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燕歌行26 生死哀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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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诛心之讥
长安,兴宁坊。
夜色已深,更兼风雪,此时的凉州武馆,却是分外热闹。
凉州盟此番会盟,盟中大大小小十几个门派齐聚长安,除了丹霞宗这样家底丰厚,门路众多的帮派,或是剑霄门这样新近加入的本地宗门,其余远道而来的门派大都住在武馆内。
大主灶昔明博等不得天亮,便挨个上门邀请宴饮。不多时,周少主得授翊府郎将的事便被宣扬得尽人皆知,馆内的盟友纷纷前来道喜,连武馆外的左彤芝也听到消息,亲自登门。
左彤芝抱拳拱手,笑道:“恭喜周少主,恭喜大主灶。”
昔明博此时乐得合不拢嘴,咧着漏风的嘴巴说道:“同喜!同喜!贵宗的柴宗主呢?”
“柴宗主伉俪去城外见一位朋友,不在宗门,不然必会亲来道贺。”左彤芝目光一扫,“周少主呢?”
“刚才还在呢……”昔明博左右看了一圈,却没见到自家少主的身影,不由纳罕。
此时的周族少主,新授的翊府郎将,正陷入百般纠结之中。
灯火之後,墙下一片阴影中,棕髮赤髯的苏沙笑吟吟道:“不成想那位程侯便装来此,竟然是为了给少主送官的?”
周飞淡淡道:“程侯对我钦佩有加,专程请我入翊府为将。我原不想声张,都是手下人按捺不住,让苏掌柜见笑了。”
苏沙方才认出程宗扬的身份,暗中留了心,并未走远,他觑空找到周飞,私下探问。此时从周飞口中得到确信,不禁抚掌大笑,“幹得好!我原想着走仇公公的路子,替你讨个出身。却没想到程侯面子如许大,一出手就打通了枢密院的关节。”
苏沙大为满意,“不错!不错!你这回救下仇公公的二公子,看来是真入了那些大人物的眼,左右逢源,平步青雲!不过那程侯出手如此大方,里头是不是还有别的缘故?”
如今的周飞早已不是远鄙来的无知小子,心底下很不把这个满身铜臭的商贾放在眼里,操持商贾贱业不说,还是个胡人,只是碍于黎锦香的面子,才不得不敷衍一二,此时只支吾几声,不欲多说。
苏沙看出他的敷衍,心下不由冷笑,自己一手力捧这位周族少主,如今终于名头大振,连那位程侯也见猎心喜,刻意拉拢。不过看他的神情,似乎攀上了高枝,就忘了自己的恩情?但自己有黎锦香在手,哪里怕这匹大弁韩的儿马挣脱笼头,不听使唤?
看他趾高气扬的傲态,少不得还得敲打敲打,免得他自以为翅膀长硬了,给自己脸色看。
“程侯如此厚爱,周少主可千万要小心……”苏沙笑容陡然一变,透出几分阴森,“且莫让那位侯爷突然想起来,少主之前那两次拜访。”
周飞脸色“刷”的白了,方才的志满意得荡然无存。
他在广源行的安排下,曾经两度出手,刺杀程侯,心下一直忐忑,只是程侯提都未提,存了一份侥幸,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瞒过了程侯。此时被苏沙当面揭穿,不禁心下一慌,一时间手足失措起来。
用把柄拿捏住周飞,苏沙堆起笑容,上前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放软口气说道:“看把你吓的,放心吧……”
苏沙笑眯眯道:“锦香是行里养大的,就跟我自家的闺女一样,你既然是我们广源行的女婿,也是行里半个儿子。自家人当然要向着自家人。周少主,你说是不是?”
周飞面容抽搐了一下,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苏沙含笑不语,勾起手指捋了捋鬚髯,迈着步子离开。
周飞脸色又垮了下来,不由自主地咬住指尖,飞快地转着眼睛,却想不出半个主意。
“少主啊!你怎么在这里?快快快,客人们可都来了!”昔明博匆匆找来。
此时消息已经传开,道喜的人群往来不断,恭贺声不绝,周飞却眉头不展。落在旁人眼里,倒是颇有几分深沉大度,喜怒不形于色,却不知这位春风得意的周少主,此时正如坐针毡。
周飞越想越是不安,趁着开席,让昔明博招待宾客,自己闷着头赶回院中。
一路上,周飞都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向主子坦白,又担心刚到手的富贵还没来得及享受,就化为雲烟。
该死的胡狗!竟然敢要胁自己!
周飞心下恨意一闪,随即消逝无踪。
广源行实力雄厚……不!毕竟对自己不薄,连妻子也是他们搓合的,英雄岂能忘恩负义?除非……
除非他不仁,方能我不义!
越到门前,周飞越是迟疑,在门外徘徊良久,仍拿不定主意。
忽然吱哑一声,房门打开,那位杨公子得意洋洋地出来,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拥着自家新婚妻子的纤腰,耳鬓厮磨,如胶似漆。
周飞吃了一惊,急忙回头,见院门关好,才鬆了口气。
妻子像小鸟一样依在那位贵公子臂间,颦眉含羞,玉颊还残留着似乎是欢好过的红晕。
周飞远远站着道了声好,那位杨公子却没有理会他,只顺手合起折扇,挑起少夫人的下巴,笑道:“老程眼力不错啊,找的妞儿够正点!身子香喷喷的,又乖又听话,还是个雏,玩起来别提多过瘾了。”
前院的喧哗笑闹声不住传来,程宗扬一时有些失神。
独柳树下的杀戮余波未平,此时已是张灯结彩,贺声不绝。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无论那些杀戮如何酷烈,死者如何悲惨,而阉奴们疯狂复仇,彻底打断朝廷脊梁的後果又如何深远,在这里,都如同不存在一样。
他定了定神,没好气地说道:“这么好玩你才玩了半个时辰?你是不是不行啊?”
“放屁!本公子准备带回去慢慢玩,过几天再还你。”
“这可是周族的少夫人,你得问周少主。”
“有你这个主人在,哪里用得着问他们?”
程宗扬看向周飞,“你说呢?”
周飞叉手道:“但凭吩咐!”
“你可想好了,”程宗扬提醒道:“这位杨公子可是个变态。”
杨玉环使劲翻了个白眼。
“杨公子伟岸过人,贱奴体弱,万难承受,”黎锦香含泪央求道:“还求公子饶过奴婢……”
杨玉环眉毛一挑,冷笑道:“敢拒绝本公子?信不信我明天就让人封了你们武馆,把你们夫妻都扔进推事院!”
周飞怀着鬼胎,看到杨公子发怒,不由额头见汗,“公子……”
你们都太能演了吧?程宗扬抬了抬下巴,“劝劝你老婆。”
周飞与妻子走到一旁,嘀咕了一会儿,又连连拱手作揖,黎锦香才终于点头答应下来。
周飞放下心来,上前道:“前边人这会儿太多,院里有处後门,劣奴送主子出去。”
“有後门啊?”杨玉环对黎锦香调笑道:“往後倒是方便找你。”
黎锦香满面羞态,周飞陪着乾笑两声。
众人出了後门,寻到停在街口的车马,周飞亲手将妻子送上车,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听话啊。”
车马辚辚驶出兴宁坊,往北边的十六王宅驶去。
周飞鬆了口气,然後昂首挺胸,返回武馆。虽然有行刺之事,但自己已经迷途知返,问心无愧!
而今晚,自己注定才是凉州盟唯一的主角!
马车上,看着软绵绵偎依在杨玉环怀里的黎锦香,程宗扬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们这是幹嘛呢?”
黎锦香美目流盼,吃吃笑道:“我方才告诉我那位夫君大人,说杨公子那里好大,插得我好痛,你猜他怎么说的?”
黎锦香轻笑道:“他说,让我忍忍。还告诉我,他刚当上翊府郎将,将来还有机会当上中郎将,能让我妻以夫贵。无非是陪贵人玩几天,有什么要紧的?”
“我肏!”杨玉环骂道:“世上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黎锦香莞尔道:“夫君大人自诩为英雄豪杰,自然是第一等识时务的人物。”
杨玉环还想再骂,程宗扬拦住她,“你开始只说见一面,这会儿非把她带出来?找事呢?”
杨玉环握拳道:“本公主已经决定了!聘请黎妹妹当本公主的军师!”
黎锦香笑道:“贱躯何以承公主厚爱?”
杨玉环握住她的手,“只要帮我对付姓吕的老处女,你就是我的好姊妹!”
程宗扬忍不住道:“你还要人帮手?你不是一隻手就能打她两个吗?”
“一条篱笆三个樁,一条好汉三个帮;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仇人多堵墙;双拳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
杨妞儿不愧在街头打混过多年,切口一套一套的,她拍着胸口,激昂慷慨地说道:“本公主跟黎妹妹一见如故,不如这会儿就拜了把子,作了亲姊妹!”
黎锦香笑道:“贱奴岂敢?认公主作主人便是了。”
杨玉环忽然凑过去,像之前程宗扬盯她一样,目光闪闪地盯着黎锦香。
黎锦香笑而不语。
“可以。但不是你。”杨玉环道:“是那个周族的少夫人。”
黎锦香笑道:“公主果然懂她。”
“啵”的一声,杨玉环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一记,笑道:“真香。那我们现在可以做姊妹了吧?”
黎锦香看着程宗扬,程宗扬只想学杨妞儿翻个白眼。
“别看我,你们随意。”
黎锦香收起嘻笑,认真向杨玉环福了一礼,“杨姊姊。”
“好妹妹!”杨玉环拉起黎锦香的手,信心满满地宣布道:“本公主的军师在此,我看谁还敢欺负我!”
程宗扬无语半晌,这年头,连杨妞儿都冒充弱势群体了。
什么世道……
◇    ◇    ◇
“铛,铛,铛……”
大明宫,蓬莱秘阁。一位不速之客夤夜来访,惊动了博陆郡王。
李辅国靠在榻上,不疾不徐地转着铁球。
在他对面,一名高冠文士正襟危坐,神情肃穆地说道:“在下言尽于此,还请大王三思。”
“好大的口气!”李辅国身後一名内侍冷笑道:“你家主子在咸阳作威作福倒也罢了,还让我们王爷三思?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大王明鉴。”文士目不斜视,在席间直起腰,双手齐眉,举起大袖,向李辅国长跪揖礼,“大王若肯割爱,敝上必有所报。”
“怎么着?”李辅国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狰狞的寒意道:“你家主子连咱家的性命都想要?”
“不敢。只是王爷来日方长,何苦行此下策?”
李辅国仰起头,发出一串夜枭般的笑声,然後笑声一顿,狞声道:“一个三尺高的小兔崽子,居然跟咱家装大!等他老子死了再来跟本王说话!”
李辅国瞋目厉喝一声,“滚!”
那文士面不改色地长身而起,然後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扶剑昂然而出。
那内侍躬身道:“王爷?”
李辅国方才的滔天怒火收敛无形,随意摆了摆手,“那小兔崽子无非是跟他哥子别苗头,设法讨好他家老爷子,让他们两个斗去,不必理会。”
那内侍不言声地躬身退下。
李辅国双眼似睁似闭,掌中铁球的摩擦声在室内回荡。
一屏之隔,鱼玄机像婴儿一样蜷着身,睡在一张朱红色的大网上。她手腕和脚踝缠着绳索,就像一隻被束缚在蛛网上的灯蛾。
◇    ◇    ◇
风雪时断时续,兔苑的小楼内灯火摇曳。安乐抱着一隻雪白的兔子,爱抚着它的长绒,小声跟它说着话。
忽然房门推开,一股寒风夹着雪花涌入楼内。
程宗扬立定脚步,“都半夜了,怎么还没睡?”
安乐吃了一惊,期期艾艾地说道:“我,我的屋子被夫人用了……”
杨玉环跟了进来,奇道:“哪儿来的夫人?”
“就是……”
安乐还没说完,楼上有人厉声唤道:“欲奴!”
“哎!”安乐应了一声,连忙放下兔子。
“等等!”杨玉环拉住她,“什么欲奴?”
安乐玉脸一红,嗫嚅着没有开口。
“让你打水呢,又死哪儿去了!”
随着一声娇喝,一名美艳女子扭着腰肢,妖妖娆娆从楼梯上出来,正是那个叫孙寿的低等侍姬。
迎面见到杨玉环,孙寿神情顿时一僵,赶紧换了脸色,垂下手,小心说道:“公主。”
杨玉环斜了她一眼,冷冷道:“大半夜的还不睡,幹嘛呢?”
孙寿陪着小心道:“回公主,奴婢正准备洗漱就寝。”
“安乐堂堂公主,是你能使唤的吗?”杨玉环双手手背叉着腰,气贯丹田,痛喝一声,“敢这么欺负人!”
孙寿花容失声,腿一软,屈膝跪下,“奴婢不敢。”
“你刚才叫她什么?”杨玉环寒声道:“说!”
孙寿低着头,不敢作声。
“叫她欲奴。”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吕雉身着宫装,长裙曳地,她双手交握身前,腰背挺得笔直,带着母仪天下的气度,沿着楼梯抬阶而下,淡然说道:“她如今是我的奴婢,我给她赐了个名字:欲嬛。”
杨玉环凤目腾起怒火,深吸了一口寒气,丰满的胸部像要炸开一样。
程宗扬心头发毛,生怕杨妞儿一怒之下,突然拔出斩马刀,把吕雉给一刀两断,甚至大卸八块。
出乎他的意料,杨玉环反而轻笑了一声,迈着长腿,走到吕雉面前,双手环抱在胸前,毫不客气地望着她。
“她如今给你作了奴婢,你给她改了名字叫做欲嬛。哪天若是本公主给你作了奴婢呢?你会给我赐个什么新名字?”
程宗扬愕然张大嘴巴。
杨妞儿居然没有大打出手?这是转了性子吗?太恐怖了吧!
吕雉仰起脸,毫不示弱地望着杨玉环,“便叫月巴好了,或者月半,你自己挑一个。”
程宗扬听得拳头都硬了。吕美人儿真敢说啊,她不要命了吗?两个人几乎是身贴着身,一旦动手,自己想拦都来不及。
杨玉环嗤笑道:“嘲讽我胖吗?”
咦?杨妞儿竟然还没动手?程宗扬满心狐疑,留心一看,却见黎锦香轻轻勾着杨玉环的衣角。
吕雉道:“本来就胖,难道还不让人说吗?公主殿下再霸道,焉能堵住天下悠悠众人之口?”
杨玉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吕雉,然後轻启朱唇,轻蔑地吐出一句,“你个侏儒。”
吕雉目无余尘的骄傲和高高在上的雍容贵气一下子僵在脸上。
“跟我比,你就是这个!”
杨玉环挑起小拇指,在吕雉面前晃了晃,嘲笑道:“可怜的小矮子,你这辈子都长不高了。”
说罢她对呆在原地的吕雉理都不理,一把扯起安乐,趾高气昂地说道:“跟我来!你个没用的东西,居然被一个小矮子给欺负了!姑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看我怎么教训你……”
◇    ◇    ◇
“呜呜呜……”
吕雉扑在床上,双手抱着锦衾,埋着脸,哭得梨花带雨。
程宗扬又是好笑,又是没辙。
这回是吕雉先找的事,却被杨妞儿反唇一击给诛心了。她讽刺杨妞儿霸道,可她也不是个善茬,生性好强,骨子里自有一番不服于人的倔强,即使被杨妞儿的拳脚暴力打得还不了手,也没服过软。唇枪舌剑,从来不落下风,结果被杨妞儿一句“侏儒”给破了防,哭得肝肠寸断。
“好了,好了,别哭了。”程宗扬俯身呵哄道。
“我不就是长得矮了一点点儿吗?她凭什么骂我侏儒!”吕雉满腹委屈,泣声道:“我怎么就侏儒了!”
杨妞儿要是骂些别的也就罢了,汉宫可是有侏儒的。那些侏儒不但矮小,而且长得奇形怪状,作为专心用来戏耍,逗人开心的玩物。吕雉高高在上惯了,突然间被杨玉环扣了个侏儒的名号,可以想像她的心情。
吕处女有羽族血脉,身体轻盈,骨骼纤细,身高……也就一米五多点儿,虽然体格匀称,纤秾合度,但这身高在杨玉环面前确实不够看——单是杨妞儿那极富冲击力的大长腿,就够吕美人儿仰望的了。
更狠的是那句“这辈子都长不高”,简直是挥起斩马刀,把吕雉的心都剁成馅了。果然最伤人的都是实话,连点儿指望都不给。
程宗扬劝解道:“你不是也说她胖了吗?”
吕雉捶床道:“她本来就胖!”
那你本来也不高啊。程宗扬明智地把这句话放在肚子里,没说出来。
吕雉侧过脸,眼泪汪汪地说道:“你是不是也嫌我矮?”
程宗扬果断道:“没有!”
吕雉嘴一扁,又痛哭起来,她把脸埋在被子上,抽咽道:“肯定有!你就是嫌弃我……”
吕雉越哭越是伤心,“她还嘲笑我老处女……你都不肯……唔!”
讲道理是没用了,嫌不嫌弃看行动。程宗扬二话不说,搂起她的纤腰,将她的亵裤,连同里面的霓龙丝衣一把扯了下来,然後扒开她的大腿,低下头,一口含住她的玉户。
吕雉的哭泣声戛然而止,喉中发出低低的惊呼。
她腰臀被搂得拱起,带着鬍茬的下巴蹭在玉阜上,滚热的嘴唇包裹着自己娇嫩的性器,那条舌头抿开肉缝,在柔腻的阴唇间舔舐着,粗暴而又温柔,秽亵而又亲昵……
吕雉娇躯发烫,浑身酥软。那条舌头在穴口处打着转挑逗几下,忽然灵巧地卷住花瓣上方的肉珠,用力一吸……
“啊——”吕雉一时间魂飞魄散,蜜穴淫液飞溅。
程宗扬鬆开嘴巴,挥起手掌,在吕雉丰腻白艳的美臀上“啪啪”拍了两记,喝道:“贱婢!把屁股扒开,主子要肏你的屁眼儿!”
吕雉的哭泣被主人粗暴地举动压制住,她乖乖抱住臀肉,朝两边剥开,将自己的後庭绽露出来。紧接着那根火热的阳具挺来,在自己湿腻的嫩穴间挤弄了几下,然後顶住肛洞,粗大的棒身如同火龙一样,粗鲁地贯入体内。
“啊!啊!”
吕雉屈膝伏在榻上,双手攀着床栏,被主人凶猛的肏弄幹得呼吸散乱,娇喘不绝。
程宗扬凶猛地挺动下体,小腹撞在美妇赤裸的臀肉上,幹得“啪啪”作响,一边喝斥道:“让你哭!”
“没完没了是吧?还哭不哭了!”
身下的美妇被幹得花枝乱颤,颤声道:“不,不哭了……”
“以後再哭,只能被主子幹哭,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
“要叫老爷!”
“是,老爷……”吕雉吃力娇喘道。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忽然身体一轻,被主人拦腰抱起。
吕雉“啊”的叫了一声,粉臀猛然间坠下,却是主人双膝支在床上,上身後仰,用了个铁板桥的姿势,将她顶了起来。
粗大而坚硬的阳具杵进肛内,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都落在上面。吕雉不由自主地收紧肛洞,接着肛中粗大的肉棒一拧,主人一手握着她的腰身,一手搂住她的双膝,将她整个人旋转过来,面对着主人。
深入臀内的阳具搅动着肠道,收紧的肛蕾仿佛被肉棒钻开,突如其来的冲撞感,使她几乎失禁。吕雉鼻中发出“唔”的一声娇呻,然後便看到主人满是坏笑的面孔。
吕雉面红耳赤,握住粉拳往他胸前捶去。
程宗扬大笑着身体一抬,将她合身压在榻上,“我的小鸟儿生得这么美,当然要正面幹才爽。”
吕雉一时心醉,仿佛身体都飘了起来。
心迷意乱间,只听主人说道:“来,亲一个!”
吕雉羞赧地闭上眼睛,乖乖张开红唇。
半晌没有感受到他的唇舌,吕雉疑惑地睁开眼睛,却见主人正满脸坏笑地看着自己,“主子要亲你的奶头,你张嘴幹嘛?”
吕雉一时大羞,正待掩面,又被他捉住双手,放到腹下。
“把你的小嫩穴剥开,让主子观赏一下。”
吕雉红着脸,羞昵地说道:“不要……”
“一个贱婢,还敢跟主子说不?”程宗扬板起脸,“还当你是娘娘呢?在床上你就是供主子享乐的淫奴!让你浪给主人看,你就得浪!”
男人凶巴巴的口气中透出一丝委屈,“我在外面打生打死,好不容易回来轻鬆一下,还不让我爽一会儿?”
吕雉柔声道:“你用力幹好了。”
“不幹!我生气了!”
吕雉咬了咬唇,“你来摸我的奶子好么?”
程宗扬头一扭,“不摸!没兴趣!”
吕雉软语道:“不要生气了好吗?”
“哼!”
“我下面有点痛,”吕雉小声道:“被你鬍子扎的……你看。”
程宗扬扭过头,只见身下的美妇乖乖分开娇腻的嫩穴,双手玉指按着玉户边缘,将柔艳而羞媚的处子性器整个剥开,绽露出里面湿艳的蜜肉,还有那隻水汪汪的穴口。
程宗扬转怒为喜,“我就知道,雉奴最乖了!知道怎么让主子开心。”
吕雉娇靥泪痕未乾,她咬了咬唇瓣,满面羞态地娇声道:“主子,奴婢的浪穴好看么?”
程宗扬大笑道:“再浪一点!”
“主子看,奴婢的淫穴又红又嫩,还是娇滴滴的处子,只等着主子的大肉棒戳到奴婢的小肉洞里,给奴婢开苞……”
程宗扬笑道:“没想到啊,雉奴浪起来也惟妙惟肖的,在哪儿学的?”
