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伍斯特》(二)

小乐即安
楼主 (文学城)

 

(六)

  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当你回头去看一段有些艰难的时光,会有一种隔着时空距离的笃定和轻松感,甚至会在不知不觉之间,忘记当初那种不知前方会如何的不确定性所带来的巨大的焦虑?抑或是,一开始的那种难以自控的忐忑不安,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无端地慢慢变成一种似乎没有依据的安全感?这样的情绪,到底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脱敏?

 

  我还记得,疫情刚开始的时候,每次下班回家,我都要花上一个多小时,在车库里整理消毒我的工作用品,洗换衣物,用紫外小灯消毒车厢。虽然这些努力,有些后来被证明是不太必要的,有些则提高了我的个人卫生习惯。现在还继续坚持着。但绝大部分都已经被我放弃了。

 

  归根结底,我们都没有预料到,这不是一次冲刺型的短跑。

 

  疫情刚开始的时候,有很多双焦虑的目光集中到了口罩上。一月底,我给国内的同学和家人寄了些口罩。三月中,他们又纷纷给我寄来各式口罩。印象深刻的是,其中有五只N95,绕着地球飞了一整圈,重新回到了我的手中。后来,我将它们赠送给了一位有需要的同事。得到他的赠言,“愚兄痴长数载,心内十分感激”云云----其实说起来,不过是很小的事。

 

  可能当时,在那个情境中的我们,很容易就动用感情吧。如今想起来,觉得很温暖。

 

  某一天上班路上,我带着烦乱的心情,坐在车流里闷闷不乐。对未来的担忧,很让人抓狂。这时,我的手机突然叮咚作响,是我的大学校友燕子打来的电话。我想了想,没有接。我猜她一定是要问我,孩子们该不该继续到学校去上学?那时我真的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自己也在逃避着它。关心则乱。并不因为所谓科学数据的分析,就能让身为父母的我们做出感到心安的选择。

 

  接着,我收到了一条她发来的手机短讯。

 

  “小乐,你大约在忙。今天我们去给你Fedex了一百只工业用N95口罩,是上个月在家得宝抢到的。你在工作的地方,一定要注意安全,小心小心再小心。”

 

  我愣住了。感激和惭愧,一下子涌上心头。

 

  我的另外一位朋友,在同城一家儿童医院工作的晓华,当时刚从国内探亲回来。她说起国内的疫情,说起她健康欠佳的父亲,心情十分黯淡。她的一位女同事闻言,想要给她一个拥抱,她推辞了。对方说,“不要紧,我不怕”。然后,坚持着给了她一个拥抱。

 

  晓华说,那个拥抱,给了她很多温暖的力量,她很感激。

 

  有一天她说起,她们医院阳性医护的数量,已经是阳性患者的几倍。儿童相对来说不容易被感染,这是全世界都觉得庆幸的一件事。晓华说,她也定了口罩,包裹到加州了。两天后她要上班,她预算着应该可以抵达。我深知她的为人,不到为难处,绝不轻易朝人开口。

 

  于是我说,不能指望邮包。我进城一趟,给她送些口罩。

 

  她说,你邮寄几个给我吧。本城应该可以第二天到达。

 

  我说,我已经出门了。比起自己跑一趟,去邮局我更担心安全。

 

  一路很顺利,车很少。君爸嘱咐我,要调成车内空气循环(笑)。

 

  到了晓华住处的楼下,她早已等在路边。我提前告诉过她,我那几天上班很小心,自觉没有症状,我也戴了口罩。给她准备的包裹,我是带着手套操作的。

 

  我打开车窗,将包裹递给她。她快速递给我一幅她画的水彩。然后她匆忙说到,她已有三周没有出门,没有见过任何人。

 

  我笑,“从今往后,先确认彼此是否有感染的可能,是与朋友见面的先决条件了。”

 

  我朝她挥挥手,倒车离开。

 

  我拿起那副水彩看了一眼,是一丛热烈的向日葵。

 

  下方写着一行小字,《等待夏日》,送给小乐,2020年4月。

 

  手机短信进来。有一行话,

 

  “My life is secured. Safe drive.”

