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奇谭》4K版上映:它背后的历史故事,比动画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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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yarlathot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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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四天里,一部三十八年前拍摄的动画长片《天书奇谭》,再度引发观影热潮。坐在电影院里的人中,既有小孩,也有大人,这些大人不仅是陪孩子观看一部动画电影,也是重温自己的童年,或者用更具有怀旧色彩的说法,是为自己的童年补一张票钱。

珍奇的天书被锁在天庭石门之内,分明“天道无私,流传后世”,却被高束庋藏,不欲人知。于是看守天书的袁公趁玉帝赴瑶池仙会之际,偷取天书,刻于人间石壁,他本想为世人造福,却在人间惹下一场旷世风波,下至三教九流,上至高官皇帝,无一不成为这场天书风波中的角色——如果用这样一段话来概括动画《天书奇谭》的主要内容,或许会让人觉得有些奇怪:如果袁公没有盗取天书下凡,是否就不会惹起这样一番风波?如果没有天书,动画中的三大反派,那三只狐狸精就仅仅是三只普通狐狸,不会化为人形,学会法术,危害人间。与之相应,如果没有天书,对抗邪恶的正派人物蛋生,也无从使用天书中法术,为民造福,并最终降服妖魔,他甚至不会诞生于世——这个《天书奇谭》的故事也就无从开始了。

小孩子或许不会思考这些问题,他们喜欢的是色彩绚烂的画面、光怪陆离的角色、神奇万变的法术。但动画片的悖论恰恰就在于,它虽然定位的观众是小孩,但制作者是大人,无论是编写故事,还是绘制图像,都会掺入大人的思维——动画片只是装成孩子的大人拍给孩子看的影视作品,它是个儿童世界,但也是个成人世界。《天书奇谭》中也有着大量只有阅历已深的成人才能解读的符号。譬如袁公看守天书的秘书阁墙壁上的那个古怪的符文,实际上是道教《五岳真形图》中东岳泰山的神文。而动画中描绘的市井街巷,则与宋代风俗长卷《清明上河图》如出一辙——这是因为《天书奇谭》的故事原本《三遂平妖传》本就发生在北宋时代。



《天书奇谭》是给小孩观看的动画,但故事原本《三遂平妖传》却是成人的读物。动画的剧情和人物固然抽取了原作中最戏剧性和谐趣的一面并高度凝练提纯,但仔细观看的话,会发现它其中也蕴含了《三遂平妖传》中隐含的真实历史。尽管在这段真实的历史中,没有盗取天书下凡的袁公,没有偷学法术的三只狐妖,也没有可爱的蛋生。但这个真实历史版的《天书奇谭》,其精彩程度并不亚于动画片。动画片中的贪婪与欲望,正义与邪恶表现得淋漓尽致,而在这段真实历史中,贪欲、正邪以及生死,更像是云梦山中笼罩的迷雾,当你试图抓住它时,张开手心,却发现空空如也。但它分明飘荡在你的眼前,不需要妖术,也不需要仙法,它就已经似幻似真。而这一切的开篇,就是那部传说中的《天书》。

01 天书

冬至,昼短夜长,犹如两者在经历了长达一年的交战后,终于在这个隆冬寒日分出胜负。光明的衰微与黑暗的恣肆,都在这一天达到极点,而后此消彼长。尽管这是天时的自然轮转,但在一个笃信天象人事攸关相系的时代,冬至所蕴含的阴伏阳升的天意必须郑重其事地加以对待。

1047年的冬至本应一如往常。在这天清晨,当朝的仁宗皇帝亲往圜丘祭祀天地鬼神,各地官员也循例在各州举行祭祀。距离京师开封三百公里外的贝州自然不能例外。这里靠近契丹边境,隆冬时节,从北方草原袭来的寒风格外刺骨,但在仪仗兵马的扈从下,地方官员还是强打精神,亦步亦趋地跟随在贝州最高地方长官知州张得一的身后,循次前往冬至祭祀之所,天庆观。在那里,他们要祭祀一位帝国最重要的神灵:“保生天尊大帝”赵玄朗。这位神灵之所以倍受尊崇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代表上天向赵宋皇帝授予“天书”。

