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名妓成名真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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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未名空间)

很多15岁以前就名满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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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15岁认识冒襄,19岁嫁给冒襄为妾,28岁卒。

董小宛死后,冒辟疆回忆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写成了《影梅庵忆语》

董小宛,秦淮八艳之一。要说董小宛,不能不先说冒辟疆。生于权势倾天下的权贵之家,才貌双全,是晚明响当当的四公子之一。朋友称赞他“姿仪天出,神清彻肤”,送他“东海秀影”的雅号。据他的朋友说,凡是见过冒辟疆的女子,甚至都不愿意再嫁给权贵之家做正妻,宁愿嫁给他做小妾。

富贵、帅气、有才,日后董小宛为爱他,卑微低到了尘埃里。

明朝末年,二十八岁的冒辟疆去金陵科考,虽未考取功名,却并不影响他呼朋唤友去寻花问柳,寻欢作乐。

随行的朋友告诉他,有一个姓董的妓女,“才色为一时之冠。”见过大世面的冒辟疆自然不轻易相信。只是经不起朋友的再三撺掇,冒辟疆决定去见识见识这位大家交口称赞的绝世天人。

可惜事不凑巧。董小宛虽然一时艳名冠绝秦淮,但她个人并不享受这一切。但凡男女群集,觥筹交错,嬉戏无度的场合,必定心生厌恶,拂袖而去。她喜欢的是清净、优雅的世外桃源。身在红尘中,不过是造化弄人而已。

冒辟疆慕名而来的时候,董小宛已经去了苏州,在一条小河边的竹篱茅舍里悠然自得,不问世事。这反倒引起了冒辟疆的兴趣,他决定去苏州。

冒辟疆到了苏州,董小宛却又陪客人去游玩洞庭山未归。三番五次不凑巧,越发撩动了冒辟疆的心弦。

男人就是这样,得不到的,总是散发着无穷的魅力。过于主动满足不了他们的征服欲,他们就不珍惜。

如果董小宛懂得这个道理,或许后来对冒辟疆就不会爱得那么卑微。可惜道理都懂,但遇到了,又总是会义无反顾地投入。这是董小宛的伟大,也是她的悲剧。

冒辟疆在离开苏州的前一晚,做了最后一次尝试。

这次董小宛回来了,但却喝醉了。既然是开门做生意,就没有让客人吃闭门羹的道理,何况对方是大名鼎鼎的冒辟疆,万千少女求而不得的梦中情人。半醉半醒的董小宛在丫鬟的搀扶下,见冒辟疆于曲兰花下。

冒辟疆见到的董小宛,面颊红润,一脸春色在若隐若现之间;身若扶柳,在站得稳站不稳之间;顾目四盼,在似睡似醒之间。

冒辟疆是慕名而来,董小宛对冒辟疆也是早有耳闻。两个人的初次会面,相顾无言,很像《牡丹亭》里的唱词:“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也像《红楼梦》里宝黛初相见:“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再次见面,却已经是三年后。

在这三年里,董小宛四处游山玩水,冒辟疆却又在朋友的撺掇下,认识了另外一位绝世佳人,并定了婚约。这个人就是同为秦淮八艳之一,搅得晚明风起云涌的陈圆圆。

冒辟疆这样描述陈圆圆:“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好一个欲仙欲死,直接就定了婚约。只可惜,陈圆圆名声在外,命途多舛,在成婚前被人劫掠而去,和冒辟疆的婚约自然也就成了幻影。

冒辟疆为了赶考,再次来到金陵。本来志在必得,却偏偏不遂人愿,又刚听说陈圆圆被劫掠的消息,抑郁难伸。正泛舟消遣,却不经意间路过了董小宛的住所。

冒辟疆想起了三年前见到的绝世佳人,也就忘记了让自己欲仙欲死的陈圆圆。一时“不禁狂喜”,停船造访。

然而此时,董小宛已经奄奄一息。同在八艳之列,陈圆圆遭到劫持,董小宛也没能幸免。大病一场,又加上丧母,董小宛已经整整十八天米不沾牙,闭门谢客,只等香消玉殒。

然而,冒辟疆偏偏执着。不管别人如何劝说,他只管敲门。三番五次,终于有人来开门。董小宛睡在病榻中,有气无力地问了声:“谁啊?”

冒辟疆回答:“三年前,你在半醉半醒中,曲兰花下见的人。”

董小宛想起了冒辟疆,一时百感交集:“虽然我们只见过一次。母亲却说你是个难得的好人,替我可惜没有和你长时间交往相处。现在我母亲刚刚死去,见到了你,就想起了我的母亲。”

两人就在床前攀谈起来。不知不觉,已是深更半夜。董小宛忽然对冒辟疆说:“这十八天来,我吃不下,睡不着,本来是快要死的人了。今天一见到你,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你救了我的命,我怎么可以没有报答呢?此时此刻,我就以身相许,且终身不离。希望你千万不要推辞。”

董小宛的直接、坦率吓坏了冒辟疆。他只好支支吾吾地说:“天下哪有这么做交易的。你才见了我两次,上次喝醉了,这次病糊涂了。还不了解我就轻易以身相许,太草率了。”随即以第二天还要赶去襄樊去见父亲为由,匆忙告辞。

本来董小宛奄奄一息,如果冒辟疆就此打住,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但他却偏偏执着。

千万不要以为他是一往情深,不过是对三年前那一面,念念不忘而已。所有的男人都可以为一次艳遇舍生忘死。但女人认真起来,要为这一辈子舍生忘死的时候,所有的男人又都怂了,只想远远地逃开。

冒辟疆准备就这么溜之大吉的。偏偏有好事的朋友说董小宛如此有情有义,辜负了实在不好。他只好硬着头皮去辞行。

冒辟疆的船还没靠岸,就看到董小宛已经盛装艳服,站在楼上窗前,痴痴望着河面。刚看到冒辟疆的船靠岸,就一路奔下楼,奔上了船,不容分说地告诉冒辟疆:“我已经准备好了。让我送你一程吧。”

这一送,就是二十七天。每一天,冒辟疆都对董小宛说同一句话:“你回去吧。”

一直到了镇江,董小宛才说:“我要嫁你的决心,就像浩浩荡荡的江水往东流,誓死不再回去。”说好的“我送送你”,成了“我要和你回家”。

冒辟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扯破脸皮说了实话:“我现在忙于科考,没时间考虑我们的事情。父亲大人又常年在外为官,家里全靠母亲一个人支撑,我也没尽孝道,现在要回去帮忙打理家务。况且你在苏州欠了那么多人的钱,又是在金陵登名造册的妓女。这些事都还要从长计议。”

