分局工作,这会儿去河北保定的空军机场培训。小把我们在黑龙江的生活讲得天花乱坠,让她们听入了迷。到她们下车时,小杨想和女孩交换地址,人家则支支吾吾,最后就是没留。她俩下车后,我们把小杨好一顿取笑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结果,小杨的一脸晦气让我们感觉自己太缺德了。

    离沪前,我已经把小青留给我的地址条撕碎扔进了字纸篓。

 

    一出山海关,关内文化就留在关内了。东北这地方,好汉无赖自顾自,管你是土匪强盗,阳关大道各走一边,犯不著我就行。坐在我们对面的是三个从河北农村初次来闯关东的农民。其中年长的一个三十出头,被叫作大哥,穿著一件褪了色打了补丁的绿军装。他在北京服过役,见过世面,话语不多。另外两个小伙子好像刚过二十,不停地向我们打听黑龙江的情况。他们最感兴趣的是在黑龙江干上一天活,是不是真能挣上一两块钱,因为在他们家乡每天的工分只值两三毛。当小伙子听说,夏天打草时一刀打下的青草晒干后能卖一毛钱时,他们脸上的兴奋感让我回想起我上次坐这在趟列车时的感觉。大哥这时看著两个小老弟,眼神里明白地表示,记得我怎么告诉你们的吗?

    聊著聊著,一路上没加入我们谈话的小杨提醒说,说再过两站就到加格达奇了。

    我们都知道小杨插话的原因,而那三人脸上没有任何反应。

    小杨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

    我问大哥:“你们有没有边境通行证?”

    “什么通行证?”

    他们显然都没听说过进入边境需要旅行文件。

    大哥答道:“我们不到边境上去。”

    我解释,过了加格达奇后没有旅行文件地人都是非法人员。

    “操他妈!” 大哥骂了一句。

    小杨说:“火车到下一站你们就下车,沿铁路线走一两天。过了这一段就松了,那时再上车。”

    “那我们的车票…”

    我说:“这会儿天气不冷,爬煤炭车吧。一路小心就没问题。”

    列车靠站后三人谢了我们,扛著行李卷下了车。

 

    从加格达奇到塔河这一路上火车照例是走得悠悠哉哉的。在林区的每一个小站列车都要停五到十分钟,而在这些小站上鲜有乘客上下车。林区列车上不供饭,车厢尾的水喉一路上也出不来一滴水。我敲了乘务员坐舱的门后,她手里拿著快织好的毛衣打开门问我有什么事。我告诉她我们的嗓子快干裂了,她指了指车尾让我去找车长。找到车长后,说是暖水泵出了故障,需到终点站漠河后才能修理。

    这时不用提醒我们就知道已经回到大东北了。

    列车在翠岗站停下后,我们问乘务员要停多久,我们是否有时间去站裡灌水。乘务员说,机车头这会儿也要灌水,起码需要20分钟,让我们放心下车。

    我们直奔候车室边上的锅炉房,把我们的搪瓷缸和铝饭盒统统倒满了开水,又小心翼翼地端回车厢。接著几人回到月台上舒展一下筋骨,抽烟的也都点上一只烟。我也要过来抽上了两口。

    这时过来了个当地人,问我们要不要买此地稀有的土产。我们以为他卖的就是木耳或猴头之类的山货,于是告诉他,我们刚探亲回来,不是回城裡去,不需要土产。他狡黠地笑著说,大哥们去看看再说吧。

    我们对视了片刻,就跟著他走到了站台的尽头,看见那儿有三个人守著一个用毯子盖得严严实实的小拖车。那个人对等候着的三人点了点头,他们就把毯子揭开,让我们看里面的土产。

    拖车上的一个用板条钉的笼子里关著七八只挤成一团的飞龙鸟,这是一个个都在哆嗦著,轻轻地叽叽喳喳地叫著。它们身上的冬季褐色羽毛开始脱落,红褐色的夏季新羽已经非常明显。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见到过飞龙鸟,也没见过它们如此可怜。这些习惯了在大兴安岭上空翱翔的飞鸟,萎缩在不属于它们的牢笼裡,虽说谈不上虎落平原,此刻连草鸡都比它们尺高气扬。

    我们告诉这几人我们没兴趣,而他们硬缠著我们不放。我们这时本来就够坏的心情被他们更搞得登峰造极。我们走到边上,悄悄地商量了几句后,李援朝一步上前扯开了箱盖,踢翻了笼子。几只飞龙鸟翻倒在地后,扑扑翅膀,一个个飞上了天空。它们一个跟一个地扇著大翅膀,噗嗤噗嗤飞去了远方。

    那几个人隔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时找了几根棍子围了上来。

    “妈的,你们捉飞龙鸟犯法!” 我们嚷著,也拿上了几根木条。

    这时火车汽笛拉响,我们转身奔回站台。等我们跳上缓缓移动的车厢后,那几人还一面骂著一面追赶。站在车门口的小杨拉著车厢的扶手,用一隻脚踢开挥舞过来的棍子,直到那几个人被甩在后方。

