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无香

小时候，对门院子的戴先生家有两棵垂丝海棠。树不及墙头高，开花的时候我就去敲院门，进去看花。

现在，我家后院也有两棵垂丝海棠。它们开花的时候我会记起从前有过的羡慕，想自己该满意了，也有了两棵呢，虽然我并不曾有过明确的愿望，像农人想要置田购地那样。

戴先生在工学院教书，听说他曾经留学德国。不过他从没说两句德语给我听，他基本上不和人讲话。

他卧房的门上挂有一块小黑板，写着他的养生之道。我小时候认真读过的，现在只记得一句，每月吃猪脚一次。戴先生在乱世中做了隐士。他家的花草都是他种的，临街有两棵高大的白玉兰，书房窗下种了一片太阳花。他知道自己成了笑谈，不解释，成天躲在书房里。他的太太嫁他之前是个护士，苏州人，吴侬软语，人很活络，和邻居打交道都由她出面。家里让我叫她戴师母，戴师母比戴先生年轻好多。


印象里戴家的垂丝海棠开花是水红色的；我的海棠结蕾是浅红，花绽开变成白色。不知道我该怀疑记忆，还是怀疑植物学。

郑逸梅写海棠，曰西府海棠，乃接梨树而生。二月开花，五出若梅。秋间实熟，大如山楂，俗称海棠果；花梗细长者，谓之垂丝海棠，盖取樱桃树接之而成者。其瓣重密，娇媚无与伦比。又引《长物志》：木瓜花似海棠，故又称木瓜海棠。但木瓜花在叶先，海棠花在叶后，为区别耳。

文人写植物，难得论及嫁接。看样子在中国，西府海棠都接在梨树上，垂丝海棠接在樱桃树上。可两者的区分，不该在于它们的砧木吧。


近人记南京瞻园的垂丝海棠，“花时珠络垂光，明媚庄严”。听上去也是白色的。郑逸梅形容垂丝海棠的态，用的是妩媚一词。我用柔媚吧，柔在丝。喜爱它嫣红骨朵，洁白花瓣。看海棠一树的胭脂红不出几日成了红白间杂，又几天变作一树素白，能感受时光在手指缝间静泄下去，觉得好。

然张爱玲却说，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这是从宋人的《冷斋夜话》拓来的：彭渊材五恨，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桔太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诗。

想我小时候的故事，倒觉得海棠无香，正好配种海棠的人无言。花开给你看就是了，不生香气，不余流言。

戴先生过世不久，他家中住进一个乡下小女孩，是他的孙女，插班与我同学。邻居间议论，戴先生在乡下还有一个太太。那么他有没有破坏婚姻法呢，总不能去问戴师母吧。

陆游咏海棠的无香 ：讥弹更到无香处，常恨人言太刻深。

这戴先生，花落得真是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