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的回忆(二)

姚顺
楼主 (文学峸)

小学的回忆(二)

 

另一件让我自卑不已的事情就是拖鼻涕。几乎是从来不曾间断过。鼻子到嘴唇边从来就或多或少的挂着两条。自己没有感觉。老师受不了,当着许多人的面说我。我对老师本来就怕。她这一说,我不仅怕,而且羞。什么羞,就是想一下在人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一下觉得无立锥之地,就是一下觉得活着并不比不活着强。但我又没有办法。我不可能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那是我到高中才有的奢侈品),也不可能掏出纸来,那时,纸很金贵。我的唯一办法,就是用袖子去擦。通常我并不敢那样做。我做过,就是横地方一抹,结果,脸上抹得一塌糊涂,引来的笑和老师的羞辱更多。我只得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让他们看不见自己的脸。我想到死,觉得死一定比这快活得多。脑袋轰轰地地响,觉得身体一点点地方下陷。我不恨老师,也一点不恨笑我的其他人,我恨自己活着,恨自己不能一下就没有了。我恨这个不争气的鼻涕,它让自己这样地遭人嫌弃。哪个小孩不喜欢大人,尤其是老师喜欢?他们一句表扬的话,一个赞扬的眼神,都会使自己如沐春光,喜气洋洋。它们几乎是自己体会自己意义的唯一渠道。什么叫童年幸福?这就是。可谁常得到过它们?把我们当小把戏玩得真多,摸一把头,下巴下掐一下,一天要经过好几回。但几个好好地看看我们,拿我们当回事地说几句话,有几个?我就是这样的被羞被辱,而且没法解脱。再粗再粗的心也经不住刀子狠狠地再刻印。那真是个心里滴血的过程。我哭不出,说不出,做不出,只能本能地尽可能深地方把头低得不能再低,等着老师的离去,等着笑我的人注意力分散开去。这个时候,没有人来安慰找,没有人帮我。自己也从来没想到过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自己有了难事,棉衣扣子扣不上,鞋带散了不会系好让它不散….除了自个儿,还没见过其它的出路。

 

那时也没有人知道这叫感冒。小孩淌鼻涕和穿开裆裤一样,在人们眼光里,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鼻涕流到嘴边了,就去嗅回。觉得是浓痰,就吐掉。清水鼻涕就当盐水咽下去。唇边上积得太多,觉得不舒服了,就用袖子抹。袖子上不久就会结上一层硬硬得像锅巴的壳。会看到老师用手帕,但那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小方块布,我总觉得离自己很远。在我的周围,手帕属于很高级的东西,那是块四四方方上面还印着格子或花什么的。这样精制的东西只有老师才有。所以我对它只有崇仰,没有产生羡慕的意思,我不敢想,自己也会有上一块它。

 

小孩生活中存在着许多困难。譬如,坐的凳子高了一点,鞋子紧了一点,扣子眼太紧,铁皮铅笔盒每次打开关不上…. 都会使他们的生活变得困难重重。但他们又很少能说得出来,怕大人嫌烦,宁愿自己忍着。记得自己很怕扣棉衣上的扣子,太紧,手又冻得疼,扣也扣不上。有时就不脱睡。第二天起床,大人还夸我比平时快。自己听到好高兴。

 

一个小孩这样的困难太多,却往往没人帮解决,就会变得很烦燥,缺乏生活幸福感。我遇到的诸如拖鼻涕,它虽是我生活中的一大困难,但回想起来,除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消失之外,真还没有其它办法。一,家中不可能给我提供块手帕。二,我也没有可能准备许多废纸在口袋里。那时候,纸并不是很容易得到的。就是大人对偶尔流出的鼻涕的办法也是用手一抹,再用另一只手搓。这情形,那老师应该明白的,可她就是那样的当很多人的面讲我。我身边拖鼻龙多得是。也许我淌得太过份了,太让人受不了了。总之,这个困难把自己的头压得很难再抬起来。

 

