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帽子

很小的时候冬天跟爷爷出门，记得爷爷总戴着一顶呢绒帽子。和他的外套一样，深灰色的。象一尊厚重的带着许多时代变迁的沧桑的岩石，牵着我在柏油马路上踏着慢而稳的步子。

爷爷中等身材，方正的脸和五官。平常严肃的表情，在晚餐时一杯酒下肚后就让位给松弛的笑容。最有意思的是他两边眉角的几根弯弯长长的花白的眉毛。小时候在爷爷身边总是忍不住地想要去捋那几根眉毛，尤其是当爷爷被我逗乐笑得眉毛一颤一颤的时候。

爷爷对习惯，对传统，是不太灵活通融的。姑妈婶婶背后常说爷爷老古董不知变通，所以老家的生意也最终没有做下去。她们似乎要将自己对更富足的生活的嫉妒，都刺在没能给她们现成的享受的老一辈的身上，或者因为爷爷不愿立刻将剩下的财产给她们瓜分而耿耿于怀。想来爷爷年轻的时候对家人的要求应该是比较高的，而到老了却要忍受在这样的氛围里生活，总让我觉得心塞。

对爷爷最百依百顺的就是奶奶。奶奶是典型的在旧社会长大的传统持家的女子。一直任劳任怨服侍爷爷操持这个大家。最让我惊讶的是，奶奶没有学过字，却能将《出师表》倒背如流，读起来铿锵有力。是当时老家流传的一道佳话。奶奶先于爷爷去世了。过了不久，爷爷得了半身中风。

自那之后，爷爷虽然恢复得不错，但再不能象从前那样行走自如了。爷爷也就不再出门。以前的那顶帽子，后来也找不到了。那年冬天我寒假回家，给爷爷买了顶深灰色的呢绒帽子。爷爷接过去，脸上都是笑容。眼睛眯起来似在仔细打量又似是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几根花白的长眉毛翘起来微微地跳着。

自此爷爷总将帽子放在身边。每逢有人来看他，都会拿出来戴上，有人问就说是孙儿送的。格外的骄傲和开心。寒假结束我回到北京读书。电话里听到爸爸说这些，心里暖暖的，鼻子酸酸的。

第二年我参加托福和GRE的考试，时间紧张。考完了我想休息一下，回家看看父母，看
看爷爷。妈妈在电话里说，爷爷在我考试期间去世了。走的时候很安详。家里当时因为怕耽误我考试，没有告诉我。那时我感到心在抽搐。没能看到爷爷最后一眼，这样的遗憾怎么是错过考试可以比的。我默默地坐火车回到家。爸爸安慰我，说爷爷临终前要他们给他戴上了我买的帽子。

我再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我对爷爷的映象很淡薄，不在一个城市，一般几年才能见一次。他解放前美国圣约翰大学在中国的分校拿了个英文文学学士，当时大概算是精英。解放时没有逃到台湾，后悔了一辈子，一直属于被教育对象，郁郁不得志。他有个女人，但不许我们叫她奶奶，显然不是我爸爸的妈妈，后来他们也不住在一起。有时家族聚会，她也会在。一直不知道哪个女人在我们家族里算什么身份。家里的人事后来看来很诡异，小时参加过我爷爷的妈妈的葬礼，后来还回去扫过墓，但我不知道爸爸的妈妈是谁，葬在什么地方。我妈妈那一边，一直不知道她的任何亲戚，到快出国了才知道她还有几个兄弟姐妹。后来知道家里有些人解放时被革了命，他们隐隐藏藏不告诉我们，怕影响我们。

初到美国时，一次给爷爷写了一封长长的英语信，想着他能读懂。他也回了一封长长的信。几年后他96岁，一天晚上睡了没醒过来。他们告诉我他口袋里还放着我的那封信，我听了很震惊，很后悔没多写些信给他。