 

    我们一行人赶在民兵连整编之前回到了村里。按照惯例,今年整编后我被编入去呼玛河南的向阳村的男班。通信员只当一年,卸任后发放到河南去‘流放’一年,以便使他和连部领导的关係淡漠掉。接下去的那一年,照例他会提成副班长。人们告诉我,这个序列从来还没打破过。

    接任我的是小杜,也就是跟我一起翻过车的那个齐齐哈尔青年。

    向阳村远离边境三十公里,和三合村比,算是内地。这块原来没有人烟的荒草甸子如今成了我们的粮食生产基地,种的麦子不光自己消耗,还可以上缴公粮。

    呼玛河的南畔从古到今除了野兽和猎人外几乎没人光顾。如今,一条曲曲弯弯的土路从白银纳接到了呼玛河边。渡过呼玛河后,再走上几公里的林间便道,就到了这片荒草甸子。三合知青几年内把草甸子里的几百顷干地开成了麦田,在山边的土坡上建了一个小村落。这个小小的村落和大兴安岭所有的新兴村镇一样,都有一个革命气息扑鼻的官名。它叫作‘向阳村’,但村里人人都管它叫‘河南屯’,意为呼玛河南面的屯子。 河南屯周边几百顷的湿草甸子常年泡在水里,没法耕种,齐腰高的青草倒是密密麻麻。每年村里牛马吃的干草,就是夏天在河南屯打下来的。

    民兵连整编一星期后,派驻河南屯的两男一女三个班就打起行装开拔。连里大部分的青年提到人烟稀少的河南屯就倒胃口,但也有少数人员志愿报名。这里面有刚失恋的,有想避开大伙找个清静的,也有痛恨半夜起来站岗的。河南屯不在边境线上,可以每天睡到天亮。

    河南屯建在一片朝南的山坡上,一共有七座木壳楞房。除了男女宿舍和厨房外,还有一个工具房和一个粮库。山脚下的平地上建了一个打麦场,两头各支了一个篮球架。河南屯的人员在秋收后全部返回三合,冬天没人留守,走前把门窗统统钉死。说是要在河南屯呆上一年,实际上就是从五月到十月,五个多月而已。男生班在盛夏的七八月里,要驻进湿草甸子里去打草。他们在河南屯住的时间就更短,只是春耕加上秋收而已。

    在我准备离开河南屯开进湿草甸子去之前,上海寄来厚厚的一封信。信是妈妈写的,五六页纸,兴奋的语气洋溢字里行间。妈妈告诉我,根据北京刚到的可靠消息,明年大学招生的方法会有重大改革。当时,大学招生面向工农兵,每年秋天从基层挑选有实践经验的工农兵学员进大学,学制三年。招生标准中,政治可靠是头条,要经群众推选和领导批准,文化考核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每年大学招生时,托人送礼,开后门,找关系,成了文革后的一种新风尚。一星期前,中央召开了全国教育工作座谈会,商议如何培养人才以满足‘四个现代化’的需要 ,决定恢复文革前的高考制度。

    没有经历那个疯狂时代的年轻人,今天应该很难想象1977年恢复高考的政治内涵。1966年文革是从大学校园里开始的。大学红卫兵在伟大领袖的指挥下,首先打倒了高校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然后冲出校园,把烈火烧到了祖国的每一个角落。其后,大学面向工厂农村军营招生。连高中课程都没上完的工农兵学员进大学后,一边学习文化,一边改造大学,会成为既有实践经验又有高度文化水平的大学生,这在文革时种种现代神话中,可謂登峰造极了。恢复文革前的高考制度,无疑是向全国人民宣布,过去十年的文革是一大失败。

    当时的中央也许还不急于用恢复高考来发表政治宣言,但此刻面临的紧迫问题是千疮百孔的中国急需各行各业的人才。当我们国家在伟大领袖指挥下大搞政治革命,从精神和肉体上摧毁各种人才的过去十年中,在位于地球另一端的贝尔、冷泉港实验室里,在硅谷,在斯坦福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一场对人类历史意义深远的科技革命正在悄然展开。电子信息和生物技术革命虽然不像我们的文化大革命那样轰轰烈烈,但我们一旦十年梦醒,才发现资本主义国家已经把我们甩下了一大截。若我们再不追赶,用邓小平的话来说,就要被历史淘汰了。要是在这场科技革命中被打败了,牺牲了几千万人的生命换来的江山,还不是照样改变颜色。对于干了一辈子革命的老人们来说,这种前景是不堪设想的。

    教育座谈会由刚刚复出的邓小平主持。会议开至一半,邓小平征求专家们的意见,问怎么样能尽快把大学生的质量搞上去。议了一段时间后,有胆大的人提出,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恢复文革前的招生方法,重新组织全国统一考试。这提议正中邓小平下怀,他一锤定音,决定77年秋季招收工农兵学员的准备工作立即停止。教育部要在77年底或78年初组织高校全国统一考试。