天书乃是赵玄朗的成神凭借。35年前,正是当朝仁宗皇帝之父真宗在位期间。1012年11月10日,同样是一个冬天,皇帝突然欣喜地召见亲近辅臣,自称在梦中见到一位神人,向他传达玉皇之命:“先令汝祖赵某授汝天书,令再见汝,如唐朝恭奉玄元皇帝。”皇帝绘声绘色地向臣下描述了自己所见所闻:那天深夜五鼓时分,皇帝在延恩殿设立的道场中等待这位赵氏先祖的圣驾降临。异香扑面而来,炽盛的黄光遮蔽了灯烛的光芒。只见手持仪仗的仙人护卫着一位天尊降临面前。但听得这位天尊说道:“吾人皇九人中一人也,是赵之始祖”。他告诉拜伏地上的赵氏后代皇帝,自己曾经降世为轩辕皇帝,五代后唐,再度降临人世,为赵氏之祖,总治下方,已有百年。所谓天书,正是这位赵氏始祖奉玉皇之命赐予后代敬奉天命的凭信。

皇帝的梦话玄虚荒诞,但没有哪位大臣敢心存怀疑,毕竟这场荒诞的闹剧已经持续了五年之久,群臣已经司空见惯。五年前,同样是皇帝的一段梦话,揭开了天书闹剧的开篇。皇帝在朝堂上自称在梦中见到一位头戴星冠、身穿绛衣的神人,宣称要降下天书《大中祥符》三篇。1008年1月11日,果然有长二丈许的黄帛出现在左承天门南角的鸱吻上
。封面写有“赵受命,兴于宋,付于恒,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的文字。即使从天书出现的方式和内容也不难推测出,所谓天书不过是赵宋君臣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剧,其目的就像天书封面的文字一样,是宣扬赵宋皇朝乃是上天的选择。

尽管这套靠装神弄鬼构建政权合法性的手段其作用令人质疑,就像一位谏官孙奭对真宗直言进谏的那样“将以欺上天,则上天不可欺;将以愚下民,则下民不可愚;将以惑后世,则后世必不信”。但对皇帝来说,天书虽伪,却可以抚慰自己受伤的颜面——四年前的澶渊之盟,虽然使宋辽之间化干戈为玉帛,但对皇帝来说,却迹近于耻辱的城下之盟,始终是他心头之痛。他难以接受自己作为堂堂中国天朝之君,竟要与契丹夷狄签订盟约,平起平坐。如今依靠天书之力,他可以得意洋洋地向契丹炫耀自己才是承天昊命的正牌天子,因此,在酌献天书的仪式上,他刻意邀请辽国使臣与文武百官一起观礼,其用意不言自明。

就像所有伪造的政权合法性证据一样,越是心虚忐忑,就越要大张旗鼓用更大的谎言来掩饰内心的不安。自此之后,天书又再三降临,降临的地点也越来越不讲究,降临在东岳泰山的天书,竟然“曳林木之上”,发现的人是个大字不识的木匠。但这足以成为自我感觉良好的皇帝封禅泰山、自表治国功绩的理由。

天书的降临带来了一股各地争献祥瑞的热潮,陕州上报称“黄河清”,潜台词毫无疑问是“圣人出”;河中府中条山发现了黄金护封的《灵宝真文》。随着那位自称授予天书的赵氏始祖在梦中现身,并被真宗皇帝尊奉为“圣祖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全国又掀起了新一轮的祥瑞热潮。亳州竟然一次献上灵芝三万七千余枝。大喜过望的皇帝特意辟出一座宫殿展览这些灵芝祥瑞。天书下降的那天被钦定为“天庆节”,皇帝又下诏全国各路军府州县兴建天庆观,并于观中修建圣祖殿,供奉赵氏圣祖保生天尊大帝赵玄朗。

