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既过,追忆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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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eamer
楼主 (未名空间)

疫情期间,居家不出,网课之余,百无聊赖的儿子缠着我给他讲故事,其中一个重要的话题就是童年趣事。原本在我而言,对于幼年生活的印象其实很平淡,实在谈不上多么有趣,而且重点是许多细节都早已模糊了。偶尔想起一两件勉强值得一说的事情,儿子反馈却很好,觉得很有意思,一个劲地“催更”。这给了我不小的动力,绞尽脑汁往回想,于是对童年生活的记忆开始复苏,一些人和事又鲜活了起来。

放学路上

我六岁多才发蒙读书,学前班到四年级都在本村的小学,五六年级才升到镇上的完小。从入学起,大家都是自己步行上下学,从来没有家长接送一说,最多是交代自家的大孩子领着点,或者让邻家的孩子们结伴走。

从我家到村小大概一公里稍多的距离,途中要沿着乡间小道走过一大片稻田,跨过一座宽约两米的石板桥,再沿着桥下的小溪逆流而上,经过一大段田埂路,爬一个百米大坡,就到学校了。
在学校要上课学习,回了家要帮家里干活,放学路上就成了我们天然的游乐场。一年四季,我们在柔软的绿肥地里翻跟头,在金黄的油菜花里捉迷藏,在盛夏的稻田里抓泥鳅,在清亮的溪水里捞小鱼,在溪边的草丛里拾捡养鸭人漏下的鲜鸭蛋,在秋收后的稻草堆里召集整个村组的孩子们打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每天都有不同的节目,真是简单又快活。没有培训班,没有补习课,更没有家长苦口婆心督促学习、歇斯底里辅导作业,就这么玩着一级一级往上读,终于成就了如今常常跟儿子说起的“老爸当年玩着泥巴就考上了大学”的牛皮话。

当然也并非没有挑战。对我而言,最大的问题是快到家时要拐过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山头——尽管只有百十来米的路程。特别是天黑下雨的傍晚,偶尔一个人落单过身时,影影绰绰的山石与草木,令人浮想联翩,心生恐惧,只好一边大声唱着歌,一边快步往前走。

老黄狗

小的时候家里养过一条土狗,满身浅黄色的毛,长得威风凛凛。大人没工夫搭理它,它便整天跟孩子们混在一起。在村小上学的时候,它经常会送我到半路,放学时再到门口迎我,见了就会摇着尾巴飞快地跑过来,用嘴巴拱我的书包,用舌头舔我的手背,很高兴的模样。

后来要去镇里上学了,刚开始几天它仍是习惯性地跟在我身后,我怕半路有偷狗贼害它,就一直赶它回去,可它就是不听,仍是远远地跟着,直到走到村口一座正在施工的石桥边,它有些不敢上去,我趁机用石头扔它,狠狠地喝令它回家,它才悻悻地往回走……后来我在镇上读初中时寄宿,周末才能回家,每到回家的日子,它仍会在门口远远地候着,见了我就激动地跑过来倚到我的身上,撒娇似的用舌头舔我的脸,或者在地上欢快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圈。

过了几年,这条狗终究还是遭歹人下了毒,老家伙赶在咽气前回了家。我们那边很流行吃狗肉,有些人家还专门为了吃肉而养狗。但爸妈实在舍不得,就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把它埋掉了。从那以后,我们家就再也没有养过狗了。

一盆炭火

1993年,我11岁,在镇里的完小上五年级。每天天没亮,我就要和小伙伴们从村子里步行近三公里去学校赶早自习,放学后再走回家。那会乡村都是土路,路况很差,南方雨水又多,一下雨就道路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常常是还没到学校鞋子就全湿透了。班主任杨老师从自己家里带了火盆和木炭到学校,遇到雨雪天气就会早早在办公室里点燃炭火,让四周村子里来的学生先烤烤鞋子再进教室早读。时隔20多年,现在回忆起那一盆微弱的炭火,心里依然觉得非常温暖。

关于“一盆炭火”的故事,近年来我在几篇回忆文章里都提及过,依此撰写的微故事还获得过北京教育系统主题征文的一等奖。但之所以对这件事情记忆犹新,更多的并不是出于温情脉脉的诗意,而是因为现实生活的艰辛。那时候农村的物质条件普遍较差,有一双合脚的学生鞋穿是件奢侈的事情,烤鞋则是雨雪天气里每天晚上回家都要进行的工作。

最近跟当年的小伙伴们聊到此事,他们提醒我,事实上村小时期更多时候大家都是光着脚上学,不怎么穿鞋的,即便是到镇里上学后,春夏季节有时还是会习惯性地光脚上学。我一度对此表示怀疑,因为实在记不得有那么回事。但既然几个人都这么说,我就专门追溯了一番,果然想起了两条线索。一是五年二期的暑假里陪我舅爷爷正在读大学的孙子、我的一个表哥去一个叫曹家村的地方找同学,大太阳天光着脚来回走了十几里石子路,回到家发现脚底被路面上的石头烫起了泡;二是六年一期时学校新来了一位优雅而时髦的女音乐老师,她初次见我第一句话就是很诧异地问:天气这么冷,你怎么不穿鞋?!