功名、尽孝都是借口,董小宛欠债太多,赎身的银子还需要一大笔,才是真情。董小宛美是美,但要不要为她花这样一大笔钱,冒辟疆却很犹豫。

如此明白的拒绝,并没有让董小宛退缩。冒辟疆只好许愿说:“等夏天我去金陵赶考,就来找你。”

残酷的拒绝,董小宛掩面大哭,辞别而去。冒辟疆如释重负,大松了一口气。

回到苏州的董小宛,担心冒辟疆忘了自己,忍不住派人到他家中,再次陈述自己非他不嫁的决心。接待董小宛信使的是冒辟疆的夫人苏氏。她虽然贤惠,但怀疑董小宛是个骗子,给了十两银子打发信使回去,并没有给任何承诺。

董小宛这一行为,让冒辟疆倍感压力,心生反感。夏季去金陵赶考的时候,他并没有要见董小宛的意思,连信都没捎一个给她。

又是董小宛,自己买船从苏州去金陵找冒辟疆。却不料在路上遇到了强盗,藏身芦苇丛里,结果船又坏了,三天三夜没吃东西,差点死在了半路。

好不容易到了金陵,又怕影响冒辟疆考试,两天后,考试结束才去找他。

董小宛冒死前来,不仅让冒辟疆有些感动,也感动了冒辟疆身边的人,一力怂恿他接纳董小宛。

中秋之夜,一众学子大摆宴席为董小宛压惊,冒辟疆没有再拒绝董小宛。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本来,故事到这里应该有了一个美好而圆满的结局。可惜感动归感动。在现实面前,感动总是分文不值。

冒辟疆没有如期高中,已是老大不高兴。让他更为难堪的是,大家都以为他铁定了是董小宛的丈夫,债主们纷纷上门讨债,另外,还有一大笔赎身费摆在那里。

好在感动对冒辟疆没用,但对他的朋友们有用。当时的名流,钱谦益、柳如是等人出面,替董小宛还了债,赎了身,还置办了舟马行资,直接将董小宛送到了冒辟疆家里。

嫁入冒家的董小宛洗净铅华,以前弹琴作画喝酒的手,从此,只洒扫纺线绣花,操持家务,几个月足不出户。

寒冬腊月,三九酷暑,别人都坐着吃饭,她站在一旁侍奉冒辟疆的母亲和原配夫人。大家劝她坐下来一起吃。只吃几口,又毕恭毕敬站立一旁,夹菜倒水,比奴婢还谦卑。

冒辟疆和原配夫人生的孩子课业不好,她为他们改文章,辅导功课,通宵达旦不眠不休。

闲暇的时候,陪冒辟疆看书,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就连冒辟疆也说,全家上下,从老母到奴婢,没有人不念她的好。

曾经名动天下的董小宛,无数风流俊才神往的人间女神,就像皓月当空,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只是拱卫的群星,何至于如此卑微?

董小宛对自己的命运有十分清醒的认知。“我有如此的美貌,如此的才智,即便只是嫁给一个平庸的人,都会感慨像是五彩的凤凰堕落成了乌鸦。何况现在做了妓女?”

即使是妓女中的最好的。她也并不流连,而是极力要摆脱。而冒辟疆绝对是最好的选择。有地位,有权力,有才气,有名望。只有嫁给冒辟疆,天下人才知道她董小宛不再是一个妓女。

不仅如此,冒辟疆还懂她。她的才情,她的诗词,她的一切,只有冒辟疆才懂。为妾虽然辛苦,但是惬意。两人自诩为是只有天上才会有的神仙眷侣。

出了冒家,再大的名气,也还只是个妓女,董小宛内心不安,只好日夜操劳,以求存在的价值。和冒辟疆的琴瑟和鸣精神相通,又让她不舍。

这不是董小宛的错。要说错,就错在那个时代。

可惜在时代的车轮下,谁都无法幸免。“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董小宛只是妾,不是妻。

李自成的军队捣毁了北京城,踏碎了大明王朝的万里江山,也踏破了董小宛卑微的生活。

作为当朝有权有势的大族,冒家不得不举家逃亡。

历尽千辛万苦逃到南方,冒辟疆又对董小宛说:“逃亡在外,我也没有办法。与其大难临头再抛弃你,不如现在早做打算。我有个朋友多情多义,我将你托付给他。如果这辈子我们能再相见,就白头偕老。你也可以自谋出路,不用以我为念。”

董小宛回答说:“你说得对。你上有老母,下有妻儿,都是比我重要百倍的人,都要靠你活命。我要跟着你,既帮不上忙,还会成为你的累赘。我现在就跟你的朋友走,或许能够在这乱世里保住性命。我必定等待和你团圆,如果不能,我就跳海自杀。”

倒是冒辟疆的母亲和夫人感念董小宛的好,坚持让她留了下来。

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让冒辟疆得了严重的痢疾。乱世里缺医少药,就算是冒辟疆也没有延医买药的钱,只能等死。幸好有董小宛衣不解带地照顾,冒辟疆才能死里逃生。

在以后的两年里,冒辟疆又大病两次,每次都得益于董小宛的照顾才得以存活。冒辟疆自己也感慨:“如果没有董小宛,我的命肯定没有那么硬。”

冒辟疆是活了,董小宛自己却在颠沛流离中积劳成疾,二十八岁就去世了,只和冒辟疆一起生活九年。

董小宛死后,冒辟疆才发现她的好,不禁感慨道:“我这一生的福,在这九年中已经全部享完了。”“我这一生用什么来报答小宛呢!她绝对绝对不是人间的女子。”“小宛如今忽然死了。我简直搞不清是她死了,还是我死了。”

董小宛死后,冒辟疆回忆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写成了和沈复《浮生六记》齐名的《影梅庵忆语》。用他自己的话说,此书是用血泪和墨水写成的。但很可惜,此时的董小宛,已经死了,身心俱灭。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开花结果的,是喜剧;化作尘土,是悲剧。喜剧和悲剧,都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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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复《浮生六记》也是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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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梅庵忆语》