【 在 dreamstop (下课) 的大作中提到: 】
: 很小的时候冬天跟爷爷出门，记得爷爷总戴着一顶呢绒帽子。和他的外套一样，深灰色
: 的。象一尊厚重的带着许多时代变迁的沧桑的岩石，牵着我在柏油马路上踏着慢而稳的
: 步子。
: 爷爷中等身材，方正的脸和五官。平常严肃的表情，在晚餐时一杯酒下肚后就让位给松
: 弛的笑容。最有意思的是他两边眉角的几根弯弯长长的花白的眉毛。小时候在爷爷身边
: 总是忍不住地想要去捋那几根眉毛，尤其是当爷爷被我逗乐笑得眉毛一颤一颤的时候。
: 爷爷对习惯，对传统，是不太灵活通融的。姑妈婶婶背后常说爷爷老古董不知变通，所
: 以老家的生意也最终没有做下去。她们似乎要将自己对更富足的生活的嫉妒，都刺在没
: 能给她们现成的享受的老一辈的身上，或者因为爷爷不愿立刻将剩下的财产给她们瓜分
: 而耿耿于怀。想来爷爷年轻的时候对家人的要求应该是比较高的，而到老了却要忍受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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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家长，大部分会为了孩子的前程，在亲人去世或者病重的时刻，不通知在紧要关头时的孩子。
我自己是刻意避免去医院和参加葬礼的。有些葬礼搞得挺欢乐的。我只参加欢乐的葬礼。
公公病危时，特意通知我们不用回国参加葬礼。怕我们花钱，那时儿子没有出生，担心他的健康。我听见就长长出了一口气。
呵呵，估计父母过世，那一遭无论如何得走。私底下很希望不要通知我。我真是不愿参加葬礼。越是亲近的人，越不爱参加。

见，或不见，本来各有pros and cons。让人羡慕动容的，是祖孙间这份不掺假的情谊。

至今没有当面告别过至亲，心里恐惧。意识到对“死别”这件事的无力，是前些年读完《我们仨》的那个深夜。

“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

“一个人在紧要关头，决定他何去何从的，也许总是他最基本的感情。”

”从今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

你也开始写吧。
创作还是挺有趣的。

【 在 Artemesia(吴钩) 的大作中提到: 】

: 见，或不见，本来各有pros and cons。让人羡慕动容的，是祖孙间这份不掺假
的情谊。

: 至今没有当面告别过至亲，心里恐惧。意识到对“死别”这件事的无力，是前些年读完

: 《我们仨》的那个深夜。

: “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

: 。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

: 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

: “一个人在紧要关头，决定他何去何从的，也许总是他最基本的感情。”

: ”从今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

住在心里的人，在不得不成为过去，失去了将来的时候，宁愿让这些悲伤可以有机会在当下以最直接本来的样子出现。事实上，这个时刻的悲伤和恐惧，正是将过去留存的形象彻底烙印在心底的过程。

这个帖子引我泪目。我也写了一长段，写我的外公和外婆。结果发送之后才发现，前面的登录失效了，再往后退，内容找不到了。算了，也只对我一个人有意义，就不重新赘述了。

刚刚重温了一遍我记忆中的外公外婆，如温暖的阳光。他们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
谢谢你的贴子。

“外婆想我一阵风，
我想外婆在梦中。”

读《我们仨》，跟你的感觉挺像, 整本书都是这个味道。

不过最佩服的是她整本书只讲她们仨的琐事，几乎没有提她们的成就，很了不起。

【 在 Artemesia (吴钩) 的大作中提到: 】
: 见，或不见，本来各有pros and cons。让人羡慕动容的，是祖孙间这份不掺假的情
谊。
: 至今没有当面告别过至亲，心里恐惧。意识到对“死别”这件事的无力，是前些年读完
: 《我们仨》的那个深夜。
: “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
: 。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
: 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
: “一个人在紧要关头，决定他何去何从的，也许总是他最基本的感情。”
: ”从今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

杨绛出版《我们仨》的时候93岁，钱钟书和钱媛都已过世数年。人生末年，至亲皆去，独自面对内心的时候，过往的成就和名利大概没有多少意义。

她的爱情是圆满的。那晚意外触动我的，是她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和独生女的死别。这些经由父母的行为来人间走一遭的生命，喂着奶换着尿片一遍遍教各种道理，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其实我们并不知道他们能在世间陪我们多久。

