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和我

毛驴县令
楼主 (文学峸)

 

一夜,因花粉过敏不能入睡。在德国,一半以上的人有花粉症,其实不止是花粉,汽车的细粉尘也占据很大因素,但汽车工业不愿在尾气上装篦子。我琢磨,要是人们研究出一种极细的篦子,装入鼻腔,来对抗日益严重的粉尘,一定很有市场,是个新的生财之道。既然不能睡,我就来看看电脑,看到了一篇关于《鲁迅书信》出版的文章,写文的人长篇大论《鲁迅书信》集成的前因后果过程,口气像人们讲神话,“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感觉,看得我不住地感叹,自己竟然已经那么的老啦!那是1976年的事,真可以说“很久佷久以前……”可那时的事情于我,却几乎只在不远的地方,近得咫尺可触。

1976初或1975年底,北京师范学院的师生来到我们厂,和工人阶级相结合,共同搞鲁迅书 信的注释工作。这是文革的产物,动辙就和工农结合,大概是工农既可载船又可覆舟不能小看吧。《鲁迅书信》之前,我就被结合去北大中文系撰写中国小说史,结束不久又被结合进鲁迅,特别投合我这爱看书人的脾气。其实我一点都不进步,还十分的散漫,要不是为了我爸,连团都不会去入,我们那么大的厂,为什么偏偏选上我,只能说是我的福气。中文系的学生们也都是工农兵学员,几个农村来的社员学生们,脸色红润,身材健壮,发辫粗黑,真像从革命宣传画里走下来的,和人家一比,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地富反坏右之类的接受再教育对象,可我们的角色却是工人阶级。

记得大概有六个人被厂里抽出来和师生们搞书信注释工作。我们六个人,除了小贺长得浓眉大眼黑脸膛,一副工人阶级形象,其他的均不怎么样,都不如工农兵学员们有气概。同来的还有两名教师、一名王姓副教授,一名姓潘的女老师。潘老师活脱脱样板戏中江水英、方海珍的形象,王教授个子不高,总戴着顶鸭舌帽,门牙有些外凸,尤其他笑的时候更为明显,而他又总是笑容可掬,我和李星(从食堂抽出参加注释工作的)总背地里觉得他像国民党特务。说到李星,就更要命了,她在厂里铸工食堂工作,把她抽出来搞鲁迅,一定是她把食堂闹得管不了,有个机会赶快送出去,知道她怎么洗带鱼吗?把鱼一股脑倒进水池,然后抄起扫地的条掃在鱼上一胡噜,就捞出来上锅啦,真不懂,为什么厂里把我们这些乌七八糟的人抽上来搞书信注释?唯一显得革命的是我们王大组长,那时就是什么书记了,想不起是党的还是团的。我一看就知道他也不是什么真革命,一身高干子弟的味道,调他来无非是给他爸拍马屁。他爸是商业部负责人之一,在那个什么都要票的年代,他爸的条子比票威力大。小罗长着一副甜甜的小资味的脸,和工人阶级一点都不沾边。赵兹就更要命,甚至血统都值得怀疑,脸白得跟欧洲人一样,还是写诗的,尽管写革命诗歌,仍旧逃不出一身酸气。我们一群乌合之众,被师生们恭恭敬敬地当作工人阶级供奉,他们几个怎么想不管,我总是很有愧意,谁叫那时的风水是逆转的呢。不管如何,能有幸参加鲁迅书信的工作,对我们几个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用天天去车间干活,只和历史、书籍打交道,何乐而不为。

注释工作动笔之前,先要参加大大小小的活动去了解鲁迅,唐弢的报告也去听,我听得津津有味。鲁迅的所有文集看了个遍,都是发的,到现在我仍旧保 留着当年那些普普通通的朴素动人的简装本。厂里要求我们几个参加注释工作的人做报告,给工人宣讲鲁迅,我讲的是哪部分自己记不得了,密密麻麻写了一堆,也不知人家爱不爱听,是不是把鲁迅也歪曲了,不能保证,反正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注释工作和我以前参加编小说史时一样,都要和政治形势连接, 谁让中国赶上文革呢。记得写小说史时,愣把《封神榜》里的公申豹和林彪挂钩,挂的时候还一本正经,正经得谁都不笑,我挺佩服他们竟能板住面孔,什么鬼年代啊。注释鲁迅书信就方便多了,什么“四条汉子”、胡风、日本人,里面的人物多了去了,比《封神榜》、《水浒》、《三国演义》什么的好扣帽子。在鲁迅的书信里,牵扯了许许多多历史上有名的人和事,每一个人、物都要有注解,不管怎样与革命形势结合来评价,我们都从中长了不少见识,借此机会拼命补充知识,随他们去给历史贴歪曲的标签。我一个小工人,二十出头,既不能给“四条汉子”平反,也不能给胡风摘帽,我学习学习再学习,不辜负鲁迅吧。编小说史时,我从先秦神话走到五四运动,鲁迅书信注释的工作,正好是上一阶段的延续,借文革的光,我走遍了中国上下几千年。