  爱生于昵,昵则无所不饰。缘饰著爱,天下鲜有真可爱者矣。矧内屋深屏,贮光阒彩,止凭雕心镂质之文人描摹想像,麻姑幻谱,神女浪传。近好事家复假篆声诗,侈谈奇合,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阁中有之,此亦闺秀之奇冤,而啖名之恶习已。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复字青莲。籍秦淮,徙吴门。在风尘虽有艳名非其本色。倾盖矢从余,入吾门,智慧才识,种种始露。凡九年,上下内外大小无忤无间。其佐余著书肥遁,佐余妇精女红,亲操井臼,以及蒙难遘疾,莫不履险如夷,茹苦若饴,合为一人。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但见余妇茕茕粥粥,视左右手罔措也。上下内外大小之人,咸悲酸痛楚,以为不可复得也。传其慧心隐行,闻者叹者,莫不谓文人义士难与争俦也。

  余业为哀辞数千言哭之,格于声韵不尽悉,复约略纪其概。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与偕姬九年光景,一齐涌心塞眼,虽有吞鸟梦花之心手莫能追述。区区泪笔,枯涩黯削,不能自传其爱,何有干饰?矧姬之事余,始终本来,不缘狎昵。余年已四十,须眉如戟。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谓余视锦半臂碧纱笼,一笑瞠若,岂至今复效轻薄于漫谱情艳,以欺地下?倘信余之深者,因余以知姬之果异,赐之鸿文丽藻,余得燕手报姬,姬死无恨,余生无恨。

  己卯初夏,应试白门,晤密之,云:“秦淮佳丽。近有双成,年甚绮,才色为一时之冠。”余访之,则以厌薄纷华,挈家去金阊矣。嗣下第,浪游吴门,屡访之半塘,时逗留洞庭不返。名与姬颉颃者,有沙九畹、杨漪照。予日游两生间独咫尺不见姬。将归棹,重往冀一见。姬母秀且贤,劳余日:“君数来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然稍停,复他出,从花径扶姬于曲栏与余晤。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五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惜其倦,遂别归,此良晤之始也。时姬年十六。

  庚辰夏,留滞影园,欲过访姬。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遂不果行。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由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则仍滞黄山。许忠节公赴粤任,与余联舟行。偶一日,赴饮归,谓余曰:“此中有陈姬某,擅梨园之胜,不可不见。”余佐忠节公治舟数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是日演弋腔《红梅》以燕俗之剧,咿呀啁哳之调,乃出之陈姬身回,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漏下四鼓,风而忽作,必欲驾小舟去。余牵衣订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越旦偕我游否?则有半月淹也。”余迫省觐,告以不敢迟留故,复云:“南岳归棹,当迟子于虎丫丛桂间。盖计其期,八月返也。”余别去,恰以观涛日奉母回。至西湖,因家君调已破之襄阳,心绪如焚,便讯陈姬,则已为窦霍豪家掠去,闻之惨然。及抵阊门,水涩舟胶,去游关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语次有“佳人难再得”之叹。友云:“子误矣!前以势劫会者,赝某也。某之匿处,去此甚迩,与子偕往。”至果得见,又如芳兰之在幽谷也。相视而笑回:“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订芳约者耶?感子殷勤,以凌遽不获订再晤。今几入虎口,得脱,重赠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复长斋,茗简炉香,留子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余以老母在舟,统江楚多梗,率健儿百余护行,皆住河干,矍矍欲返。甫黄昏而炮械震耳,击炮声如在余舟旁,亟星驰回,则中贵争持河道,与我兵斗。解之始去。自此余不复登岸。越旦,则姬淡妆至,求谒吾母太恭人,见后仍坚订过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见,卒然回:“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有。适见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饮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辞!”余笑回:“天下无此易易事。且严亲在兵火,我归,当弃妻子以殉。两过子,皆路梗中无聊闲步耳。于言突至,余甚讶。即果尔,亦塞耳坚谢,无徒误子。”复宛转云:君倘不终弃,誓待昆堂上画锦旋。余答曰:“若尔,当与子约。”惊喜申嘱,语絮絮不悉记,即席作八绝句付之。

  归历秋冬,奔驰万状,至壬午仲春,都门政府言路诸公,恤劳人之劳,怜独子之苦,驰量移之耗,先报余。时正在毗陵,闻音,如石去心,因便过吴门谢陈姬。盖残冬屡趋余,皆未及答。至则十日前复为窦霍门下客以势逼去。先吴门有昵之者,集千人哗动劫之。势家复为大言挟诈,又不惜数千金为贿。地方恐贻伊戚,劫出复纳入。余至,怅惘无极,然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是晚壹郁,因与觅舟去虎疁夜游。明日,遣人至襄阳,便解维归里。

  舟一过桥,见小楼立水边。偶询游人:“此何处?何人之居?”友以双成馆对。余三年积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访。友阻云:“彼前亦为势家所惊,危病十有八日,母死,鐍户不见客。”余强之上,叩门至再三,始启户,灯火阒如。宛转登楼,则药饵满几榻。姬沉吟询何来,余告以昔年曲栏醉晤人。姬忆,泪下曰:“曩君屡过余,虽仅一见,余母恒背称君奇秀,为余惜不共君盘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见君忆母,言犹在耳。今从何处来?”便强起,揭帷帐审视余,且移灯留坐榻上。谈有顷,余怜姬病,愿辞去。牵留之日:“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工。”旋命其家具酒食,饮榻前。姬辄进酒,屡别屡留,不使去。余告之日:“明朝遣人去襄阳,告家君量移喜耗。若宿卿处,诘旦不能报平安。俟发使行,宁少停半刻也。”姬日:“子诚殊异,不敢留。”送别。

  越旦,楚使行,余亟欲还,友人及仆从咸云:“姬,昨仅一倾盖,拳切不叮负。”仍往言别,至则姬已妆成,凭楼凝睇,见余舟傍岸,便疾趋登舟。余具述即欲行,姬曰:“我装已成,随路相送。’余却不得却,阻不忍阻。由浒关至梁溪、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辞,姬惟坚以身从。登金山,誓江流日:“委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余变色拒绝,告以期迫科试,年来以大人滞危疆,家事委弃,老母定省俱违,今始归,经理一切。且姬吴门责逋甚众,金陵落籍,亦费商量,仍归吴门,俟季夏应试,相约同赴金陵。秋试毕,第与否,始暇及此,此时缠绵,两妨无益、姬仍踌躇不肯行。时五木在几,一友戏云:“卿果终如愿,当一掷得巧。”姬,肃拜于船窗,祝毕,一掷得“全六”,时同舟称异。余谓果属天成,仓卒不臧,反偾债乃事,不如暂去,徐图之。不得已,始掩面痛哭,失声而别。余虽怜姬,然得轻身归,如释重负。