吕雉不想说,在主人逼迫下才道:“奴婢那时候气忿不过,让那几个受宠的妃嫔演示过……”
程宗扬想起汉宫那条暗无天日的永巷。她身为正宫,却被天子视若无物,反而被几个妃子骑到头上,背地里嘲笑奚落,以吕雉的性子,一旦手握众妃生死,不狠狠报复回去才怪。
“看来你学的不少嘛。”程宗扬道:“来,这会儿给主子演一个。”
吕雉面露难色。
“我来说你来做好了,”程宗扬笑道:“请娘娘高抬贵手,一边被主子肏屁眼儿,一边拿你的处女屄自慰给主子看。”
吕雉雪白的胸乳起伏片刻,然後想到了什么,唇角露出一丝笑意,娇媚地说道:“是,主子。”
她左手食中二指撑开淫穴,右手中指翘起,探入穴口,在红腻如脂的蜜肉间挑弄着,一边娇声道:“可惜奴婢腿不够长,不然就能盘在主子腰间,一边被主子肏,一边自渎给主子看。”
程宗扬畅想了一下那幅香艳的画面,然後省悟过来,一时间啼笑皆非。
吕美人儿自曝己短,是故意给自己一个念想,好拖杨妞儿下水。说不定自己存在心里,将来跟杨妞儿欢好时,也让她这么玩。
虽然知道是吕雉的心计,但想像一下此时身下如果换成丰姿秾艳,风情万种的杨贵妃,程宗扬不由欲火高炽,勃起如铁。
“贱婢,屁眼儿夹紧!”

第二章 当年疑冢
“没用的东西!”杨玉环气得捶桌,喝斥道:“还有你!”
安乐满面羞惭,旁边的杨艳也羞愧地低下头。
“你们两个大唐贵眷,金枝玉叶!竟然被一个汉国的死女人骑到头上,作威作福!”杨玉环痛心疾首,“本公主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
“姑姑息怒……”
“息怒?难道还要我夸你们俩?我给你们俩找条生路,免得你们死得不明不白。你们倒好,一眨眼的工夫,连奴婢的名字都起好了,一个滟穴,一个……”
杨玉环“呯”的一拳砸在桌上,“气死我了!”
两女齐齐噤声。
“你们两个给我老实交待——”杨玉环警告道:“不许夸张粉饰!更不许故意吹嘘!”
她凑到两女面前,声音压得低低的,“他有多大?”
安乐和杨艳愕然片刻,才反应过来姑姑问的什么,顿时都红了脸。
杨艳含羞举起双手,有些迟疑该怎么比大小。旁边的安乐毫不犹豫地捋起衣袖,抬起小臂往姑姑面前一伸。
杨玉环倒噎了一口气,失声道:“我肏!”
杨玉环一手按住心口,平复了一下心情,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死丫头!你吓唬谁呢!”
安乐嘟起嘴,“真的,真有这么大。”
“不可能!”杨玉环拍案道:“他要有这么大,我当场把它给吃了!”
安乐委屈地不敢作声,杨艳在旁道:“一开始没这么大,然後就……”
“一开始有多大?”
杨艳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道:“能……能含在嘴巴里。”
杨玉环带着压抑不住的好奇,小声道:“你给他口了?”
杨艳点了点头。
“什么味道的?”杨玉环美目闪闪发亮,“苦不苦?”
“不苦。”安乐接口道:“是甜的。”
杨玉环道:“你也尝过了?”
“嗯。”
杨玉环板起俏脸,“真恶心!”
“不恶心。”安乐一脸认真地说道:“甜丝丝的。”
杨玉环狐疑地看着她,“想骗我?哼哼,我看着你长大的,还不知道你?你个小笨蛋!”
安乐嘟起嘴巴,杨艳道:“是有一点点甜……”
“瞎说!难道他属蜜蜂,尿蜜糖的?”杨玉环撇了撇嘴,鄙夷地说道:“还甜丝丝呢,骗人!肯定有尿味!”
“没有。”安乐眼睛睁得圆圆的,“很乾净的。”
“哼哼!”杨玉环一脸的不信,心里却不禁闪过那个死女人扑上去张开嘴巴的一幕……
难不成是什么宝贝?还抢着吃?下流!
杨玉环心下啐了一口,不觉身上一阵燥热,她将衣襟解开少许,用手掌扇着风,问道:“然後呢?”
“嗯?”
杨玉环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後面呢?他用的什么姿势?你什么感觉?是痛是痒,还是酸甜苦辣咸,往细里说。”
“嗯……”安乐想了想,“好多,我都快晕了。”
“晕?”杨玉环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你是第一次,不应该疼得要死要活吗?怎么会晕?”
“是有一点点痛……”安乐道:“可他花样好多,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就像坐船一样,人家一会儿就晕了。”
“哈,他还挺会玩啊?”杨玉环冷笑一声,然後欺近少许,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道:“真的只有一点点痛?”
“嗯!”安乐用力点头。
“不许骗我!”
“真的。”
“不可能啊,”杨玉环玉指摸着下巴,小声嘀咕道:“这跟书上说的不一样啊?”
安乐和杨艳很想问问,姑姑学习的时候都看的什么书,但没敢开口。
“你怎么不说话?”杨玉环嘀咕完,扭过脸道:“让你给姑姑当眼线,通风报信呢,你个叛徒!”
“我……不知道姑姑要问哪些……”杨艳满脸窘迫,羞赧地咬住唇瓣。
“嫂嫂趴在地上,被他从後面插的。”安乐道:“我看到了。”
杨艳羞道:“你——”
“怎么回事?”杨玉环道:“他跟你嫂嫂做的时候,你还在旁边看着?”
“嗯。”安乐点了点头,“他插得好用力,嫂嫂一直在叫。”
“一直在叫?”杨玉环不解地问道:“是因为痛的吗?”
安乐道:“我看嫂嫂好像很舒服的样子。嫂嫂的屁股还流血了。”
“才没有!”杨艳一阵羞急,“他幹萧娘娘的时候才用力呢,又粗鲁,又野蛮,娘娘都被他肏得哭出声了。安乐,你怎么不说?”
“停!停!”杨玉环听得头大,愕然指着两女道:“你,安乐,还有安乐的娘——你们在一起?”
两女红着脸低头不语。
“荒淫!无耻!下流!”
“太不要脸了!”
“简直就是禽兽!”
“不对!是禽兽不如!”
杨玉环对这种背德乱伦的行径大为光火,痛斥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长了几个鸡巴呢!”
杨玉环脸红得跟苹果一样,大发了一通脾气,最後到底有些放心不下,犹豫道:“呃……那个……”
“他就长了一个对吧?”
卧房内,低垂的床帷终于停止摇动,正被人担心身怀奇具的程侯爷鬆开手,身下那具白腻的女体已经瘫软如泥,浑圆的双乳随着娇喘起伏不定,朦胧的双眸残留着高潮过後的满足和羞态,愈发娇艳。
程宗扬俯下身,在吕美人儿腮旁亲了一口,然後扯过锦被给她盖上。
分开床帷,两名艳婢早已在外面跪候多时。孙寿狐媚地张开红唇,用香舌清理主人下身的淫液,成光则拿来浸过热水的巾帕,给主人抹拭身体。
看到成光手中的毛巾,程宗扬心头一紧,方才的那番欢愉不由烟销雲散。
“你们紫妈妈还没有消息吗?”
成光摇头道:“还没有。”
死丫头这都几天了,怎么还没有消息?程宗扬心里发愁,一边左右看了看,“兰奴呢?”
“娘娘说家里无人照应,打发兰奴带着萧氏,去赵氏跟前伺候。”
她们这点小心思,自己也能看得出来。孙寿和成光天然跟吕雉亲近。尹馥兰在这个小圈子之外,只能讨好蛇奴等人,如今蛇奴不在,就成了被排斥的对象。至于带上萧氏……多半是萧氏的身份与吕雉相冲突,让她有种危机感。
奴婢们的勾心斗角,程宗扬也懒得操心,女人们争宠,无非是便宜了自己。
他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丹田的状况,然後打发走两女,自己去了隔壁的静室,盘膝而坐,凝神敛息,专注化解生死根中那股森冷的寒意。
天色微亮,程宗扬睁开双目,缓缓吐了口浊气。
折腾一夜,只能说略有进展,但还远远不够。
观海那具尸傀实在太恶心了。娘的,等抓到观海那个死光头,非把他脑门上也开个眼儿,作成三眼尸傀!
拉开房门,和衣靠在铜炉边的安乐顿时惊醒,期期艾艾地说道:“你,你起来了……”
程宗扬歪着头道:“怎么又是你伺候?她们又欺负了你?”
“不是的……”安乐鼓足勇气,“你让我说的,我都告诉姑姑了。”
“就知道她忍不住打听!”程宗扬抚掌笑道:“你怎么说的?”
“我告诉姑姑,你很大,一点都不痛,还很好闻,甜甜的……”
杨妞儿一贯的嘴响心怯,平时四处撩火,一到见真章的时候就怕得不行,百般耍赖。我就不信钓不上你这隻好奇心旺盛的小猫!
程宗扬大笑起来,“幹得好!我要奖励你!”
说着他一把抱起安乐,回到房内。
隔着薄薄的纸扉,少女的吃痛声,低叫声,讨饶声,不断传来。孙寿与成光面色潮红,目中露出羡慕和期盼的眼神。直到房内传来主人召唤,两女才鬆了口气,彼此对视一眼,然後扶了扶鬓髮,娉婷入内。
◇    ◇    ◇
铅灰色的雲幕低垂下来,掩住了清晨的晓色,雪花不时飘落。
大明宫外,多了一队风尘仆仆的甲士,他们似乎是远道而来,衣甲上沾的泥水没来得及清理,就匆忙赶到宫外驻守,此时疲惫间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毕竟是帝国中枢,京畿所在,即使前日宦官们与朝中的大臣彼此屠杀,血洗宫禁,仍不减风采。这些神策军很多都是第一次踏入大唐的京城,亲眼目睹长安城的辉煌与华丽,不由目眩神驰,更与有荣焉,胸膛都挺得比平常高了几分。
程宗扬放下车帘,“这帮太监连日来不停调兵,已经稳住局势了。”
杨玉环道:“他们刚在独柳树下大开杀戒,你就入宫拜会仇士良,小心别人说你阿附内臣。”
“没搞错吧?我是汉国使者,阿附宦官这种事,怎么也轮不到我。况且我是去拜见太皇太后,跟宦官有什么关系?”
程宗扬笑言以对。晨间他一时兴起,拉着安乐媟戏,结果那个香娇玉嫩的小美女纤体如酥,刚开苞的嫩穴更是柔滑软腻,妙态横生,使得他流连忘返,欲罢不能。安乐弱体难支,後来又召了奴婢助兴,若不是敖润赶来报信,自己只怕能折腾到午时。
敖润是从宣平坊赶来,今日一早,天还未亮,新任的枢密使仇士良便派人到坊中拜会,面见贾文和时道出来意,却是私下有事相求——恳请程侯以汉国太后问候安好的名义,谒见太皇太后。
仇士良的心思倒也不难猜,他刚当上枢密使,结果头一次上朝,就大大丢了回面子。若是下次上朝,朝堂上还是小猫三两隻,他这个枢密使也不用做了。
为了保住地位,仇士良也是想尽了辙,如今太皇太后还宫,程侯若是作为汉使前来拜见,意味着风波已过,对内好安定本国的人心,对外也好打消诸国的疑虑。说白了,就是借此粉饰太平。
仇士良这点儿面子还是要给的,拜见太皇太后也是说得过去,程宗扬当即答应下来。
“你是想见小白吧?”杨玉环带着一丝酸溜溜的口气道:“才几天不见,就这么牵肠挂肚的?”
“你这么说就不公平了,”程宗扬摆事实讲道理,“人家小白可是把身子都给我了,我牵肠挂肚难道不应该吗?哪儿像你,光是嘴巴上说,连点儿彩头都没有。”
“哎呦,你想要什么彩头?乾脆把本公主包成个大红包,送你开包好了。”
“一言为定?”
杨玉环啐了一口,“想得美。”
“喂,”过了一会儿,杨玉环提醒道:“等你入宫,见了太皇太后,最好别在她面前提高阳。”
“为什么?”
“太皇太后以前很宠高阳。高阳的事惹得满城风言风语,让她很不高兴。再後来高阳失踪,她大发了一通脾气,从此宫里没人敢在她面前再提高阳。”
“这样啊。”程宗扬有心拜见太皇太后时,顺便打听一下高阳的往事,闻言只好放弃。
紫宸殿外,仇士良满面春风,显然心情大好。
程宗扬笑道:“仇公,令郎可好?”
“托侯爷的福,犬子的病情已经稳住了。”仇士良笑逐颜开,“多亏了信永方丈连夜作法,诵经祈福,後半夜总算退了烧,今早醒来,胃口也开了。”
“令郎吉人天相,仇公後福可期。”
仇士良大笑道:“托福!托福!”说着他作了一揖,“这回的事可要多谢程侯。”
“仇公客气了。”
仇士良感叹道:“侯爷也知道,朝廷里奸臣结党营私,图谋不轨,虽然昨日杀了一批作恶多端的乱党头上,可还有些个奸恶之徒在外头谣言不绝,搞得人心惶惶。程侯能捐弃前嫌,前来拜见太皇太后,这是我大唐的体面!也是侯爷的胸怀!”
仇士良狠狠拍了一通马屁,程宗扬也投桃报李,大赞仇士良行事稳妥,处置果断,毅然出动天策府,平定长安乱事,实乃治国良臣。
双方一通不着边际的互吹,皆大欢喜,仇士良叫来小太监,为程侯引路。
太皇太后所在的仙居殿内,程宗扬奉上礼物,“这是外臣来时,敝国太后亲手挑选的礼物,为太皇太后贺。”
郭氏出身高贵,性子也极为刚烈。宪宗皇帝忌惮郭家的势力,一直未立郭氏为皇后。等宪宗驾崩,郭氏由贵妃一跃成为太后,又晋位太皇太后,穆宗、敬宗和当今李昂,都是她的亲生子孙,地位尊崇。如今已过六旬,虽然能看出年轻时极美,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已显老态。
“贵使请起。霓裳,给程侯拿张凳子来。”
白霓裳身着宫装,打扮成宫人的模样,随侍左右。她几天不见情郎,本来满心幽怨,但看到他不避嫌疑,跑来见自己,怨念顿消,喜滋滋去拿凳子,顺便给了杨玉环一个白眼。
“白小痴。”杨玉环追上去,拉着白霓裳在角落里小声嘀咕起来。
郭氏笑眯眯打量着程宗扬,神情间颇为满意。
程宗扬心下暗自嘀咕,这种丈母娘相女婿的感觉是个什么情况?难道她也听说杨玉环想嫁人了?
郭氏道:“贵国太后寿庚几何?有几个子嗣?”
“太后尚不及四旬,陛下龙体不豫,年前不幸驾崩。”
程宗扬没提刘骜并非吕雉亲生,毕竟不是什么长脸的事。
“也是个苦命的……”郭氏感慨一声,“那继任的呢?还是她的子嗣吗?”
“回太皇太后,是外藩入继。”
“唉,不是亲生的,本就隔了一层,何况是外藩入继?往後怕是为难。”
郭氏打开话匣子,絮絮说起往事。她有两个亲生儿子,一个是穆宗皇帝,一个是绛王李悟。敬宗、李昂和江王李炎都是穆宗之子,陈王李成美更低一辈,是她的重孙子,如今连玄孙都有,可以说子孙满堂。但提到子女,仍不免耿耿。
“若是遇上不省心,更是折寿。老身当日有个闺女,虽不是亲生的,但自幼养在膝下,对她爱如己出。可她恃宠而骄,在外面闹得不成样,行事更是荒唐,年纪轻轻,就张罗着给自己修墓,结果墓还没修好,人就没了……”
杨玉环拉着白霓裳说了会儿悄悄话,回来又跟郭氏撒了会儿娇。
这边程宗扬也尽过宾客之仪,于是起身告辞。
郭氏请他代问汉国太后安好,叮嘱白霓裳相送。
“我已经跟小白说好了,”杨玉环道:“再守两日,便让人替换她。”
白霓裳比出手指,“最多两天!”
“行行行!就再辛苦你两天。”
自仙居殿向南,从紫宸殿西的光顺门出来,便是命妇院。远远看到一群贵妇正在等候谒见。这些都是有诰命的贵戚女眷,得知太皇太后还宫,前来请安,其中还有几个高鼻深目的胡妇,穿着唐制的命妇服,此时纷纷望了过来。
白霓裳满心难舍,但此处已是中朝,只能停下脚步,恋恋不舍地说道:“侯爷慢走。”
说着她举目望了过来,目光火辣辣的,仿佛有千言万语。
程宗扬怦然心动,几天不见,白仙子整个人就像蜜糖一样,又甜又美,让人禁不住想拥在怀里,仔细呵护。
可惜周围人多眼杂,想搂搂亲亲都不行。程宗扬笑着还礼作别,一边压低声音道:“最多两天,等你回来,到时我们幹个通宵。”
白霓裳玉颊腾的一下,像火烧一样红了起来。
出了昭庆门,杨玉环揶揄道:“侯爷好厉害,还通宵呢?往後长安城的牛都不用杀了,让你一口气吹死得了。”
程宗扬笑眯眯道:“要不你试试?”
“谁怕谁啊?”
“说得嘴响,你刚才幹嘛板起脸,装作跟我不熟?”
“那帮婆娘最喜欢搬弄是非,背後指不定怎么说我呢。”杨玉环没好气地说道:“那帮死太监还不够狠,换作是我,早把她们全给杀了!”
“幸亏你没当皇帝,不然天下头号暴君就是你。”
“我要是当皇帝,立马把你阉了,让你当朕的贴身大太监。”
“贴身?怎么个贴身法?”程宗扬道:“人在人上,肉在肉中那种的?”
“呸!”
风雪渐起,高力士等人在巍峨高耸的棲凤阁下等候,见主子出来,连忙上前张开伞盖。
登上马车,程宗扬神情不由凝重起来。
“喂,幹嘛苦着脸?”
“你知道高阳给她自己修的坟吗?”
杨玉环想了一会儿,毕竟那时候年龄尚小,所知不多,“怎么了?”
“太皇太后方才说,她有个女儿不听话,不肯入皇家陵园,反而在渭水边上买了田地,给自己修建坟墓。虽然没提名字,但我猜是高阳。”程宗扬道:“按道理说,无论宗室、大臣,都以陪葬皇陵为荣,高阳为什么这么做?”
“你怀疑墓葬有异,想去打探虚实?”杨玉环道:“可她即便建好坟墓,也未必用得上,这么多年说不定早就废弃了。”
“不是。提到渭水边上的田地,我倒想起件事。”程宗扬道:“我在太泉找到岳鸟人给女儿留下的遗物,一份给岳霜的,就是渭水边上的田契。另一份给岳霏的,是寄当的珠宝。”
杨玉环来了兴趣,“东西在哪儿呢?”
“应该带来的,但带的东西太多,一时不好翻。”
“不是吧?这么关紧东西,你就没个专门放置的地方?”
程宗扬想了半晌,忽然一击掌,“雪雪!”
自己虽然对那些琐碎物品没太在意,但死丫头肯定不会乱丢,岳鸟人留下的田契和当票,八成都在小贱狗肚子里藏着。
“幹!”
小贱狗跑得连个影子都找不到,这会儿想拿也拿不出来。
“高力士,”杨玉环道:“知道高阳当年修的坟在哪儿吗?”
高力士坐在车前,回道:“奴才刚打听到的,高阳公主府里有个老人,如今上了年纪,在永兴坊的善果寺出家。”
杨玉环道:“去永兴坊!”
永兴坊位于皇城东侧,坊内的善果寺只是一处小庙,寺里三五个僧人都是没有混出名堂的底层宦官,年纪老迈,被宫里打发出来,借此栖身。
“公主那处坟地啊……”
提及此事,那位曾经在高阳府里伺候过的老太监,如今眉毛已白的老僧倒是知道,“就在渭水南边,离灞水没多远。当年公主买了地,说要修坟。可公主那性子,刚开始修,就三天两头的改主意,东改西改的,一直没有修完。後来公主出事,坟就停了。”
程宗扬道:“修到什么地步了?”
“光墓道就有上百丈……”
“等等!上百丈?”程宗扬道:“哪儿有这么深的墓道?”
“修坟呢,又不是打井。”杨玉环道:“谁家墓道是直着往下的?”
“那也太长了,一般的皇陵也没这么长吧?”
“不是直的,”老僧道:“光开口就改了好几处,公主说,要定个吉位。”
程宗扬心头疑雲丛生,墓道有好几处开口?这听着怎么都不像是修坟,倒像是挖矿,东边挖挖,西边挖挖。高阳这是拿修坟当幌子,另有目的?
程宗扬又问了几句,见老僧知道的也不多,于是道:“还有件事情想请教大师。”
老僧陪着小心道:“侯爷尽管吩咐。”
“高阳公主当年出了什么事?”
“这个……”老僧谦卑地笑了笑,露出光秃秃的牙床,“上头的事,老僧也说不清。”
“哗啦”,程宗扬将一把钱铢放在案上,“大师再想想。”
老僧抿了抿嘴,小心拈起一枚银铢,将剩下的推了回来,陪笑道:“不是老僧不肯说,实在是不知内情,不敢乱说。”
老僧将那枚银铢仔细掖到怀里,“小的只知道,有天早上起来,公主突然没了。不瞒两位,公主以前夜里也偷偷出去过,奴才们没敢声张,想着先把事情瞒过去,等公主回来。可等了一天,也不见踪影,才慌了手脚。”
“眼看事情压不住,只好把事情报上去,宫里派人来看过,也没寻到蛛丝马迹。再往後,便对外报了身故,把公主昔日的衣饰放在棺里下葬。”
杨玉环道:“坟还没修完,葬在哪儿了?”
“那坟虽然没修完,但地方是尽够了,换作别处,更来不及,便在里头开了间墓室,安葬了公主的棺木。”
程宗扬将钱铢全数推了过去,“墓室的方位,大师还有印象吗?”
离开善果寺,天色已经黯淡。程宗扬登上马车,揉了揉肚子,这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吃午饭。
“没想到说了这么久。”
“还不是你问东问西的,耽误时间。”
“是你非要现买纸笔,当场绘图耽误的吧?”
“光凭嘴说,哪里有画出来的详细?”杨玉环晃了晃纸张,“走,本公主带你去邻坊吃羊羹!高力士,你去把黎妹妹接来!”
“幹嘛再折腾人家?”
“朕的军师,当然负责动脑子。”
“你呢?”
“我负责吃!”