而今,当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常常抱怨家里给他准备的鞋柜太小,装不下他全部的鞋子时,我总是摇头一笑。衣食无忧的他,又怎能想象父辈幼年求学时的困顿与艰辛!

劳动

学习之外,更多地占据我们童年生活的便是劳动——真正意义上的生产劳动。从很小的年纪起,我们就开始系统地接受劳动训练了。作为家庭一员,除了要力所能及地参加早晚两季稻谷的插秧、收割、晾晒等重体力农耕生产和摘茶籽、挖红薯等季节性劳动外,我们还要全权负责砍柴、放牛、打猪草等日常性工作。在周末和寒暑假,每天早上邻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都要结伴上山砍一担柴火才能回家吃早饭。村小就坐落在村里的集体茶场旁边,每到谷雨时节我们还要参加几天采摘茶叶的义务劳动,整个学校的孩子在数百亩广袤的茶山里打游击,生动演绎什么叫做“放羊”,很多人都只顾着玩,一天也摘不了二两茶,全然忘记了还要完成规定的采摘任务这回事。

说起劳动,就不能不提到我的爷爷。我们家是兄弟两个。打小起,爷爷带着哥哥睡,我跟着奶奶睡,所以哥哥跟爷爷亲,我跟奶奶近。因为这样,对于爷爷的过往,我了解得极少,只是听老辈人说过,他50年代就入了党,当过副乡长,后来以自己没读过书不识字为由辞了,仍然回家当他的农民,杀过猪、做过皮匠,木屐做得极好。

但这些事情我都没能亲见,等我能记事时,爷爷已经快80岁了,不爱多说话,耳朵也有些聋。每天做得最多的就是两件事,一是到了饭点就在厨房柜子里叮叮当当找酒瓶,每顿都要喝二两;二是得空就在堂屋里切猪草。那时候农村没有别的经济来源,孩子们读书主要就靠养一头母猪产仔、养几头肉猪卖钱,喂猪是头等大事。平时我和哥哥负责打猪草,爷爷就负责切。家家都有切猪草的人,哪家的猪草都没有爷爷切的猪草精细均匀,谁来我家串门都会称赞三爷爷的猪草切得又快又好。我们在一旁看久了,就慢慢学会了其中的门道。我爱人老家是河北的,喜欢包饺子,刚结婚时有一次让我帮忙剁馅,我三两下就把肉和菜剁好了,吓了她一跳;儿子不喜欢吃青菜,每次给他蛋炒饭时我都会混切进去各种蔬菜,但他从来吃不出里边都放了些什么……

小学二年级的一天放学后,我和同学在家里写作业,爷爷在堂屋里切猪草。突然,我们发现切草的声音停了下来,推门过去一看,爷爷倚坐在木头椅子上,头垂在剁好的高高的猪草堆上,已经说不出话来。第二天凌晨,86岁的爷爷驾鹤西归。现在想来,在生命最后的岁月里,这位朴实的老农民,仍在以切猪草这么一件小事,为孙儿们启发和注解他所坚守的“工匠精神”。在爷爷的葬礼上,哥哥哭得格外伤心,他失去了跟他最近的亲人;奶奶显然也十分难过,她失去了相濡以沫的老伴。7年以后,哥哥在自己即将成
年的前些日子里溺水身亡;又过了14年,奶奶以90岁高龄寿终正寝。真的不知道怎么记得那么清楚,送爷爷上山回来赶到学校,刚开始上第三节语文课,讲授的内容是:《小蝌蚪找妈妈》。

2001年6月下旬,离高考前十来天的一个周六,我正在自家门前一块叫做“通丘”的稻
田里帮忙插秧,邻居家一个伯伯跑过来叫我,说学校打电话过来,通知第二天参加接收我入党的会议。爸妈决定让我当天就坐车赶回学校。于是我赶紧插完手里的最后一把秧苗,用田里的泥水洗了洗手脚,上岸走到田垄上。记忆里,那应该就是我最后一次正式参加农耕劳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