我真的被压得够呛。但除这之外,我也有几桩自己悄悄开心的事情。教我们拼音课的,是个讲北方话的杨老师,她的名字我永远记得,叫杨丽华。她住在那个我一直很觉得神秘的军事学院的大院里面。她的皮肤比太平门街上的女人白和细,二大毛的发型,穿得永远整整齐齐。她刻了许多的章,谁的拼音写得准又好,就会得到她的一个印着红旗或五角星或三角的印章。红旗是最好的。这奖励对我们每个人都有巨大的吸引力。谁要是得到了红旗章,整个一天甚至一周就会成为全班的骄子,那本子就会被我们好好藏着。我学拼音的本事强,得到印章的次数实在不少。每次得到印章的欣喜心情真叫人难以忘怀。我会一再端详那红旗印章,那么红,印泥印在纸上那么鲜艳,一页作业上面有了这章就完全变了样,仿佛变成了艺术品。我会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那章的每个角落。我心里掀起的走幸福的浪潮。我一时忘掉了开裆裤,忘掉淌鼻涕,忘掉严寒,忘掉去晒太阳。当我没得到而别人得到时,就会真心地羡慕,会走到那同学的身边,一遍又一遍地看那戳,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同学的幸福表情。一点嫉妒都没有,也不会说什么祝贺的话。眼里就是那个戳,那个耀眼夺目的戳。它是我童年的一个憧憬,它构成了我童年里实实在在的幸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走到角落晒太阳,眼睛就不由地在找一个身影。一看到它,就有种怯怯的幸福的感受。那是个纤细修长的身影,总在操场上晃动,跳跃。齐肩的辫子,并不黑,而是棕黄色的,阳光下简直就是红色的。脖子和两腮的皮特别的白,特别的嫩。那双眼睛,大,干净,无忧无虑,自由。她是我心里边的神仙。她比自己高好几个年级,是我们杨丽华老师的女儿。她是自己一眼就看得出和别的女孩不一样的女孩。她穿的是红色并夹着不明显点点的灯芯绒上衣,裤子是草绿的或军人黄的,棉鞋也是灯芯绒的。她总是在跳,跳得那样轻盈。她说大院里面小孩才说的普通话,嗓音很细,说话声音很小。她笑时,只见到,听不到。她的每一个动作在自己眼里,都美丽绝伦,她的每一个表情都让我看不胜看。很偶然,她会离我很近地走过,我就会紧张到呼吸困难,会闻到从她那儿飘出来的甜甜的香气。

 

看不到她时,会觉得很无聊,很沮丧。她使我看不到其他的女孩,她成了我得到红旗印章的另一个愉悦的源泉。而且这个愉悦是另外一个味,我永远不会跟任何人说,我一个人独自品尝。我会很幸福地被笼罩,会猜想她放学以后干什么?这是我童年对异性的第一次神往,它也是我童年的诗。

 

她不认识我,我和她从来没说过一句话。在后来的几年里,我会不断地有类似的经历。所以后来当我听到弗洛伊德的学问时,首先就在一点上承认他,他说了实话。一个小男孩的情史性史真正的开始得很早。它的作用很大很大。譬如说我,上学前对母亲的依恋的情节几乎成了我对那段时间留下的最深刻的记忆。几十年后,许多当时的心理细节都记得,而对其它的,就没有它深,生动,具体。上学后,真正牵动自己整个身心的事也都和女孩子有关。那个年代,周围环境是十分抵触这种情怀的。可有什么用?当然,我把当年的景象在自己的心里重新描绘出来时,又感动又好笑。一个蜷缩在墙角,拖着长长鼻涕,穿着开裆裤的穷小孩,那眼睛竟在追捕着天使,心里话迷幻的的竟是毫无暇疵的爱的王国。

 

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我对那女孩的印象。甚至在别人提到她时,还会假装很没兴趣的样子。真怪,那么小的年岁,在这个事情上的心理过程,行为方式,比在其他事情上要复杂成熟几十倍,几百倍。后来成人后经历的许多类似的事情的,就会觉得,早在童年经历过了。

师太明年三十八
这样的姚顺才是我们迷恋的姚顺

和张爱玲无关的姚顺

 

为人父
姚顺也是个苦孩子啊,小时候没少受羞辱。可我母亲总会说,大鼻涕小子有出息。

初恋的感觉真好,可那是长大了之后才知道的。:)

师太明年三十八
幼时的苦和甜,都被回忆放大了

你不能得出姚顺是苦孩子的结论。

江上一郎
有趣!上海的小学生倒是知道“感冒“的,不过前面习惯还加上”伤风”两字---

虽然比姚同学约早了十年?:)

V
Vivian32817
师太,和张爱玲有关又如何。
唐静安
太肉麻

V
Vivian32817
七少!
唐静安
威威

唐静安
姚顺细腻如女人。
V
Vivian32817
我曾说过你还不懂他。

慢慢地,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了。

唐静安
错。薇薇君。

V
Vivian32817
又看见你的后槽牙了!
.
.川晔
姚先生自己的文字很细腻动人啊!
铃兰听风
一个心思缜密容易感触, 心房心室都藏着事儿的孩子.

看着, 听着, 旦悲且欢, 起落间, 眼眶潮湿.

孩子的难堪, 擦不净的鼻涕, 未干的泪痕 ...... 让我内心难过.

幸好有一些悄悄的开心事儿, 我想谢谢杨丽华老师和她给你的红旗印章, 也十分高兴杨老师的女儿给了你香香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