贝州的天庆观应该就是在此时兴建的。1047年冬至这天,率领地方官僚祭祀赵氏圣祖的张得一,在某种程度上,他的仕途也与35年前的天书闹剧相连。他的父亲张耆,是真宗皇帝的宠臣,他深受宠幸的原因,并非因为才干过人,而是在真宗储位争夺战中站队正确,因此平步青云。在皇帝自导自演的天书闹剧中,他也是主要演员之一。张得一作为他的儿子,也在他的庇荫下谋得高位,履职贝州知州。尽管张得一在祭祀赵氏圣祖时可能浑然不觉个中因果,但他的发迹之途确实来自他匍匐敬拜的这位伪造神灵授予的伪造天书。

天书对赵宋君臣是天赐祥瑞,对平民百姓却是无妄之灾。为了庆祝天书降临、祥瑞出世,国库开支挥金如土,泰山封禅耗费八百余万贯,西祀汾阴耗费八百二十余万贯。为了供奉天书和赵氏圣祖而修建的玉清昭应宫,仅三座雕像就用去金一万两,银五千两。整座玉清昭应宫共计二千六百二十座殿宇建筑,制度宏丽被认为“开辟以来未之有”,超越了秦之阿房宫、汉之建章宫,为了修建这些迎合帝王君权天授自负的庙宇宫殿,征发军役工匠高达四万余人,日以继夜劳作不休,为了赶工进度,在最开始时即使是三伏暑热也不许停作。玉清昭应宫靡费无数,各地修建的天庆观虽然规模不比京师,但同样挥金如土。“内帑则积代之蓄藏,百物尽生民之膏血”,直到真宗病死,这场狂热的天书闹剧才勉强落下帷幕,但“内之蓄藏,稍已空尽”。

天书祥瑞犹如上天故意通过皇帝之手,压在百姓头上的沉重负担。而百姓也有属于自己的天书版本。这个版本的天书所记载的并非帝道遐昌的祥瑞,而是末世将至的凶兆。
1988年11月,考古勘察队在辽宁朝阳市清理辽代延昌寺北塔时,在塔顶十二层屋檐内发现了一座修建于1043年的建筑“天宫”,在天宫的门口立有一块石板,上面镌刻了如下一段文字:

“大契丹国重熙十二年四月八日(1043年5月19日)午时再葬。像法更有八年入末法,
故置斯记。”

末法时代,不是一个具体的日期,而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唐代高僧法琳在《破邪论》中推算释迦牟尼佛涅槃的日期乃是“周穆王五十二年任申岁二月十五日”,也就是公元前948年3月19日。之后“释迦正法千年,像法千年,末法万年”。世界将于公元
1052年进入末法时代。根据佛经所载,末法时代的到来将会伴随着一系列的灾难,在一部名为《佛说法灭尽经》的经书中,如此描述末法时代的悲惨景象:

“水旱不调,五谷不熟。疫气流行,死亡者众。人民勤苦,县官计克。不顺道理,皆思乐乱。恶人转多,如海中沙。善者甚少,若一若二……大水忽起,卒至无期,世人不信,故为有常。众生杂类,不问豪贱。没溺浮漂,鱼鳖食噉。”

饥荒、瘟疫、洪水、百姓辛劳耕作却依然难逃权贵官吏的横征暴敛。对生活在1047年的平民大众来说,这一切并非仅仅是佛经中末法将至的预言,而是他们正在遭遇的悲惨现实。

02 蛋生

国产动画《天书奇谭》剧照。

王则就是时代重压下的小人物之一。尽管《天书奇谭》中并未提及他,但在这段真实的历史中,被授予天书的人正是他。只是他并非从蛋中出生,而是像每个普通人一样,母亲怀孕十载,一朝分娩。他的出生并无任何神异之处,反倒充满悲剧色彩。他本来是涿州人,因为饥荒背井离乡,流落到贝州。在他被迫离家前,他的母亲特意在他的背上刺了一个“福”字,期待日后可以母子以此刺青印记相认团圆。但她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个“福”字刺青,将自己的儿子推上了一条意想不到的命运之路。

