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的高中生涯 - 2020年7月11日未名空间存档

接近 4 年

楼主 (未名空间)

时间飞快，又是一年高考季节，想起我的高中生涯，竟然已经是将近30年前了。

山东东部一个小县城，在县里一中。当时全县几个高中，县城里两个，隔着不远，但另外一个高中基本上没有应届生能考得上大学，大多都是复读生。剩下几个高中分散在下面乡镇，能考上大学的也凤毛麟角。上一中的也都是从全县各初中考上来的，每个班60多人（我们前几届据说1个班要90多人），大部分是乡镇子弟，统一住校。只有少部分
县城里的学生才能通勤，每天回家。

条件还是比较艰苦的，住校的同学五六十人住一间房子，大通铺，上下两层，人挨人睡。班里有个同学铺位在房梁下，刚开始每天迷迷糊糊，一坐起来就撞到房梁上，撞了好几次才习惯。房间里是没有暖气的，冬天就靠被子取暖。

为了省电，学校里是限电的，每天傍晚，传达室的老头专门去把电闸合上，教室里灯才会亮。时不时老头会忘了，我们就只能把眼睛凑到课本上。教室里没有暖气，只有门口有个烧煤的炉子，我们这些坐在后面的人只能穿棉衣棉鞋扛着。每年冬天手脚一定会有冻疮的，有时候痒的受不了，我们就点上香，凑近肿起来的地方烤，烤出水泡来，疼比痒容易忍受。

学校号称军事化管理，在校学生每天统一起床（好像是5 6 点钟吧），按班级排队跑操，然后上早自习，45分钟。早饭时间一个小时，但通常45分钟甚至半个小时，所有人就都坐回座位上学习了。有二十分钟的晨读，上午四节课，午饭，统一午休（一个小时左右），下午四节课，晚饭一小时，晚上冬天两节课，夏天三节课，好像是到9：45还是
10点半才结束，统一回宿舍，11点准时断电熄灯。对了，从高一入学开始，每周学习7
天，周六周六原则上老师不上课，主要是自习，按照平时上下课时间。只有周日上午第三四节自由处理，给住校同学点自由时间洗衣服或到城里澡堂洗个澡。每四个星期休息一天，乡镇的同学可以周六下午骑自行车回家，周日五六点前返校，因为周日晚上还有两节课。

我家其实是县城里的，离学校不远，走路十分钟左右，是班里很少几个能每天回家吃三餐的。路上来回就得二十分钟，基本上一回家就得饭菜堵上嘴。我比较佛系的，通常是快走，吃完饭回到学校大约要45分钟，每次都是最后一两个坐回位子上的。我姐姐也在一中，每天都是跑着来回的，有时候一回家看到饭没准备好就饭也不吃回去了。在学校里吃饭的也好玩，不是每个人自己去打饭，也没有菜可以挑。一个班60多人，分四个小组，以组为单位统一打饭。每月除了粮票，菜钱是8元人民币一个月，（到高三时涨到
15元），早饭永远是咸菜馒头稀饭，午饭晚饭也是馒头加一份菜。所有人的菜都一样，没得选。小组两个男生拿棍子抬着一个桶，一个筐，去食堂领回教室来。这边有女生统一把碗摆好，回来后把菜分到碗里。我们组的碗也是女生统一洗的，（别的组大多是各洗各的）。每个月吃一次包子改善生活，也会吃一次米饭。每次领包子我们组总是冒充另外一个班里某个组的，因为他们定的多一些，可以多领几个回来，也从来没被识破，也或者食堂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曾经尝过一个包子，油多，还是挺香的。除了包子，一个月八块钱生活费，饭菜质量自然乏善可陈。咸菜里吃出蛆是常事儿，包子一口下去剩下半只蟋蟀也发生过（就是睡房梁下那位），稀饭倒到最后发现桶里有老鼠是听说别的班里的。学校领导就饭菜质量做过民意调查，有人写着要号召大家一起去粮店抢粮来改善生活。