◇    ◇    ◇
宣平坊。
一名气宇轩昂的高冠文士扶剑踏入坊中,宽大的衣袖几乎拂到地面。
程宅门外,几名宋国军士拦住去路,“此地乃程侯私宅,闲人勿入。”
那文士揖手道:“在下史举,正要拜见舞阳程侯。”
童贯摆了摆手,“侯爷不在,改天再来吧。”
那文士取出一封信柬,“敝上书信在此,还请足下代为通传。”
童贯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这人衣冠古朴,不类唐宋,倒是跟徐仙长的随从有些相似。观其气度,不像寻常的仆从,直接打发走,怕是不合适。
他接过信柬,“等着。”
童贯拿着信柬入内禀报,不多时出来道:“史先生是吧?贾先生有请。”

第三章 死生命也
永兴坊北邻的永昌坊,经历了前几日骚乱的之後,几家有字号的食肆已经重新开张,只是宾客不多,铺面冷清。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杨玉环拿起玉盏,对着窗外漫天的风雪一举,然後仰首饮乾。
临窗的几案旁放着一隻红泥火炉,铜釜内的羊羹已经滚沸,奶白色的浓汤不住翻滚。
程宗扬拿着酒盏,望着对面一处茶肆,久久没有举杯。
杨玉环凑过来,“看什么呢?”
“那处茶肆……”程宗扬若有所思地说道:“就是王涯被抓的地方吧。”
堂堂宰相,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身着朝服被太监锁拿入狱,屈打成招,写下自认谋反的供辩,最後在独柳树下拦腰一刀,分尸两段,甚至累及子孙。这样的下场未免太过凄惨。
“主庸臣弱,虽其状可哀,其情可悯,但到底不过是无能之辈。而且他当日力主榷茶,百姓最恨的就是他,被杀的众臣,人人称冤,唯独他,尽皆叫好。”杨玉环道:“可惜了。他若只是个文学之士,于国于民说不定还有益些。”
程宗扬摇了摇头。无论忠奸正邪,死後都无声无息。独柳树下血迹未乾,街上的生意又重新热闹起来。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世事如此。
程宗扬夹起一块汁水淋漓的羊肉,放到黎锦香碗中,“赶紧来吃,一会儿凉了。”
杨玉环放下玉盏,“我也要!”
程宗扬捞起一块肥羊,蘸了酱汁,举着筷子递过去,“张嘴。”
“啊!”杨玉环张开嘴巴。
程宗扬将羊肉在她丰润的红唇上蹭了蹭,然後丢到自己口中,一口吞下。
“你!”杨玉环握起粉拳,捶在他肚子上,“给我吐出来!”
程宗扬笑道:“好了,好了,再喂你一块。”
程宗扬重新捞了块羊肉,送到杨玉环嘴边。杨玉环张口去接,却差了少许,她仰起玉颈向前,却被程宗扬一个偷袭,飞快地亲了一口。
羊肉没吃到,反而被亲了嘴巴,杨玉环大怒,“无耻!赔我羊肉!”
两人闹成一团,旁边的黎锦香放下纸张,颦眉道:“这墓地单是出口就有六处,而且方位不一,高阳公主再任性,也不至于任性到荒唐无稽的地步。”
“对吧,”程宗扬道:“高阳这坟肯定有问题!”
“那你打算怎么样?”杨玉环道:“把坟挖了?”
“反正是空坟,挖了也没什么吧?”
“空的也不能挖。高阳再怎么说也是公主,即便是衣冠冢,也不能妄动一草一木。”
黎锦香道:“我虽然不懂风水堪舆之术,但只看地势,此墓绝非佳处。尤其是墓地周围都是丘陵,唯独墓穴是在凹处,地势低洼。还有墓道的朝向,与其说是修坟,更像在找什么东西。”
程宗扬心头一动,找什么东西?探宝吗?
黎锦香道:“那老僧有没有提到,修坟时挖出来什么东西?”
程宗扬回忆道:“那老僧说,一开始还好,挖到下面都是乱石,越往下越难挖,不得不专门找了块地,用来堆石头。”
杨玉环道:“看来她什么都没挖到,就失踪了。”
黎锦香道:“也许她挖到东西,才失踪了呢?”
杨玉环与程宗扬对视一眼,目光微微发亮。
净街的鼓声已经敲过半个时辰,街上行人断绝,杨玉环毫不在意,直到酒足饭饱,高力士叫里正打开坊门,亲自驾车,驶出永昌坊。
杨玉环摩拳擦掌,“今晚养足精神,明天我们就去挖高阳的坟!”
“你不是说一草一木都不能动吗?”
“我跟她是平辈,妹妹挖姊姊的坟,天经地义!”
程宗扬张臂护住黎锦香,“离她远点儿,免得她被雷劈连累到你。”
杨玉环正要反唇相讥,忽然玉容变色,她一把掀开车帘,将镶着玻璃的车窗“呯”的推开。
一股寒风夹着雪花涌入车厢,紧接着人影一闪,一个白衣女子飞鸟般投入车内,尚未落地,便喷出一口鲜血。
杨玉环扬起衣袖,一条雪白的罗帕飞出,将她喷出的鲜血尽数接下,然後一把抄起斩马刀,唇间打了个唿哨。
马车立刻加快速度,驶过街巷。
片刻後,几道人影掠上坊墙,为首一人脸色惨白,身披貂裘,两眼鬼火般四下一望,厉声喝道:“停车!”
那辆没有旗号的马车行驶不停,车前的驭手佝偻着身体,戴着一顶掩耳的皮帽,似乎没有听见。
为首那人纵身一跃,乌雲般横掠过来,然後身形一沉,双足往驭马的背上重重踏去。
这记千斤坠势大招沉,刚一踏中,两匹驭马便被压得嘶鸣,难以举步。
那人冷笑一声,力贯双足,正待将驭马脊骨踏碎,车前的驭手忽然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过来,一边尖声道:“好你个刘三!好端端的又欺负人家!”
那人浑身汗毛直竖,失声道:“高力士?!妈逼的你怎么在这儿?”
“出来遛马的!”高力士捏了个兰花指,遥遥戳着他道:“不行啊?”
“天都黑了你遛个鸡巴马?”那人懒得跟他饶舌,“刚才有人跑过来,你见着没有?”
“没有!”
“识相点儿!”那人压低声音,“上头的差事,要命的!懂?”
“没有就是没有!”
那人脸一板,“给脸不要脸是吧?非让我搜是吧?”
“搜吧。”高力士一脸无所谓地说道:“随便搜。要不要借给你俩胆子?”
那人小心起来,“公主在里头?”
“你猜。”
“给你脸了是吧?”那人有些发急地说道:“别耽误我办事!”
高力士扬声道:“公主殿下,内侍省的刘光琦那阉狗说你耽误他……”
“别别别!”刘光琦连忙打断他,然後堆起笑脸,“公主殿下,奴才给公主请安了。”
车内声息全无,刘光琦脸色一沉,“诈我?空车是吧?”
高力士侧过耳朵,“你说啥?”
刘光琦喝道:“是不是空车!”
高力士回头道:“公主,刘光琦那阉狗要搜咱们的车……”
刘光琦连忙跪下,连声辩解道:“小的不敢冒犯公主!实在是有差事在身,偏生这厮不好好说话,求公主殿下给奴才作主啊!”
“你再大点儿声。”高力士道:“公主殿下刚睡着,你赶紧把她吵醒。”
刘光琦被高力士这狗仗人势的混帐东西折腾得倒噎气,“你娘……”
马车驶过的一株古槐後面,背着斩马刀的杨玉环侧耳仔细倾听。
“走远了。”她回过头,奇道:“谁这么厉害,能打伤你?”
潘金莲唇上血迹宛然,脸色愈发雪白。
黎锦香仔细看了一眼,“先找个静处。”
程宗扬望了望周围,此时从永昌坊出来,刚过来庭坊,十六王宅在东北。但方才那帮内侍追着高力士的马车一道入坊,暂时是去不成了。
往东是出城的通化门,往南则是……幹!又是大宁坊!
程宗扬硬着头皮道:“跟我来。”
此时坊门已闭,四人潜入坊内,在巷中左右转了片刻,然後跃过一道高墙,掠入一丛竹林。
杨玉环挑了挑眉,“好大的血腥气。”
程宗扬低声说道:“这是浑府的後花园,府里的人都死光了,刚收拾过。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还算安全。”
杨玉环道:“你路还挺熟?”
“废话,”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大宁坊这破地方,我都来多少趟了,一来准没好事。”
“那你还非要来?”
“这不是上清观就在这儿吗?难道还要绕到别的坊里去?”
两人吵闹间,潘金莲盘膝坐下,从怀中取出一隻瓷瓶,将一颗黄澄澄的药丸含入口中,敛息入定。
程宗扬此时才注意到,她颈後印着一记紫黑的掌印,虽然大半被衣领遮住,但露出半截指痕像墨汁一样印在雪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三人没有作声,各自坐在一角,静待潘金莲驱毒疗伤。
竹叶在寒风间沙沙轻响,雪花落在地上,随即消融。
随着潘金莲的吐纳,颈後的掌痕越来越淡,肌肤恢复润泽。
片刻後她轻轻吐了口气,啐出齿间的药丸。原本澄黄的药丸已经变得紫黑,散发出铁锈般的气味。
杨玉环迫不及待地说道:“怎么回事?”
潘金莲将浸满毒素的药丸纳入瓷瓶收好,然後看了黎锦香一眼,“此事说来话长。”
“哦,这是黎妹妹,你们认识吧?”
黎锦香笑道:“在太泉见过。”
“萍水相逢,不意有缘再会。”
潘金莲不知道她们为何会在一起,言语间有些戒备。
程宗扬开口道:“都是自己人。”
潘金莲向黎锦香笑了笑,一边戴上面纱,一边道:“前日遇见的那些鲛人,我越想越是不妥,想去找玄机一问究竟。谁知她不在咸宜观中,询问旁人也不知去向。多方探问,才得知她入了宫。”
杨玉环美目中露出一丝杀意,“鱼朝恩当日在河上一味含糊,我还以为他能按捺得住,不去趟这漟浑水,这会儿终于也想插手了?”
潘金莲摇了摇头,“听说鱼朝恩不愿让玄机入宫,却拗不过李辅国。因为此事,鱼朝恩与李辅国还生了嫌隙。”
程宗扬道:“谁说的?”
“一名叫杨复恭的太监。我以前给他家人诊过病,略有交情。”
“杨复恭是鱼朝恩的人,”杨玉环道:“他的话虽然不可尽信,但不至于瞎说。後来呢?你入宫去找玄机了?找到了吗?”
潘金莲摇了摇头,“我刚靠近太液池,就被内侍发觉。我无意伤人,设法入阁避开,却遇上一个老太监。那人瘦得皮包骨头,如同骷髅一般,似人似鬼,出手极为诡异,来去如风。我刺中他一剑,也中了他一掌。却不料他掌中竟然带有尸毒,只能退走。”
潘金莲说得平淡,但她孤身入宫,能在内侍锲而不舍地追杀之下,一路逃至此处,显然没那么容易。
程宗扬皱眉道:“宫里怎么尽出这种老妖怪?”
杨玉环道:“那些应该是李辅国的僚属,只听命于他一人。”
“他一个太监还有僚属?”
“李辅国的博陆郡王可是开府的,有权自行征辟僚属。”杨玉环道:“他名义上只管着内侍省,但整个太极宫都在他手里,各殿都设有当值的内侍,尤其是驻守凌烟阁的那帮老东西,专门给他幹髒活,轻易不会露面。”
凌烟阁,这名字可太熟了,没想到会成了这帮太监的老巢。
程宗扬想了想,“李辅国为何要让鱼玄机入宫?”
潘金莲摇了摇头。
杨玉环道:“多半是拿她要胁鱼朝恩。”
“鱼玄机对鱼朝恩有这么要紧?不是说他们是假伯父假侄女吗?”
“假归假,但鱼朝恩对这个假侄女是真在乎。”
潘金莲道:“我这便回上清观,将此事告知燕师叔。”
程宗扬精神一振,“燕仙师会出手吗?”
潘金莲苦笑道:“我也不知。我光明观堂只是治病救人,无意纷争,更何况事涉宫闱之变。”
杨玉环道:“玄机真要落到李辅国手里,那就麻烦了。除非把李辅国引走,否则我可打不过他。”
杨妞儿说得这么坦白,看来李辅国着实不好对付。
要不要请卫公出手呢?
怕是不成。李辅国与卫公立约同生共死,已经堵上了这条路。程宗扬摸着下巴,暗自思索。话说回来,自己跟鱼玄机没有半点交情,跟鱼朝恩多半还有些过节,用得着费这个心思吗?
潘金莲忽然道:“我看到那条狗了。”
“狗?”程宗扬说着反应过来,小贱狗?自己正找它呢!
“它又在哪儿野呢?”
“它被李辅国的人捉起来,关在笼子。”
“……幹!”
鱼玄机敌友难辨,程宗扬本来打算冷眼旁观,看李辅国和鱼朝恩到底能搞出来什么花样,这会儿听到小贱狗被死太监们逮住,却是真急了。
小贱狗死活自己无所谓,可那是死丫头的狗!打狗还得看主人呢!那是几个死太监能随便逮的吗?
何况雪雪一直在大明宫逗留不去,肯定不是图宫里头凉快,万一误了紫妈妈的事,那就绝不能忍了。
程宗扬心急火燎地就要开口,黎锦香已经看出他的神色,提醒道:“谋定而後动。”
程宗扬冷静下来,“不错。不能乱了分寸。”
他想了想,“唐国这事还没完,眼看还有波澜。这样,大家分头办事,潘仙子回上清观,能请燕仙师出手最好。如果燕仙师有什么顾忌,也不必勉强。”
潘金莲应了一声。
“锦香,你去安乐那边,告诉她们小心戒备,天一亮就回宣平坊。尤其是吕雉,”程宗扬警告道:“别再让她自作主张。”
“明白。”黎锦香当即起身,与潘金莲一北一西,分别离开。
杨玉环道:“我呢?”
“你回……”
“我才不回去。刘光琦那些个牛皮糖,能把人烦死。”
“我要去趟皇城。”程宗扬道:“一起?”
杨玉环毫不犹豫,“好!”
◇    ◇    ◇
“你居然带我来刑场?”杨玉环一脸吃屎的表情。
“不然呢?”
“难道不应该寻处酒肆,找几个上好的胡姬,伺候本公主听曲赏雪饮酒,你来给我捶腿吗?”
“免了,我怕酒後乱性。”
“哎哟,就你还酒後乱性呢?”杨玉环道:“本公主从来都不带怕的!”
“别误会啊,我是怕你酒後乱性,玷污我的清白。”
程宗扬说着往独柳树下一坐,盘起双膝。
杨玉环好奇地说道:“你幹嘛?”
“嘘……”
程宗扬竖起手指,轻轻嘘了一声,然後双手分按两侧,长吸了一口气。
状如雲山的独柳树微微晃了一下,无数枝条飘拂过来。
杨玉环目光微亮,然後闭上嘴,也仿着他的样子,盘膝坐下。
生死根寒意尚在,这几日吸收的死气虽然数量极大,最终汇入丹田的却不足半数,而且杂质极多,负面情绪更是多得惊人。即使自己昨晚炼化良久,也未能清理乾净。得知小贱狗被李辅国的人抓住之後,程宗扬心头禁不住阵阵烦躁,那股暴戾的欲望似乎要喷薄而出。
此时他分外怀念独柳树当日的馈赠,慷慨而又纯净。虽然刑场杀戮时,自己尝试沟通,独柳树没有丝毫反应,但也许是老树精也正忙着吸收死气呢?
风势渐止,雪花安静得缓缓落下,在青石路面、刑场的黄沙上覆盖起薄薄一层,黑暗中,泛起湿冷的寒光。
唯有独柳树下未沾风雪,庞大的树冠犹如悬浮的山峦,雄浑壮阔。
程宗扬尝试各种方式催动生死根,可独柳树没有传来半点讯息,无论自己怎么在脑海里跟它沟通,都没有任何回应。
杨玉环坐在他对面,美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良久,程宗扬吐气开声,杨玉环低声道:“你做了什么?为什么那些柳条会往你那边飘?还阴风阵阵的?”
“你居然能感觉到阴风?”
“废话,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杨玉环抬起下巴,指了指旁边的黄沙场,“这鬼地方不知死过多少人,被杀头的逆臣叛将车载斗量。我连眼睛都不敢眨,就怕一闭一睁,眼前多了一堆满身是血的无头鬼。”
程宗扬道:“你居然怕鬼?”
杨玉环白了他一眼,“我是怕影响胃口!”
程宗扬对她当日送来的食单记忆犹新,如果能影响到胃口,那还真不是什么坏事……
杨玉环盯着他,“你是不是嫌我吃的多了?”
程宗扬顾左右而言他,“柳条往我这儿飘了吗?”
“你这种肉眼凡胎当然看不出来,”杨玉环指了指眸子,“本公主可是神目如电!就算动了一根头髮丝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么说,独柳树还是有反应的,只是太微弱了,自己感受不到?
程宗扬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理论上说,如果你的质量足够大,周围万物都会被你自身的重力吸引……”
杨玉环冷笑道:“虽然本公主不懂,但听着就不像好话!什么叫自身重力?本公主哪儿重了?身轻如燕好吗!”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心道:你对燕子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喂,问你呢,幹嘛来这儿?”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然後放下手,低叹道:“昨日下午我就在这里看着,那些大臣被拦腰砍断,一时不死,只剩下半截身子,拖着掉落的内臓,在地上挣扎哀嚎,场面惨不忍睹。还有那些胡里胡涂就被杀头的囚犯,一大半都是有官身的老爷,死得一点都不体面。”
“咒骂的,哭泣的,乞求饶命的,大叫冤枉的,慷慨赴死的,垂头丧气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无论是满腹经纶,还是家世显贵,无论贪财小人,还是厚德君子,鬼头刀落下,就此一命呜呼,成了一具具冷冰冰的尸体。”
“无论他们有着什么梦想,胸怀着什么样的大志,或者只想着风花雪月,做个富贵闲人,死亡来临的一刹那,便就此戛然而止。曾经的一切,都像泡影一样破灭,再无痕迹。”
杨玉环道:“你在害怕?”
程宗扬沉默了一会儿,悠悠叹了口气。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杨玉环击掌歌道:“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程宗扬道:“可他们本来不该死的。”
“谁应该死?寿终正寝就应该死吗?可就算活到一千岁一万岁,也有人觉得自己不应该死啊。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即便千秋万岁,也不过天地之一瞬。”
程宗扬道:“什么是生死?”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
“什么是气?”
杨玉环道:“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你怕死吗?”
“死生,命也。”
杨玉环张开双臂,双手轻舒,玉指如兰花般绽放,艳光四射,充满生命的鲜明与活力。
“死亡于我,不过是天地四时,花开花落,自然之理,何必哀伤?”
她双手交握,在身前结成太极印,“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程宗扬不禁对杨妞儿的豁达刮目相看,“我还以为你平日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没想到这么看得开。”
杨玉环对他的调侃毫不在乎,“正因为看得开,才要尽情享乐。”
“也是啊。”程宗扬若有所思地说道:“青灯古佛是一辈子,痛饮狂歌也是一辈子,何必委屈自己?”
“错了!”
杨玉环站起身,玉手朝他一指,“譬如,你以桃李春风为乐。而我,”她指向自己,“以纵情恣肆为乐。”
她玉手一翻,握住身後的斩马刀,刀光一展,指向旁边的黄沙场,“他以青灯古佛为乐。”
杨玉环飞身而起,斩马刀卷起一道狂飙,扬声道:“所乐非一,其乐如一,无非是乐在其中。”
“死!”
长刀斩出,黄沙漫卷,飞舞的沙砾犹如一条黄龙,咆哮着冲向沙场中央。
一支禅杖从黄沙中伸出,杖端的锡环一震,黄龙轰然迸碎。
杨玉环一手拖着斩马刀,寒声道:“好你个秃驴,竟然躲到这里!”
窥基握着禅杖从沙中缓缓浮出,黄沙顺着他紫色袈裟流淌下来,宛如斑驳的血痕。
他头戴法冠,宝相庄严,一手握着斩断的禅杖,一手竖在胸前,沉声说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
“没想到啊没想到,堂堂大慈恩寺主持,替先皇出家的佛门国师,竟然跟孤魂野鬼一样躲在刑场地下。”杨玉环讥讽道:“你已身入地狱,沦为恶鬼,还装什么大德高僧,吓唬谁呢!”
窥基双目寒光大盛,“相请不如偶遇,老衲这便送两位上路。”
“你们这帮秃驴就是能吹牛逼,蛤蟆打呵欠,好大的口气!”杨玉环哂道:“你连我都未必能打得过,何况我还有……”
杨玉环一扭头,顿时傻眼。
只见独柳树上无数枝条从天而降,如同一隻巨茧般,将程宗扬一层层包裹其中。
“阿弥陀佛。”
窥基宣了声佛号,手中只剩下半截的禅杖化为一道金光,往盘结成团的柳条激射而去。
杨玉环娇叱一声,横刀拦截,那道金光却像长了眼睛一样,蓦然钻入地下,接着一闪而出,正中柳条结成的巨茧。
重重叠叠的柳条像泡影一样破碎,连同里面的人影消失无踪,低垂的柳枝随风而动,方才的一切都仿佛未曾出现过。
杨玉环不敢相信地伸手去捞,却只抓了个空。
金光盘旋着飞回窥基手中,他盯着那棵巨大的柳树,接着僧袍一张,飞出一隻金轮。
金轮边缘带着锋锐的利齿,疾转着往树身劈去,“叮”的一声,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刀斩中金轮,将它劈落尘埃。
杨玉环横刀在手,美目生寒,接着娇叱一声,“今日便与你分个生死!”说着合身往窥基劈去。
窥基一步踏出,低喝道:“唵伽啰帝耶娑婆诃。”
殷红的血浪随着他的脚步涌起,无数尸骨挣扎着从血浪中爬出,发出刺耳的鬼啸。

第四章 屍陀林主
程宗扬脑中一阵眩晕,整个人如同腾雲驾雾一样,在一片虚空中飞行。
窥基突然从黄沙之下现身,让他莫名惊悚。鬼知道这个入魔的妖僧在地下待了多久,这可是刚刚杀戮过数百人的刑场,血流如瀑,尸骨交叠,光看着就令人做噩梦,窥基却偏偏藏身此地。
头顶是受难者的哀嚎、哭泣,断裂的肢体在沙上爬行,鲜血渗过黄沙,流到他的光头上……
难道窥基躲在沙下是以鲜血为饮,尸骨为食?程宗扬一阵反胃,昔日的佛门高僧,已经堕落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妖魔。
偏偏他还栽赃自己是妖魔!