 

  朋友之间这样的玩笑,因为夸张,因为激动,竟然很有几分动人。

 

  我与晓华的友谊起始于学生时代,说来很是深厚。但是,她来本城进修的这三年间,我们也只见过两次面。手机的便捷,让人几乎觉察不出还有与老友见面对谈的必要。我只在她来此地的第二年,抽空去城里见过她一次,吃饭闲聊。结束时我说,下次我来请。她说好。

 

  第二次,便是这回在车旁的匆匆一瞥了。

 

  再后来,她在疫情期间,毕业找工作,搬去了外州。

 

  于是,我也只能对过去的承诺食言了。

 

(七)

  在回忆里,一开始的那段时光,充斥着如上所述的焦虑和担忧。回头来看,有些情绪似乎是过度而不必要的。只是,当我们身在其中的时候,我们无从知晓,也无从去把握那样一个合适的度。

 

  What if,是经常自觉不自觉地要问自己的问题。

 

  我和印度裔医生普丽常常一起工作。

 

  有一天她问我,“小乐,我有点想搬出去住。你觉得呢?”

 

  普丽是独生女,和父母一起住,家境优裕。她曾说过,父母向她暗示,希望她休息一年。但是,普丽是一位独立的年轻人,一直继续工作。她唯一担心的,也是害怕自己会将病毒带回家,传给父母。

 

  我告诉她,我和君爸也讨论过同样的问题,最后的决定还是让我在休息的时候居家隔离。一个是为了我自己生活的便利,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都方便许多。一个是为了孩子们,他们还是可以看到我在家里,听到我的声音,有安全感。我曾想过,一旦我出现阳性症状,我会搬出去住。这个提议,老实说我是有些心虚的。携带着病毒去旅馆,传播给他人?这种想法,也太猥琐了一些吧。

 

  我记得当时君爸说的话,让我感到很温暖。

 

  他说,“那怎么行?万一你病重昏迷,在家里我们还能及时发现,送你去医院,在旅馆里你一个人,出了事怎么办?”

 

  所以,我上述那个自私的想法,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普丽告诉我,她知道伍斯特有一家旅馆,专门接待那些有隔离需要的住客,包括一些医护人员,会给我们折扣价。旅馆里不设中央空调,对其他住客的危害应该比较小。

 

  她说,她预定了四月中旬的两周,要搬出去住。

 

  我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不知道该给什么样的建议合适。

 

  虽然我马上联想到,在家里我住的房间,我要不要把空调的出风口拿胶布贴起来?最后,我决定不开暖气,避免空气流动,这样心安一些。好在已经是四月多了,天气并不算太冷。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遇见普丽。我问她,你去旅馆住了吗?

 

  她说没有。她说她爸妈采用了同样的理由。怕她一个人在旅馆出事,他们会更坐立不安。

 

  她说,“我也一样,我在家能看着我父母,我自己也放心一些。”

 

  她说,“我和我爸妈,必须彼此生活在彼此的视野里,这样才能各自放心。现在和从前唯一的区别是,晚饭我们不在一起吃,我端回自己的房间吃。有一天,我妈妈抱怨说,她都快记不得我长什么样子了。”

 

  说完她哈哈大笑。

 

  与此同时,普丽是一位积极寻找结婚对象的可爱女性。她总是诙谐地说,

 

  “病毒跟我的八字不合。在我的青春年华逐日逝去的危机里,它给我的约会生涯设置了前所未有的障碍,简直是大萧条时代的再现。”

 

  于是我笑说,

 

  “普丽,快去嫁给现时现刻依然愿意与你见面的第一个人。那人一定值得托付终生。”

 

(八)

  然而在工作中,当时的情况真是让人沮丧。最难过的,是无法面对患者的提问。

 

  有一位患者,在我告知他有病毒肺炎的时候,他平静地问我,

 

  “那么现在,您将会用什么药物给我治疗?我将会有哪些选择?副作用是什么?”