好歹还是一中，学风好，削尖脑袋进一中的自然是想考上大学。学生刻苦得很，学校里每天强制断电强制午休是不希望学生加班学习，可是总有人晚上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书。我班那个睡房梁下吃包子吃出蟋蟀的高考前用眼过度差点视网膜脱落，班里经常要吃安定片才能睡觉的是普遍现象。老师一个个都是很负责的，班主任每天早晚都靠在班上。至于师资水平嘛，也不能太强求了。上化学课讲燃点，难得能有实验物品，同时加热白磷红磷，结果红磷竟然先着了。化学老师挑着眉毛说：这些药品比你们年龄都大。班主任是教数学的，50多岁，满脸褶子，每天两包劣质烟。家就住在学校里，有事没事就在教室外面站着。每次上课或讲题，班主任只能自顾自地讲，如果谁打断他问问题，思路一乱，他基本上就讲不下去了。

师资是这样，法宝还剩一个，体罚。学校的校风，老师的责任感还是很强的。我也说过，民风淳朴，儒家思想的尊师重教也挺深入人心。家长把孩子送到学校，通常会跟老师说：不听话就使劲儿揍。学习成绩是主要标准，其它影响学习的一律让路。不许留长发，不许穿奇装异服（牛仔裤，喇叭裤都是禁止的），不许看课外书（俗称大书），不许谈恋爱。据说以前有过教导主任拿着剪刀，在学校里看到长发，喇叭裤直接上去剪的，不知真假。我的班主任是打的比较多的。刚上高一没多久，有一次吃完饭，有个组的馒头筐子没放回指定位置，班主任直接把筐扔到组长（后来的班长）头上了。不久有一次学校开大会，有位同学拿了本散文书在下面看，被班主任没收了，回到教室，该同学争辩了一句，这是散文，不是大书。班主任暴怒，我说大书就是大书，拳脚并用，从讲台前打到教室后。

高二有一次考试，考完不久就有一同学（化学课代表）面色惨白，不停地说坏了坏了。原来数学里有个解一元二次方程的公式，公式有个条件是A不等于零。班主任曾再三强
调不能忘了这个条件，考试时偏偏有这个判断题，该同学好死不死地忘了这个条件。果然，晚饭后班主任早早地铁青着脸站在那里了，该同学躲在别人后面想溜回座位，班主任大喝一声：“XXX，你给我站住”，顺手抄起旁边一根棍子（抬热水桶用的粗棍子，
截面正方形，边长1.5厘米）狠狠一下砸在他背上。过了一会儿，该同学才大叫一声：
啊~别打了。大声哭出来。这位同学其实平时学习还挺好的，人也很随和。事后我们问
他，咋那么没出息，还哭出来。他说：当时三秒钟没喘过气来，实在是太疼了。

班主任有个好处，基本不打女生。学校里有另外一个老师是男女都打，每次接手一个班，用不了不久就把所有人都打遍了，据说有个真事儿：有个同学被打了，另外一个哥们（我初中同班的）传了张纸条儿过去：”滋味如何？“，不幸纸条被老师发现，当场让他尝了尝滋味儿。我姐的班主任也打学生。有一天晚上，姐姐回来让我看她的白球鞋，上面好多细微的血点。原来晚自习时，班主任忽然进来，说在窗外看了半天了，刚才谁交头接耳了，自己站出来。结果真有一个男生摇摇晃晃走出来了，班主任顺手抄起一个凳子举到头顶说:活得不耐烦了？结果凳子散架了，砸到男生头上，血溅到地上，又溅
到姐姐球鞋上。后来缝了四针，该班主任口头道歉了事。

民风就是这样，我们处在那个环境中，习惯了也就皮实了，也不觉得有啥不妥，自尊心也就那么回事儿，不会象现在温室里的花朵一样批评两句就寻死觅活的。再说主观上也是为了学生好，所以基本不会有家长因此闹事儿。

这就是传统，传统自然会继承。一些师范毕业的学生分到我们学校，用不了多久就继承了传统。隔壁两个班的班主任都是刚师范毕业的年轻人，一个是男的，人挺不错，也是我们的政治老师，个头有些瘦小，在教室外打他班上的个头高大的体育生一点儿也不手软。另外一个班主任是女生，瘦瘦小小戴眼镜，喜欢拿教鞭打人，我们经常会听到她在班里尖声训斥，拿教鞭敲桌子。还有一个教化学的师范生，不是班主任，黑黑的，比较随和，我们给他外号叫大地瓜。在我们班上课时嫌某同学捣乱，下来就打，同学不服，反踢一脚，大地瓜气得把他叫到教室外面单挑。后来也没打起来，毕竟是老师，而且大地瓜也没有到班主任那儿去告状，挺哥们儿的。