  才抵海陵,旋就试、至六月抵家。荆人对余曰:“姬令其父力已过江来,姬返吴门,茹素不出,惟翘首听金陵偕行之约。闻言心异,以十金遣其父去,曰:“我已怜其意而许之,但令静俟毕场事后无不可耳。”余感荆人相成相许之雅,遂不践走使迎姬之约。竞赴金陵,俟场后报姬。金桂月三下之辰,余方出闱,姬猝到叶寓馆。盖望余耗不至,孤身挈一妪,买舟自吴门江行。遇盗,舟匿芦苇中,舵损不可行,炊烟遂断三日。初入抵三山门,只恐扰余首场文思,复迟二日始入。姬见余虽甚喜,细述别后百日茹素杜门与江行风波盗贼惊魂状,则声色俱凄,求归愈固,是魏塘、去间、闽、豫诸同社,无不高姬之识,悯姬之诚,咸为赋诗作画以坚之。

  场事既毕,余妄意必第,自谓此后当料理姬事,以报其志。讵十七日,忽传家君舟抵江干,盖不赴宝庆之调自楚休致矣。时足二载违养,冒兵火生还,喜出望外,遂不及为姬谋去留,竟从龙潭尾家君舟抵銮江。家君问余文。谓余必第,复留之銮江候榜。姬从桃叶寓馆仍发舟追余、燕子矾阻风,几复罹不测,重盘桓銮江舟中。七日乃榜发,余中副车,穷日夜力归里门,而姬痛哭相随,不肯返,且细悉姬吴门诸事。非一手足力所能了。责逋者,见其远来,益多奢望,众口狺狺。且严亲速归,余复下第意阻,万难即诣。舟抵郭外朴巢,遂冷面铁心,与姬决别,仍令姬返吴门,以厌责逋者之意,而后事可为也。

  阴月,过润州,谒房师郑公,时闽中刘大行自都门来,陈大将军及同盟刘刺史饮舟中。适奴子自姬处来。云:姬,归不脱去时衣,此时尚方空在体。谓余不速往图之,彼甘冻死。刘大行指余田:“辟疆夙称风义。固如负一女子耶?”余云:“黄衫押衙,非君平,仙客所能自力。”刺史举杯奋袂回:“若以千金恣我出入,即于今日往!陈大将军立贷数百金,大行以参数斤佐之。讵谓刺史至吴门,不善调停,众哗决裂,逸去吴江。余复还里。不及讯。

  姬孤身维谷,难以收拾。虞山宗伯闻之,亲至半塘,纳姬舟中。上至荐绅,下及市井,纤悉大小,三日为之区画立尽,索券盈尺。楼船张宴,与姬饯于虎丫,旋买舟送至吾皋。至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饮于拙存堂,忽传姬抵河干。接宗伯书,娓娓洒洒,始悉其状,且驰书贵门生张祠部立为落籍。吴门后有细琐,则周仪部终之,而南中则李宗宪旧为祠垣者与力焉。越十月,愿始毕,然后,往返葛藤,则万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余至北固山下,坚欲从渡江归里。余辞之,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边,时西先生毕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蝉纱,洁比雪艳。以退红为里,为姬制轻衫,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也。偕登金山,时四五龙舟冲波激荡而上,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二人,指为神仙。绕山而行,凡我两人所止则龙舟争赴,回环数匝不去。呼询之,则驾舟者皆余去浙回官舫长年也。劳以鹅酒,竟日返舟,舟中人宣瓷大白盂,盛樱珠数厅,共啖之,不辨其为樱为唇也。江山物之盛,照映一时。至谈者侈美。

  秦淮中秋日,四方同社诸友感姬为余不辞盗贼风波之险,间关相从,因置酒桃叶水阁。时在座为眉楼顾夫、寒秀斋李夫人,皆与姬为至戚,美其属余,咸来相庆。是日,新演《燕子笺》,曲尽情艳。至霍华离合处,姬泣下,顾、李亦泣下。一时才子佳人,楼台烟水,新声明月,俱足千古,至今思之,不啻游仙枕上梦幻也。

  銮江汪汝为园亭极盛,而江上小园,尤收拾江山盛概。壬午鞠月之朔,汝为曾延予及姬于江口梅花亭子上。长江白浪涌象,姬轰饮巨叵罗,觞政明肃,一时在座诸姬皆颓唐溃逸。姬最温谨,是日豪情逸致,则仅见。

  乙酉,余奉母及这家眷流寓盐官,春过半塘,则姬之旧寓固宛然在也。姬有妹晓生,同沙九畹登舟过访,见姬为余如意珠,而荆人贤淑,相视复如水乳,群美之,群妒之。同上虎丘,与予指点旧游,重理前事,吴门知姬者咸称其俊识,得所归云。

  鸳鸯湖上,烟雨楼高。逶迤而东,则竹亭园半在湖内,然环城四面,名园胜寺,夹在渚层而潋滟者,皆湖也。游人一登烟雨楼,遂谓已尽其胜,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与姬曾为竟日游,又共追忆钱塘江下桐君严濑、碧浪苍岩之胜,姬更云新安山水之逸,在人枕灶间,尤足乐也。

  虞山宗伯送姬抵吾皋,是侍家君饮于家园,仓卒不敢告严君。又侍饮至四鼓不得散。荆人不待余归,先为洁治别室,帷帐、灯火、器具、饮食,无一不顷刻具。酒阑见姬,姬云:“始至正不知何故不见君,但见婢妇簇我登岸,心窃怀疑且深恫骇。抵斯室,见无所不备。旁询之,始感叹主母之贤,而益快经岁之矢相从不误也。”自此姬扃别室,却管弦,洗铅华,精学女红,恒月余不启户。耽寂享恬,谓骤出万顷火云,得憩清凉界,回视如梦如狱。居数月,于女红无所不妍巧,锦绣工鲜。刺巾裾如虮无痕,日可六幅。剪彩织字、缕金回文,各厌其技,针神针绝,前无古人已。