 

  我无言以对。

 

  我感激他那份纯然的信任,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他的问题。

 

  一个在通常情况下,我多多少少总会找到一些答案的问题。

 

  难道我要实话实说----您不看看新闻吗?我们目前没有针对这个病毒的药物。

 

  这样的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在我们接受培训的时候,经常要做的一件事,是要练习如何去给予患者不好的消息。我们常用的策略,是告诉患者,“很遗憾发生这样的情况。不过,现在发现,比半年后发现要好。而且,这是一种可以治疗的病情。现在,让我们帮助你,我们一起来面对它。”

 

  这样的话,一般来说,会带给患者一定的安慰。我想,它源自于一百多年前特鲁多医生的那句名言,“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

 

  可是在2020年的三四月份,在病毒肺炎还没有确定的有效药物时,是很难面对患者那些殷切的目光的。我们所能给予的,只有支持治疗。吸氧、营养、调整水电解质平衡。那些不幸进入重症监护室的患者,他们需要接受更高级别的支持治疗,包括呼吸机。

 

  在精神上,我们所能给予的,只有安慰。

 

  有时,是医疗工作者强作镇定的安慰。

 

  有的时候,我甚至背离了不能给予false assurance----错误保证----的准则。对于相对年轻的患者,我会坚定地对他们说,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所有你这个年龄段的患者,全部都康复了。请你相信我们,我们有经验。我个人认为,当我们没有针对病毒的特效药时,为什么要让这些身处负压病房正在吸氧的患者,独自去承担那份沉甸甸的担忧呢?担忧那百分之几的恶化的可能性?

 

  不如让他们卸下重担,无缘无故地去相信,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康复。

 

  我不想让概率论成为他们康复道路上的障碍。

 

  我不想让困扰我自己的what if,去困扰这些和我相比处于更加危急境地的无辜的人们。

 

  五月一日,瑞德西韦(remdesivir,昵称“人民的希望”)获得FDA批准,用于治疗病毒肺炎的重症患者。一开始因为药物不够,只能用于每分钟吸氧4升及以上的患者,后来渐渐放宽到所有需要吸氧的患者。在这个过程中,每一步的进展,都让大家感到兴奋。

 

  再到后来,新英格兰医学杂志上发表了数据,RECOVERY这一临床研究表明,对吸氧患者而言,地塞米松激素疗法,降低了病毒阳性患者的28天死亡率。我们的手中,终于又多了一项武器。

 

  大约是六月里的一天,有两位医生出现在我和普丽常呆的电脑室。电脑室里有一台小小的咖啡机,他们来喝咖啡。其中一位长者,一位年轻人。

 

  我隐约看见了那位长者的名牌。他前不久刚刚因为病毒肺炎,进了重症监护室,上了呼吸机,情况很是危急。看到我们俩,他们便问,临床上情况如何,于是大家很亲切地交谈了几句。

 

  我问那位长者,是否介意告知,当时是如何感染上病毒的。

 

  他说不介意。他说是因为给一位病毒阳性的患者气管插管,估计是因为病毒的浓度比较高,即便戴了N95,手术室里当时有好几位同仁被传染了。他是病得最严重的一个,自己也没想到。

 

  我很想问,那您现在又跑回来上班了?不害怕吗?

 

  但是,看着他的笑脸,这个问题我很难问出口。

 

  他们端着咖啡离开后,普丽对我说,

 

  “你知道他旁边那位年轻医生是谁么?”

 

  “不知道”,我摇摇头。

 

  “他是心脏科的某某,之前也感染了病毒,顺利康复了。很多康复了的医护主动捐血浆给我们的血库,正好他与长者的血型相配,于是他们成为了我们这里第一例实验性输注康复者血浆的案例。”

 

  “并且成功了!”我兴奋地说。

 

  “是的”,普丽也笑。

 

  啊,多好,这些在同一战壕的人们,这是否就是所谓的,过命的交情?

