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onwyn与我

D
Dreamer
楼主 (未名空间)

悲伤是一种很难用言语去描绘的情感。它有很长的影子。这个影子往往是在事过境迁以后才逐渐把人覆盖,让人无法挣脱。

在接到Bronwyn来电的时候,我刚在超市买完菜,准备开车回家。那天下午我给她打过
电话,她没有接。一看到是她的来电,我马上接了电话,惊喜地说你时机把握得真好,我一个人在车里,可以好好和你聊聊了。你好吗?

电话那边是她一贯平和的声音,这次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她说她的身体不是很好。化疗结束后她在上周又做了一次检查,癌细胞再次在不能动手术的地方生长。她的医生不是很乐观,告诉她她没有其他的治疗方案。本来她每天都会花很长时间阅读《圣经》和祈祷,这几天都不是很想动。有很多应该做的事都还没有做。她只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几个亲人,包括她的几个孩子。其他很多很好的朋友,她还没有告诉他们。

我只能够轻声呼唤她的名字,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她又接上话来,缓慢平和地说,她已经过了五十多年精彩的生活,其实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但她还是会努力让自己活更久一点,接下来她要约一个很不错的自然疗法药师,是教会的Jo推荐的。她又问我记不记得Jo。我说记得,教会组织的Mainly Music,她主持了几年。Bronwyn说Jo前几年病得很重,虽然不是癌症,但她有段时间几乎起不了床。
后来看了这个药师,得到了正确的诊断,逐渐又好起来了。

“我也准备去看这个药师”,Bronwyn又恢复了往日的诙谐,“Jo已经提前邀请我参加
她70岁的生日party。我要好好的活到那天。她为party预备的菜谱很不错,都是平时吃不到的精美食物。”我记得Jo,Jo也许就比Bronwyn大几岁。

我又开了她几个玩笑,大家又笑了起来。好像她刚才说的消息也没什么大不了一样。她问起我的近况,问起孩子们的情况。上次电话里跟她提起一些搬家后的难事,她又跟进起来。
Bronwyn就是这样的人:任何时候,都会顾及他人。我不能想象病重的她如何能够打电
话把不好的消息告诉最亲近的人,也许安慰他人的还是正病重的她。此时此刻,她又关心起我和我的家人来。

实在是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说起我那些无足轻重的事情来。我说,Bronwyn,还是说说你
吧。这几天你都在做些什么啊?

她说她还在学普通话和西班牙语。几周前参加了一个普通话训练班的zoom meeting,很有趣。普通话真的很有意思。但这次得到检查结果后,她决定取消这个课程。多花时间陪陪Rob,她的先生。虽然很不舍,她还是决定取消周末的普通话班,多花点时间在两
人身上——Rob最近上班很忙,平时都没有什么时间。

她说她还在继续着高营养膳食。晚餐也准备好了。想着吃饭前还是先回复我的电话,免得忘记。她说一日三餐吃得可丰富多彩了……

她滔滔不绝的说着,我的心里难受,又不想耽误她吃饭,脱口而出就是一句,Bronwyn, 我爱你。

也许就是在这样一些虽然不是生离死别,可是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后才可以见到她,还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的情况下,才真的意识到她在我的生命里就像家人一样重要。

电话那端,Bronwyn沉默了一阵,她沙哑着声音说,你这样一说,就让我更想哭了……

我爱你,Bronwyn,我会按约定的那样,用中文给你写信,帮你提高中文水平。

“别忘了加点英文对照——让我也当一回你的英语老师”,她在收线前又幽默了一下。两人同时都笑了。

挂掉电话后,我一路安静的开车回家。

几天后,同样的时间,又去买菜。天已全黑了才开车回家。想起和Bronwyn的那通电话
,才终于哭了起来。悲伤的影子终于也找到了我。

Bronwyn和我最初相识,居然已经是九年前了。那时候Riley才几个月大,Patrick不到
两岁。Riley湿疹严重,睡不好觉,奶也吃不好,曾因为这个原因还住过院。那是我生
命中非常低落的时期。