  姬在别室四月,荆人携之归。入门,吾母太恭人与荆人见而爱异之,加以殊眷。幼姑长姊尤珍重相亲,谓其德性举止均非常人。而她之侍左右,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已。烹茗剥果,必手进;开眉解意,爬背喻痒。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拱立座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拱立如初。余每课两儿文,个称意,加夏楚,姬必督之改削成章,庄书以进,至夜不懈。越九年,与荆人无一言枘凿。至于视众御下,慈儿不遑,咸感其惠。余出入应酬之费,与荆人日用金错泉布,皆出姬子。姬不私银两,不爱积蓄,不制一宝粟钗钿,死能弥留。元旦次日,求见老母,始瞑目,而一身之外,金珠红紫尽却立,不以殉,洵称异人。

  余数年来欲裒集四唐诗,购全集、类逸事、集众评,列人与年为次第,每集细加评选。“搜遗失,成一代大观。初、盛稍有次第,中、晚有名无集、有集不全,并名、集俱未见行甚夥,《品汇》,六百家大略耳,即《纪事本未》,千余家名姓稍存,而诗不具。全唐诗话更觉寥寥。芝隅先生序《十二唐人》,称像章大家,藏中晚未刻集七百余种。孟津王师向余言:买灵宝许氏《全唐诗》数车满载,即曩流寓盐官胡孝辕职方批阅唐人诗,剞劂工费,需数千金。僻地无书可惜,近复裹足牖下,不能出游购之,以此经营搜索,殊费工力,然每得一帜。,必细加丹黄。他书有涉此集着,皆录首简,付姬收贮。至编年论人,准之《唐书》。姬终日佐余稽查抄写,细心商订,永日终使,相对忘言。阅诗无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尤好熟读楚辞、少陵、义山、王建、花蕊夫人、王珪、三家宫词,等身之书,周迥左右,午夜衾枕间,犹拥数十家《唐书》而卧。今秘阁尘封,余不忍启,将来此志,谁克与终?付之一叹而已。

  犹忆前岁余读《东汉》,至陈仲举、范、郭诸传,为之抚几,姬一一求解其始未,发不平之色,而妙出持平之议,堪作一则史论。

  乙酉客盐官,尝向诸友借书卖之,凡有奇僻,命姬手抄。姬于事涉闺阁者,则另录一帙。归来与姬遍搜诸书,续成之,名曰《奁艳》。其书之魂异精秘,凡古人女子,自顶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台歌舞、针神才藻,下及禽鱼鸟兽,即草木之无情者,稍涉有情,皆归香丽。今细字红笺,类分条析,俱在奁中。客春顾夫人远向姬借阅此书,与龚奉常极称其妙,促绣梓之。余即当忍痛为之校雠,以终姬志。

  姬初入吾家,见董文敏为余书《月赋》,仿钟繇笔意者,酷爱临摹,嗣遍觅钟太傅诸帖学之。阅《戎格表》称关帝君为贼将。选废钟学《曾娥碑》,日写数千字,不讹不落。余凡有选摘,立抄成帙,或史或诗,或遗事妙句,皆以姬为绀珠。又尝代余书小楷扇,存戚友处,而荆人米盐琐细,以及内外出入,无不各登手记;毫发无遗。其细心专力,即吾辈好学人鲜及也。

  姬于吴门曾学画未成,能做小丛寒树,笔墨楚楚,时于几砚上辄自图写,故于古今绘事,别有殊好。偶得长卷小轴与笥中旧珍,时时展玩不置。流离时,宁委奁具,而以书画捆载自随。来后,尽裁装潢,独存纸绢,犹不得免焉,则书画之厄,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

  姬能饮,自入吾门,见余量不胜蕉叶,遂罢饮,每晚侍荆人数杯而已,而嗜茶与余同性。又同嗜界片。每岁半塘顾子兼择最精者缄寄,具有片甲蝉翼之异。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必手自吹涤。余每诵左思《娇女诗》“吹嘘对鼎釛”之句,姬为解颐。至“沸乳看蟹目鱼鳞。传瓷选月魂云魄”,尤为精绝。每花前月下,静试对尝,碧沉香泛,真如木兰沾露,瑶草临波,备极卢陆之致。东坡云:“分无玉碗捧峨眉。”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姬,每与余静坐香阁,细品名香。宫香话品淫,沉水香俗。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烟扑油腻,顷刻而灭。无论香之性情未出。即着怀袖,皆带焦腥。沉香坚致而纹横者,谓之“横隔沉”,即四种沉香内隔沉横纹者是也,其香特妙。父又沉水结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莱香”多蓄之。每慢火隔砂,使不见烟,则阁小皆如风过伽楠<1>、露沃
蔷薇、热磨琥珀、酒倾犀斝<2>之味,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梦魂俱适。
外此则有真西洋方,得之内府<3>,迥非肆料<4>。丙戌客海陵,曾与姬手制百丸,诚闺中异品,然爇<5>时亦以不见烟为佳,非姬细心秀致,不能领略到此。寅初出诸番,而
真腊<6>为上,皮坚者为黄熟桶,气佳而通;黑者为隔栈<7>黄熟。近南粤东莞茶园村土人种黄熟,如江市之艺茶,树矮枝繁,其香在根。自吴门解人剔根切白,而香之松朽尽削,油尖铁面尽出。余与姬客半塘时,知金平叔最精于此。重价数购之,块者净润,长曲者如枝如虬,皆就其根之有结处随纹缕出。黄云紫绣,半杂鹧鸪斑,可拭可玩。寒夜小室,玉帏四垂,毾(dēng 音登,图片字)<8>重叠,烧二尺许绎蜡二三枝,陈设参
差,堂几错列,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色如液金粟玉。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选香蒸之,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郁勃氤氲,纯是糖结。热香间有梅英半舒,荷鹅梨蜜脾之气,静参鼻观。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恒打晓钟尚未著枕,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薰篮,拨尽寒炉之苦,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令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扃室中也!