流亡贝州的王则为了活命,自卖为人牧羊。贝州虽是宋辽边境上的重要军镇,但其境况也并不比涿州更好。1043年,就在朝阳北塔的天宫被放置在屋檐里之时,贝州及河北等地遭遇洪水之灾,饥荒随之而至。王则很可能要再次沦为流民,但有宋一代的募兵制为他开辟了另一条命运的道路。宋初定下募兵之制,每逢荒年,便将走投无路的穷人流民招募入伍,以免其因饥饿铤而走险反叛朝廷,仁宗时代朝中流传着一句太祖皇帝祖训:“凶年饥岁,有叛民而无叛兵;即丰年不幸有变,则有叛兵而无叛民”言简意赅地说明了统治者防微杜渐的计虑。王则似乎也颇为适合行伍生涯。到1047年,他已在隶属的宣毅军中升任为小校。就在这个过程中,他接触到了在河北一带流行的两部经书《五龙经》与《滴泪经》。

像许多流行一时的畅销书的命运一样,《五龙经》与《滴泪经》如今皆已只字不存。关于《五龙经》,我们唯一知道的是直到明代它似乎依然留存于世,《西游记》中唐僧从西天取回的真经中,便有“《五龙经》二十卷”。而《滴泪经》,则出现在另一部佛教典籍《佛祖统纪》中,但它并非佛经,而是被官方和正统佛教徒同时视为异端邪说的“妖教”摩尼教的经典。摩尼教这一从中亚传来的宗教,宣扬的光明与黑暗永恒争斗的二元教义,与佛教末法时代将至的信仰混同一体,摩尼教尊奉的救世主“明尊”也披上佛教外衣,装扮成佛经中终结末法时代复兴正法的弥勒佛。别具意味的是,手捧这两部天书经卷的“明尊”以及他的扈从光明使者,在信众的想象中,正是身穿一袭白袍。一如《天书奇谭》中盗取天书下凡的袁公形象。

既预言末世将至,又预言救世主的降临,灾劫与拯救相伴同生,因此《五龙经》与《滴泪经》成为了王则和一众信徒的心目中天书。比起官方伪造的祥瑞天书,这两部天书中所记载的灾异更切合平民百姓的所见所感。

但这部平民天书中同样含有诈伪的色彩,自诩为书中救世主的王则,声称自己背后的“福”字并非人工刺青,而是天然隐起,这正是天命认可他作为末法时代救世主眼见为实的证据。

1047年,距离末法时代的到来本来还有五年的时间,但遭受水旱天灾与朝廷横暴双重折磨的百姓,宁愿用自己的力量去加速末日的提早到来。于是,在冬至这天,当张得一与属下的官员们在天庆观里焚香敬拜伪造天书的伪造神灵之时,忽然听到外面响起震耳欲聋的口号:

“释迦佛衰谢,弥勒佛当持世!”