我一直算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成绩基本一直在班里前三。班主任印象病很重，感觉他不太喜欢城里人，但后来有一次家访才知道他对我印象不错，因为我住城里，家境相对较好，可是我整个夏天就穿了一双最便宜的，3块钱一双的凉鞋，不是那种娇生惯养
咋咋呼呼之人，学习也很刻苦。毕业后我甚至被传说成班里唯一没有被打的男生。我表示委屈，（除了偶尔被拳头捣一两下），其实我也被打过，倒是不严重，而且有点儿冤。高三开始有段时间成绩不稳定，班主任把我跟另外一个尖子生叫去办公室训话，问我将来打算上什么大学。我一向没啥主意，也不喜欢打嘴炮，就说到时看情况。班主任说：要是成绩好，就报清华北大，要是不好，就去莱阳农学院？我苦笑着嘟囔说：也不是。班主任忽然说：要是现在来个三大的通知书，你去不去？说实话，我没明白他说的三大是啥意思，以为是清华北大复旦等三大名校呢，就说”去“。班主任骂了一句：奶奶的。站起来从门后拿来笤箸，冲着我的小腿肚子就打，一边儿打，一边儿骂：叫你去，叫你去。我莫名其妙地挨着，不知咋回事，也不敢问。回来后问另外那个同学，才知道班主任说的是山大，就是山东大学。班主任这是恨铁不成钢，嫌我目标太低。打了三四下吧，还是疼了几天的。

所有的这些打骂，我们也都没有太放在心上。我性格中也有一些软弱的，我不喜欢的
东西，也许会与这个环境有些关系，但也说不上什么记恨。至少我算是成绩好的，熬出了头的。但对于一些成绩没那么好的，被打骂的比较多的，不知对性格有多少负面的影响。班主任算不上品德高尚，曾经在班里说以后要是你们不认我这个老师，有什么忙能帮不帮的话，会到处骂我们；不过他倒也还坦坦荡荡，对大家一视同仁。不过毕业时他倒也做了一件很过分的事情。

高考是7 8 9号，事情发生在9号的晚上，高考都已经结束了。那时候高中毕业证还没发，因为以往发生过毕业生拿到毕业证后把教室的玻璃全砸了泄愤，所以后来毕业证都是高考完后第二天学生离校前再给。9号晚上就是把班费剩下的一点儿钱买了瓜子花生水
果在班里大家互相聊天告别。傍晚的时候我周围的几个同学一起约着说出去吃个饭，大约6 7 个人吧，有我同桌，有学习委员还有班长。他们也叫了我，不过我犹豫了一下，毕竟从来没有单独跟别人下馆子，所以没有去。晚上大家也就是坐在座位上聊天，毕竟刚考完了，还是很兴奋的。期间班主任并不在场，来过几次，脸色很不好，尤其知道这几个人外出了，把装瓜子的盘子都摔在地上了。快熄灯的时候，有些人先走了，吃饭的那几个人也回来了，喝了些酒，激动地很，学习委员先回宿舍了，班长和我同桌等几个在兴奋地说晚饭的事儿，忽然班主任从后门进来，一言不发，顺手抄起窗户上一个刷牙的搪瓷缸子，狠狠砸在我同桌的脑袋上。我们这些人都蒙了。然后开始骂，灯忽然熄了，又亮了，这是熄灯警告，再过十分钟断电。班主任一边嚷着让我们都走，一边打骂班长。我跟一个同学走开了，躲在远远的树下听着，一直到熄灯断电。忽然听到班主任大声说：”跪下？跪下就行了？。。。我儿子跟我过不去，你们也跟我过不去！！“原来班长主动给他跪下了。9号下午下了些雨，门外参差不平的砖地上还是很泥泞的。后来
我们才知道，班主任的小儿子那天被他打了之后离家出走了，班主任一肚子火没地方出，发到了这些人身上。第二天也听说，班主任打完班长后直奔宿舍，把学习委员叫出来，直接命令跪下。

学习委员是学霸，身高1米8（高考报的顶尖学校失利，但后来研究生终于考回去了），不知被喝令跪在那里是啥想法。那个年代独生子女不太多，我们班里好像只有两个独生子女，班长是其中一个，后来读的军校，不知道以前有没有给自己的父母跪过。后来据说班长父亲还带着班长去班主任家道歉。事情也不了了之。难以想象事情如果发生在现代会是什么样子。说愚昧也好，说孝义也罢，这就是那个时代我的家乡。