当时我在网上看到这附近的教会成立了Mainly music playgroup的消息。我马上打电话去咨询,很快我就注册完毕,带孩子们一周一次参加playgroup。Bronwyn是其中的主持人之一。我们就是在mainly music认识的。那时候我们刚搬到附近,没什么朋友。我每天基本上就在处理孩子们的吃喝拉撒,有时候Riley整夜的醒,我一点私人时间都没有
。生活中也有享受他们的时候,但崩溃的次数越来越多。在我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不行的时候,Bronwyn出现了。每周她都会跟我聊天。逐渐我就跟她说了我的真实状况。

Bronwyn笑容明媚,温柔大方。假如我告诉她我用“温柔”来形容她,她一定会开怀大
笑。我们经常开对方的玩笑,以至于她很少有机会在我面前展现温柔的一面。但是每次看到她跟孩子们说话时专注的神情,抱着小小婴孩时爱意满溢的表情时,我就知道,在她的开朗和幽默感外,她还有温柔的一面。

她的婚姻美满和睦。Rob沉着稳重,和她一样是虔诚的基督徒,三个孩子,大女儿已婚
,二儿子在读大学,三女儿读中学。她曾是助产士,后来在眼科诊所当护士。一个星期上两三天班,其他的日子除了帮教会做事外,就是画画,弹琴,辅导孩子。她爱旅游,爱美食……她的很多方面都是后来交往多了以后才逐渐了解到的。在认识她的最初阶段,她是那个陪伴我度过难关的人。

我还记得有一次她来我们家探访——那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她早上来看我们。家里还是一片混乱,厨房里还有昨晚的碗没洗,厅里放着晾干后没来得及叠的衣服。Patrick正哭闹着要出去玩。Riley则哭了一晚上。我抱着Riley,身心疲惫,无力应
对。Bronwyn笑容满面的出现在门口。她看到这样的情况后,提议她带Patrick出去散步,我和Riley在家休息。

我真的是太累了,喂完奶后和Riley一起睡着了。感觉我们睡了很久。等我醒来时,
Riley还在睡,Patrick居然也在他的房间睡着。午后的阳光温暖宜人,散发着一种久违的安宁气息,简直像是在梦境般甜美。

等我走出房间后,更有一种走进梦境里的感觉:厨房的碗碟都洗好,放回原位;厅里的玩具也收拾整齐,衣服也叠好放在一边。干净的饭桌上放着一封信。那是Bronwyn写给
我的。信上她告诉我说我们都睡着了,她不想吵醒我们。Patrick很乖,他们到湖边散
步,喂了鸭子,看了白天鹅和黑天鹅,也到playground玩了。他们在河边的长椅上分吃了她的午餐,Patrick分吃了她一半的三文治,喝了一罐酸奶。她说午餐可以很简单的
,三文治,酸奶和水果就很好。我们当妈妈的要把花在厨房的时间节省下来一些,留给自己享受,哪怕只是喝一杯茶的时间,这样做的同时,要有不带丝毫愧疚之心的勇气。

Patrick和她在公园里玩得很开心。她谢谢我跟她分享这样一个聪慧的小天使。回家路
上他在推车里睡着了,她把他抱回小床上睡。看到熟睡的我们,她觉得很开心。

她说她不经我的同意把家务都做好了。她是怀着喜悦的心情去做的,希望我不要介意。她说她很幸运,在她孩子还小的时候,她得到了很多帮助。养育孩子不是一个人或者一对夫妇的事情,那需要整个社区的协助。她为自己能够把当年接收的帮助传递下去而觉得开心。也许有一天等我的孩子们长大了,我也能够以我的方式把这份温暖传递下去。

最后,她告诉我,我并不是孤单一人。任何时候,我需要帮忙,都可以找她。

那是一封像午后的阳光一样温暖人心的信。Bronwyn让低落时期的我慢慢回归正常。

我们每周在Mainly Music见面。她也会到我们家来。每次跟她说起孩子们的趣事,养育孩子的各种糗事,她都会哈哈大笑,也跟我分享她几个孩子小时候的各种让人哭笑不得的事。跟她说起养育孩子过程中各种灰心事,她也会根据她的经验分享心得体会,与其说是建议,那更像是安慰和支持。她让我知道当妈妈后的我们都会经历这样的过程,养育孩子没有对或者错,我们对孩子的爱,做最适合自己的选择。