比如，最近的高以翔事件，不久前刚有人给我推荐他的片子，还没得空看。

【 在 babolat (Aeropro) 的大作中提到: 】
: 读《我们仨》，跟你的感觉挺像, 整本书都是这个味道。
: 不过最佩服的是她整本书只讲她们仨的琐事，几乎没有提她们的成就，很了不起。
: 谊。

虽说帖子本是写给自己的记忆的，能引起你的一段温暖回忆也让人欣慰。
我自己看文章也是这样，读别人心里的回忆和想法，从中感受自身的情感和启发。

【 在 tele9999 (tele) 的大作中提到: 】
: 这个帖子引我泪目。我也写了一长段，写我的外公和外婆。结果发送之后才发现，前面
: 的登录失效了，再往后退，内容找不到了。算了，也只对我一个人有意义，就不重新赘
: 述了。
: 刚刚重温了一遍我记忆中的外公外婆，如温暖的阳光。他们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
: 谢谢你的贴子。
: “外婆想我一阵风，
: 我想外婆在梦中。”

首先真要羞愧与自己的读书之少。到美国的几十年里，读书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这些书没有读过。
年纪大的人的去世，已经等待很久了，并不悲哀，不过就是对过去的怀念，所以可以当作喜事来看待。明年俺家老父老母八十大寿，我就提议，搞得喜庆，欢乐。这个生日过后，即使他们身体健康，我们其实也随时等着他们最后一天的来临。
唯有那白发人送黑发人最是悲哀。很多年前，参加过一个年轻人的追悼会。那个老父，实际是很硬的人，哽咽着说，我白发人送黑发人。非常地悲切。
我这些年睡得才安稳些。原来老是半夜惊醒，一定起来，摸摸两个孩子，还是在平稳地睡着，才能又睡去。老二皮实，老大呢，因为迷信，说乖巧的孩子就是送来哄你的，所以就特别地担心，要是一次哪儿不舒服，没有告诉我，会挨骂的。
参加过那一次的追悼会，我就不要参加任何年轻人的追悼会。会做很多噩梦。半夜格外多起来几次。太悲伤了。那种老父的哽咽，老母亲的撕心裂肺，一旁听的人，都是心碎。

【 在 Artemesia (吴钩) 的大作中提到: 】
: 杨绛出版《我们仨》的时候93岁，钱钟书和钱媛都已过世数年。人生末年，至亲皆去，
: 独自面对内心的时候，过往的成就和名利大概没有多少意义。
: 她的爱情是圆满的。那晚意外触动我的，是她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和独生女的死别
: 。这些经由父母的行为来人间走一遭的生命，喂着奶换着尿片一遍遍教各种道理，好不
: 容易养大的孩子，其实我们并不知道他们能在世间陪我们多久。
: 比如，最近的高以翔事件，不久前刚有人给我推荐他的片子，还没得空看。

“独自面对内心”是关键词。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描述出来。
生命无常，情义有恒。

【 在 Artemesia (吴钩) 的大作中提到: 】
: 杨绛出版《我们仨》的时候93岁，钱钟书和钱媛都已过世数年。人生末年，至亲皆去，
: 独自面对内心的时候，过往的成就和名利大概没有多少意义。
: 她的爱情是圆满的。那晚意外触动我的，是她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和独生女的死别
: 。这些经由父母的行为来人间走一遭的生命，喂着奶换着尿片一遍遍教各种道理，好不
: 容易养大的孩子，其实我们并不知道他们能在世间陪我们多久。
: 比如，最近的高以翔事件，不久前刚有人给我推荐他的片子，还没得空看。

读的时候没仔细想，觉得这本书一尘不染，真的有人能把一切都放下，不为世俗影响。觉得她精神道德境界很高。被你这么一说，现在怀疑是不是她年岁已高，基本上丧失了对外界物理世界的感知认知能力之后写出来的东西。各种因素可能都有一点。将来我们行将就木，如果还有文字驾驭能力，写出来的是不是也会象这个样子。