杨妞儿!
程宗扬心下发急。窥基现身时,自己刚要跃起,独柳树忽然垂下无数枝条,将他包裹起来,可他伸手触摸,那些柳条却像幻影一样,什么都没摸到。
不过几个呼吸,身体突然一沉,从虚空中陡然坠下。程宗扬连忙力贯双足,扎了个马步的架式,稳住身形。
“哗啦”一声,脚下踩到一片瓦砾,接着一滑,坐倒在地。
脑中的眩晕感渐渐平息,程宗扬定了定神,往周围望去。
眼前一片荒凉,满地都是破碎的瓦片和砖石,没有半块完整,乱纷纷的枯草从石缝间钻出,在风中萧索摇曳。
程宗扬怔了片刻,这是……兴庆宫?刚才还在北面正中的皇城,转眼就到了最东面的兴庆宫,独柳树还能穿越空间?
程宗扬甩了甩头,杨妞儿正在跟窥基那秃驴打生打死,哪里还顾得上多想?他跃起身,往西南方向掠去。
自己被独柳树丢到兴庆宫,一转身就奔回去找窥基拼命,那未免也太热血上头了。
窥基失去大慈恩寺,已经是孤魂野鬼,狭路相逢是迫不得已,有优势不用,才是犯傻。
兴庆宫与宣平坊相隔不远,程宗扬翻上坊墙,随即长啸如龙,一路往十字街心掠去。
南霁雲、吴三桂、敖润、任宏、郑宾、杜泉等人闻声纷纷涌出,程宗扬还没到门前,便出来十余人。紧接着,祁远、高智商、吕奉先、青面兽,连受伤的独孤谓、净空,刚彻一壶好茶的富安也纷纷出来。
驻守宣平坊的天策府将领李晟叫道:“程侯,出了何事?”
程宗扬长声道:“窥基那魔僧在皇城现身!随本侯一同斩妖除魔!”
此时贾文和、中行说、张恽、童贯等人也来到门前,隔壁的石超和谢无奕也听到动静,出来观望。
贾文和道:“南霁雲、吴三桂、敖润、中行说、净空,你们五人追随主公,无论窥基是否有党羽,都不得稍离半步。”
五人齐声应下,立刻抄起兵刃,奔到厩下牵马。
“任宏、郑宾、高智商、吕奉先、独孤谓,你们五人一组,自皇城东门入,与主公会合。”
贾文和三言两语将人马分派停当,实力强悍者五人一组,其余晋宋等国的护卫十人二十人一组,每一组至少有一名熟悉道路的长安本地人,由童贯等人分头带队。各组之间隔坊相望,分别沿着坊间的街道,从四面八方赶往皇城。
李晟道:“要不要传讯各坊的天策府人马帮忙?”
贾文和道:“诸位将军只需守住各坊,且观吾主破敌。”
李晟点了点头,“明白。”
程宗扬急如星火,把分拨人手的任务交给贾文和,带着敖润等人当先出发。
当他纵骑驶入朱雀大街,直扑皇城,其余各组也接连出动。
天色已暗,数以百计的灯火如同一张撒开的大网,往皇城方向笼罩过去。
一直待在客栈的徐君房也溜了过来,跟袁天罡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此时一番调派,整个程宅倾巢而出,只留下青面兽与张恽看守门户。
徐君房悄悄溜过来,低声道:“老贾啊……”
贾文和回首望着他,细长的双眼中看不出丝毫表情。
“那个,贾先生……”徐君房迟疑着说道:“我听老程的意思,那边就窥基一个是吧?”
贾文和点了点头,“也许。”
“咱们一下去了这么多人,用得着吗?”徐君房道:“这么一来,府里不就全空了吗?万一……”
“万一有变,也好向主公示警,知道躲在暗处的究竟是谁。”
袁天罡一拍大腿,恍然道:“原来你是拿自己当鱼饵,看水底是不是还有大鱼!”
“袁先生过誉了。贾某才智平平,岂堪为饵?”
“啥意思?”袁天罡有些纳闷。
如果贾文和不是鱼饵,那鱼饵会是谁呢?毕竟程宅就剩这么几个人,赵氏姊妹当然是最要紧的,但她们在石超府里。剩下的青面兽和张恽,怎么看都不像鱼饵的样子。那么……
袁天罡扭头就走,“我得去皇城!给老程帮忙!”
贾文和一摆手,青面兽像巨熊一样将袁天罡拦腰抱了起来。
袁天罡挣扎着嚷道:“老贾,你这样可不对啊!我一个馊老头子,能钓上来啥鱼?就算有鱼,它也看不上我啊!”
徐君房讪笑道:“那啥,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不耽误你们办事哈。”
青面兽腾出一隻手,揪住徐君房的衣带,将他提在手中。
“劳驾两位委屈片刻。”贾文和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的帕子,递给袁天罡。
袁天罡挣扎道:“幹啥!”
“当心鼻血。”
◇    ◇    ◇
晋昌坊。大雁塔。
僧人的晚课声从塔下传来,只是以往的大乘经文,已经改成蕃密梵唱。
释特昧普立在塔上,望着一串串灯火从宣平坊散出,直扑皇城,头顶金色的螺髻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他沉声道:“声势如此浩大,莫非程侯与李王翻脸了?”
“程侯远来是客,岂会如此轻怠李郡王?”观海道:“近日调入京师的神策军已逾万人,若与李博陆对上,程侯属下再勇十倍,也不过是灯蛾扑火。”
“天策府呢?”释特昧普道:“若是天策诸将与程侯联手,李王还能高枕无忧么?”
观海笑道:“师兄何必自扰?胜的若是程侯,我佛门自可交好程侯。程侯若败……他门中那位故人,多半还要求师兄庇护。”
释特昧普沉着脸,嘴角却翘起一丝冷笑,“说得不错。”
正在这时,一名僧人匆忙上来,低声说了几句。
释特昧普身上金光大放,双目露出嗜血的狰狞,“居然是窥基那厮!”说着腾身而起,从塔顶飞身而下。
观海张口欲喊,已经晚了一步。他叹了口气,向塔中的碧玉金佛拜了三拜,然後吩咐道:“传特大师座下弟子,速去捉拿妖魔窥基。”
李辅国靠在软舆上,一手握着琉璃天珠,一手转着铁球。
随着程宅人马大举出动的消息传来,李辅国便离开静室,命人备好舆驾。虽然王爷没有吩咐,但所有人都知道,含元殿前已经堆好庭燎的木架,万一有事,立刻在殿前举火,东西内苑驻守的左右神策军,便会大举来援。
静谧中,铁球转动的摩擦声越来越急。
忽然“嗒”的一声,铁球停下。李辅国苍老的声音响起,“窥基?”
“窥基?”
天策府内,李卫公丢下棋子,“他居然还在城中?”
骑兵教官李牧说道:“他与太真公主在独柳树下恶斗,程侯已经带着人马赶去。”
卫公手指叩着棋盘,良久道:“窥基非是蠢人,我原以为他早该回归大孚灵鹫寺,寻沮渠二世分说清楚,免得被蕃密夺了法统。却不料他竟然淹留不去,却是自寻死路。”
“聪明总被聪明误,”李牧道:“窥基生性孤傲,修佛多年也秉性难移,如今在程侯这小儿辈处吃了亏,岂肯罢休?”
“你怕程侯那边吃亏?”
李牧道:“窥基敢出手,多半会有什么倚仗。苏定方、罗士信、李嗣业这几个夯货都在大明宫外,相隔不远,窥基既然恋栈长安,乾脆送他一程。”
卫公摇了摇头,“天策府久处猜疑之地,动辄招忌,静观其变便是。”
李牧道:“咱们这般坐视,程侯会不会介意?”
李卫公莞尔笑道:“无妨,彼处自然会意。”
李牧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    ◇    ◇
程宗扬纵马疾奔,赶到独柳树下,只见黄沙场中一片狼藉,杨玉环与窥基早已不见踪影,倒是周围多了不少内侍。
看到程宗扬等人赶来,一众内侍都露出戒备的神色。
独柳树位于皇城西南,北面的宫城便是北司,宦官们首先赶来也不奇怪。
敖润一马当先,熟络地说道:“我是汉国来的治礼郎老敖!听说刺杀我家侯爷的大魔头窥基刚在这儿出现,哥儿几个,知道他跑哪儿去了吗?”
一边说,一边抓了大把钱铢递过去。
敖润以治礼郎的身份出入过几次皇城,跟这些内侍多少混了个脸熟,他跟人打惯交道,这样的举动原本有些鲁莽不恭,他做出来却没有半点儿市侩气,反而显得豪爽过人,不拘小节,有种别样的亲热。
那些内侍露出笑容,“我等也是听到动静,才过来查看,正好看到窥基那厮往东边逃了。”
程宗扬道:“太真公主呢?”
“在後面追呢。”那内侍道:“给程侯爷请安。啧啧,咱家早知道太真公主惹不得,却未想到这么猛!连窥基都不是她的对手,被她追着打。”
程宗扬拨转马头,“走!”
“多谢老哥了!”敖润匆忙道了声谢,与南霁雲等人紧追在後。
一路向东,临近皇城东南的太庙时,一阵娇叱声远远传来。
杨玉环手中的斩马刀刀光霍霍,与窥基斗得难解难分。
窥基手中的禅杖早已被程宗扬斩断,此时只剩下半截,他握住杖身,使出锤法,另一隻手握起铁拳,在刀光下且战且退。
程宗扬如今眼光大有长进,看出窥基并没有多少战意,只是被杨玉环缠住,无法脱身,反而是看到自己去而复返,神情立马阴沉下来,眼中露出几分凶狞。
“苦海无边!”净空扬声道:“主持大师仍要执迷不悟么!”
窥基目中凶光大盛,“贼子!若非老衲当日收留,你岂有今日!”
净空叫道:“大师发愿向佛,修行多年,如今一念入魔,梵行尽毁,何不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窥基僧袍一卷,一支金刚杵从袖中飞出,直射净空胸口。
净空内伤未癒,但他久在大慈恩寺作知客香主,与窥基熟稔,才被贾文和点名跟随。
程宗扬距离最近,当即拽出鞍侧的长刀,甩镫跃起,挥刀疾劈,将金刚杵格开。
杨玉环旋身出刀,刀光如同巨轮般斩向窥基,“去死!”
刀杖相交,那柄残缺的禅杖再无法抵御劈来的斩马刀,杖首的宝顶连同鸣环在刀锋下迸碎飞溅,形制尽毁。
“呯!呯!”
窥基双拳齐出,指骨如同镔铁铸成般,打在斩马刀的刀身上,将杨玉环震得退回。
“嗬啊!”
这边吴三桂已经纵身而上,狂呼声中,双臂金光闪闪,与窥基的铁拳硬撼。
南霁雲提刀立在程宗扬身侧,敖润长臂一展,张开龙雕弓,瞄向窥基咽喉,弓弦拉满,却引弦不发。
弓上搭着一支足以破甲的三棱箭,镞首棱翼带着锋利的倒钩,箭锋所指,令窥基如芒刺在身,即使尚在弦上,依然威慑十足。
另一边的中行说抽出铁尺,指着窥基的鼻子叫嚣道:“揍他!都给我上!往死里打!”
净空叫道:“大师!快快住手!”
众人叫的叫,打的打,各显其能。围攻中,窥基身形渐渐滞重。程宗扬觑准空隙,猎豹般往前一跃,刀身光芒大作,往窥基腰腹斩去。
窥基闪避不及,刀锋狠狠斫进肋下,却未能穿透那件紫色的袈裟。
程宗扬吐气开声,断喝道:“死吧!”
长刀腾出一团白光,刀身随即迸碎。紫色的袈裟像被烈火焚烧一样,绽开一个头颅大小的破洞,里面黑气缭绕。
“秃驴!吃我一刀!”
娇叱声中,斩马刀从天而降,刀锋的寒光凝如实质,直劈窥基颅顶。
空气仿佛在刀锋下压缩、变形,发出刺耳的啸声。窥基头上那顶法冠应刃而裂,露出暗青色的头颅。
间不容髮之际,窥基双掌一合,将斩马刀夹在掌心。
刀锋离他额头只有寸许,凛冽的刀风斩在脑门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迹。
窥基眉心仿佛被刀锋切开,裂开一道伤口,一滴鲜血流淌下来,血珠上带着丝丝缕缕墨汁般的黑气。
窥基狞然一笑,只见那道伤口迅速扩大,血肉蠕动着撕开,如同眉心间睁开一隻血肉模糊的眼睛,露出里面一颗血红的眼珠。
与此同时,窥基肋下那片黑气翻腾而起,卷着暗红色的血浪从袈裟间狂涌而出。
“退!”程宗扬大喝道。
杨玉环斩马刀被窥基夹在掌心,她皓腕一拧,斩马刀仿佛被焊住一样纹丝未动,仓促间竟然无法拔出。
程宗扬扔下光秃秃的刀柄,翻腕从腰後拔出另一柄长刀,往窥基掌背斩去。
“叮”的一声,长刀如中铁石,窥基掌背上甚至没有留下半丝刀痕。
眼看血浪就要及身,程宗扬拦腰抱住杨玉环,飞身退开。
窥基半身已被黑气笼罩,袈裟间涌出的血浪在地上翻滚扩张,蓦然间伸出一隻巨大的血手,往两人抓去。
程宗扬背对着血手,无法御敌,杨玉环伏在他肩上,扬腕打出一隻镌刻着金色符箓的白玉手镯。
玉镯与血手一触,血手炸成一片血沫,玉镯随即飞回,晶莹的镯身已经沾染上斑驳的暗红血沁。
“死秃驴!敢弄髒我的镯子!”
杨玉环索性弃了玉镯,衣袖一卷,将沾染魔血的玉镯打了回去,娇声叱道:“破!”
玉镯疾射而出,没入窥基身周浮动的黑气中,紧接着镯上金色的符箓光华大作,轰然炸开,将几乎凝聚成形的黑气震碎大半,那柄斩马刀也被震飞。
杨玉环扬手去接,却见窥基头颅显露出来,额心间那隻独目森然盯住两人,紧接着血浪中伸出的巨手拔地而起,将两人抓在掌中,狠狠一握!
一道雪亮的刀光卷起,南霁雲飞身上前,凤嘴刀破开血浪,将那隻血手一劈为二。
破开的血手随即溃散,南霁雲双臂一提,凤嘴刀奔雷般劈向窥基的面门。
“嗬啊!”吴三桂合身扑出,双拳打在窥基颈侧。
敖润右手一震,酝酿已久的一箭直射窥基眉心。
中行说也一招手,铁尺打着转,朝窥基的脑门砸去。
窥基身周的黑气方才被玉镯破开,显露出半隻头颅,众人的攻势全部集中在他头颈部位。
翻腾的黑气中,窥基高大的身躯昂然而立,犹如神魔。他眉心间那隻竖目赤红如血,不带丝毫感情地望着袭来的兵刃,转瞬间,那片黑气又重新升起,一点一点淹没全身。
凤嘴刀、双拳、铁尺同时攻来,然後齐齐震开。
南霁雲退开半步,横刀挡在身前。吴三桂倒跌飞回,双拳缠绕着丝丝黑气,他双拳一碰,筋结膨胀的大力金刚臂泛起一抹金光,将黑气扫净。
中行说的铁尺直接飞得无影无踪,他冷笑着又从袖里掏出一支黝黑的铁尺,“呯呯”敲着手心。
唯独敖润用的破甲箭带有倒钩,这一箭射在窥基颧骨侧方,镞首穿过脸颊,从耳後穿出,强行拔下,只怕会撕掉半边脸皮。
奇怪的是,窥基中箭的部位一滴鲜血都没有,那支利箭射在他脸上,却像是射在一个无生命的物体上。
黑气中伸出一隻白森森的骨手,握住箭矢,用力一拔。
窥基脸皮撕开,露出里面惨白的骨骼。箭镞在颧骨上摩擦着,吱吱作响,留下一道深深的刮痕。
那隻骨手将箭矢硬生生拔下,窥基半张脸也剥落下来,失去眼睑的眼球几乎完整地裸露出来,他的眼白与瞳孔已经混为一体,血汁般殷红。
“不好!”净空失声道:“尸陀林主!是他修持的尸陀林主!”
程宗扬拥着杨玉环逃到血浪之外,扭头看见窥基骷髅般的面孔,禁不住一阵毛骨悚然,“这是什么妖法?”
净空道:“窥基十余年前便开始暗中修持蕃密法术,却没想到他会用血肉供奉尸陀林主!尸陀林主是蕃密空行母的护法魔神,墓葬之主……”
杨玉环道:“弱点在哪儿?怎么搞死它!”
净空苦笑道:“这是蕃密传承的秘法,贫僧只略知皮毛。”
一个洪鐘般的声音响起,“尸陀林主需得在寒林墓地修持,太真公主昔日所杀盗贼,正是受此魔驱使。”
遍体金光的释特昧普大步而来,如同天神降临,“公主抛尸于大慈恩寺,非为无稽,只是正中这魔头的下怀。”
杨玉环蛾眉倒竖,朝窥基喝骂道:“该死的秃驴!果然是你幹的!我说怎么总有人无缘无故跟我拼命,原来压根儿跟我没关系,都是受你驱使的无辜者!”
只剩下半张脸的窥基狞然一笑,露出一个凶狞可怖的笑容,“那些人本就是杀人越货的盗贼,恶行累累,被本座擒来,驱虎吞狼,亦是功德!”
杨玉环反唇相讥,“他们是虎,我是狼?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自己去照照镜子啊!看看你是个什么鬼!”
“阿弥陀佛。”树上响起一声佛号,披着红色袈裟的净念踏在枝头,满眼震惊地看着已经妖魔化的窥基,“大师何以至此?”
另一边有人尖声叫道:“这是个什么鬼物!”
随着程侯府上的护卫倾巢而出,窥基在皇城现身,与太真公主恶斗的消息惊动八方,越来越多的人闻讯而至,连刚上任的神策军护军中尉窦文场,也带着一队神策军赶到,与内侍省的人凑到一处。
黑色的魔气渐渐散去,显露出尸陀林主可怖的身形。这时众人才发现,窥基身上的僧袍已经被魔气侵蚀一空,只剩下那件肋下被刺穿的紫色袈裟,袈裟之下则是森森白骨。
窥基原本昂然挺立的身形此时盘膝而坐,身下是一具无数白骨化成的莲华日轮宝座,浸在翻滚的血浪之中。那具骨身膨胀倍许,虽是盘膝,却与窥基原本站立的高度相仿,他头上幻化出一顶五隻骷髅组成的法冠,连同眉头处的三隻眼睛没有皮肉包裹,浑圆而血红的眼珠裸露在外。
那妖魔右手握着一根人头骨棒,左手托着一隻盛满鲜血的头盖骨,背後竖着一扇巨大的白蚌壳。在他旁边,莲华日轮座上还放着一隻宝瓶,一株果穗和一隻白海螺。
“佛祖在上!”释特昧普骈指喝道:“窥基未经上师灌顶,私修密宗法术,已然堕入魔道,化为妖邪!”
金光闪闪的释特昧普举起双臂,高声疾呼道:“十方丛林诸弟子!为我佛护法,诛魔除恶!”
“佛祖在上!”
“光荣归于佛祖!”
陆续赶来的蕃密弟子纷纷应声,神情亢奋。
程宗扬拉着杨玉环退开少许。虽然跟窥基交过几次手,但这回显然不一样,窥基拿出玩命的架式,显露出魔身,一看就不好惹。特金毛抢着出头,自己乐见其成——毕竟自家兄弟的性命要紧,别人家的光头,怎么看都是死不完的样子。
“世间真理,唯有佛祖!”
在释特昧普的鼓动下,赤膊红袍的僧人挥起戒刀,口宣佛号,毫无畏惧地冲进血浪。
窥基白森林的骨身端坐在莲华宝座上,血红的眼球泛起妖异的红光,他左手那隻头骨碗微微一倾,殷红的鲜血泼洒下来,顺着莲华宝座流入血浪。
血浪像沸腾一样翻滚着,喷涌出一丛丛白骨,瞬间堆叠成一个巨大的人形。它昂首发出无声的怪啸,胸膛挺起,接着无数白骨拼凑成的肋骨往两边一张,将最前面一名蕃密弟子拥住。
那弟子仿佛被白骨吞进体内,在它惨白的胸腔间挣动。他奋力挥动戒刀,但手臂被夹在肋骨的缝隙中,所有的挣扎都只是徒劳。
那堆人形白骨勾下头,拼凑而成的颌骨像蛇一样张开成一个骇人的角度,然後“咔嗒”一声,将那弟子的头颅整个咬住。
那名蕃密弟子的惨叫声戛然而止,鲜血顺着肩膀淌下,犹如瀑布。
人形白骨“咯吱咯吱”咀嚼着,将那僧人由肩至腰到足,一节一节吞下。
血肉像泥浆一样迸溅流淌,随着白骨的吞咽,那蕃密弟子肉身寸寸溃散,骨骼则分解开来,汇成人形白骨的一部分。
另一边,一名刚刚受特大师感召,皈依蕃密的僧人仿佛陷入泥淖,奔跑间,身形在血浪中越陷越深,步履越来越艰难。血水盈地不过数寸,下面却仿佛无底深渊,他还未走到莲华宝座前,血浪便已淹至颈下。
那僧人张口呼道:“佛祖佑……”
一波血浪卷起,那颗点着戒疤的头颅晃了一下,便被血水吞没。
几根白骨从血水中冒出,零乱地漂在血泊上,载浮载沉。
血浪四处蔓延,接连吞噬数名僧人,响彻夜空的“佛祖在上”高呼声像被斩断一般,顷刻消绝。
释特昧普脑後金色的螺髻“嘣”的竖起一撮,像麦穗一样在风中摇摆。
程宗扬见识过纳觉容部施展的血浪秘术,但那个被炼成尸傀的苯密倒霉鬼搞得徒具声势,威力却只平平,让他感觉就是种障眼法,用来吓唬人的。窥基也用过数次,但自己闪避及时,都没有显露出威力。
此时由窥基化身的尸陀林主施展出血海秘术,高下立判。被血浪卷到的僧人瞬间化为白骨,死得透透的,连死气都没有逸出。
南霁雲等人围成一个圈子,将主公和杨公主掩在身後。
踏在枝头的净念怔怔望着莲华宝座上的骨身,望着那些在血海中挣扎的蕃密僧人,目中流露出茫然和悲悯。
那群宦官聚成一团,提着刀呼喝作势,勒令神策军上前冲杀,自己却不敢踏前半步。
那片血浪还在扩张,将宝座周围数丈方圆化为漂满白骨的血沼。
“阿弥陀佛!”