她还请我们到她家吃晚饭,分享她的菜谱。我们也有一段时间两人一起学习《圣经》,我们阅读里面的章节,一起讨论各自的理解和所得。我们一起祈祷。我们的友谊就这样发展着。也是在那段时间,我又认识了别的妈妈,参加她们的playgroup,学习别的东
西。我最终也没能成为基督徒。基督教是很好的宗教,各个宗教都有共通的地方,教人向善,我不认同的是其中的排他性。我更愿意把人生看成是历和体验的过程,我们可以选择不同的老师来指导我们。

我跟Bronwyn提出我的选择。她是很开通的人,她说她有很多不同宗教的朋友,我是其
中一个。她并没有因此把我排除在外。我一直带着孩子们参加mainly music。每一个孩子的出生,她都有祝福。

她是第一个教我学车的人。我对开车有一种恐惧,但终于也意识到自己需要开车。
Bronwyn提出她可以教我,她上过如何教自己孩子开车的课程,她也教会了她的孩子学
车。

我记得第一次课是在家附近公园的停车场上的。在那里学会了基本的操作后就到附近安静的街道练车。在开车的过程中,我觉得本能和恐惧让我想要往后躲,现实却是脚踩油门,车和我们都在往前走。假如我脑里的声音和心里的恐惧能化为能量的话,它们也许会强大到抵消了车前进的速度,让车停下来。Bronwyn始终沉着的指导着我。练得差不
多后,我们把车停在路边,她微笑着听我既兴奋又后怕地说着刚才的经历。两人又海阔天空地聊天说笑一阵才回家。那时候我正怀着Mickey。

那一年是我生命中很有压力的一年。幸运的是,那时有一帮很好的朋友支持着我,为我做了很多事。在另一个playgroup我也交了些要好的朋友,她们要为我准备一个baby
blessing party。我也邀请了Bronwyn,她答应了来参加。

Melanie主持了party,到场的妈妈们围坐在圈中,点燃蜡烛,每人拿出她们带来的珠子(有木的,各种石头水晶……)说出她们对我的祝福,然后把珠子串成项链送给我。
Melanie还缝了些三角形的布,大家用笔在每块布写下对我和宝宝的祝福,她随后把布
都拼起来缝好,作为婴儿房的装饰送给我。Bronwyn因为宗教的原因不方便和我们坐在
圈中,但她一直陪在那里。等我们一起喝下午茶的时候,她过来把她准备的礼物送给我。我一直很感激她的到场。那天来的都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朋友。她们的支持让我更有勇气继续走往后的路。

Mickey顺利出生后没多久我们就搬到了猎人谷。在那几年,Bronwyn的生命里也经历了
很大的改变,她成为了外婆,儿子和女儿也相继读了大学,结了婚。她更忙碌了。我跟她说起猎人谷的蓝花楹,她说她也记得,那里很多人家都种了蓝花楹,她的外公外婆就住在猎人谷,小的时候她去那里度假时,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爬到院子里的蓝花楹树上,窥视邻居的一举一动……我可以想象得到活泼好动充满奇思妙想的她。我又小心地把她的那段回忆,连同她写给我的信和卡片珍藏在一起。

随后几年我们断断续续在facebook上发短消息往来。在山火发生第二天,Bronwyn在新
闻里得知了情况,马上联系了我,问起我们的情况。也是在那段时间里她查出了癌症,手术和化疗也是在那段时间完成。

年初我去看了她。当时的疫情还不是很严重。我们约在一个海滩边的公园见面。我很快认出了她的车。高瘦的她从车里出来,戴着头巾和帽子,眼睛还是像从前一样,明亮而湛蓝。我认出了她的笑容——百分百,毫不保留的笑容,似乎直接从心里笑出来一样,笑意一直蔓延,从眼里泛溢出来。

她和我保持了一段距离,道歉般的说不能给我拥抱。我夸张的张开双手,嘴里说“hug hug”,说那就是我们的灵魂式拥抱。

我们选了远离人群的桌椅,面对面坐下来。彼此对视一阵: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我们都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我们都没有遮掩,真实的展现当下的自己:刚化疗完准备下一期化疗的她,刚经历完山火,近两个月带着孩子们无家可归的我。那是基于过去几年我们彼此建立起的信任:我们从来没有掩饰过彼此的脆弱。她见过我最无助彷徨的一面,也分享过她的痛苦经历。我们彼此对视,一如当年一样,坦诚地交流。任何的话题都会让我们开怀大笑,有一种好像我们的心都打开了,所有的话语都能够被对方的心接纳得到的安然。我们聊了她的病情,又聊起作为妈妈的苦乐。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婆婆和奶奶了,对她子女的牵挂依然不变。我说起与不同年龄阶段的几个孩子斗志斗勇的事,有些让她开怀大笑。于是我又增添细节更加具体地描述,她每多笑一次,都让我开心。她的幽默感一直都在,笑点也低。

