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上的飞龙鸟》(三十六)星空下的兴安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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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楼主 (文学峸)

 

星空下的兴安岭

    

    通通的敲门声把我从梦里惊醒时,窗外还是一片漆黑。离家一年多了,经常半夜醒来,还以为自己仍在上海。我用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我人在黑龙江,这是连部,外面有人在打门。

    我看了一下钟上的夜光指针,时间刚过午夜。我披上外衣,走到窗前,从玻璃窗望出去,见到六班班长秦小光和他班里的大头俩人打著手电筒站在门外。

    郑连长这时也披著衣服起来了。我把房门打开,秦小光紧张地说:“小拇指病了,躺在床上滚来滚去。”

 

    尽管已经过了午夜,一出连部,八月里温暖的空气还是扑面而来。我提著汽油灯,一行四人走去六班宿舍。

    小拇指其实是个大个子,我不知他这个绰号是从哪儿来的。他吃完晚饭后肚子就不舒服,大家还在打牌时他就进被窝了。到了半夜,全班都被他的呻吟声吵醒了。

    我们走进六班宿舍时,小拇指侧身躺在床上,抱著肚子,蜷著腿,人卷成了一个大龙虾。走近一看,他的汗珠从额头和鼻梁上一滴滴的流下来,脸上的肌肉被疼痛绷得紧紧的。他的脸色苍白,就像这间宿舍的牆纸。郑连长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说他的烧不低。郑连长让我帮小拇指穿上衣服,他自己先回连部去了。

    我把小拇指背到连部时,郑连长已经给边防五连打了电话。五连的大胡子连长说他马上派吉普来送小拇指去公社卫生所。队里的东方红五十五拖拉机上坡下坡磨磨蹭蹭的,去白银纳起码要花上一个多小时。

    我给公社卫生所的值班护士挂了个电话送了预警。她说,她会通知在家裡睡觉的值班医生,还要求我们尽快到达。我许了诺,然后走出连部,遥视远处的249高地,等待五连的吉普到来。

    五连的营房隐蔽在山后,这时灯火全熄灭了。十几分钟后,我看到漆黑的山影里一点车灯缓缓下移。我进了连部,让大家准备好。

    又过了十来分钟,连部窗外传来了刺耳的急刹车声。绿色的北京吉普停在了连部门前。吉普的驾驶座上坐著五连的司机,副座上坐著一个我不认识的当兵的,怀里揣著冲锋枪。这个司机我见过几次,从没说过话,也不知他的姓名。此刻,司机面无表情地透过挡风玻璃看著我们。他大概也刚从梦里醒来,无意和人打招呼。

    郑连长过去和他说了句什么,他冷漠地点了点头。揣著冲锋枪的战士向我们挥了挥手,示意让我们上车。

    我把后门打开,推著小拇指的屁股,帮他爬上了后座。我上了车,坐在小拇指的右边,郑连长从左边也上了车。我们三人坐在后排,我把棉大衣盖在坐在中间的小拇指身上。

 

    吉普车沿著公路翻山越岭,不费吹灰之力。司机左手掌握著方向盘,腾出右手从前胸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了边上的战士。战士点了一只烟送到司机嘴里,随后也给自己点上了一根。

    我和郑连长都不抽烟。但在东北,自己吸烟而不敬同行人是十分不礼貌的。司机和那战士俩儿从我们上车后,就没说一句话。车里的沉闷空气加上刺鼻的烟味让人透不过气。我把车窗摇下了一半,让夏夜的清新空气吹进车内,同时我也用窗外的夜景来吸引去我的注意力。

    在上海的夏夜裡,人们可以看到千百颗星星。在大兴安岭,夜空裡充斥著千千万万颗数倍明亮的星星,银河也变得名副其实。黑色天空也和星星一样,似乎离我们很近,伸手可及。古老的星空此刻异常庄重,凝聚,停滞不动。

    不过二十分钟后,我在月光下看到了右手路边山坡上一栋烧焦了的小木屋。我知道这间房子位于十八公里,那我们离公社只剩下三四公里了。

    我问小拇指他感觉怎样,他说好些了。

    正在这时,吉普车突然在公路中央来了个急刹车。我的上身猛地前冲,前额差点撞到前座战士的后脑勺上。找回平衡后,我看了看左前座上的司机。司机端端正正地坐在驾驶座里,两眼目视窗外的远方。

    我奇怪地看了看郑连长。他默默地注视著司机的后背,显然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很明显,他在等司机先开口。

    司机的眼睛仍然看著远方,一声不吭。

    接下去的一两分钟内,车内只有夏风轻轻的呼呼声。

    司机冷冷的话音打破了沉默:

    “现在可以说说,你们在耍什么?”