金光闪闪的释特昧普双掌合什,宣了声佛号,然後拇食二指圈起,其余三指张开,像推门一样往外一分,喝了声蕃密咒语:“玛嘎!”
翻滚而来的血浪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隔离墙阻挡,停在那位金身法王面前丈许的位置。
释特昧普脖颈涨红,身上金光大放,宛如神祇。接着他双掌往前一切,大喝道:“玛嘎!”
血浪仿佛被两道利刃犁开,直扑莲华宝座。

第五章 斩妖除魔
宝座上白骨血目的尸陀林主举起人头骨棒,重重一击,组成莲华日轮宝座的骨殖剥落一层,坠入血浪。
一具人形白骨随即从血浪中钻出,将袭来的两道劲气扑灭,接着举起白骨森然的手臂,朝释特昧普抓去。
血海中无数骨骸飞扑过来,人形白骨两条手臂节节伸长,瞬间抓住释特昧普金光闪耀的袈裟,奋力撕扯。
释特昧普双手握拳,猛然往胸口虚捶一记,仰天暴喝道:“玛嘎!”
两条白骨手臂轰然破碎,那件金色的袈裟也被撕成两半。释特昧普满是金粉的面孔透出诡异的红色,然後张口吐出一颗血红色的莲子。
“玛嘎!”
那颗血色的莲子伸出一根细茎,顶端绽出一朵血红的莲苞。
忽然间鬼啸声大作,莲华宝座上的尸陀林主拔身而起,无数磷火从它骨身上飞出,汇成一团巨大的火焰,将那朵还未绽放的血莲一焚而空,接着扑向释特昧普。
释特昧普双掌齐出,抵住鬼火,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释特昧普满头金色的螺髻炸开,金髮乱舞。
磷火消散,那具人形白骨重新掀起一片血浪,往释特昧普脚下蔓延而去。
与窥基的尸陀林主化身正面一击,血莲被焚,释特昧普气息迅速衰竭,他强撑着又是一声厉喝,“玛嘎!”
此时数名红袍赤膊的僧人赶来,听到释特昧普的蕃密咒语,那些僧人双目顿时变得血红,狂叫着冲进血海,扑向那具人形白骨。
一时间刀光棍影交迭落下,将那具人形白骨打得骨渣纷飞。
释特昧普转身就走,顶着一头纷乱的金髮,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程宗扬一瞥之下,隐约看到他身上的金粉剥落,露出苍白而病态的肌肤。
杨玉环丰润的红唇张成一个“O”型,半晌才道:“他不是蕃密大师,金身法王吗?就
这么走了?”
程宗扬道:“不然呢?”
这位特大师一番出手,别的看不出来,只听到几声“玛嘎”,叫得一声比一声响,然後乾净利落地调头就走,倒是深浅莫测。
只是那几名被咒语鼓动的蕃密弟子被当作弃子,在血浪中厮杀片刻,随即也被吞噬殆尽,纷纷化为骨骸。
那具人形白骨重新昂起身,刚刚融入血海中的骨骼从四面飞来,迅速修补它损坏的骨身。
程宗扬暗暗吸了口凉气,窥基化身的鬼物虽然端坐不动,但有周围的血海为屏障,众人无法贴身近战,填进去的人命非但没有伤及窥基魔身分毫,反而化了血海的一部分,使白骨血海的威势愈发壮大。
连边都挨不到,这还怎么打?
“别怕!”中行说双手拢在袖中,阴恻恻道:“这鬼东西撑不了多久!”
吴三桂盯着尸陀林主,“从哪里看出的破绽?”
“我猜的。”
众人当即无语。
“你们别不信啊。”中行说信誓旦旦地说道:“鬼物乃阴气所生,不容于天地,要不这世上死人比活人多好几百倍,还不遍地都是鬼?”
中行说分析完,随即下了断语,“别看它现在牛逼哄哄,迟早要完!”
敖润道:“老中,你给个准话,迟早是啥时候?”
中行说掐指一算,“再有一个时辰便是子时,子时乃一日之始,阳气生发,阴气潜敛,这骨头架子绝对撑不了多久。”
吴三桂道:“这么说,後面一个时辰,阴气只会越来越重?”
杨玉环道:“别说一个时辰,再有一刻钟,我们麻烦就大了!”
血浪肆虐,净念神情愈发悲悯,眼看最後一名沙弥也被血浪吞噬,他脚下的树枝蓦然往下一沉,弯成弓形,接着弹起。
净念大红的袈裟张开,红雲般往莲华宝座掠去。
“圣光禅掌!”
“圣堂青穹!”
梵唱声中,净念掌心透出一层青光,宛如青色的穹顶朝那片血海笼罩下去。
扩张的血浪被青光罩住,奔涌着掀起一道道浪峰,在光穹上拍打着。
血浪下,数不清的骷髅头汇聚过来,拼命撕咬着圣光。
“放箭!放箭!”窦文场尖声道:“射死这妖物!”
神策军十余名弩手此时上好弩矢,他们排成一列,举起擘张弩,“绷”的一声震响,劲矢穿透光穹,射向莲华宝座上的骨身。
擘张弩力道极强,超过三百步的射程用在此处,几乎是脱弦即至。
尸陀林主血红的独目一转,那具正在撕扯光穹的人形白骨横扑过来,无数骨骼组成的形体宛如一面骨盾,挡住弩矢。
“篷!篷!”
白骨一团一团炸开,十余支弩矢洞穿层层白骨,飞至莲华宝座时已是强弩之末,尸陀林主右手的人头骨棒一挥,便纷纷跌落。
“装箭!装箭!”
窦文场一迭声地吩咐道,一边亲手抄起一张柘木稍弓,瞄向窥基的骨身。
那具尸陀林主扭过头来,眉心的血目与窦文场对视一眼,接着淌下一行殷红的鲜血。
窦文场心头一寒,控弦的手指顿时僵硬。
“呯!”
那道青色光穹破开一道缝隙,已经涨至半人高的血浪席卷而出,宛如惊涛拍岸,一下掀过数丈的距离,扑到最前面的弩手身上。
几名神策军士卒来不及挣扎,便葬身血海。後面的内侍顿时炸了窝,不等血浪袭来,便轰然一声,四散而逃。
其余军士顾不得对敌,惊惶退走,窦文场厉声喝止,但他新上任未久,那些军士跟他不熟,妖魔当面,到底是性命要紧,闻声反而跑得更快。
无奈之下,窦文场只好也丢下弓箭,仓皇而逃。
吞噬了死者的血浪愈发汹涌,像野火一样四处蔓延,声势越来越猛烈。
“不长眼的东西!”
却是窦文场那一箭射出,失了方位,贴着窥基的颅骨飞过,险些射到对面的中行说。
中行说跳脚大骂,突然一挥铁尺,叫道:“打!”
南霁雲、吴三桂、敖润同时出手,连受伤的净空也掀起一块铺路的青石,奋力往窥基砸去。
失去阻碍的血浪翻滚而来,杨玉环已经抢过斩马刀,此时一招席卷千军,斩马刀贴地横扫,无数骨骼在她的刀锋下粉碎,血浪倒卷。
净念的圣堂青穹已然势尽,他顺势撤招,然後双掌同时拍出,喝道:“圣光禅掌!”
尸陀林主血目圆瞪,惨白的头颅上鲜血横流,它身後的白蚌壳一转,挡住中行说等人的攻势,接着腾身而起,左手的人骨血碗高高举起,迎向净念的圣光禅掌。
“黄金告解!”
净念双掌透出一隻金黄的“卐”字符,旋转着往窥基印去。
窥基昂起头,掌中的人骨碗蓦然张大,如同一隻巨盆,金色的“卐”字符落入碗中,里面的鲜血沸腾着迅速减少。
净念红袍鼓荡,光头青筋迸起,高呼道:“忏悔吧!窥基大师!”
程宗扬抓住时机,冲天而起,左手挺刀,斩向尸陀林主骨节分明的脊骨。
前後夹击之下,窥基背後空门大露,却不闪不避,右手的人头骨棒标枪般往净念胸口刺去。
程宗扬长刀斩下,脊骨上突然生出一丛尺许长的骨刺。刀锋劈入,那些骨刺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惨白的骨茬被劈得四下纷飞,同时将程宗扬的刀势尽数化去。
“篷!”
净念双掌拍在已经见底的人骨碗中,骨碗表面迸出蛛网般的裂痕,却没有碎裂。
尸陀林主血目一闪,人头骨棒重重击在净念胸口,净念鼓荡的大红袈裟像被刺破一般乾瘪下去。
“荣耀归于佛祖!”
净念眼中露出一丝狂热,对胸前已经破开护体真气的人头骨棒视若不见,双掌金光大放,金黄的“卐”字符像炙热的烙印一样透过人骨碗底,往尸陀林主颅顶拍去。
窥基左掌的人骨碗砰然碎裂,右手的人头骨棒透过净念的袈裟,重击在他胸口。
净念口鼻眼耳同时喷出鲜血,雨点般洒在尸陀林主的骨身上。
程宗扬眉角直跳,没想到净念这么不怕死,为了斩妖除魔,连命都不要,与扭头便走的释特昧普一比,判若雲泥。
话说回来,净念当初视自己为妖魔时,同样不避生死。只能说,在这位年轻和尚眼里,可谓众生平等,所有的妖魔一律都是应该诛灭的对象。
程宗扬长刀被丛生的骨刺卡住,索性弃刀,借势高高跃起。
“咔。”
尸陀林主掌中的人骨碗片片剥落,它左掌张开,扣在净念头顶,就像拿住一隻新的人骨碗般。
净念被尸陀林主扣住头颅,不由双目紧闭,口鼻眼耳同时溢血。与此同时,窥基白森森的牙齿张开,颌骨间吐出一串咒语。
净念面容扭曲,如同置身炼狱。
敖润搭箭抬腕,龙筋制成的弓弦被他拇指扣住,弓身张如满月,三支破甲箭同时射出。
尸陀林主背上丛生的骨刺交错如网,骨屑纷飞间,将三支破甲箭震飞。接着窥基右手往背後一放,将人头骨棒倒挂在肩骨上,顺势折下一根肋骨,如同拿着一柄弯曲的骨刀,朝净念眉骨切去。
净念头颅被尸陀林主牢牢扣住,惨白的指骨穿透皮肤,鲜血直淌,黑色的魔气丝丝缕缕渗入血肉。
程宗扬汗毛直竖,窥基这一刀切下,分明是要把净念这个新晋的红衣大德当场开颅,做成一隻新鲜的人头骨碗。
净念虽然对佛法狂热,好歹不是疯的,鬼知道窥基拿了他的脑袋当碗,又会多出什么妖法。
心念电转间,程宗扬一手探入怀中,随即丹田光芒一闪,腾起一隻光球。
九阳神功,至刚至阳,正是蕃密这种阴邪法门的克星。九阳一出,尸陀林主的骨首立刻扭了过来,空洞的眼眶中鬼火跳动,眉心那颗血目流露出痛恨和惧怯的目光。
“小心!”背後传来一声娇叱。
原本挂在尸陀林主肩骨处的人头骨棒仿佛突然间活了过来,棒顶的颅骨张开牙齿,朝程宗扬颈间咬去。
一道凛冽的劲风紧贴着程宗扬颈侧掠过,杨玉环的斩马刀精准地避开他的脖颈,刺进颅骨口中。
“咔!”颅骨牙齿咬住刀尖,齿上立刻迸出裂纹。
耳边传来一声凄厉的鬼啸,人头骨棒空洞的双眼跳出两点碧绿的磷火,仿佛一双鬼目,恶狠狠盯着两人。
接着一层幽绿的鬼火沿着刀身蔓延过来,火中仿佛有无数鬼魂尖叫。
“走!”
杨玉环鬆开斩马刀,一手抓住程宗扬的衣带。
程宗扬却没有退,他探入怀中的右手举起,紧接着一道雷电仿佛从他手中擎出,凝聚出银灰的刀身,一团耀眼的光芒随之攻出。
镭射战刀再现,程宗扬对准窥基裸露的颈椎,毫不犹豫地一刀斩下。
镭刀斩落,尸陀林主的骨骸仿佛被无数细小的电流缠绕,嗤嗤作响,缭绕在骸骨间的魔气像被焚烧一样化去。
尸陀林主尖啸一声,丢开净念的头颅,左手的骨爪和右手的骨刀同时往程宗扬攻来。
“杀!”
暴喝声中,程宗扬双手持刀,胸腹间光球接连闪现,一隻接一隻涌入刀身。换作寻常刀剑,此时早已碎裂,但镭射战刀的光芒越来越亮,喷吐的电光越来越密集,最後七颗光球凝聚为一,同时攻出。
“咔!”
尸陀林主坚逾精铁的颈椎被镭射战刀一刀劈断,它眉心的血目中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似乎不相信自己这具用无数尸骸祭炼过的无上法身会被斩破,它颈骨扭了一下,没有血肉的头颅像球一样滚落下来。
杨玉环反应最快,娇声喝道:“毁掉莲台!”一边抢过斩马刀,双手握住刀柄,用力一挥,像击球一样,将尸陀林主的头颅狠狠击飞,然後接住力竭而堕的程宗扬。
吴三桂悍不畏死地踏进血海,双臂连挥,将白蚌壳打得粉碎。净空抡起青石板,将莲台上的白海螺、果穗、宝瓶一扫而空。
尸陀林主失去头颅的骨身往莲华宝座扑去,南霁雲已经腾身而起,凤嘴刀匹练般斩下,将莲华宝座一劈两半。
敖润张开龙雕弓,一手连珠箭,十余支箭矢几乎首尾相接,将尸陀林主的骨身射得阻在空中。
中行说一边吐血,一边举着铁尺叫道:“砸光!全给咱家砸光!一根毛都不给它留!”说着冲上前去,砸向白骨莲座。
刀起拳落,箭矢横飞,所有人都使出压箱底的手段,分头围攻尸陀林主的骨身和莲华宝座。
血海退去,留下满地碎裂的骨骸。尸陀林主无头的骨身落在地上,踉跄着往莲华宝座扑去,一边跑,一边不断有骨骼掉落,最後“哗拉”一声,溅成一地碎片。那根人头骨棒滚了几圈,撞在一隻宝瓶上。
被杨玉环挥刀击飞的颅骨划出一道抛物线,越飞越远,脱离血海的范畴。片刻後,黑暗中传来一声惨叫,随即寂无声息。
释特昧普早已逃得无影无踪,内侍省与神策军或逃或死,场中只剩下程宗扬等人,还有十方丛林的红衣大德净念。
净念施展圣光禅掌击碎尸陀林主的魔器人头骨碗,力竭昏迷,这会儿躺在地上,双目紧闭。他的光头上被骨爪抓出五个血淋淋的指孔,幸好只伤及皮肉,没有穿透颅骨。胸前的僧袍被人头骨棒击碎,胸口骨骼凹陷,血肉模糊,但此时微微起伏,显然还剩了口气。
净空盘膝坐在一旁,合什诵经,黄色的僧衣上血迹斑斑。
相比之下,同样昏迷不醒的程宗扬待遇就好多了,他七阳齐出,一刀斩落骨身首级,给了尸陀林主致命一击,这时浑身脱力,横躺在地上,被杨玉环半抱在怀里,脑袋枕着杨妞儿的大腿,一脸的不省人事。
原本肆虐的血浪渗入地下,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堆破碎的白骨零乱地铺陈在地,迸出星星点点的磷火,随即像烟雾一样丝丝缕缕化去。
那隻白蚌壳和白海螺也被打得粉碎,魔骨、尸骸、衣物……被魔气吞噬过的物品一一消散,最後只剩下一根人头骨棒和一隻宝瓶。曾经的佛门高僧,名震长安的三车法师,就此烟销雲散,再无半点痕迹。
中行说解下外衣,吆喝着让敖润将那两样东西包裹起来。
吴三桂表示最好还是刨个坑,把这些鬼东西给埋了。
两边争执一阵,最後还是老敖会做人,拎着中总管的衣物将两样东西一包,远远丢在一边,先搁置起来。
南霁雲此时也已折返,他去找尸陀林主被斩落的头颅,但一无所获,不知道是不是也和魔身一样自行消散了。
净空低沉的诵经声隐隐传来,“弘誓深如海,历劫不思议。侍多千亿佛,发大清净愿。我为汝略说,闻名及见身。心念不空过,能灭诸有苦……”
杨玉环屈膝跪坐,一手揽着程宗扬的脖颈,一手轻轻拨开他的头髮。
夜幕下,他面色平静得像是睡着一样,脸上没有血迹和伤痕,只是呼吸微弱而散乱,似乎气息不畅。
比起李唐宗室子弟的好相貌,他的模样看起来普通多了。
眉毛不粗也不细,鼻梁不高也不低,嘴巴不大也不小,下巴上有些短短的鬍茬,刚剃过不久的样子。还好,看来没有蓄鬚的习惯。
神情间没有岩石般的坚毅,也没有纨绔的浮浪和轻薄,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常人。该有勇气的时候能体现出足够的勇气,但不是那种一往无前,令人心折的英雄豪情。智巧和机变也有,显然不是计谋百出的智者。
唯一的优点也许是宽容大度,或者说仁厚善良。但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身负着绝大气运的非凡人物。
我豁达吗?一点儿也不啊。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杨玉环在心里默默问道。
你不知道,我下了多少力气,去寻找所有与你相关的隻言片语。远远在你知道我之前,我已经对你了如指掌,而且充满了好奇。
不是擅长吟诗作曲的风流才子,却有别出心裁的曲乐和舞技。
不是思虑长远的权谋之辈,却有着不同于寻常的思考和手法。
以商贾自居,却官爵加身。
无意仕途,却封疆裂土,身佩数国使印。
不是痴情种子,却内宠无数……还一点儿都不挑!下至市井妾妇,上至深宫后妃,别说再嫁之妇,就连生过孩子的都照收不误。
年纪轻轻的,连点儿像样的追求都没有,你是种马吗?
让你庇护安乐,你却连萧氏也一并收入房中。都不知道你到底是好色,还是好心行善。
若是好心,有你这样到处沾花惹草的好心人吗?才来长安几天,屋里就多了白霓裳、黎锦香、安乐、杨妃、萧氏……还有那个不会动的胡女。
你要是在长安待上一年,一处宅子都不够用的,怕不是还得再建个大明宫,专门给你放女人!
若是好色,权贵家中姬妾如雲的多了去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甚至连名字都记不住。哪儿像你,还在乎奴婢的心情和好恶?我真要下手打那个老女人,保证打到她骨折。你还敢吼我?
“打你啊!”杨玉环张开红唇,用口型恨恨说着,一边伸出手指,在他鼻尖上点了点。
净空的诵经声终于停止,中行说、敖润等人都围在净念身边,严肃得像在搞遗体告别仪式,没一个往这边看的,仿佛他们两个不存在一样。
远处传来一阵车马声,郑宾与独孤谓一左一右,护着一辆马车过来,驾车的正是高力士。
杨玉环连忙放开手,程宗扬脑袋一滚,好死不死地凑到她大腿根处。
杨玉环拧着他的耳朵往外扯,一边咬着银牙低声道:“醒了就赶紧爬起来!装什么晕呢?”
“呼……”程宗扬长舒了一口气,然後“悠悠”醒转。
杨玉环“腾”的红了脸。
只见他抬起头,露出一个虚弱而惨淡的笑容,有气无力地说道:“刚才拼得太猛,丹田旧伤复发……咳咳……”
杨玉环脸红得像要滴下血来,将他往外一搡,起身道:“你们主公醒了!赶紧抬走!”
敖润像拧上发条的木偶一样,闻声立马活了过来,他大步上前,一把扶起主公,“程头儿,你没事吧?伤得重不重?”
“没事,没事,一点小伤。”程宗扬虚弱地说着,一边朝杨妞儿咧开嘴,一脸的坏笑。
杨玉环玉颊绯红,带着一丝慌乱避开他的目光,扬手喝道:“高力士!往哪儿看呢?给我滚过来!”
高力士将马车停到一边,小跑着向主子施礼,“公主吉祥。”
郑宾与独孤谓跳下马,“程头儿,你没事吧?窥基呢?”
中行说扯开嗓子道:“窥基那魔僧已经被程侯幹掉了!侯爷亲手砍了它的脑袋!”
众人纷纷称是,郑宾和高力士喜笑颜开,连独孤谓也鬆了口气。
程宗扬道:“府里的人呢?怎么就你们几个?”
“任大哥在东边的延禧门那边守着,杜泉带着童贯他们在南边的安上门,”郑宾道:“有些个闲人过来,都被高智商带着小吕他们给赶走了。”
怪不得只一开始来了几拨人呢,原来是被堵回去了。程宗扬估摸着,以长安城现在的局面,起码得来上十几波不同派系的人马才够数。别的不说,昔日的大唐国师堕魔,佛门颜面尽失这种大好事,道门不露面就不应该。
程宗扬见独孤谓欲言又止,开口道:“独孤郎,你怎么了?”
独孤谓苦笑道:“高衙内……太认真了。谁的面子都不卖,带着吕少爷见人就赶,连仇公公的人都给打跑了。”
程宗扬一脸无语。抛开李辅国不提,仇士良这位枢密使算是唐国如今明面上最有头脸的大太监了,结果派来的人被一个外来的衙内堵住皇城外,打了一顿撵走,去哪儿说理呢?
“让他别回去了,在大明宫外等着,天一亮就去给仇公公赔罪。”
“程头儿!”又有两骑赶来,却是祁远与张恽。
看程宗扬被人扶着,祁远心里咯噔一声,“受伤了?”
“没事!”程宗扬打了个哈哈,宽慰道:“这不好着的吗?”
听他中气尚足,祁远这才放心,他左右看了看,“窥基呢?”