揭竿而起的百姓与士兵高呼口号,在王则等人的率领下,冲进武库,劫走刀枪兵器。一场叛乱如开闸泄洪般迅速席卷贝州的大街小巷。

大多数官员仓猝趁乱出逃,只有极少数人选择抵抗。贝州通判董元亨是留下直面叛军的唯一官员,在天庆观得悉叛乱后,他迅速骑马返回衙署,坐在官厅中。十余名叛军擐甲露刃,破门而入,胁迫董元亨道:“大王遣我来索库钥。”董元亨拍案怒叱道:“大王谁也?妖贼乃敢弄兵乎?我有死尔!钥不可得也!”一名叛将郝用对他说:“库帑今日大王所有也,可不上钥乎?”董还是继续厉声大骂,拒绝交出州库钥匙。不耐烦的叛军放弃跟他讨价还价,径直将他杀死,然后抢走了钥匙。另一名提点刑狱的官员田京则抛弃家人,只携带官印缒城出逃。但他并未只顾自己逃命,而是奔赴南关骁捷营安抚士卒。此时,保州振武兵焚烧民居,准备接应贝州叛军。他又赶赴保州将为首叛兵捕获斩首,平定了这场潜伏的叛乱。当贝州城中的叛军派出崔象诈降,企图煽动城外军队参与叛乱时,田京当机立断将其斩首,“由是营兵二十六指挥在外者皆慴服不叛”。

与这两位忠正智勇的属下相比,张得一的表现更符合他恃宠为官的身份。他企图逃往骁捷营去搬救兵,却被叛乱民众焚烧营门,抓获起来,关押在州廨之西的一处房间里。当他接过叛军递给他的饭碗后,意识到对方并不打算要他吃饭的家伙,于是便主动拿出自己恭顺的本领以侍奉这些新主人。在他看来,这些叛军似乎还礼数周到,取走他的知州官印时,还对他说:“用讫却见还。”

于是,这位前一刻还拜伏在赵氏圣祖神像前的大宋宠臣,迅速转向王则面前作揖称臣,高呼“大王”。获准就坐时,他特意按照臣礼坐在东向,悉心为面前这位新君讲解僭号称王的仪式。

就在数百步之外的天庆观中,金碧焕烂的神像冷清地端坐台上,无论是城中狼奔豸突的叛兵,还是衙署里奴颜婢膝的逆臣,他都保持缄默,上天也似乎冷眼旁观,不屑为地上的乱象再多降下只言片语。

03 奇谭

在《天书奇谭》的最末,正邪之间的斗法摧毁了皇帝的宫殿,断梁颓柱轰然坍塌,被压在废墟中的小皇帝号啕大哭。一个率兽食人的统治秩序终于崩毁了。尽管片中没有明确的点明,但平民百姓在经历了这样一场争斗剧变后,就算无法立刻迎来一个更加光明的世界,至少也应该暂得苏息。但真实历史中的王则起事,却并没有带来一个光明的结局。相反,他的追随者与信徒很快发现,企图在地上建立弥勒佛国的理想,正在贪欲的啃噬下,化作一场有史以来最荒诞的噩梦。

占据贝州的王则很快脱下了朴素的布衣,换上华丽的华冠锦袍。或许是张得一的建议,他将自己封为“东平郡王”,建国号曰“安阳”,改年号曰“德胜”。旗帜号令都以佛为称。他更仿照他试图推翻的赵宋皇朝,设立了宰相与枢密使。虽然他的安阳佛国领土只占有一城之地,却开始仿照天下规模选定京师,划分州县。只是他的所谓“中京”,只是自己住宅门口的一块匾额,而所谓的州县,则是城中的楼阁。每座楼都是一个州,他的部下被委任为这一楼的知州。

如果不是被重兵四面围城,王则的荒诞夸想就像是一部充满奇趣色彩的儿童动画,可惜的是,对困在城中的居民来说,这位手持天书的国王,并没有任何幽默感。由于城中兵员不足,王则下令全城百姓“年十二以上,七十以下”全部都要在脸上刺青“義軍破趙得勝”的字样——之所以在这里特意使用繁体字,以便读者可以想象这样笔画繁复的文字被一个个强制刺在脸上时,是何等的痛楚与扭曲。

王则试图通过将侮辱敌人的字样刺在百姓脸上,裹挟全城作为自己的战斗人质。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越来越多的城民无法忍受他的统治,找准机会缒城而下,投降宋军,尤其是守城之人,借机缒城出逃者更是数以百计。于是,王则又颁布了新的更严酷的法令,“令守者伍伍为保,一人缒,余皆斩”。企图让城中百姓通过互相监视告发来避免越来越多的缒墙者,但就在这道法令颁布的三天后,河北转运使向朝廷奏报,“贝州军民降者六百余人”。