 

  是的,这就是我想说的,在这场战斗中人们最终找到的三驾马车,瑞德西韦、地塞米松,和康复者血浆。虽然后来,对于康复者血浆的效用存在着一定的疑问,但对当时的我们,它是很多人的心理支柱之一。包括患者,包括他们的家人,也包括我们。

 

(九)

  大约在四五月份的时候,疫情到达了第一个高峰。我的脑海里有一些场景,挥之不去。

 

  我记起这样一位老人,病情危殆。她的女儿是她的医疗代理人。

 

  我记得这位可敬的女儿对我说,

 

  “我的母亲已是高龄,患有老年痴呆症。我不希望她再继续受苦,也不想她去占用ICU的床位。把那张床留给更需要它的年轻人吧。”

 

  说完,她在电话里小声地哭了起来。临了,她对我说,

 

  “医生,谢谢你为我们大家做的一切。你一定要小心保护自己,千万不要感染到病毒。”

 

  此刻再次想起那个场景,想起那曾听在我的耳朵里来自一位陌生人殷切的嘱咐,很容易将泪意再带回眼里。

 

  记得有另外一位高龄的老人,重病缠身,情况也很危险了。

 

  她很希望能继续接受所有可能的治疗。她对我说,

 

  “我的孙女儿这个夏天将会从法学院毕业,我很想能撑到她毕业的那一天。然后,我便可以安心地走了。”

 

  回想起这些话,怎能不让人泪下?是啊,我们都是人,具备人类的共通情感。无论源自何种种族、信仰或文化。

 

  那段时间,医院禁止任何探视者。除了临终患者,被允许有极短的家庭探视时间。

 

  虽然残酷,实属无奈。

 

  我记得有一位临终的老人,独自躺在病床上。在那个幽静的房间里,亮着一盏小灯。因为疫情,他没有探视者。空气里轻轻回荡着一支悠扬的曲子,是电视里发出的山泉流水声,很宁静,也有些忧伤。老人已经处于深度熟睡中,在药物的帮助下,看不出他有明显的不适。他当时接受的是临终关怀治疗。

 

  我想起之前和他妻子的对话。

 

  他的妻子告诉过我,他是一位成功的父亲,一位慈爱的祖父,一个好叔叔,一个热心的朋友。在电话里,她向我回忆起他的一生。遗憾的是,她和家人无法在他的床边,握着他的手,陪他度过生命里的最后一段旅程。

 

  我走进房间,在床前蹲下,握住了老人的手。他蒲扇般的大手温暖、厚实,他的面容平静。

 

  那一刻,无人能替代他的孤独。

 

  我的心里很难过。任何一个人,都不应该有这样孤独的告别。

 

  出来后,我遇到了他的护士。护士告诉我,她和我做了同样的事。在床前坐着,陪他静静地坐一会儿也好。在心里,就当作是他的家人在这里陪他吧。

 

  有一天,有另外一位老人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我正在电话里高兴地告诉她的女儿这件事,我们都觉得很开心。忽然,我的同事向我警示,说这位老人的病床发生了紧急情况。

 

  “她不行了”,同事看着心电监护,朝我大声喊道。

 

  我的心砰砰直跳,我艰难地朝电话的那一头喃喃道,“对不起,你母亲好像不太好。”

 

  我匆忙挂了电话,冲到病房里。那位老人显然已经是弥留状态了。

 

  老人的愿望是DNR,拒绝心肺复苏术。

 

  我与护士搀扶着她,让IPAD另一头她的女儿能再看看她。她的女儿流着泪,抖抖索索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是不停地喊着Mom。

 

  我问她,你想不想拍一张照片?她点点头,匆忙中按下了按钮,拍了一张照片。

 

  那天晚些时候,老人的侄子要求来看她最后一眼。当他出现的时候,我有些为难地嘱咐那位中年人,“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病毒的事,还请千万担心。”

 

  他神情凝重地点点头。

 

  我再次经过病房门口的时候,看见他戴着口罩,握着老人的手,深深地低着头。

 

  这就是告别了。

 

  千古艰难唯一死。

 

  从此,不再有亲爱的妈妈。不再有亲爱的阿姨。

 