“被侯爷砍了脑袋,”中行说比了个挥刀的姿势,“死得透透的。”
众人又是一番欣喜。
南霁雲提醒道:“程侯,先回去吧。”
张恽凑过来,低声道:“主子,贾先生让我带句话。”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张恽小声说了几句,程宗扬不由皱起眉头,“不至于吧?”
“贾先生说,正好趁这个机会探探底。”张恽谀笑道:“主子神武!只怕贾先生也没想到,主子这么快就收拾了窥基那魔僧。”
程宗扬没理会他的吹捧,只是有些担心徐君房和袁天罡。
祁远在旁道:“既然不回宣平坊,那就去靖恭坊,咱们在水香楼住一晚。”
吴三桂笑道:“这话可别让高衙内听见,不然他哭着喊着也得去。”
说笑间,程宗扬看见杨玉环上了马车,赶紧追上去,“等等,一起啊!”
“一起个鬼!”杨玉环嗔道:“不许跟着我!”
“别忘了你答应过的。”
“我答应过什么了?”
“不是吧?窥基刚被我砍了脑袋,你可就说话不算话了?”程宗扬提醒道:“玲珑玉环。”
杨玉环一滞,程宗扬趁机挤上车,对祁远等人道:“你们去靖恭坊暂歇,我去办点事。”
中行说二话不说挤上车,“办什么事?”
“讨债!”程宗扬瞪着眼道:“你也跟着?”
“讨债这活儿我熟!”中行说毫不见外地说道:“一起啊。”
程宗扬终于还是没能拗过中总管,作为妥协,中行说也没有硬杵在车厢里,充当主公泡妞的监督员与纪录官,而是跟驾车的高力士挤到一处,相看两相厌,彼此嫌弃。
车声辚辚,辗过积雪的路面,程宗扬笑眯眯靠在车厢内,一脸得意地看着杨妞儿。
杨玉环红着脸啐了一口,“看什么看!”
程宗扬笑道:“好看还不让人看?”
杨玉环玉颊越来越红,她咬牙质问道:“你刚才,是不是故意吹气来着?”
程宗扬矢口否认,“没有!”
“瞎说!你就是故意吹的!”
“我就正常呼吸!”程宗扬据理力争,“刚醒过来,还不让我透口气?”
“就是故意的!你还使劲了!”
“要这么说的话……”程宗扬凑过去,几乎贴到她发红的鼻尖,一脸暧昧地说道:“只能是你太敏感了。”
杨玉环险些咬住舌头,“胡,胡说!”
“不信?”程宗扬挑了挑眉,“让我再吹口气,你就知道了!”说着猛地扑了过去。
“啊!”杨玉环低叫一声,试图推开他,又连忙掩住口。
程宗扬一头扎到她腹下,把脸埋在她双腿中间。
杨玉环蹙起蛾眉,芳心剧颤。隔着衣物,能感觉他的鼻尖正坚挺地顶在自己腹下最敏感的部位,还有他的嘴巴,大灰狼一样使劲张开,就好像要把自己吃掉一样……
突然,一股炙热的气息从他口鼻中喷吐而出,热浪般透衣而入。那气息如此暖热而沛然,霎时间,朱裙绣襦仿佛不存在一样,直接吹拂在自己赤裸而敏感的肌肤上。然後顺着身体的缝隙,无孔不入地涌入体内。
杨玉环浑身发软,只觉滚滚热流侵入自己双腿之间,前所未有的温暖触感包裹着下体,涌入体内深处,就像暖风吹开了花朵。一时间甘霖普降,春潮滋生,身体宛如融化一般……
良久,程宗扬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大美人儿眉头颦紧,羞不可抑地紧并着双腿,玉体轻颤,红唇娇艳欲滴的旖旎娇态,不禁脑中轰然一声,如痴如醉。
过了一会儿,他唇角勾起,坏笑道:“好香。”
杨玉环手背掩着红唇,指尖都在发抖。
程宗扬贴在她耳边,小声道:“你湿了……”
杨玉环耳根瞬间红了起来,她掩着脸哀鸣一声,像中箭的小鹿一样蜷起身,羞得无地自容。
程宗扬大笑着抱起她,将她香软的玉体搂在怀里。
“不要……”
“你可是答应过我,杀了窥基,你就让我爽一把,你不会想赖账吧?”
“我……我还没有准备好……”
“用不着你准备,我准备好就行了,”程宗扬说着挺了挺身,“你看!”
“不……不要……”
“那让我摸摸。”
“不……不可以……”
“你逗我的吧?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看看也不行?”
杨玉环捂着脸道:“就是不行……”
“啧啧,堂堂太真公主,原来只是个嘴上英雄,”程宗扬道:“一到见真章就怂了。”
“谁!谁怂了!”杨玉环放下手,嘴硬地说道:“我,我今天不方便……”
程宗扬信她才见鬼,“哪儿不方便?”
“哪儿哪儿都不方便!”
程宗扬一双手猛地攀住她胸前那对高耸,“这样总可以吧?”
“啊!不可以!”
“呯!”
杨玉环回肘一击,险些打中他的脑门。
程宗扬惊魂甫定,“谋杀亲夫啊!”
杨玉环喘了几口气,脸上红晕略退,“这样好了,我们来玩个游戏!”
杨玉环打开座下的暗格,拿出一隻精巧的瓷盏。揭开来,里面放着三颗象牙骰子。
“比大小!谁输了,就自己脱件衣服。”
“脱衣游戏?”
“有难度的哦。”杨玉环一脸挑衅地说道:“敢不敢?”

第六章 趁虚而入
宣平坊。程宅。
东侧廊下摆着一张方桌,贾文和居东,徐君房和袁天罡在西,跟青面兽挤在一张长凳上。
方桌本就不大,徐君房和袁天罡一左一右,几乎是被青面兽夹在腋下,就跟两个乖宝宝一样。
廊内张着灯烛,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悬在廊顶,光芒耀目,映着桌旁一隻精巧的铜釜。铜釜下方,一隻火炉炭火烧得正旺,釜中乳白色的羊汤滚沸,浓香四溢,桌上摆满了酒肴和一大盆片好的羊肉。
徐君房连草根都啃过的人,一向随遇而安,此时操箸夹菜,吃得不亦乐乎,一边嘴巴还不闲着,“老贾,你啊,哪儿都好!就是心事太重,操心太多。”
徐君房咽了口菜,“让我说,这世间万事,皆有定数。该来的躲不开,不该来的,求也求不到。所以呢,即来之,则安之,放宽心,天塌不下来。”
说着他探着脑袋道:“老袁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袁天罡一手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道:“对!你说的都对。”
“是吧!”徐君房接着劝解道:“要不,让老袁给你算一卦?”
袁天罡囔着鼻子道:“我坦白,我交待,我懂个屁的算卦!都是骗人的!”
徐君房道:“你幹嘛捏着鼻子?”
袁天罡用窒息的表情道:“你不觉得这味儿太冲吗?”
中间的青面兽咧开大嘴,嘿嘿一乐,毛茸茸的双臂张开,将两人圈在臂间,抓着桌上的肉食大嚼。
“嗨,这都不算个事,”徐君房不以为然,“我教你个法子——使劲儿猛吸几口,你就习惯了。”
贾文和握着茶盏,默然不语。
徐君房是个热心人,放下筷子,从袖中掏出签筒,“来来来!本仙师给你抽个签,断断凶吉!”
“哗哗哗……”徐君房说着摇起签筒。
廊外,雪花不住飘落,庭院间湿漉漉的,雪水交融,寒意四起。
“嗒”,一枚描金的龙鬚签落在地上。
“有了!”徐君房俯身去捡,眼角却瞥到一个影子。
一名僧人踩着木屐,踏着石板上的薄雪,缓步行来。
他一掌竖在胸前,一手数着念珠,步履从容,神态虔诚而温和。
“阿弥陀佛。”观海在廊下站定,双掌合什,施了一礼,“寒夜清冷,难得几位施主如此雅兴,善哉善哉。”
徐君房攥着签子,眼珠左右乱转。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万一打起来,自己可得赶紧找地儿藏好,免得给人添乱。
袁天罡捏着鼻子,没好气地打量着他,“你谁啊?”
“贫僧观海,修持金刚密乘。”观海唇角绽出一丝笑意,语调柔和地说道:“乃是不拾一世大师亲许的活佛,佛祖在世间的化身。”
徐君房张大嘴巴。佛祖在世间的化身?佛门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尊大神?
袁天罡却是一脸冷笑,丝毫没把这位佛祖化身放在眼里。
“仁波切是吧?”他捏着鼻子道:“野生的吧?你丫的有证吗?”
观海微微一愣,然後轻笑道:“施主果然是妙人。贫僧果然没有寻错人。”
“什么鸟活佛!呸!”袁天罡厌恶地啐了一口。
贾文和道:“大师是为袁老先生而来?”
“贫僧寻的正是这位袁施主,”观海望着袁天罡,温言道:“却不是什么老先生。”
袁天罡捏着鼻子,本来鄙夷的表情僵在脸上。
观海双眼闪动着暗黑色的幽光,柔声道:“袁施主漂泊凡世多年,如今尘缘已了,可愿归来否?”
袁天罡打了个寒噤,刚要跳起来,却被青面兽一把揪住,挣扎不得。
“呯!”青面兽将他牢牢按在凳上,然後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险些把袁天罡拍得闭过气去。
贾文和道:“敢问大师,为何来寻袁先生?”
“贫僧与袁先生有夙缘未尽,特来了结因果。”
袁天罡梗着脖子道:“你认错人了!老夫都没见过你!”
观海拨动念珠的手指顿了顿,然後双掌合什,目视着袁天罡,开口道:“小屁孩,别碍我的事。”
声音清脆中带着一丝娇憨,宛如少女。
娇声一出,袁天罡像被毒蛇蛰到一样,颈後汗毛直竖,捏着鼻子的手指拧得发白,几乎把鼻子捏破,颤声道:“你……你……”
观海瞳孔仿佛彻底与夜色融为一体,变得幽暗而深邃。
袁天罡像泥雕一样,额头沁出一层冷汗。
贾文和目光沉静地看着观海,忽然道:“帛天君可安好?”
观海慢慢转过头,和熙地笑道:“老施主尚好,多劳挂念。”
贾文和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阿弥陀佛。”观海合什道:“神佛庇佑,安有劫难?”
旁边递来一隻杯子,徐君房堆笑道:“大师先喝口热茶。”
“善哉善哉,多谢施主。”观海合什施礼,举步踏进廊内。
徐君房将茶盏放在桌上,用衣袖拂了拂旁边空着的几凳,“大师坐。”
观海看了眼镶金嵌银的凳面,感慨道:“程侯府上果然豪富,几凳都嵌银为饰。”他抬起头,微笑道:“想来是特意为贫僧准备的吧?”
徐君房道:“大师客气了,来来来,快请坐!”
“阿弥陀佛,”观海微笑道:“贫僧修行不够,实在不敢坐此电椅。”
说着,观海僧袖微微掀起。那隻茶盏仿佛被人碰到一样,侧翻过来,茶水泼在凳上。
“篷”的一声,凳面迸出一团刺眼的电光,耳边“滋滋”作响。廊顶那颗夜明珠瞬间熄灭,廊中只剩下摇曳的灯火。
青面兽低吼一声,横身将袁天罡掩在身後,顺势从桌旁拽过一杆长枪,虎臂一展,枪锋直刺观海的咽喉。
观海身形微晃,掠到贾文和身旁,沉肩往他肋下抓去。
贾文和衣袖中挥出一根短棒,毫不犹豫地按下开关。
那根短棒无锋无刃,只是棒顶跳动出一丝丝细小的电弧,瞬间交织成一道伞状的光网。
观海立刻撤招,身形再闪,出现在徐君房身侧。
“咄!”徐君房厉喝一声,双手环抱着水晶球,浑身绽放出雪亮的光芒,耀人眼目。
观海微微眯起眼睛,伸手去捞,却只捞了个空。
光芒敛去,徐君房出现在长廊另一端,抱着水晶球,一脸的惊魂未定。
青面兽咆哮着翻腕回枪,枪锋瞬间点出七朵枪花,亦虚亦实地攻向观海。
观海两次出手未果,神情终于凝重起来。他双掌齐出,掌心那串血红色的念珠斜着飞起,套住其中一朵枪花,接着双掌一合,正夹住枪锋,将飞舞的枪花尽数破去。
青面兽手中的长枪仿佛刺中一座大山,他豹目圆瞪,双臂肌肉隆起,胸前的皮甲像要被撑裂一样,那杆长枪一寸一寸从观海掌心探出。
长廊上方,王彦章将铁枪抱在臂间,像狸猫一样蜷着身体,双眼只留一道缝隙,微微盯着下方,口鼻间呼吸断绝般若有若无。
“我佛法身本一,化身万千。阿弥陀佛。”观海宣了声佛号,举步踏出。
袁天罡惊骇得瞪大眼睛,只见观海本体仍留在原地,却从本体中脱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影子,轻飘飘穿过青面兽庞大的身体,出现在自己面前。
“心外无法,光明自生。”
观海抬起食指,往袁天罡眉心点去,温言道:“袁施主,红尘迷途,何苦执迷不悟?”
袁天罡苍白的脸色瞬间涨红,猛然张开嘴巴,咳出一口鲜血。他手忙脚乱地鬆开手,鼻中鲜血顿时像泉水一样喷出,流得满胸都是。
廊顶,王彦章眼中迸出精光,双手握紧枪杆,肩背肌肉绷紧。
就在袁天罡迸出鼻血的同时,一个姣好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後,抬起雪玉般的手掌,挡在袁老头眉心的位置。
观海指尖与那隻玉掌一触,随即分开。他闪身疾退,虚幻的身影像幻影一样穿过青面兽,回归本体。
观海面上的慈悲与怜悯消失无踪,瞳孔收紧,眉宇间露出一丝阴鸷,狞声说道:“燕!姣!然!”
燕姣然一言不发,玉指一挑,弹出一枚银针,射向观海右眼瞳孔。
青面兽奋力拧臂,枪锋上重如须弥山的力道忽然消散,观海像被长枪挑飞一样,双掌夹着枪杆飞飏而起,身轻如羽,往廊外飞去。
头顶风声响起,王彦章纵身扑出,铁枪疾刺而下,直取观海後心。
观海身形诡异地一扭,仿佛一条弯曲的蟒蛇,避开铁枪和银针,然後身形连闪,倒飞着掠过整座庭院,消失在高墙外。
王彦章双足发力,腾身越过高墙,追了过去。
燕姣然扬手召回银针,随即回手,往袁天罡额角和眉心刺了几下。
袁天罡汹涌的鼻血应针而止,但他方才捏住鼻子,直到鼻血倒流回喉内才发觉,这会儿被呛得连声咳嗽,鼻涕、眼泪、鲜血、口水乱流,整个人就像凶案现场的罪证一样,狼狈不堪。
燕姣然抽出一方雪白的帕子,替他抹去口鼻的血污,歉然道:“抱歉,是我来迟了一步,伤得重么?”
袁天罡呼吸通畅了些,喘着气道:“运气,运气……咳咳……啊咳!”
咳出嗓子最後一口鼻血,袁天罡终于喘过气来,他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善有善报啊,差点儿小命都没了……”
说着他回过神来,“哦,多谢你啊,燕仙师。”
燕姣然道:“程侯可在宅内?”
“没有啊,”袁天罡带着一肚子怨气道:“他刚跑回来一趟,就又带着人出去了。咦?”
袁天罡愕然低头,刚刚止血的鼻孔又窜出两股鲜血。
“燕仙师,”贾文和踏前一步,“卫公顷刻便至,若有强敌来袭,还请仙师不吝援手。”
燕姣然微微颦眉,然後应诺下来,“好。”
◇    ◇    ◇
车外飞雪如絮,车厢内温暖如春。
杨玉环靠在车厢的角落里,蜷着双腿,双臂搂在胸前。
程宗扬拿着一隻瓷盏,“刷刷”摇了几下,然後“呯”的一扣,顺势揭开。
“这个不算!”
“不许耍赖!”杨玉环眼尖,虽然程宗扬刻意用手挡了一下,仍透过他的指缝,看得清清楚楚。
“两个二,一个三!你输了!”
“输就输!”程宗扬解开外衣,往旁边一丢,“接着来!”
杨玉环一手抱胸,一手拿过瓷盏,随手摇了两下。揭开来,三颗骰子竟然是两个六点,一个五点。
程宗扬叫道:“你作弊了吧!”
杨玉环笑道:“愿赌服输哦。程侯爷,该你了。”
“这还掷个屁,”程宗扬脱下御寒的夹衣,扔在座席上。“再来!”
杨玉环笑吟吟拿起骰盅,在手中来回摇着,落下时,程宗扬忽然把手掌按在桌板上,一股力道送出,盏内本来落定的骰子齐齐翻了个身。
杨玉环凤目圆瞪,“你——”
没等杨妞儿说完,程宗扬就揭开瓷盏,“两个一点,一个三点!啧啧,我单掷出来一个六,都比你加起来还大。”
已经是第六级通幽境的修为,虽然做不到要几点有几点,百发百中的赌神手段,但略微操纵一下,给人拆个台什么的,已经是绰绰有余。
“你掷啊!”杨玉环眼疾手快,一把夺走两颗骰子,只给他留了一颗,“给你!”
程宗扬扣好瓷盏,轻轻一摇,然後手拿着直接打开。
“六点!”程宗扬得意地说道:“怎么样!你输了吧?”
“没放到桌上不算!”
“是你说掷骰子的,耍赖是吧?那就不玩了!”程宗扬摩拳擦掌,“咱们乾脆点儿,还是武力讨债痛快。”
“好吧,好吧!算你赢了。”杨玉环玉指一勾,脱下一隻绣鞋,“呶。”
“这也算?”
“为什么不算?”杨玉环一脸无辜地说道:“难道不是我身上的衣物吗?”
“鞋子都算,那袜子呢?衣带呢?”
“都算啊。”
“那要玩到什么时候?”
“放心吧,即便算上钗子、簪子、耳环、镯子……我身上所有的衣物饰品也绝不超过三十件。”杨玉环笑靥如花地说道:“你只要能赢三十次,本公主可就脱光光了哦。”
“钗子、簪子也算?”
“当然了。”
“这是什么脱衣游戏?”
“跟你说了有难度的,你自己要玩的。”
“我身上全加起来还不到十件,要是输完呢?”
“你可以找人帮你啊。”杨玉环出主意道:“比如找高力士借几件?”
程宗扬道:“高力士!去安乐府上,我跟你们公主谈谈心!”
“去就去!我还怕你?”
车马驶入皇城之东的延禧门,只听门外一阵吵闹。
“本少爷是天策府门下!卫公是我亲老师!老王王忠嗣、小王王彦章、老苏苏定方,还有罗士信、李嗣业……那都是我嫡亲的哥儿们!如今我们天策府管着长安城的治安,本少爷说不能过,就不能过!”
高智商立在门前,挺胸凸肚,说得口响。左边吕奉先跨着赤兔马,手持方天画戟,英姿勃发,气势如虎。右边富安捧着茶壶,不时贴心地递上一口,给衙内润喉,伺候用心,服侍周全,好个殷勤的狗腿。
有这一虎一狗傍身,高智商气焰更足,“别跟我扯这个那个的!本少爷亲自坐镇,天王老子都不行!”
门前黑压压聚了一堆人,不管是黄衫黑带的内侍,还是明光铠凤翅盔的神策军将领,都被这口出狂言的小胖子震得不轻。
高智商拍着胸脯,叫嚣道:“有本事你们请卫公来!卫公一句话,本少爷立马让路!要不然……奉先!”
吕奉先双腿一夹,赤兔马长嘶着猛然跃出。
最前面一个穿着神策军服色的酒糟鼻军士躲闪不及,被撞得滚了几圈,爬起来连个屁都没敢放,一头扎进人群。
连神策军的人都被撵跑了,剩下的更不敢造次。郄志荣勉强挤出笑容,“高衙内,小的知道你是程侯爷的义子,能让你亲自守门,里头肯定是有事。小的只是想问一声,里头那个,是不是真是窥基?”
“知道你还问?”高智商横眉竖目地说道:“窥基堕了魔,一身鬼祟阴邪的妖术。皇城里头没人还好,万一让那魔头跑出来,不知要残害多少百姓。要不是我在这儿守着,你们凑过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郄志荣连连点头,一边朝他竖起大拇指。
“跟你们说啊,也就是我师傅大智大勇,将他堵在皇城里头,不然天知道要死多少人……”
马车声响,车前的中行说站起身来,振臂高呼道:“程侯爷亲手斩杀窥基,为民除害!”
高智商大喜,“听到了吗?我师傅幹的!牛逼!”
“闭嘴!”程宗扬推开车窗,没好气地说道:“一会儿去大明宫,给仇公公赔罪。”
“是!”高智商腿一碰,行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然後转过身,挥着手像赶鸭子一样道:“散了!散了!窥基那个大魔头都被我师傅弄死了,你们还杵这儿吹风呢?该幹嘛幹嘛去!”
人群轰然散去,争相将此事禀报自家主人。
躲在人群里的酒糟鼻打了个哆嗦,然後勾着头,撒腿就跑。
程宗扬没有在意,掩上车窗,车马驶入十六王宅,驻守的军士又多了一倍,他们的衣甲同样多有风尘之色,都是刚调来的士卒。
打着太真公主旗号的马车畅行无阻,一路来到安乐公主的府邸,看到兔苑小楼的灯光,不禁有种鬆了口气的感觉。
这一夜的风波终于过去,虽然窥基生前已经身败名裂,但毕竟是出身勋贵,代替先皇出家的大唐国师,又对两人仇恨入骨。如今终于命丧皇城,如同芒刺尽去,无论程宗扬还是杨玉环,心下都轻鬆了许多。
程宗扬道:“安乐这小丫头,放着正院不住,偏偏喜欢住在别苑。”
“安乐分封的时候年纪还小,原本的寝殿又高又大,有宫人侍女陪着也空荡荡的,她自己住着害怕,才选了兔苑的小楼。”
“原来是这样啊。”
“喂,”杨玉环压低声音,“安乐那丫头怎么样?”
程宗扬装糊涂道:“什么怎么样?”
“睡都睡过了,你就没点儿感受?那可是我大唐宗室最漂亮的公主!还是黄花闺女呢。”
“黄花闺女……”程宗扬嘟囔了一句。
“怎么了?”
“说起黄花闺女,你不也是宗室公主吗?”