王则荒诞而严酷的统治,导致越来越多的百姓缒城逃亡,但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成功地击退了多次官兵的进攻。宋廷派出的河北安抚使明镐计划筑造与城墙一边高的距闉用以攻城,但王则守军却在墙头设置战棚回击,还给这些战棚起了个谐趣的名字“喜相逢”。当明镐的距闉与战棚相碰时,守军迅速放火将其烧毁。1048年1月23日,是关键性
的一战。贝州城内的四名百姓向明镐大帐射去一封书信,表示愿为内应协助官军攻城。当天晚上,他们确实从城头放下绳索,有数百名官军借此攀上墙头,眼看就要顺利占领贝州。但人的贪欲再一次发挥作用。先登上城头的官兵为了抢功,竟然割断了绳索断绝身后官兵攀爬前路。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倒是断了同袍抢功的前路,却也断了自己撤退的后路。就在这群自以为拔得头功的官兵们得意扬扬焚毁楼橹之时,惊觉的王则守军成批赶来,这些只顾抢功的官兵们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军,后路已断,不仅功亏一篑,而且全军覆没。

贝州成了一口熬煮人性贪欲的巨釜,贪嗜权欲,贪取财货,贪求功劳,这釜贪欲的浓汤,终于在熬住了六十六天后彻底沸腾。堡垒最先溃败还是在内部,1048年2月17日,贝
州城终于被文彦博与明镐率领的军队攻破。他们在城中内应的引导下,发掘了一条通往城中的地道。文彦博精选的两百名壮汉从地道潜入城内,里应外合,攻破了这座荒诞的欲望佛国。除了一头被绑上火药的公牛被当做对阵利器外,王则与他的信众笃信的弥勒佛和明尊使者,无一前来搭救自己的信徒。此时贝州城中的百姓苦于王则的酷政,准备迎接他们昔日反抗的赵宋官军,但等待他们的,却是刀剑和火焰。

官方史书只用了一句话描述当时的惨状:“余党保村舍,皆焚死”。但诗人梅尧臣在目睹了贝州之战的惨景后,写下了《甘陵乱》凄怆的辞句:

甘陵兵乱百物灰,火光属天声如雷,

雷声三日屋瓦摧,杀人不问婴与孩。

身处州廨之中的张得一再一次从乱中侥幸兔脱,他被派来的官兵救走。皇帝本想宽恕自己的宠臣一命,但张的好运还是到了头,他在贼营中的寡廉鲜耻成了御史言官争相弹奏的对象,最终皇帝不得不下旨将其斩首。但他的妻儿与家宅私产却躲过了查抄籍没的命运——因为它毕竟是先皇在位时赐给宠臣的礼物,用以奖赏他在储位之争和天书闹剧中坚定不移地忠于自己。至于王则,他的运气自从城破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自己的贪欲和暴政挥霍一空。当他被生擒活捉时,还穿着那身奢华的华冠锦袍,捕捉他的官兵得用身体护住他,才能保障他不会被愤怒的百姓撕成碎片。他被解送京师,1048年3月14日
,他在围观百姓面前被一刀刀凌迟处死。考虑到他在贝州的所作所为,这个下场并不值得惋惜——就像动画片中被云梦山压死的邪恶妖狐,这当然是罪有应得。

但他是怎样从“蛋生”变成了“妖狐”的呢?天书上自然不会有答案。就像它无法解释为何袁公秉持“天道无私,流传后世”的天书信条,将其流传人间,却反而触犯天条,给人间也带来了正邪争斗的混乱一样。当他被再度锁着铁链捆上天庭时,没有任何一个凡人会知道,他将面临着怎样的罪名和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