世间万物大多并非非黑即白，不能脱离了环境来评判。现在人人都讲快乐教育，素质教育，这些更适合于那些有家底有退路的小孩子，是何不食肉糜的思路。如果高考是你仅有的出路，你只能采取最简洁有效的方式，只能短期利益最大化。尤其那些处于可上可下层面的考生，棍棒教育一些，可能就推上去了，你的人生就不一样了。以我自己为例。在我同学眼里，我应该算还是有退路的，父母都有正式工作，父亲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副局长。是我自己跟自己较劲，不喜欢老家那种氛围，想考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同学对我比较高的一个评价是：不像城里人。读书真的是很苦的，并不算快乐的事情，
每天真的是披星戴月，五六点起床，晚上九十点才回家，通常回家后还会自己再学一会儿。高考前班主任带我们做了十套历年高考的数学真题，我是唯一一个每次都在110分
以上的（满分120）。班主任夸我成绩稳定。我最大的优势是不偏科，每门课都不错。
地区举办了两次高考模拟，第一次我总分599.5，学校里300多理科生只有两个比我多的，一个600分，一个600.5，县里其它学校也基本不可能有比我们高的。可是第一次模拟考之后我就撑不住了，那时候不懂松弛有致，每天高度紧张，睡也睡不好，明显就是弦太紧绷断了，第二次模拟考我连班级前十都没进，所有人都不相信我的成绩。自己默默流了很多泪，不至于有轻生的念头，但是确实有生无可恋的感觉，觉得死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后来的日子尽量放松一下，但头一直是昏昏的，高考下来也没感觉，实际成绩比我考后估计的要少30分，比学校最高分低40多分，数学才92。得知分数后难过了好多天。平时人品炸裂，运气不错，真的是非常偶然地拿到过一个荣誉称号（省三好学生），高考有20分加分，但我加上那二十分也比前一年该专业的录取分低二十多分。该专业在全山东一共才招两人。以为肯定没戏（那时是先填志愿再高考。一开始爸爸怕我压力大，也不想让我离家太远，让我报的山东大学。班主任和教导主任专程到我家劝我爸，改了北京的高校。专业上我没主意，也是班主任帮我参考的，尽管事后才意识到那是我最不喜欢的，现在的工作也跟那个专业没有任何关系），郁闷了很多天，有一天忽然听见有同学急急忙忙的在家门外楼下喊我的名字，到阳台上一看，他手里挥着一张纸在喊，录取通知书。我赶紧问：哪儿的？得知是第一志愿，心里一块大石头才落地。

那时候的人也朴实，同学从学校传达室看到我的录取通知书就拿来了。隔壁班还有个同学一直等不到通知书，有一天在学校传达室里呆着，忽然想起来去翻垃圾桶，结果在垃圾桶里找到了，气得当场把传达室老头揪到校长办公室了。他平时挺聪明的，学习还不错，可惜高考发挥失常，去了江西景德镇的陶瓷专业，也不知是不是被调剂的。偶尔
也有高考前迁到外省去考的（我只知道一个到内蒙去考的），外地有口号曰：驱除鲁寇。学生的档案里，老师也都会尽量往好处写，哪怕写个小组长。以前有个班主任年轻气盛，把某个学生的档案没有写得特别好，招生提档时才有人发现，校长连夜带着学校印章，带着班主任坐了十几小时的车赶到济南去改档案。

在那个年代，高考对人生的影响太大了，尤其对那些被户籍制度锁在土地上的人。中考时班里成绩最好的一个人去的是小中专而不是高中，因为她是农村户口，考小中专可以尽早就业，可以带户口。高中班里60多人有四十左右上了大学，这些人估计大多也会感谢这个现在看来难以忍受的经历吧。

最近网上抹黑山东的不少，估计这个帖子也会给老家抹黑了。时代不同，纵向没有可比性，现在自然比以前先进。横向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所获的资源比大城市的差很多，却又比乡镇边远地区的好很多。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有感而发，算个纪念而已，没什么可抱怨的。这些体罚的事情自然也是挑着耸人听闻的讲的个别事例，在我们那儿也是很少见的，体罚更是很多年前就没有，被教委三令五申禁止了。记录一下自己的经历，顺便告诉你表面风光和背后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