“本公主是外姓好吧!”杨玉环眨了眨眼睛,“是不是觉得我比她漂亮?”
程宗扬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这要验过货才好评价吧?”
杨玉环啐了一口。
此时已是深夜,整个安乐公主府邸黑洞洞的,灯影皆无。
杨玉环道:“本来还想打那个死女人一顿出出气,倒是便宜她了。”
“你们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就是看她不顺眼!还敢跟我别苗头?哼哼,长不高的小矮子。”
“公平点儿说,她也没那么矮吧?”
“不管!反正她比我矮。”
“咦?”车马驶过庭院,杨玉环忽然讶然一声,往院墙方向望去。
当日宫中变故,安乐被召入长生殿,风传会被赐死,或是以出家为名远迁软禁,永不回返,甚至连累下人也要倒霉。因此府中的仆役差不多都跑光了,然而这会儿一个老太监,正佝偻着身子,贴着院墙踟蹰而行。
他穿着黑衣,戴着御寒的兜帽,头勾得低低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若非杨玉环目力过人,根本看不出院内还有人。
程宗扬贴在车窗处,寻思着说道:“这是府里上了年纪的老仆?会不会见过高阳?”
自己正想找个知情人,倒是赶巧了。
杨玉环道:“高力士!”
驾车的高力士正待勒马,中行说已经跳下车,他挺胸凸肚,摆出总管的架子过去,喝道:“你!做什么的!”
那老太监低着头,一声不响。
“站住!”中行说抬手扳住他的肩膀,“问你呢!好生回话!”
夜色下,那老太监停住脚步,然後一点一点转过头来。
寂静中,仿佛能听到骨节摩擦的“咔咔”声。
一隻苍白的颅骨出现在众人眼前,那人口鼻皆无,牙齿外露,空洞的眼眶中隐隐闪着鬼火。
程宗扬心跳几乎停了一拍,即使见识过身为白骨的尸陀林主,但在府中陡然见到一隻行走的骷髅,猝不及防之下,还是使他头皮发麻,汗毛直竖。
只不过那隻骷髅头虽然皮肉皆无,唯余白骨,却硬生生给了他一种眼熟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尤其是它颧骨上一道箭痕,形迹尚新。
“不好!是窥基!”
杨玉环反手提刀,光着一隻脚从车内冲出。
中行说倒是镇定,先迎面啐了一口,然後抡起铁尺,往骷髅头上抽去。
“啪”的一声,那隻骷髅头从颈上掉落,在地上翻滚不止。
“小心!”程宗扬一把揪住中行说的後襟,将他扯开。
那太监无头的尸身挥起双臂,僵尸般青黑的手指险些洞穿中行说的腰腹。
“铛!”杨玉环的斩马刀劈中尸身的利爪,将它半隻手掌生生斩断。
那具无头的尸身往地上一滚,像野兽一样四肢着地,奔向骷髅头,一把抱在怀里,然後断颈血光一闪,幻化出一道血色的长虹,越过高墙。
程宗扬与杨玉环刚衔尾追上,便看到那具无头的尸身抱着骷髅头,跃入墙外的水渠,传来“扑嗵”一声水响。
程宗扬与杨玉环面面相觑,这魔僧真是阴魂不散,连肉身都没了,竟然还跑到这里来。
只剩下一颗骷髅头的窥基虚弱了许多,对上重伤在身的中行说都只能字面意义上的抱头逃蹿。问题是它一头扎进水渠,这还怎么追?
“你看清楚是窥基了吗?”
“就是他!”杨玉环道:“化成灰我也认得!”
中行说与高力士也攀上墙头,闻言道:“那厮只剩了一个脑袋,不知用了什么妖法,占了一个太监身体,又跑到这里。”
高力士道:“长安城这么大,他幹嘛要跑这儿来?”
“废话!肯定是冲着主子来的。”
“他怎么知道主子要来这儿?”作为杨公主最信任的心腹太监,高力士对上中行说也一点儿不虚,“你跟他说的?”
中行说冷笑道:“挑拨是吗?我看你就是内奸!”
“是你!”
“就是你!”
“住口!”杨玉环喝了一声,两人才悻悻然闭上嘴。
程宗扬心下疑窦丛生,只剩下颅骨的窥基夺占了一名太监的肉身,从皇城一路走到十六王宅,从速度判断,肯定是在自己启程之前,不可能是听到自己要来安乐公主府邸,一路盯梢至此。
它来这里幹嘛?只剩下一颗骷髅头,不想着逃命,还跑东跑西,难道有什么无法化解的执念?

第七章 武穆禁脔
水面涟漪渐至,细碎的雪花星星点点落在水上,旋即消失无踪。
杨玉环道:“高力士,你下去看看。”
高力士二话不说,脱掉御寒的裘衣,举手抬腿,蹦蹦跳跳地作了几个热身动作,然後双臂往前一伸,摆了个跳水的姿势。
“算了,算了!”程宗扬赶紧拦住,然後道:“老中……”
中行说一把捋起袖子,叫道:“想都别想!别当我是傻的!”
“你说谁是傻的?”高力士当时就不乐意了,翘起兰花指,气恨恨地指向中行说,“连忠字都不讲,你算个什么奴才?”
中行说道:“纵容主子错处,浪掷性命,陷主子于不义,那叫愚忠!”
“停!停!停!别吵了!”程宗扬无奈道:“我让你往水里跳了吗?去,找坊里的神策军,告诉他们有刺客。”
高力士主动请缨,“主子,奴才在这儿守着!窥基再敢露头,奴才就跟它拼了!”
杨玉环笑吟吟道:“好,给我盯紧了。”
中行说与高力士对视一眼,彼此哼了一声。
“好累啊,”杨玉环一边走,一边伸了个懒腰,“本公主要好好睡一觉,谁都不许打扰。”
程宗扬追上去,“一起!一起!”
“做梦去吧!哼哼,差点儿被你占了便宜!”
“又耍赖?”
“谁耍赖了!”杨玉环叉着腰道:“我问你,窥基死了吗?”
程宗扬张口结舌。
杨玉环庆幸地拍了拍胸口,“幸好本公主机智过人!福星高照!要不然就被你白白骗炮了!”
半晌,程宗扬抬手往自己腕上一斩,“幹!”
宅邸外,不时传来一阵吆喝声。在几名当值太监坐镇下,坊中的神策军士卒张灯举火,拿着丈许长的竹竿探入水中,沿着水渠一寸寸检查。不时捞到渠底的水草、杂物,误发警讯,人喧马嘶间,一片风声鹤唳。
“这魔头,真是阴魂不散。”
程宗扬摇了摇头,然後望着匆匆赶来的徐君房,皱眉道:“观海?”
“真没想到,他会突然蹦出来,”徐君房道:“更没想到,他还真就是冲着老袁来的。”
程宗扬摸着下巴,眉头越皱越紧。
观海盯上袁天罡,似乎没有道理。但仔细想来,袁天罡提起过,他旧家那位疑似穿越者的小姐,就是被蕃密带走。观海如今又找上袁天罡,也能说得过去。问题是他们是如何认出袁天罡的?
是蕃密的秘法,能够感应到穿越者的存在?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当初吕雉背着自己飞入大雁塔,释特昧普就该对自己下毒手了。
如果不是靠秘法感应,他们是怎么发现袁天罡的异常?
当时在大雁塔,释特昧普侵入自己的意识,已经触及自己穿越前那一刹那的记忆,为什么没有趁机刨根问底,反而一触即退,然後不痛不痒地跟自己约法三章,就此撇过?
“贾先生让我提醒你一声,”徐君房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小心那位仙师。”
“仙师?”程宗扬有些纳闷,接着悚然一惊,“燕姣然?你刚才不还说,是她出手救下的老袁吗?”
“是这回事没错,但里头有些蹊跷。”徐君房道:“当时局面变化太快,我们也没多想,还是贾先生仔细问过,老袁才想起来,观海露面的时候,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反而是燕仙师现身,才突然间猛流鼻血。而且还流了两次,一次是燕仙师从他身後出手,另一次是听说你不在府内。贾先生说卫公在外面,老袁的鼻血才止住。”
袁天罡两次感应到杀机,难道不是因为蕃密的观海,而是因为燕姣然对他动了杀心?
程宗扬只觉得荒唐。当初燕姣然救下惊理,不避血污为她吮毒疗伤,是自己亲眼所见。对一个陌生的伤者都如此照料,她的慈悲心怎么可能是假的?
再说了,燕姣然与袁天罡无仇无怨,怎么会平白对他动了杀心?
因为老袁是穿越者?别说老袁只是个脑子不清醒的半吊子,燕姣然本来就跟正牌穿越的岳鸟人不清不楚,何况还有自己这么个大活人杵着。她要是对穿越者有杀意,怎么可能偏差那么大,放着自己不理,却拿袁天罡下手?
“会不会是搞错了?”程宗扬推测道:“比如老袁的鼻血有延迟?或者外面还有别的人?”
“这也难说。”徐君房道:“反正贾先生只是提醒你小心提防。”
仅仅通过鼻血就断定燕姣然心存恶意,自己更愿意相信是龟儿子的预感不靠谱。
“後来呢?”
“燕仙师等了一会儿,再後来王彦章和李晟李将军进来,她就告辞了。只说请你去上清观一叙。”
“什么时候?”
“她说越早越好。”徐君房道:“看来顶要紧,不然她也不会亲自来,正好撞上观海动手。”
是因为潘姊儿的事?程宗扬想了想,“我天亮就去。”
“还有,贾先生请主公回宣平坊一趟,有事商议。”
“见过燕仙师我就回去。”程宗扬道:“惊理,给徐仙长安排个住处。”
惊理悄然现身,看到她左腕的铁钩,徐君房打了个突,推辞道:“不用麻烦了,我们修仙之人无需睡眠,随便找个地方打会儿坐就成。”
◇    ◇    ◇
大宁坊。上清观。
“燕仙师。”程宗扬拱手施礼。
燕姣然白衣如雪,乌亮的长髮鬆鬆挽了个髻,用一支木簪束着,堪称绝美的五官艳光内蕴,有着令人心怡神宁的从容与恬淡。
“此番贸然相邀,是我孟浪了,还请程侯海涵。”
“仙师太客气了,昨晚幸得仙师援手,还没来得及道谢。”程宗扬拍着胸脯道:“有事只管吩咐!”
“是这样的,有人想与程侯私晤,不知程侯是否赏面?”
程宗扬有些好奇,“是谁?”
燕姣然指了指身後的房门,“那人昨晚便在此处相候,他的意思是,程侯若是答应,便请入内相见。若是询问姓名,那便不见也罢。”
程宗扬心念疾转,笑着说道:“能请燕仙师作中人,来历自然不凡。大好机缘,在下肯定要见上一面。”
燕姣然微微一笑,“请。”
程宗扬手心暗暗捏了把汗,虽然不相信燕姣然心存恶意,但足够的谨慎也必不可少。这次赴上清观,他将南霁雲等人都带上了,此时就在外面。
带着一丝戒备,程宗扬推开门,随即一愣。
“鱼公?”
鱼朝恩盘着腿坐在一张蒲团上,他似乎一夜未睡,满脸的疲惫中带着苦涩。
程宗扬看了看鱼朝恩,又看了看燕姣然,“你们……”
光明观堂与黑魔海可是不共戴天的死仇,见面必分生死那种,他们怎么会搅到一处?
他心下打鼓,脚步不由迟疑起来。
“唉……”鱼朝恩长叹一声,然後抬起手,“啪”的一声,朝自己脸上抽了一记,“家门不幸,把咱家脸都丢尽了!”
燕姣然不言声地坐在远处,摆出只旁观,不参与的姿态。
程宗扬略微安心了些,上前入座,试探道:“是鱼弘志那厮?”
“是鱼注。”鱼朝恩唉声叹气地说道:“不瞒程侯,郑注原本姓鱼,是我嫡亲的侄儿。唉……还是从头说起吧。”
“咱家跟殇老鬼、练老怪同出一门。那两个老东西一个毒,一个狠,当年争位,他们两个净拿着我开刀,”鱼朝恩苦笑道:“我成了最早出局的那个。一怒之下,我弃教入宫,把侄儿寄养在鱼氏。”
“泊陵鱼氏是从外海迁来,跟我同姓不同宗,但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鱼字,两边也算攀了亲。弃教之後,我就没再理过门里的事。直到那位……”
鱼朝恩看了眼燕姣然,“武穆王岳鹏举出头,因为光明观堂,与本门之间起了冲突,连番恶斗,巫宗遭遇灭顶之灾,几乎孑遗无存。”
“我本想着练老怪难逃此劫,谁知那老东西躲了十几年,居然回过气来,重建了宗门。只不过宗门几至殄灭,他不得不放下架子,向我求助。最後看在魔尊的面子上,咱家点了这个头,算是重新入教。”
程宗扬暗暗道:泊陵鱼氏与黑魔海的勾结,根子是在鱼朝恩身上?只不过看黑魔海如今的教尊,那位秘御天王的态度,压根儿没把鱼氏当成自己人,杀起鱼家子弟来,一点儿都不手软。
鱼朝恩惆怅地喟然叹道:“可惜,我那侄儿在外头待得久了,养出一肚子的野心。瞧着唐国权柄更迭,竟然也想插一手。注儿小聪明是有的,背地里改了姓氏,攀上王守澄,又借机成了圣上的心腹,一路飞黄腾达。可他那点儿把戏怎么能瞒得过李博陆?最後被李博陆一把掐住,输了个乾乾净净。唉……”
李辅国够狠的,鱼朝恩的亲侄儿生生被他净身,带在身边使唤,一点儿面子都不给鱼朝恩留。
程宗扬默默听着,这时才开口道:“李辅国这般一手遮天,横行无忌,鱼公公也能按捺得住么?”
鱼朝恩自嘲地一笑,“咱家没啥本事,唯独有几分自知之明。论心计手段,咱家拍马也赶不上李博陆,更不用说他内外经营多年,早已经势大根深,操持君主,如弄婴儿。跟他别苗头,怕是嫌死得不够快。”
“这么说,鱼公一开始就不看好郑相?”
“我劝也劝过,骂也骂过,可他仗着有些小聪明,总不肯安分。我也只能随他去了,想着让他吃些苦头也好。”鱼朝恩苦笑道:“咱家虽然不中用,好歹在宫中多年,左右也能保他一命。”
程宗扬不禁对鱼朝恩刮目相看,原想着你是个阴毒狡诈的狠角色,没想到居然是隻忍字当头的万年龟?这种事都能忍?
程宗扬竖起大拇指,“鱼公大气,嫡亲的侄儿说放手就放手。”
鱼朝恩坦然道:“无非是下边挨一刀,谁没挨过似的。况且他也留下子嗣,算是给我们鱼家留了根。”
程宗扬笑呵呵道:“鱼公果真大气,佩服佩服。”
鱼朝恩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咱家知道你是在嘲讽。不过呢,咱家在宫中待得久了,眼看着帝王将相们轮流上台,就跟走马灯似的,享个一年半载的荣华富贵,便死的死,贬的贬,有个甚意思?”
“论起来,反倒是宦官还长久些。”鱼朝恩叹道:“要不是自家侄儿下不去手,我早就把他送去净身了。”
程宗扬一时无语。只能说太监果然变态,怪不得对侄儿被李辅国阉了都无动于衷呢,原来你自己就操着这心思。
程宗扬看了燕姣然一眼,笑道:“鱼公如此开诚布公,不会是诉完衷肠,就要杀人灭口吧?”
“哪里的话。”鱼朝恩道:“你虽然不是我圣教门人,但我听羽仙说,你也是拜过魔尊的,还跟殇老鬼有父子之……”
“鱼公!谣言止于智者!”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跟殇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是吗?”鱼朝恩愕然道:“我咋听说,你跟紫姑娘好事快近了呢?”
程宗扬那点儿忿懑立马烟销雲散,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是的呢!”
“紫姑娘就跟殇老鬼的嫡亲女儿一个样,你可不就是殇老鬼的半个儿吗?”
“要这么说,也是哈……”
鱼朝恩手一挥,“说到底,都是自己人。”
鱼朝恩又是亮底细,又是攀交情,让程宗扬越发的忐忑。
“既然是自己人,鱼公有话不妨直说。”
“还能有什么事?”鱼朝恩道:“李博陆削我权柄,我忍了。收我侄儿,我也忍了。可眼下这件事,我再也忍耐不得。为此甚至腆颜求到燕仙师这里,简直是脸皮丢尽!”
鱼朝恩说着,又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燕姣然道:“鱼朝恩,你若觉得委屈,何不在此一决生死?”
“迟早的事。也就眼下不是时候。”鱼朝恩道:“直说了吧,我有个侄女,如今落到了李博陆手上。”
程宗扬道:“玄机仙子?”
鱼朝恩狠狠点了下头。
“听鱼公方才所言,鱼玄机跟鱼公同姓不宗?”
“正是。”
“这就奇了啊。嫡亲的侄儿被李辅国阉了当太监,鱼公都能忍,名义上的侄女落到李辅国手里,鱼公怎么就不能忍了?”
“注儿自己作死,落得如此下场也算咎由自取。可玄机那丫头是被注儿和弘志联手送进宫里,她这两个哥子,一个包藏祸心,一个见风使舵,平白把她给坑了。她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不是亲的,也跟亲的差不多了。”
朱老头无後,把紫丫头当个宝,你也无後,把鱼玄机当个宝?这么一说,好像也有点儿道理?
“只是这个吗?”
“若只如此,咱家自己去跟王爷拼命也就罢了,何必厚着脸皮劳烦两位。”鱼朝恩叹道:“还不是因为玄机这丫头还没生下来,就被姓岳那厮点过名的。”
被岳鸟人点过名的?程宗扬想起岳鸟人留下的那份大唐打靶清单。当时还没出生的如安乐公主,名字後面标着问号,显然没找到。鱼玄机名字後面没标注,八成是刚出生,岳鸟人还没决定怎么上靶……
“岳鸟……咳,武穆王不是失踪了吗?被他点过名很重要吗?”
鱼朝恩望着燕姣然道:“你说还是我说?”
燕姣然默然不语。
“姓岳的那厮,霸道成性,作恶多端!活该死无葬身之地!”鱼朝恩先逮着岳鸟人一通臭骂,然後道:“偏偏那厮有些说不清的气运,所言常有所中。他曾留下话,他点过名的女人,都是他的禁脔,谁若敢动,必然降祸于世。”
岳鸟人居然还有神棍气质?从哪儿来的?
“那不是正好吗?”程宗扬双手一摊,“玄机仙子出事的话,李辅国如果灾祸临头,是他活该。如果没事,说明武穆王的话都是放屁啊。”
“降祸于世。”鱼朝恩重复了一遍。
程宗扬怔了一下,“什么意思?合着有人动了他的女人,不是报应到对方头上,是全天下的人都要倒霉?”
鱼朝恩重重点了下头。
程宗扬目瞪口呆。
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怎么轮到岳鸟人,就成了对全世界无差别攻击?这是从哪儿学的恐怖主义行径?
半晌,程宗扬试探道:“你信吗?”
“不信。”鱼朝恩答得很果断,“但我不敢赌。”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胖乎乎的下巴,“玄机这边入宫,淮西吴元济那个狗崽子就举兵叛乱了。”
这两者有关系吗?不过对于心存忌惮的人来说,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就足够他们心惊肉跳,杯弓蛇影了。
“李辅国就敢赌?”
“王爷的心思,咱家从来都猜不透。”
“那鱼公的意思是……”
鱼朝恩咬了咬牙,“杀掉李辅国!为天下除害!”
“好!”程宗扬双手抱拳,用力一揖,“鱼公豪气!我支持你!本侯拭目以待,期盼鱼公早传捷报!”
“不是,”鱼朝恩有些发急,“这事光凭我自己,可办不来。”
“鱼公手握兵权,调三五万神策军进京,什么事搞不定?”
“左右神策军中尉刚换了人,都是李辅国的心腹。何况这事不是人多就能搞得定的。”鱼朝恩也不顾什么脸面了,腆着脸道:“你得帮我。”
程宗扬讶然道:“我?我一个外来的使节,人生地不熟,能帮什么忙?你要找我,还不如去找卫公呢。”
“李博陆权倾朝野,整个长安城都在他一手掌控之下,有点动静,都瞒不过他。我若去寻卫公,怕是刚出了天策府的门,就得被拉到独柳树下砍头。”鱼朝恩道:“眼下长安城内唯一不受李博陆左右的,只有程侯,还有程侯麾下那帮虎贲了。”
你就吹吧,我手下才几个人?神策军十好几万呢。
“既然李辅国这么厉害,说不定鱼公来上清观,也被他发觉了。”
“侯爷多虑了。”鱼朝恩自嘲道:“无论我去找谁,李辅国都不会相信我能这么不要脸,居然能找到燕仙师跟前。更不相信燕仙师会饶过咱家一条狗命。”
程宗扬看了燕姣然一眼,乾笑道:“说的也是哈。”
“其实吧,我是缀着潘仙子跟到这边来的。潘仙子能从宫里脱身,咱家也帮了点小忙。”
昨晚这家伙也在场?老阉狗有两把刷子啊,自己居然毫无察觉。
“也正因此,燕仙师才放了咱家一马,又出面请来程侯。”
毕竟有求于人,鱼朝恩姿态放得极低。
“燕仙师的意思呢?”
燕姣然简单道:“武穆王于本门有恩。”
意思是既然鱼玄机被岳鸟人点过名,倾向于去救了。
程宗扬道:“李辅国不但权势滔天,自身修为也深不可测……”
“眼下正是个机会。”鱼朝恩连忙道:“李博陆这几日便要用琉璃天珠施法夺舍,无论成与不成,都势必元气大伤。”
“这么着急?”
琉璃天珠又没有保质期,李辅国用得着这么匆忙吗?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李博陆万事俱备,只待此珠。如今琉璃天珠到手,绝不会再耽搁。”
程宗扬想了想,“鱼公知道他何时夺舍吗?”
鱼朝恩笃定地说道:“子时!”
“子时?”
“阴尽阳生,昼夜交替,”鱼朝恩道:“正是夺舍重生的良机。”
又是半夜?天天这么熬通宵,自己也跟着徐大忽悠一道修仙得了。
程宗扬心里嘀咕了一句,又问道:“哪天?”
鱼朝恩摸了摸屁股般光滑肥翘的下巴,“这个就难说了。”
程宗扬险些骂出口,看你笃定的样子,我还以为你多有把握呢,结果哪天都不知道,光知道个子时,这还说个屁啊!