  在伍斯特工作的这几年,我经常遇见拒绝心肺复苏术的老人。

 

  通常我听到的说法大约是这样的,

 

  “我已经拥有了一个漫长而幸福的人生,我对自己的一生感到满意。当我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希望能自然地离开。我不愿意用机器维持生命,全身插满管子,像一个植物人那样活着。我不愿意用这种挣扎的方式苟活于世,我更希望让大自然去做它需要做的事。让一切顺其自然。”

 

  很多时候,我试图跟这些老人解释,同意采用心肺复苏术,并非等同于愿意使用机器来维持生命。由于现代医疗科技的发展,有时候,短期的生命支持疗法是有可能将他们带回到有质量的生存状态的。我希望他们在知情的情况下,做出符合他们自己想法的选择。

 

  是的,在记忆中,有很多感染了病毒的老人,选择的都是DNR。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十分钦佩这些勇敢的灵魂。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人生的道理。

 

(十)

  疫情刚开始的时候,我的同事阿尼莎曾对我说过,

 

  “小乐,如果你那么害怕病毒,我可以帮你管理阳性患者,你就帮我管阴性患者好了。”

 

  阿尼莎是那么温柔敦厚的一个人,总是设身处地,事事为他人着想。我从来没见她和谁红过脸,也从来没有听到她说过任何一个人的坏话。她总是那么的善解人意,诚实可靠。

 

  可是,六月初,突如其来,我们得知她不幸患了一种严重的疾病。

 

  我一度觉得愤慨,难以接受。

 

  当时我有一位朋友,颇有些“冷酷”地回复我的疑问,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这件事不存在什么好人有好报的法则,纯粹只是几率问题。我们这些没有得病的人,只不过是因为命运暂时的看顾罢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在情感上,都不太能接受如此理智而冷静的看法。

 

  七月里的一天,我去阿尼莎家中探望她,她的状态很好。

 

  我记得,我们盘腿坐在她家的沙发上,我听阿尼莎平静地叙说着她的遭遇,和她内心的想法。我们喝着茶,吃着一些松饼。我知道我能做的很少,能听她谈谈话,也仅此而已。她的孩子们将客厅让给了我们,乖乖地呆在隔壁房间。她们和阿尼莎很相似,温柔、腼腆,安静地朝我微笑,客气守礼。临走的时候,我一一拥抱她们,她们回以害羞的拥抱和感激。我想,孩子们多少是知道她们妈妈的情况的。这让人伤感。

 

  八月的一天,我在国内的父亲重病。一开始的时候,医生说,因为老人家心脏血管条件的限制,他不能接受手术治疗。

 

  妈妈在电话里哀哀地说,“那你爸爸就可怜了”。那是说到爸爸无法手术,因为年纪大了,也没有化疗的可能性。实在让人一筹莫展。因为疫情,我也无法回国探望他们。

 

  痛苦之际,我将这件事告诉了阿尼莎,她给了我很多关心和安慰,我由衷地感激。

 

  或许是因为这些有些沉重的事,让我渐渐沉默的吧。

 

  我多么希望在我的脑海里,关于这一段的回忆能够翻得快一些。虽然它快不起来。

 

  记得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了爸爸妈妈。在梦里,他们那么年轻。我好象还是一个小小的孩子,被妈妈抱在怀里。我坐在妈妈的臂弯,转头向前方看去。随着妈妈的步伐,一晃一晃地向前移动着。

 

  好象这么多年过去,我从未曾长大。

 

  醒来我怅然了很久。

 

  有一天,我在手机上和大学同学聊天。哥哥和弟弟走过来,问我在做什么。

 

  我告诉他们,我在和我国内的同学说话。

 

  弟弟对我说了一长串的话,我听了很久才听明白。

 

  他说,请我告诉我的朋友,如何当一名医生,然后,我的朋友们就可以教他在中国的外婆我的妈妈,如何当一名医生,然后那个在中国的外婆,就能知道怎样去治好我父亲的病了。

 

  一阵暖暖的感觉,从我心里流过。

 

  哥哥接着问我,“你的父亲病得厉害吗?他会死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孩子这样尖锐的问题。

 

  过了很久,我告诉他,

 

  “外公一定会没事的。等病毒结束之后,我带你们回中国去看他们,好吗?”