【 在 Artemesia (吴钩) 的大作中提到: 】
: 杨绛出版《我们仨》的时候93岁，钱钟书和钱媛都已过世数年。人生末年，至亲皆去，
: 独自面对内心的时候，过往的成就和名利大概没有多少意义。
: 她的爱情是圆满的。那晚意外触动我的，是她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和独生女的死别
: 。这些经由父母的行为来人间走一遭的生命，喂着奶换着尿片一遍遍教各种道理，好不
: 容易养大的孩子，其实我们并不知道他们能在世间陪我们多久。
: 比如，最近的高以翔事件，不久前刚有人给我推荐他的片子，还没得空看。

可能差不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呵呵。

臆测，年轻时钱钟书杨绛怕也是读书人倔脾气，跟同好抬杠之类，必定少不了。他们和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做邻居时，两家因为猫打架互相看不顺眼，钱钟书愤而作文，影射梁太太的段子，甚为流传。

【 在 babolat (Aeropro) 的大作中提到: 】
: 读的时候没仔细想，觉得这本书一尘不染，真的有人能把一切都放下，不为世俗影响。
: 觉得她精神道德境界很高。被你这么一说，现在怀疑是不是她年岁已高，基本上丧失了
: 对外界物理世界的感知认知能力之后写出来的东西。各种因素可能都有一点。将来我们
: 行将就木，如果还有文字驾驭能力，写出来的是不是也会象这个样子。

很虚无啊，人们追求精神道得的提升，难道就为了早一点体会临死状态？

【 在 Artemesia (吴钩) 的大作中提到: 】
: 可能差不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呵呵。
: 臆测，年轻时钱钟书杨绛怕也是读书人倔脾气，跟同好抬杠之类，必定少不了。他们和
: 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做邻居时，两家因为猫打架互相看不顺眼，钱钟书愤而作文，影射梁
: 太太的段子，甚为流传。

钱钟书杨绛为人传颂，本是敬意有加。尤其是从前读到说钱钟书喜欢《西游记》，常一边诵读一边模仿，心甚有戚戚焉。又读他给扬写的诗

“卷袖围裙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汤。
忧卿烟火熏颜色，欲觅仙人辟谷方。”

当时赞叹不已，还附会打油了一句“卷袖少语舞筷忙”来讽刺某人吃饭之专注。

可是，后来读《围城》的序，看他写了一大段关于究竟是不是该把那本书献给杨绛，其纠结程度有些让人瞠目。而后以猫为名很不厚道地暗讽，也有些陷入了狭隘文人心胸的嫌疑。

当然了，各人理解角度可能殊不相同。各取其所中意吧。 :)

【 在 Artemesia (吴钩) 的大作中提到: 】
: 可能差不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呵呵。
: 臆测，年轻时钱钟书杨绛怕也是读书人倔脾气，跟同好抬杠之类，必定少不了。他们和
: 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做邻居时，两家因为猫打架互相看不顺眼，钱钟书愤而作文，影射梁
: 太太的段子，甚为流传。

该争的时候自是要争。争要争得义无反顾，放要放得洒脱自如。

【 在 babolat (Aeropro) 的大作中提到: 】
: 很虚无啊，人们追求精神道得的提升，难道就为了早一点体会临死状态？

不是做不做什么。是说整天想着怎么把自己的心灵提升搞得高尚点，这样的努力好像就是让自己的心灵更接近自己临死的水平？以前从书里觉得杨绛一尘不染，心灵高尚，现在迷茫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虚幻，只是一个垂死之人随便说的话。

【 在 dreamstop (下课) 的大作中提到: 】
: 该争的时候自是要争。争要争得义无反顾，放要放得洒脱自如。

我虽没有读过杨绛的书，但敢想象那些话不是垂死之言。
生死之界，在她那时应是没有纠结。她很可能是以期待的心情迎接。所以应该很坦然地面对，包括独自面对自己的时间。
有些境界，也许不是努力能达到的。而是要机缘。

【 在 babolat (Aeropro) 的大作中提到: 】
: 不是做不做什么。是说整天想着怎么把自己的心灵提升搞得高尚点，这样的努力好像就
: 是让自己的心灵更接近自己临死的水平？以前从书里觉得杨绛一尘不染，心灵高尚，现
: 在迷茫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虚幻，只是一个垂死之人随便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