前几年我买了一套《南渡北归》带回德国,只能看第一卷,尤其是里面的长篇小字的注释让我着迷,那里面提到的人物我当年都熟啊,当年我就闹不懂为什么鲁迅那么的看不上顾颉刚,在南渡的注释里我读出了些端倪,后二卷里人们的命运我实在读不下去,不过怱怱一瞥,那些民国初期的知识分子,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优秀的,而后来的他们却少有善终。鲁迅是个有眼光的,早早的撒手啦,他其实就是位学者而已,先学医再学文,慢慢地又有了些名气,总能混到个职位来养家糊口。要不是后来被看上作为先驱人物来歌颂,他无非仍旧是位普通学者。我读遍鲁迅之后,对他很有好感,觉得他挺有人味的,不是听当时的吹嘘,而是从他文章来判断。我喜欢鲁迅的短文,他写的几首小诗我也觉得可以,其中最为流传的那首“横眉冷对千夫子,俯首甘为孺子牛”,还被我朗诵表演,听得四座都惊了,鲁迅的诗词也立刻跟着我生辉。鲁迅烟抽得邪乎,早早地丢了性命,怪可惜的,其才华还未释放完毕,更不知能被人抬到那么高的位置,否则他就不会那么下狠劲吸烟啦。注释工作未完,“四人帮”倒啦,我们所有注释工作的师生、工人立刻上街去欢呼游行,开心之极,难以言喻!政治形势的变化当然导致注释工作的变化,典型的中国式写史,后来是怎么改编的,我也记不住了,只记得一年的注释工作里,我收益不浅。到德国后,还在这里的中国书局买了一套《鲁迅全集》,在图林根旧书店买了一部价钱不菲的、郑振铎做序、鲁迅参与编辑的《十竹斋笺谱》。发现这部书时,心里的问号一大堆,是什么人拥有过它又不要它了?我真想知道,可惜没有人能告诉我这里的故事,或许我将来自己编造一个,和鲁迅有关的、和他的书信有关的、甚至和我有关的。

鲁迅早已做鬼,几十年前一起参加编译的工厂同事们今天生活得如何?李星肯定不在食堂了,否则早闹出人命;赵兹恐怕也没有成为名诗人,或许改了什么酷名?王大组长是不是也做了高官,即便做了也差该退了;小贺好像进了家出版社,小罗似乎去了美国,所有的人现如今都七十以上,是否尚健在呢?当时还有一张全体合影,可惜想不起放哪里了,我自己也好想再看一眼,黑白的照片不仅历史感丰富,也非常的有艺术范儿。

因为过敏的关系不能入睡,掉到回忆里就根本不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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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霞姐姐
前排,看毛姐和大名人鲁迅
绿
绿珊瑚
现在想想当年还是不错的,有个机会让自己

多读了不少书。不是甘于厮混的“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

云霞姐姐
读了,是写鲁迅研究小组的故事,能被结合进去,都不是一般人,毛姐聪明又有个性,文笔真好!
晓青
环境太好容易过敏。刚来有些年别说过敏,感冒都不得!你记忆力真好,记得那么详细。
幸福生
把毛姐结合进来,厂里还是有伯乐的。过去的都是美好的回忆。
锦衣卫
我也买过《鲁迅全集》,现在能记得的就是“人吃人”和“人血馒头”
花似鹿葱
大扫帚洗带鱼,震撼!
酒仙桥2
老早前北京公交车上听一人说,到食品厂实习后来,再不吃蛋糕了,鸡蛋成筐倒进槽子,铁锤砸烂,笊篱捞出蛋壳就得了
毛驴县令
没去兵团因为病了,在家那几年疯狂看书,进厂又赶上这么2件事,真是老天有眼。
酒仙桥2
“院子里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颗也是枣树。” 还好稿费没按枣的数量算 :)
毛驴县令
你说得不对,我们真是一般人,尤其是我,不过运气有点而已。
毛驴县令
你就是伯乐啊,勒令我来星坛,强行叫我怎么写帖,我都服从啦。
毛驴县令
身体里的好菌都被药物杀死了的缘故。
锦衣卫
我大抵是病了,横竖都睡不着,坐起身来 点起了一支烟,院子外的狗叫了,我也跟 着叫了起来。

幸福生
真是呀!没想到当了一回伯乐,不得不乐一乐了。
l
laopika
刚在鹿葱家读到鲁迅抽烟的博文,葚是有趣,可以与此贴结合着看:)
毛驴县令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也没有花粉过敏。
毛驴县令
不是玩笑,用小头皮针,在头上随便扎一针,别拔带着睡,2分钟就睡了。
雨女
Hahaha 。。。。。我不喜欢鲁迅,因为他

我不觉得他的文字美。偷看他嫂子洗澡。还假装文人。

我喜欢所有美的东西。能够带来心情愉悦的。比如你们的照片。比如幸福生的用诗句写的字谜。还有老林子的散文和画。明霞姐姐的护士日记,我知道很深刻。我尊重医务工作者的辛勤付出。但我不读。因为读完以后,心情愉悦不起来。鲁迅的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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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2022f
我怎么记得那时几大卡车解放军冲进北大,人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心惶惶,哪有什么人上街去欢呼?

注释工作未完,“四人帮”倒啦,我们所有注释工作的师生、工人立刻上街去欢呼游行,开心之极,难以言喻!

毛驴县令
北大清华是四人帮的喉舌梁效重点,自然要先管制了,但大街上游行庆贺的人满为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