    我和郑连长交换了一下眼色。郑连长向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开口。

    郑连长的语气平静地出奇:“小王,怎么回事?”

    原来郑连长认识这个司机,还知道他姓王。

    小王掉转身来,上身越过椅背,把头一直冲到离郑连长额头一尺之遥,两只眼睛瞪得滚圆。他叫著:“你清楚得很,我在说什么!”

    小王那语气让我吃了一惊。我心想小王你虽是一个部队司机,有那时司机的特殊地位,但你小子不过一个老兵而已。郑连长虽然不是你的上级,也是一个地方干部。何况,你们大胡子连长和郑连长的私交不错,你小王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说话!

    “你操…”

    我的话刚要出口,郑连长就拽住了我的胳膊。他严厉地看著我,对我摇了摇头,让我闭嘴。

    司机小王没瞅我,接著对郑连长嚷道:“他真的生病了?你们骗谁?!你让大胡子半夜出车,送你们去白银纳!找上这么个借口!你能骗过大胡子,骗不过我!”

    这小子疯了。他竟然以为我们半夜叫车是去逛他妈的大山?对我们郑连长这种态度,把我们知青连放到哪儿去了?

    我再一转念,心想:他居然这么大胆,莫非是他们大胡子连长让他唱这个红脸的?

    “你看看他!”我指著小拇指对司机说。“你他妈瞎了眼吗?”

    “我在和你们的连长说话!”小王转过头来对我嚷叫。

    郑连长口气平和地说:“小王,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郑连长一直按著我的手。我知道他处变不惊,很沉稳,但他这时还这么镇静,沉得住气,真让我佩服。

    郑连长说:“小王,什么事明天说都行。现在先把病号送到公社去。”

    小王还在对郑连长继续嚷著。他大张的嘴里,喷出一股股刺鼻的酒气。我看了前座的战士一眼。他在那儿悠闲地坐著,眼睛欣赏著车窗外的风景,好像车里的事和他毫不相关。

    我正了正膝盖上的冲锋枪。要是小王再逼近郑连长,我就得用枪口把他给顶回去。小王好像没带武器。那前座的战士会怎么反应?我知道郑连长的手枪插在后腰里。

    突然我意识到这一切是多么荒唐。只有四公里就到公社了,我们要在这儿大打出手吗?

    这时,小王坐回到了司机位上,眼睛又朝著前窗望了出去。

    我们的选择很有限。除了司机外,我们都不会开车。我即使用枪逼著小王的后脑勺,他也知道我不会开枪。

    当然,我们可以下车走路,背小拇指上公社去。

    我压低嗓门对郑连长说:“我们下车走吧?”

    郑连长对我摇了摇头,眼神里示意让我镇静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吉普车还停在公路的正中。本来就人烟稀少的三塔公路上,半夜里连个鬼都见不著。

    小王又点上了一根烟,静静地吐著烟。前座的战士脑袋歪在右肩上,已经睡著了。他的嘴角上流下一线唾液,滴在了自己的右胳膊上。

    我向窗外望去。在雪白的月光下,三塔公路像一条亮晶晶的灰白丝带,曲曲弯弯地向前伸展。向后看去,漆黑的原始森林覆盖著起伏的山峦,一路延伸到了天边,和黑色的星空融为一体。隐隐地,我似乎可以分辨出黑龙江水的反光,在黑色的森林地毯上画出来一条银白色的若隐若现的缎带。那里是中国和苏联两国的交隔处,没人能自由越过的边界。而这人为的界线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森林里毫无含意。几百万年的黑森林安安静静地,一直连向远方的西伯利亚。在这夏夜里,你无法不感受到大自然那独有的庄重和尊严。在原始森林的怀抱中,公路,村庄,国境线,这些人为的一事一物,都那么做作,那么渺小,与大自然那么地不相称不协调。人世间的纷扰抗争,也显得那么卑微、浅浮、和短暂。