  一种生黄香,亦从枯肿朽痈中,取其脂凝脉结、嫩而未成者。余尝过三吴白下,遍收筐箱中,盖面大块,与粤客自携者,甚有大根株,尘封如土,皆留意觅得,携归,与姬为晨夕清课,督婢子手自剥落,或斤许仅得数钱,盈掌者仅削一片,嵌空镂剔,纤悉不遗,无论焚蒸,即嗅之,味如芳兰,盛之小盘,层撞中色珠香别,可弄可餐。曩曾以一二示粤友黎美周,讲为何物,何从得如此精妙?即《蔚宗传》中恐未见耳。又东莞以女儿香为绝品,盖土人拣香,皆用少女。女子先藏最佳大块,暗易油粉,好事者复从油粉担中易出。余曾得数块于汪友处,姬最珍之。

  余家及园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来早夜出入,皆烂漫香雪中。姬于含蕊时,先相枝之演斜与几上军持<9>相受,或隔岁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即四时草花竹
叶,无不经营绝慧,领略殊清,使冷韵幽香,恒霏微<10>于曲房斗室,至秾稼艳肥红,则非其所赏也。秋来犹耽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剪桃红<11>”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啊哪,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12>回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回视屏上,顾余曰:“菊之意态足矣,其如人瘦何?”至今思之,淡秀如画。

  闺中蓄春兰九节及建兰。自春徂秋,皆有三湘七泽之韵,沐浴姬手,尤增芳香。《艺兰十二月歌》,皆以碧笺手录粘壁。去冬姬病,枯萎过半。楼下黄梅一株,每腊万花,可供三月插戴。去冬姬移居香俪园静摄,数百枚不生一蕊,惟听五鬣涛声,增其凄响而矣。

  姬最爱月,每以身随升沉为去住。夏纳凉小苑,与幼儿诵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半榻小几,恒屡移以领月之四面。午夜归阁,仍推窗延月干枕簟间,月去复卷幔倚窗而望。语余曰:“吾书谢希逸《月赋》,古人‘厌晨欢,乐宵宴’,盖夜之时逸。月之气静,碧海青天,霜缟冰净,较赤日红尘,迥隔仙凡。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或有月未出己齁睡者,桂华露影,无福消受。与子长历四序,娟秀滨洁,领略幽香,仙路禅关,于此静得矣。”李长古诗云:月漉漉,波烟玉。姬每诵此三字,则反复回环,日月之精神气韵光景,尽于斯矣。人以身入波烟玉世界之下,眼如横波,气如湘烟,体如白玉,人如月矣,月复似人,是一是二,觉贾长江“倚影为三”之语尚赘,至“淫耽”、“无厌”、““化蟾’之句,则得玩月三昧矣。

  姬性淡泊,于肥甘一无嗜好,每饭,以岕茶一小壶温淘,佐以水菜、香豉数茎粒,便足一餐。余饮食最少,而嗜香甜及海错风黛之味,又不甚自食,每喜与宾客共赏之。姬知余意,竭其美洁,出佐盘盂,种种不可悉记,随手数则,可睹一斑也。酿饴为露,和以盐梅,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入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最娇者为秋海棠露。海棠无香,此独露凝香发。又俗名断肠草,以为不食,而味美独冠诸花。次则梅英、野蔷该、玫瑰、丹桂、甘菊之属。至橙黄、橘红、佛手、香橼<13>,去白缕丝,色味更胜。酒后出数十种,五色浮动白瓷中,解醒消渴,金茎仙掌,难与争衡也。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穰一丝漉尽,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搅糖细炼。桃膏,如大红琥珀;瓜膏,可比金丝内糖。每酷暑,姬必手取示洁,坐炉边,静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桔,分浓淡为数种,此尤异色异味也。制鼓,取色取气先于取味,豆黄九晒九洗为度,果瓣皆剥去衣膜,种种细料,瓜杏姜桂,以及酿豉之汁,极精洁以和之。豉熟擎出,粒粒可数,而香气酣色殊味,迥与常别。红乳腐烘蒸各五六次,内肉既酥,然后剥其肤,益之以味,数日成者,绝胜建宁<14>三年之蓄。他如冬春水盐诸菜,能使黄者如蜡,碧者如菭。蒲<15>藕笋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火肉久者无油,有松柏之味。风鱼久者如火肉<16>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玉,油(cāng 音昌,图片字)如鲟鱼,虾松如龙须,上兔酥雉如饼饵,可以笼而食之。脯如鸡粽,腐汤如牛乳。细考之食谱,四方郇厨中一种偶异,即加访求,而又以慧巧变化为之,莫不异妙。

  甲申三月十九日之变<17>,余邑清和望后<18>,始闻的耗。邑之司命者<19>甚懦,豺虎狰狞踞城内,声言焚劫,郡中又有兴平兵⒇四溃之警。同里绅衿大户,一时鸟兽骇散,咸去江南。余家集贤里,世恂让,家君以不出门自固。阅数日,上下三十余家,仅我处有炊烟耳。老母、荆人俱,暂避郭外,留娘侍余。姬扃内室经纪衣物、书画、文券,各分精粗,散付诸仆婢,皆手书封识。群横日劫,杀人如草,而邻右人影落落如晨星,势难独立,只得觅小舟,奉两亲挈家累,欲冲险从南江渡澄江北。一黑夜六十里,抵泛湖州朱宅,江上已盗贼蜂起,先从间道微服送家君从靖江行,夜半,家君向余曰:“途行需碎金,无从办。”余向姬索之,姬出一布囊,自分许至钱许,每十两,可数百小块,皆小书轻重于其上,以便仓卒随手取用。家君见之,讶且叹,谓姬何暇精细及此!

  维时<21>,诸费较平日溢十倍尚不肯行,又迟一日以百金雇十舟,百余金募二百人护舟。甫行数里,潮落舟胶,不得上。遥望江口,大盗数百人据六舟为犄角。守隘以俟,幸潮落,不能下逼我舟。朱宅遣有力人,负浪踏水驰报日:“后岸盗截归路,不可返,护舟二百人中且多盗党。”时十舟哄动,仆从呼号垂涕。余笑指江上众人曰:“余三世百口咸在舟。目先祖及余祖孙父子,六七十年来居官居里,从无负心负人之事,若今日尽死盗手,葬鱼腹,是上无苍苍,下无茫茫矣!潮忽早落,彼此舟停不相值,便是天相。尔辈无恐,即舟中敌国,不能为我害也。”先夜拾行李登舟时,思大江连海,老母幼子,从未履此奇险,万一阻石尤,欲随路登岸,何从觅舆辆?三鼓时以二十金付沈姓人,求雇二舆一车、夫六人。沈与众咸诧异笑之,谓“明早一帆,未午便登彼岸,何故黑夜多此难寻无益之资?”倩榜人募舆夫,观者绝倒。余必欲此二者,登舟始行,至斯时虽神气自若,然进退维谷,无从飞脱,因询出江未远果有别口登岸通泛湖洲者?舟子曰:“横去半里,有小路六七里,竟通彼。”余急命鼓揖至岸,所募舆车三事,恰受俯仰七人。余行李婢妇,尽弃舟中。顷刻抵朱宅,众始叹余之夜半必欲水陆兼备之为奇中也。大盗知余中遁,又朱宅联络数百人为余护发行李人口,盗虽散去,而未厌其志,待江上法网不到,且值无法之时,明集数百人,造人谕余议千金相致,否则意围朱宅,四面举火。余复笑答曰:“盗愚甚,尔不能截我于中流,乃欲从平陆数百家中久攻之,安可得哉?”然泛湖洲人,名虽相卫,亦多不轨。余倾囊召阖庄人付之。令其夜设牲酒。齐心于庄外备不虞。数百人饮酒分金,咸去他所,余即于是夜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荆人,两儿又小,季甫生旬日,同其母付一信仆偕行,从庄后竹园深辔中蹒跚出,维时更无能手援姬。余回顾姬日:“汝速蹴步,则尾余后,迟不及矣!”姬一人颠连趋蹶,仆行里许,始仍得昨所在舆辆,星驰至五鼓,达城下,盗与朱宅之不轨者未知余全家已去其地也。然身脱而行囊大半散矣。姬之珍爱尽失焉。姬返舍谓余:当大难时,首急老母,次急荆人、儿子。幼弟为是。彼即颠连不及,死深箐中无憾也。午节返吾庐,衽金革<
22>与城内枭獍<23>为伍者十旬,至中秋,始渡江入南都<24>。别姬五阅月,残腊乃回
,挈家随家君之督漕任。去江南,嗣寄居盐官。因叹姬明大义、达权变如此,读破万卷者有是哉?