    接到妈妈的来信后,我不敢相信这信上说的一切会成为现实。报纸上每天都在强调,要按照既定方针办,要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工农兵‘上、管、改’大学,这个文革象征性最强的新鲜事物,谁想到会一夜之间被推翻呢?不过回头想想,刘少奇,陈伯达,林彪,四人帮,也不都是在人们毫无预料的情形下,说推翻就推翻了吗?邓小平被推翻复起也不只一次了。

    我悄悄地和几个好友通了气。大家都觉得即使中央下了指示,黑龙江省委在执行时也会大打折扣。黑龙江省天高皇帝远,自己搞自己的一套。省委领导一向左倾得厉害,要是加上单位推荐一条 ,没人能确定自己能否过关。

    过了两天,妈妈的第二封信又到了。这次妈妈说,恢复高考已成定局。而且,今后高考,人人都可以报名,不再需要领导或群众推荐。妈妈说,这是一个大好时机,我应该马上赶回上海补习迎考。妈妈说,要是村里领导不批准,尽可用她生病作理由请假。

    这天晚上我在铺上翻来覆去地睡不著。后天我们男班就要进草甸子打一个多月的马草。打草季节是河南屯最忙的日子。冬天伐木的黄金季节,成败取决于夏天干草的产量。打草季节裡,男生班裡每一双手都不可缺。我一走,不是跟大伙过不去吗?去年大头的爸爸在夏天去世,队里也只准了一个月的假。说妈妈生病,给两星期的假就不错了。
想来想去,不能对不起这些哥儿们。

    第二天,我给妈妈写了回信,告诉她,我会等农忙季节一过就请假回沪。再过了一天,我和大家一起打起背包,开拔进了大草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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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安岭的飞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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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onaRawson
哦,开头的心理转变真有意思。我猜的啊,从某种意义上说,知青和参军的经历差不多吧?参军也是类似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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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onaRawson
搪瓷杯那里很亲切。我还用过绿色的军用水壶,至今记得套着水壶的几条绿带子是怎么绑的。啊,飞龙鸟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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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和两年前下乡时的感觉反差大极了。知青不用注意形象,越坏越没人惹你 :)
可能成功的P
二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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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搪瓷杯是那时候“不经意”地显示身份的工具,哈哈。多少对鸳鸯恐怕是这么配上的。。。
S
SnowOwl
请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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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ntworry
飞龙鸟的来历原来在这里啊,这看着跟雉鸡很像。那你是不是就快要去高考离开北大荒了?我们大学时候还用搪瓷杯,搪瓷饭碗。
A
Anthropologi
也觉得像锦鸡。看来要考大学回城了。这时毛周就快逝世了吧,好像七十年代末,接着四人帮就倒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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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yishiwc
那时候,干一年活,能养活自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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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onaRawson
哦,哈哈哈,和现在开奔驰是一样的
绿
绿珊瑚
现在有时也会怀念起当年火车上的盖浇饭,二毛钱,凸凹不平的铝饭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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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照片是网上下载的,可能不准确? 我把它给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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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下面不久就开始叙述考大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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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我把飞龙鸟照片删了。可能是网误。记得比这大一些,翅膀也大不少。这时毛周已经双双离去了,四人帮也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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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我们那儿靠伐木,收入极高,一天满工分红一块八角人民币。其实还可以分更多,不过压顶在1.80,说是不能超过大寨。
S
SnowOwl
觉得很好吃是吧?我也是。估计那时的食料是比现在好,100%有机,非转基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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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是,那时要是有一份国营企业的工作,在好的城市,就是值得追求的对象。
可能成功的P
为解救飞龙鸟喝彩!
可能成功的P
“从精神和肉体上摧毁各种人才的过去十年”,希望不再有。那时候是不是高考以后户口就到了学校?然后再毕业随分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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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谢谢可可。那些飞龙鸟真有点虎落平阳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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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是这样的。大学分配时户口又是一关。那时上海地方院校分配时都能把上海人留在本市,所以有些考生放弃复旦交大(全国分配)而选读

地方院校如上海工学院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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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iyishiwc
高收入了,有些知青都养不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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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是的,去安徽的一些地方一天只能挣一两毛钱。
浮云驰
打架这段很东北了,恢复高考给了很多人希望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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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ubtfire
飞龙鸟 (Hazel Grouse),北美还真没有,中国也就东北有。https://ebird.org/species/haz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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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高考是当时的一股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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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谢谢提供这个信息!
悉采心
披著下乡时发给东北知青的,这时已经油迹斑斑的草绿色仿军用棉袄——那时候军大衣、军帽很流行,

我的堂兄因为军帽被抢气得要拿刀跟对方决斗。。。

 

再过了一天,我和大家一起打起背包,开拔进了大草甸子——有东北银民的仗义,没白去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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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和现在的加拿大鹅差不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