 

  孩子们欢呼起来。只是,我心里并不知道,我能否守得住这份承诺。

 

(后记)

  人们常说,一天的时间很长,而一年的时间却很短。在我的回忆里,似乎还存在着其他一些细节可供回想,然而此刻,我似乎也抓不住更多鲜明的场景,来向你叙述我在伍斯特所度过这沉默的一年。回忆将每一天的缓慢与拖沓浮光掠影般滤过,只攫取了以上的几帧画面,将其余的一切变成了一个混沌而模糊的快进过程。

 

  12月中旬,医院开始疫苗接种之后,医护人员的感染率迅速下降。但是,因为节假日的到来和疫苗排期问题,全美迎来了疫情爆发以来最大的一个高峰。

 

  人们忍不住会想,如果疫苗能早点出现,早点通过,哪怕早两个月,会不会避免这个高峰的出现?可能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疫苗是新生事物。而目前的现状,已经是人们所能获得的最大努力的成果了。

 

  2020年,我在工作中告别的生命,似乎比以往要多。

 

  这是一个让人悲伤的事实,也是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然而,从我所见到的这片小小的井空里看出去,我眼中的他们,离开的时候是平静而安详的。

 

  我从这些离去的人们的身上,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勇气。

 

  是他们告诉所有活着的人们,以这样的勇气继续前行,继续努力地生活。

 

  转眼之间,又是一年的四月。而这个四月,似乎比上一个四月,要多了很多的希望。

 

  伍斯特,你会同意我以上的叙述吗?

 

  (全文完)

 

作者说:本文医院场景的节选,后来被编辑发表于某一期的《世界博览》,这里发的是当时的原稿。谢谢阅读。

南瓜苏
乐乐原来是救死扶伤的医生,让人尊敬。
紫若蓝
感谢小乐分享!感谢小乐的付出!抱抱小乐!
望沙
赞,坚持在第一线的人,我们都是逃兵
小乐即安
谢谢大家。我的态度一直也比较逃避,所以才写小说。谢谢聆听。
南瓜苏
儿童相对来说不容易被感染,这是全世界都觉得庆幸的一件事。这句话让我鼻子一酸。
小乐即安
后来发现也不一定会如此啊,所以我一直不太愿意再回头看自己当时写的这篇文字。
可能成功的P
小乐你太了不起了!工作辛苦压力大,家里还有小孩,还能坚持写作,佩服极了!我们躲在家里的,唯有祈祷了。
番桥
小乐,这是你这些日子里发表的作文中,最击中我心灵的两篇。文中的一个个小故事,特别有份量!

向疫情中最可爱的人致敬!

我老公的父亲去年病重,在医院去世。因为疫情,医院不允许我老公飞去探望。他和他父亲关系一向深厚,他的难过可想而知。看到医院里类似的例子,真是让我心碎。

南瓜苏
瑕不掩瑜。乐乐,你是我心中的英雄。
可能成功的P
+100
可能成功的P
唉。
紫若蓝
+100 too
d
dontworry
今天网络有问题,沙发没抢到,写的评论也都没发成功。向小乐致敬。很感人。
小乐即安
谢谢姐妹们!
小乐即安
抱抱番桥
小乐即安
谢谢大家
n
nearby
为小乐大赞!仰望、撒花。这几天太忙,幸好来溜了一下
浮云驰
好温暖啊!向小乐致敬!对于病人医生的人文关怀至关重要!
小乐即安
谢谢大家
G
GoGym
小乐,你写得真是太好了! 真情实意栩栩如生,看得我泪目。原来你是个医生,难得工作家事繁忙还能有那么多个人物在小脑瓜里穿越:)
小乐即安
谢谢:-)
A
Anthropologi
赞!早就觉得小乐有医学背景。
小乐即安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