  乙酉流寓盐官,五月复值崩陷,余骨肉不过八口,去夏江上之累,缘仆妇杂沓奔赴,动至百口,又以笨重行李四塞舟车,故不能轻身去。且来窥瞷,此番决计置生死于度外,扃户不他之。乃盐宫城中,自相残杀,甚哄,两亲又不能安,复移郭外大白居。余独令姬率婢妇守寓,不发一人一物出城,以贻身累。即侍两亲、挈妻子流离,亦以孑身往。乃事不如意,家人行李纷沓违命而出。大兵迫檇李<25>,薙发之令初下,人心益皇皇。家君复失去惹山,内外莫知所措,余因与姬决:“此番溃散,不似家园,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与其临难舍子,不若先为之地。我有年友,信义多才,以子托之,此后如复相见,当结平生欢,否则,听子自裁,毋以我为念。”姬曰:“君言善。举室皆倚君为命,复命不自君出,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乃以我牵君之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我随君友去,苛可自全,警当匍匐<26>以俟君回;脱有不测,前与君纵观大海,狂澜万顷,是否葬身处也!”方命之行,而两亲以余独割姬为憾,复携之去。自此百日,皆展转深林僻路、茅屋渔艇。或一月徙,或一日徙,或一日数徙,饥寒风雨,苦不具述,卒于马鞍山遇大兵,杀掠奇惨,天幸得一小舟,八口飞渡,骨肉得全,而姬之惊悸瘁,至矣尽矣!

  秦溪蒙难之后,仅以俯仰八口免,维时,仆婢杀掠者几二十口,生平所蓄玩物及衣贝,靡孑遗矣。乱稍定,匍匐入城,告急于诸友,即襥被不办。夜假荫于方坦庵年伯。方亦窜迹初回,仅得一毡,与三兄共裹卧耳房。时当残秋,窗风四射。翌日,各乞斗米束薪于诸家,始暂迎二亲及家累返旧寓,余则感寒,痢疟沓作矣。横白板扉为榻,去地尺许,积数破絮为卫,炉偎桑节,药缺攻补。且乱阻吴门,又传闻家难剧起,自重九后溃乱沉迷,迄冬至前僵死,一夜复苏,始得间关破舟,从骨林肉葬中,冒险渡江。犹不敢竟归家园,暂栖海陵。阅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此百五十日,姬仅卷一破席,横陈榻边,寒则拥抱,热则被拂,痛则抚摩。或枕其身,或卫其足,或欠伸起伏,为之左右翼,凡病骨之所适,皆以身就之。鹿鹿永夜,无形无声,皆存视听。汤药手口交进,下至粪秽,皆接以目鼻,细察色味,以为忧喜。日食粗粝一餐,与吁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温慰曲说,以求我之破颜。余病失常性,时发暴怒,诡谇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每见姬星靥如蜡,弱骨如柴,吾母太恭人及荆妻怜之感之,愿代假一息。姬曰:“竭我心力,以殉夫子。夫子生而余死犹生也;脱夫子不测,余留此身于兵燹间,将安寄托?”更忆病剧时,长夜不寐,莽风飘瓦,盐宜城中,日杀数十百人。夜半鬼声啾啸,来我破窗前,如蛩如箭。举室饥寒之人,皆辛苦齁睡,余背贴姬心而坐,姬以子团握余手,倾耳静听,凄激荒惨,欷欷流涕。姬谓余曰:“我入君门整四岁,早夜见君所为,慷慨多风义,毫发见微,不邻薄恶,凡君受过之处,惟余知之亮之,敬君之心,实逾于爱君之身,鬼神赞叹畏避之身也。冥漠有知,定加默佑。但人生身当此境,奇惨异险,动静备历,苟非金石,鲜不销亡!异日幸生还,当与君敝屣万有,逍遥物外,慎毋忘此际此语!”噫吁嘻!余何以报姬于此生哉!姬断断非人世凡女子也。

  丁亥,谗口铄金,太行千盘,横起人面,余胸坟五岳,长夏郁蟠,惟早夜焚二纸告关帝君。久拖奇疾,血下数斗,肠胃中积如石之块以千计。骤寒骤热,片时数千语,皆首尾无端,或数昼夜不知醒。医者妄投以补,病益笃,勺水不入口者二十余日,此番莫不谓其必死,余心则炯炯然,盖余之病不从境人也。姬当大火铄金时,不挥汗,不驱蚊,昼夜坐药炉旁,密伺余于枕边足畔六十昼夜,凡我意之所及与意之所未及,咸先后之。已丑秋,疽发于背,复如是百日。余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余以不死待之,微姬力,恐未必能坚以不死也。今姬先我死,而永诀时惟虑以伊死增余病,又虑余病无伊以相侍也,姬之生死为余缠绵如此,痛哉痛哉!