我们并没有没话找话,话题总是源源不断,信手拈来。等要道别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心也轻盈了几分。我为她写了一个小卡片,临走前把卡片交给她。后来她发信息来谢谢我的卡片,她把它放进了她的盒子。我知道她的这个盒子,她给我看过。里面放着很多有美好回忆的东西:孩子们小时候的涂鸦,旅行时捡到的彩色石头,书信,卡片……失落的时候她会翻看。

我告诉她我也有了这样一个盒子。当年刚来澳洲时,身无长物。这十多年间,也收集了很多对他人而言毫无价值,但对我来说意义非凡的物件。其中就有她的信。它们陪伴着我。每次翻看,都会提醒我,一路走来,我收到的善意和爱意。

Bronwyn是虔诚的基督徒。她接纳生命交给她的每一份考验,与人为善。她说这次的疾
病让她更深刻地体会到这个世界的美好。她不想轻易放弃能够活着的日子。她祈祷,她寻求一切可能的帮助。同时,她和她的家人也相信,当她离开这个世界,她会到达一个爱如泉水般不断涌动的世界,日日夜夜,无始无终,她都会被爱包裹着的世界。有一天,他们终将团聚。她有很多的不舍,但也有足够的信、望、爱让她走接下来的路。

我在月光的映照下写着这样的文字。有月光的晚上,世界好像安睡在一个巨大的影子中,光的影子。月亮的光似乎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影子。在这样的光中,还能够依稀辨认出别的各种事物来,树林,草地,小溪……但颜色似乎都被光的影子覆盖着。每一样在月光下的事物,似乎都在暗地里生根,一点一点地扎向更深的大地。表面上,安静、平和,丝丝缕缕的根在黑暗中寻找着养分,和大地深处连结。河流似乎也在这样的情况下生了根,潺潺的流水声似乎从大地的深处传来,更加沉稳,绵长。似乎大地深处也有温度,黑暗的尽头也有光。这是一种幻觉也说不定。在广博的月光下,思绪也闪烁不定。

悲伤就像是星罗密布的大小湖泊。深一道,浅一道。一份的悲伤在心里流动,又会流向隐藏着的另一份悲伤。直到大大小小的湖泊在内里都流成想通的河流。一遍又一遍地翻涌,拍打出如泪水般的浪花。涌过来,又逐渐消退。有一天,我发现星空中也有这样一条河流在流动。大海中也有。甚至空气中也有这样一条看不见的河流。我发现每一种情感,悲也好,喜也好,都是一条条河流。有一天它们都会汇集,流通。风中也挟带雨雪霜露,悲喜爱恨……四季就是这样流转。每一样都紧密相连,没有了始终。我们以不同的方式加入这样无限的循环。也许最终我们也会找到不同的团聚方式。

又或者,我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D
Dreamer

很希望能有一个这样的朋友,需要机缘

【 在 Dreamer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的大作中提到: 】
: 悲伤是一种很难用言语去描绘的情感。它有很长的影子。这个影子往往是在事过境迁以
: 后才逐渐把人覆盖,让人无法挣脱。
: 在接到Bronwyn来电的时候,我刚在超市买完菜,准备开车回家。那天下午我给她打过
: 电话,她没有接。一看到是她的来电,我马上接了电话,惊喜地说你时机把握得真好,
: 我一个人在车里,可以好好和你聊聊了。你好吗?
: 电话那边是她一贯平和的声音,这次带来的却不是好消息:她说她的身体不是很好。化
: 疗结束后她在上周又做了一次检查,癌细胞再次在不能动手术的地方生长。她的医生不
: 是很乐观,告诉她她没有其他的治疗方案。本来她每天都会花很长时间阅读《圣经》和
: 祈祷,这几天都不是很想动。有很多应该做的事都还没有做。她只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几
: 个亲人,包括她的几个孩子。其他很多很好的朋友,她还没有告诉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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