    我们人类永远做不了大自然的主人。只有大自然才配拥有它自己。

 

    当我沉浸在这些想法里的时候,吉普车的发动机突然启动了。小王把烟屁股丢出了窗外,两手把著方向盘,聚精会神地开起了车。前座的战士醒了过来。他坐直了身体,扶正了军帽,把掉在脚边的冲锋枪捡了起来。

    车里没人说话。我还在眺望著远山,有意让周围的景色把我继续吸引住,希望能把刚才的感觉找回来。

    吉普车开进公社卫生所的院子里时,值班护士迎了出来,问我们怎么拖了这么久才到。没人接她这话茬儿。我们一起把小拇指扶进了房间里,安置在一张铺著白床单的病床上。过一会儿,医生也来了。他让护士给小拇指屁股上扎了一针阿托平,小拇指的胃肠道痉挛立即就解除了。

    我和郑连长在候诊室的长条硬板凳上合了几小时的眼。天一亮,我们给队里挂了电话,让村子裡的东方红五十五拖拉机来把我们接回去。

    这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司机小王。我也没问郑连长他是否向大胡子连长提过这件事。说实话,直到今天,我对那半夜发生的荒唐事件还是不甚理解。

    随著时间的流逝,这件事已经渐渐地埋进了记忆深处,但是我只要在任何时间闭上双眼,马上能看见在西伯利亚明媚的星空下,那片一望无际,漆黑的大森林,一路起伏到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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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成功的P
沙发
S
SnowOwl
龙井!
可能成功的P
“人世间的纷扰抗争,也显得那么卑微、浅浮、和短暂“!那一段月光下的风景写得真好,让人感受到了”庄重和尊严“。时代的匮乏。
可能成功的P
人的“心魔”有时候真的无法解释啊。
S
SnowOwl
物质匮乏,精神还时不时地开小差儿。。。
S
SnowOwl
“心魔”不受制约,不听使唤,自由神
A
Anthropologi
把我看懵了,又多读了一边。峰回路转的,短短一段路惊心动魄啊。
S
SnowOwl
是吗,其实真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经历。可是那天晚上的夜色让这个荒唐经历值了。。。
A
Anthropologi
这个夜色真的美到我了
d
dontworry
在艰难的环境下更容易暴露人性,有些人的想法就是会很奇怪偏离正常思维。
S
SnowOwl
当时已经多少有点玩世不恭的我,还是无法想象司机会见死不救。要是那个知青是心脏的问题就可能会死在他手上了。。。
悉采心
和平时代里发生了“战争”,然而大自然的美好和凝重,又将我们唤回和平。。。禁不住要为这章使劲儿鼓掌

喜欢事件中携带的情景交融与自审反思,赞赞!

 

S
SnowOwl
天天干活,到了晚上累得从不抬头看一眼天空。直到这天晚上托了司机小王的福,才知道大兴安岭的夏夜怎么美。
悉采心
可能是连队与连队之间也有不和、派系什么的,下边人只跟帮,

想的没那么多,对生命的痛苦也缺少共情。。。很多原因:)

S
SnowOwl
谢谢采心!
S
SnowOwl
很有可能。那时的司机也是“大拿”,在连队里是两人之下,百人之上。(两人是连长和指导员)
A
Anthropologi
佳景偶得之:)
浮云驰
小王的反应真的很奇怪呀,难道就是因为半夜被叫起来不高兴吗,还是喝了酒发酒疯?夏夜的原始森林很壮观很美
S
SnowOwl
估计两点都有。也可能是先给我们一点颜色看,那么下次我们求助会三思?另外,

五连连长是否与他唱红白脸的猜想也有过,不过还是无法相信性格豪爽的大胡子连长会如此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