  余每岁元旦,必以一岁事卜一签于关帝君前。壬午名心甚剧,祷看签首第一字,得“忆”字,盖“记普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余时占玩不解,即占全词,亦非功名语,比遇姬,清和晦日。金山别去,姬茹素归,虔卜于虎阳关帝君前,愿以终身事余,正得此签。秋过秦淮,述以相告,恐有不谐之叹,余闻而讶之,谓与元旦签合。时友人在坐。曰:“我当为尔二人合卜于西华门。”则仍此签也。姬愈疑惧,且虑余见此签中懈,忧形于面,乃后卒满其愿。“兰房”、“半钗”、“痴心”、“连理”,皆天然闺阁中语,“到底”、“不谐”,则今日验吴。嗟呼!余有生之年,皆长相忆之年也。“忆”字之奇,呈验若此!姬之衣饰尽失于患难,归来淡足,不置一物。

  戊子七夕,看天上流霞,忽欲以黄跳脱摹之,命余书“乞巧”二字,无以属对,姬云:“曩于黄山巨室,见覆祥云真宣炉,款式佳绝,请以‘覆样’对‘乞巧’。”镌摹颇妙。越一岁,训忽中断,复为之,恰七月也,余易书“比翼”、“连理”。姬临终时,自顶至踵,不用一金珠纨绮,独留跳脱不去手,以余勒书放。长生私语,乃太真死后凭洪都客述寄明皇者,当日何以率书,竟令《长恨》再谱也!

  姬书法秀媚,学钟太傅稍瘦,后又学《曹娥》。余每有丹黄,必对泓颖,或静夜焚香,细细手录。闺中诗史成帙,皆遗迹也。,小有吟咏,多不自存。客岁新春二日,即为余抄写《全唐五七言绝》上下二卷,是日偶读七岁女子“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之句,为之凄然下泪。至夜,和成八绝,哀声怨响,不堪卒读。余挑灯一见,大为不怿,即夺之焚去,遂失其稿。伤哉异哉!今岁信以是日长逝也。

  客春三月,欲重去盐官。访患难相恤诸友。至邗上,为同社所淹、时余正四十,请名流咸为赋诗,龚奉常独谱姬始末,成数千言,《帝京篇》、《连昌宫》不足比拟。奉常云:“子不自注,则余苦岁不见。如‘桃花瘦尽春醒面’七字,绾合。已卯醉晤、壬午病晤两番光景,谁则知者?”余时应之,未即下笔。他如国次之“自昔文人称孝子,果然名土悦倾城”、于皇之“大妇同行小妇尾”。孝威之“人在树间珠有意,妇来花下却能文”、心甫之“珊瑚架笔香印屟,著富名山金屋尊”、仙湖之“锦瑟峨眉随分老,芙蓉园上万花红”、仲谋之“君今四十能高举,羡尔鸿妻佐舂杵”、吾邑徂徕先生之“韬藏经济一巢朴,游戏莺花两阁和”、元旦之“峨眉问难佐书帏”,皆为余庆得姬,讵谓我侑卮之辞,乃姬誓墓之状邪?读余此杂述,当知诸公之诗之妙,而去春不住奉常诗,盖至迟之今日,当以血泪和隃麋也。

  三月之杪,余复移寓友沂“友云轩”。父客卧雨怀家正剧,晚霁,龚奉常偕于皇、园次过慰留饮,听小奚管弦度曲,时余归思更切,因限韵,各作诗四首。不知何故,诗中咸有商音。三鼓别去,余甫著枕,便梦还家,举室皆见,独不见姬。急询荆人,不答。复遍觅之,但见荆人背余下泪。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虑,旋归则姬固无恙,因间述此相告。姬曰:“甚异!前亦于是夜梦数人强余去,匿之幸脱,其人尚狺狺不休也。”讵知梦真而诗谶咸来先告哉?

【注释】

  <1>枷楠──佛教寺院的通称。
  <2>犀斝──犀牛角制的酒器。
  <3>内府──皇宫的仓库、后通称皇宫的物品为内府之物。
  <4>肆料──市场上可购得的物品。
  <5>爇──点燃之意。
  <6>真腊──即柬埔寨。
  <7>隔栈──竹头。
  <8>毾(dēng 音登,图片字)──即毛毯。
  <9>军持:梵语,意为净瓶或澡罐。
  <10>霏微:犹弥漫。
  <11>剪桃红:名贵菊花名。
  <12>白团──扇子的一种。
  <13>香橼──一种水果,又名枸橼。
  <14>建宁──县名,福建省西北部,农产品丰富。
  <15>蒲──此指香蒲,供食用。
  <16>火肉──熏肉。
  <17>甲申三月十九日之变:崇帧十七年〔注:公元1644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攻占北京,崇祯帝在媒山〔注:今景山〕吊死。
  <18>清和望后──阴历四月十五日之后。
  <19>邑之司命者:邑,旧时县的则称;司命,星官名,此借指地方官吏。
  <20>兴平兵──指兴平伯高杰的部下。
  <21>维时──此时。
  <22>金革──指战争。
  <23>枭獍──比喻忘恩负义之人。
  <24>南都──即南京,李自成攻占北京后,马士英拥立福王在南京建立南明政权。  <25>檇李──嘉兴别称。
  <26>匍匐──竭力,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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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hai


死鞑子
盹盹盹

【 在 wsn01 (第一号猥琐男) 的大作中提到: 】
: 《影梅庵忆语》
: 卷一
:   爱生于昵,昵则无所不饰。缘饰著爱,天下鲜有真可爱者矣。矧内屋深屏,贮光阒
: 彩,止凭雕心镂质之文人描摹想像,麻姑幻谱,神女浪传。近好事家复假篆声诗,侈谈
: 奇合,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阁中有之,此亦闺秀之奇冤,而啖名之恶习
: 已。
: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复字青莲。籍秦淮,徙吴门。在风尘虽有艳名非其本
: 色。倾盖矢从余,入吾门,智慧才识,种种始露。凡九年,上下内外大小无忤无间。其
: 佐余著书肥遁,佐余妇精女红,亲操井臼,以及蒙难遘疾,莫不履险如夷,茹苦若饴,
: 合为一人。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但见余妇茕茕粥粥,视左右手罔措也。上下
: ...................

F
F250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出自诗经

我发现这几年中国人引用诗经的频率明显增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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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sn01

陈姬某

冒辟疆连陈圆圆的名字都不敢说,果然负心负约之人啊。

N
Notalandlord

四大公子冒辟疆长这样

T
TomsnReuters

小黄人文人的文章,基本就一个吹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