“反正就这几日。”鱼朝恩连忙拍胸脯担保,“我会盯着他!一有动静就发消息。”
“你怎么盯着他?”
“跟着伺候呗。”鱼朝恩毫不在乎地说道:“咱家抹下脸,保管伺候得他舒服舒服。”
好嘛,你这装孙子的功夫算是到家了……
程宗扬道:“鱼公可知道,李辅国夺舍的目标是哪个?”
鱼朝恩摇了摇头,“我可猜不出。”
“我听说,安王和陈王的家人被请到宫里。”
鱼朝恩脸上的肥肉抖了一下,沉声说道:“不会!安王与陈王的子嗣年纪尚幼,如今局势纷杂,王爷不可能去夺舍幼儿。”
程宗扬暗暗点头。如果李辅国夺舍成小孩,场面当时就镇不住,换成安王和陈王本人还差不多。
“那会是谁?”程宗扬盯着鱼朝恩,“李昂?”
鱼朝恩脸上肥肉又是一颤。
“应该不会。”程宗扬自问自答,“如果夺舍李昂,李辅国用不着把他的脑子摘掉,毕竟缺了脑子就不完整了。”
“可李辅国为什么要杀光李昂的妃嫔?”程宗扬又道:“如果不是怕他的枕边人看出破绽,李辅国用得着多此一举吗?”
程宗扬百思不得其解,“哎,鱼公,你觉得呢?”
鱼朝恩苦笑道:“也只有侯爷敢议论这些了。咱家便是在心里想想,那就是该死。”
程宗扬纳闷地看了他一眼。真的假的?这个名声不咋样的大太监,还挺把唐国的皇帝当回事?
燕姣然道:“无论李王夺舍哪个,总不能让他如愿。”
“对,对!”鱼朝恩道:“就是这个理儿!”
程宗扬道:“想搞定李辅国,人手不够吧?”
鱼朝恩欣然道:“程侯既然肯出手,那就好办了!”
“停!停!”程宗扬打断他,“我没说要参与吧?”
鱼朝恩无奈道:“侯爷可别说没这个心思。要不是咱家昨晚听了一耳朵,也不至于厚颜来求。”
程宗扬笑呵呵道:“不瞒鱼公说,我本来是有这个心思,但既然鱼公愿意出手……呵呵,我倒是不急了。”
鱼朝恩终于急眼了,“合着你只想坐山观虎斗,看我跟李郡王斗死斗活?”
“不然呢?”
鱼朝恩一拳砸在案上,急赤白脸地喝道:“你就不怕我跑毬啰?”
“呃……”程宗扬没想到自己一番故作姿态,居然把鱼朝恩逼得爆出乡音。
“找不着帮手,斗不过李郡王,我幹嘛找死哦?我头一缩,管你们死活!等李郡王夺了舍,有你们好看哩!”鱼朝恩咆哮道:“李辅国要害死玄机,你们不管,等他再去害杨公主,我看你们找谁!”
“杨玉环?”
“那还用说!李辅国要是放过杨公主,我鱼字倒着写!”
“鱼公息怒,这事儿咱们再商量……”
“还商量个啥子商量?你要是不幹,我才不去送死!”鱼朝恩爬起来,一甩衣袖,“走咧!”
程宗扬笑着拽住他,“谁说我不幹了?”
“这就对了嘛!”鱼朝恩旋风般转过身来,口音也改回来了,挽起袖子道:“我是这么打算的……”
“等等!行动方案,我让贾先生来跟你商量。等你们商量完,知会我一声就行。我这边呢……”程宗扬道:“只要你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鱼朝恩痛快道:“说!”
程宗扬盯着他的眼睛道:“我不管你跟巫宗毒宗有什么仇什么怨,将来黑魔海内部要是有争执,无论如何,你得支持紫丫头。”
“你——”鱼朝恩指着他,似乎想说自己跟殇老鬼仇深似海,怎么可能去跟他穿一条裤子,接着他一拍大腿,“就这么说定了!”
鱼朝恩长舒了一口气,拿起凉透的茶水“咕噜咕噜”喝起来。
没等他喝完,燕姣然便道:“此间事了,尊驾请回吧。”
“这就逐客了?不得商量商量?”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好好。”鱼朝恩放下茶盏,对程宗扬道:“我那里被盯得紧,让你的人去找张承业。”说着用面巾将头脸一包,肥胖的身子一团,狸猫般钻窗而出。

第八章 李代桃僵
程宗扬往窗外看了半晌,然後回过头,“燕仙师,你看姓鱼的靠谱吗?”
燕姣然道:“程侯自有决断,何必问我?”
“假如我跟鱼朝恩商量好,等出手的时候,我按兵不动,看着鱼朝恩跟李辅国拼个你死我活,然後坐收渔翁之利,怎么样?”
燕姣然轻叹一声,“人心难测,世事唯艰,谋略纵横,非我所长。我只是一名医者,唯愿世人不再受病痛之苦。除此之外,我的见识并不比市井百姓,贩夫走徒来得高深。”
“我不知道李辅国的死,会不会使得唐国脆弱的局面失去控制,最终导致天下大乱,也不知道李辅国夺舍成功,会不会引发更大的灾祸。我看不透人心的诡谲,更看不穿命运的波折。”
燕姣然露出一丝苦笑,“出自善心,却得恶果,所在多有。说到底,医术之外,我只是个庸碌而琐碎的凡人而已。我能做的,只是在人世间随波逐流,小心翼翼守护好手中那一点点微弱的光亮罢了。”
程宗扬若有所思,“光明?”
“正是。我们光明观堂便是传承这一丝微渺的光明,用我们微薄的医术,给病痛者带来一线希望。”
“昨日之事,金莲已尽数转告予我。金莲如何抉择,既是她的缘法,也是她的命数。而我,只盼少生杀孽,免堕因果。”燕姣然揖手道:“此番心思,还请程侯见谅。”
程宗扬默然良久,然後道:“仙师胸怀,令人佩服。”
“程侯过誉了。”燕姣然自嘲道:“无非是明哲保身的自私罢了。”
程宗扬施礼告退。来到院中,只见一个身姿窈窕,仙质妙态的女子立在院角的桂花树下。
潘金莲薄纱遮面,只露出那双天生带有几分媚态的美目,水汪汪的,黑白分明,顾盼间荡人心魄。
“如何?”
“我只试探了一下,被燕仙师婉拒了。”程宗扬摊开手,“看来燕仙师觉得唐国这漟水实在太浑,不愿亲自下场。”
燕姣然因後果难料,拒绝出手,让他颇为遗憾。
“不过她没有禁止你参与,让你自己选择。”
“我明白了。”潘金莲道:“请程侯稍等片刻。”
“啪!”郑宾抖腕挥了一记响鞭,马车缓缓启动,驶出上清观。
“回宣平坊。”程宗扬吩咐了一句,然後回过头。
车厢内,一名女子并着双膝,侧身而坐。她披着斗篷,里面是一袭浓墨般的黑衣,面上戴着一张银制的面具。那面具以芙蓉花为饰,铸造精美,只遮住半张面孔,下方露出鲜美柔艳的红唇。
程宗扬啧啧称奇,潘姊儿不过将身上那袭光明观堂标志性的白衣换成黑色,仅仅是颜色变化,整个人的气质瞬间为之一变,从行走凡间的仙子,变得神秘而深邃,充满了诱惑。
程宗扬道:“一大早就换了夜行的装束?”
“人多眼杂,还是早些换了装束,免得被人认出来。”
“燕仙师虽然让你自己选,但你这么跟出来,不怕燕仙师不高兴?”
“燕师叔的意思其实是说,我可以去,但不要用光明观堂的名义。”
程宗扬道:“你是光明观堂门下,鱼朝恩是黑魔海大佬,你怎么会跟鱼玄机交好?”
“我与玄机相识时,她拜在瑶池宗门下。那时大家都在太真公主府上,时常来往,方才结识。”
“燕仙师总不会认不出鱼朝恩吧?”
“我猜燕师叔她们是知道的,但那时鱼朝恩与黑魔海决裂,因此门中并没有约束过我和玄机的交往。”
“我听鱼朝恩说,鱼玄机是被郑注和鱼弘志故意送给李辅国的。”程宗扬不解地说道:“李辅国一个太监,还是老得快死的那种,他要鱼玄机幹嘛呢?”
潘金莲道:“也许是夺舍时要用?”
“童男童女?”程宗扬摸着下巴道:“鱼玄机能算童女吗?啧啧,我虽然来长安不久,但也听说鱼玄机风评不怎么样,有名的风流道姑,说不定早失了身,博陆郡王要是图她的处子之身,只怕一番忙活,最後都白费了。”
潘金莲道:“玄机只是喜欢逗那些文人才子,至于是否失身,鱼朝恩其实对她管得很严,多半是没有的。”
“鱼朝恩还管这个?”程宗扬道:“他一个太监,难道还要每天去检查自家的风流侄女是不是处女?”
潘金莲玉脸一红,带着一丝妩媚的娇羞,柔婉地垂下粉颈。
潘姊儿天生的媚态想掩也掩不住,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诱人的风情,也恰恰是这种不经意,更令人心动。
程宗扬心头一阵荡漾,伸手托起潘美人儿的香腮,调笑道:“潘仙子,让我来检查检查,看你的处女还在不在。”
“主子有命,奴婢自当遵从。只是……”潘金莲抬起脸,粉颊的红晕褪去,认真道:“李辅国掌权多年,绝非易与之辈,还需慎重以待。”
程宗扬也认真起来,潘姊儿性癖归性癖,遇到正事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他收起嬉笑,点头道:“先回宣平坊,见过贾先生。”
◇    ◇    ◇
“鱼朝恩铤而走险,此举出人意料。”
庭间残雪已经扫净,书房内,贾文和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只怕李辅国也想不到,鱼朝恩亲侄被阉,尚且能忍住,却因为一个假侄女跟他彻底决裂。”
程宗扬连连点头,“虽然博陆郡王在长安一手遮天,但鱼朝恩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他们两个斗起来,鱼朝恩即使赢不了,怕是也能从李辅国身上咬块肉下来。”
“主公有意旁观?”
“不错。我虽然在鱼朝恩面前应下,但说到底,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鱼朝恩病急乱投医,竟然找我帮忙。真以为我是黑魔海的人啊?”
提到这个,程宗扬就来气,自己是朱老头私生子这档子谣言,怎么就洗不清了呢?
“我就一个想头——把紫丫头的狗弄出来。至于李辅国跟鱼朝恩谁死谁活,我无所谓,两个都死那最好。”
“主公远来是客,鱼朝恩请主公援手,实乃意在卫公。”
“卫公?”
怪不得自己总觉得哪儿不对呢!还是老贾通透,鱼朝恩找自己求援,但自己在长安人生地不熟,这么大的事情,肯定要找卫公商量。所以他的目的是通过自己,把卫公拉上船……
程宗扬沉吟道:“卫公说的同生共死,是个什么意思?”
“不妨面见卫公,听其取舍。”
程宗扬点了点头,“我一会儿就去。”
说着他抱怨道:“鱼朝恩也是个不靠谱的!算计着李辅国夺舍在即,起了下手的心思。可一不知夺舍的时间,二不知夺舍的目标,只能腆着脸凑到李辅国身边伺候。要是被李辅国的六道神目窥破心思,那才搞笑呢。”
贾文和捋了捋眉毛,“此事倒不难猜。”
“哦?”
“属下不知夺舍之法,但死生之际,其险可知。李辅国若要周全,届时必会生事,以惑众人耳目。”
程宗扬下意识地抱起手臂。老贾的意思是,李辅国身居高位,固然风光,但同样是众矢之的,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对手。他本身修为深浅难测,但夺舍时必然最为虚弱。为了安全,他很可能在夺舍前故意引发事端,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程宗扬皱眉道:“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此间大事,无过于拥立新君。”
程宗扬倒吸一口凉气。如果将两件事连起来,李辅国所谋便呼之欲出——拥立新君,趁机夺舍!
李辅国压根儿就没看上李昂,甘露之变後,李昂作为皇帝已经尊严扫地,难道要夺舍一个笑话?李辅国的目标是继位的新君——安王和陈王固然可以遁走避难,新君怎么可能不入宫?到时宫门一闭,深宫如海,李辅国摇身一变,作为新君,堂而皇之地登基称帝……
“他有这么大胆吗?”
贾文和道:“李辅国拥立过的君王已逾一手之数,对君王尚有几分敬畏?”
“先生所言极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弄死李昂,却密不发丧,原来是在等待夺舍的时机!”
程宗扬站起身,边走边道:“消息一旦传出,便是分秒必争,留在宣平坊,只怕误事,”他停下脚步,然後拱手深揖一礼,“劳驾贾先生前往十六王宅,临机策划。拜托了!”
“属下职责所在,岂能推辞?”贾文和道:“待见过张承业,属下便前往太真公主府,以备咨询。”
“尚有一事,请主公参详。”贾文和说着,将一封信柬放在案上,缓缓推了过来。
“这是什么?”程宗扬一头雾水地打开信柬,一眼扫过,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
良久,他抬起头,“这是谁送来的?”
“一位秦国来的文士,姓史名举,自称是晴州商贾史叁的门下客卿。”
程宗扬冷笑道:“我说蛇奴和罂奴去了哪儿,居然这么巧,被一个晴州商人给捡到了,还假模假样问我是不是失主,让我上门去取。这玩的哪一出?请君入瓮?还是关门打狗?”
“主公若不赴约,便回了他们。”
“去!为什么不去?”程宗扬恨声道:“我倒想看看,这个史叁爷到底有多少斤两,居然敢要挟我!好大的胆子!”
程宗扬一肚子怒火。自己还打算还立威呢,这倒好,不知道从哪儿蹦出来的家伙,都敢欺负到自己头上!
“主公此去,务必谨慎。”
“呃……”程宗扬没想到贾文和居然这么乾脆,禁不住道:“你竟然没有劝阻我?”
贾文和淡定地说道:“紫姑娘的狗落到李辅国手中,主公尚且动了一探虎穴的心思。何况两个奴婢落于他人之手?以主公仁德,岂会人不如狗?”
“……让你说着了。”
“况且,主公此行,惊或有之,未必有危。”
“为什么?”
“史举昨日来时,为示诚意,还曾提及一事。”贾文和道:“主公可知,广源行内讧,李宏逃出长安?”
程宗扬点了点头,“听黎门主说起过。”
“李宏逃亡途中,正被这位史叁相救,却揭出一樁与我等有关的秘事。”贾文和道:“广源行正暗中驱使佛门蕃密一系,追查主公门下某人。”
程宗扬已经知道答案,“袁天罡?”
“史举所言未详,但昨夜府上空虚,观海果然冒雪登门。”
“事先通风报信?这个史叁,难道跟广源行有仇?”
同行是冤家,同出晴州,彼此拆台也不奇怪。程宗扬重新拿起信柬,“靖恭坊?倒是不远。要不……”
“属下特意拖了一日,主公若是过于急切,反让他们当作奇货可居。”
程宗扬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不能心急。”
程宗扬心头一阵烦乱,窥基死而未绝,李辅国谋划夺舍,蕃密又盯上了袁天罡,一樁接着一樁,何止是山雨欲来?简直是波浪滔天……
他定了定神,“我们按自己的节奏来!不能乱了手脚。你派人找张承业,弄清宫里的情况。史叁那边,我让任宏去摸摸他的底细。赵氏一直孕吐得厉害,我请了光明观堂的潘仙子来诊治,陪赵氏用过饭,我去见卫公。”
“至于这封信,”程宗扬敲了敲信柬,“告诉他们,我腾不开身,最快也要到晚间才能前去拜访。”
贾文和起身施礼,“谨遵主公吩咐。”
去见赵飞燕之前,程宗扬抽空找到袁天罡,“龟儿子,你幹嘛呢?”
袁天罡躺在床上,额头敷着一块湿布,有气无力地说道:“燕仙师给我把了脉,说我肺经热盛,邪热循经,肝肾阴虚,脾不统血,忧思劳倦,统血失司,热伤脉络,血液妄行……总之身体太虚,受点儿惊吓就会流鼻血。她开了个方子,让我每日外敷。”
“呶。”袁天罡指了指脑门。
程宗扬在床边坐下,“你没跟她说,你这是警报器吧?”
“废话,我说了也得有人信啊。”袁天罡翻了个白眼,“除了你。”
程宗扬拿起浸满药汁的湿布瞧了瞧。
“别动!赶紧给我放回来!”
“你就不怕她医术高明,把你救命的警报器给治没了?”
袁天罡将湿布拍在脑门上,“那也比流鼻血流到死强吧?”
“你这会儿仔细回忆一下,能不能想起来昨晚流鼻血的细节?”
“老贾都问过了,我一直捏着鼻子呢,啥时候流的,压根儿没感觉。”
“至少观海出现的时候没有流,对吧?”
“那个野生的仁波切?我跟他还聊了几句呢,要是流了,我早吐血了。”
“所以,燕仙师出现的时候,你才开始流鼻血?”
“老贾就是疑心大!”袁天罡气乎乎说道:“人家燕仙师好好的,幹嘛要害我?没道理啊!八成是外面躲的有坏人,正好那会儿起意想杀我。”
“谁?”
袁天罡没好气地说道:“我怎么知道?”
“你流鼻血的时候不是能感应到生路吗?在哪儿?”
“生路?好像在……”袁天罡揉了揉脑门,“左边还是前边来着?”
程宗扬心头微震,当时燕姣然就在袁天罡身後,可他感应到的生路却不在後面。而他身前面对的,恰恰是观海!
“你跟观海,以前认识?”
“认识个鬼!那种妖僧,我有多远跑多远!”
“那他怎么找到你的?”
袁天罡打了个突,脸色发白,显然想起当时那声惟妙惟肖的召唤。
“妈的!有鬼!”袁天罡越想越怕,一把掀起被子,蒙住头,瑟瑟发抖。
程宗扬扯开被角,“也许那些妖僧能翻看记忆?”
至少释特昧普显露过这方面的能力,观海这个活佛说不定也能。
“不可能!”袁天罡道:“我家小姐都死多少年了,那野和尚才多大?”
“多少年?”
“我……我记不得了,反正很多。”
“但她的声音你还记得?”
袁天罡蒙住脑袋,死活不肯开口。
程宗扬只好放弃,“至于吗?怕成这样……行了,我让人在外面守着。”
见情郎百忙间赶回,赵合德喜滋滋下厨,亲手做了几样菜肴。
午间与赵氏这对姊妹花同席共餐,让程宗扬在无限纷扰中,有了难得的片刻安宁。
屈指算来,赵飞燕有孕已近两月,但尚未显怀,小腹光滑而又平坦,宛如润玉。程宗扬趴在她腹上听了半晌,什么都没听出来。
他抬起头,笑道:“真的!果然听到了胎动!”
赵飞燕露出一个令群芳失色的明艳笑容,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肚子,带着一丝憧憬道:“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
“肯定是个男孩,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女孩!”
赵飞燕笑道:“你倒是会安慰人。”
“不骗你,若是男孩,肯定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子,少不得三天两头一顿打。若是女孩,像你一样又乖又可爱,想想就让人心疼。”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程宗扬道:“那个萧氏可还安分?”
“跟那位不同,唐国这位太后,倒是软糯顺服的性子。”赵飞燕抿嘴一笑,“夫君可是要……”
“我对老女人可没兴趣!”程宗扬矢口否认,然後叮嘱道:“我出门一趟,你跟合德在家乖乖的,好生休养。”
“好。”
敖润与南霁雲等人已经备好马匹,程宗扬正待上马,石超却奔了出来,“老大,等等啊!”
石胖子气喘吁吁地说道:“老大,让我跟你一块儿去吧。”
程宗扬笑道:“怎么?你也想入天策府?”
“我在屋里待了好几天,都没敢出门。厚道那小子又不在,天天闷在屋里,无聊得紧。况且……”石超涎着脸道:“厚道也不比我瘦多少,他能入天策府,我也能吧?”
“你不会是打算学兵法吧?”
“度支就行!小吕不就学的这个吗?”石超眉飞色舞地说道:“老大,你还不知道?我算账贼快!”
石超算是自己铁杆了,这些天不光出钱出人,还出生入死,几乎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自己幹。不给点儿好处,自己都觉得对不住他。
“得得得,就当是散心了,走吧。”
“哎!”石超应了一声,兴冲冲叫护卫牵来坐骑。
另一边,贾文和等人也准备停当,程宗扬策马驶出,众人纷纷跟上。
以碾压式的绝对武力震慑了城中宵小,天策府诸将没有再一天十二个时辰驻留十字街,此时换到了各坊的巡铺,每天在街上露个面,各路游侠少年,地方豪强,亡命之徒,全都老实盘着。
有天策府诸将坐镇,长安城内的秩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初,坊间行人往来如织,街上车马也多了起来。途中还遇到一支运送贡品的车队,打的却是淮西的旗号。
“不是淮西作乱吗?怎么还有那边入贡的?”
南霁雲道:“淮西的叛军阻断雲水,南方的贡品都改走陆路,绕过淮西。这支车队应该是乱起之前就已经上路的。”
一路赶到天策府,贾文和由敖润等人护送着继续向北,前往十六王宅。程宗扬叩响天策府的大门,却得知一个意外的消息。
“卫公不在?”程宗扬讶异地问道。
李药师极力维持天策府,在唐国备受猜忌,平日韬光养晦,等闲不出府门。程宗扬来时连招呼都没打,谁知却扑了个空。
“程侯来得不巧。”李牧道:“方才宫里来人,请卫公前去商量终南马场的事。”
这事程宗扬知道,皇图天策府原本在终南山北侧有一大片苑地,用来训练骑兵,但历年来被内侍侵占大半,卫公答应平乱时,专门提出索还。看来仇士良见识过天策府诸将的手段,没有再刁难。
“程侯可是有事?”
“是这样的,我这位兄弟,出身晋国金谷石氏,世家子弟。”程宗扬指着石超笑道:“想入贵府,学习军务度支。”
石超赶紧上前施礼,“李教官。”
“程侯举荐,肯定错不了。”李牧笑着对石超说道:“月底就要开课,今年新来的学生都会去终南集训,你准备准备,到时同去便是。”
程宗扬耐心等候,可直到外面净街的鼓声响起,仍未等到卫公回返,只好起身告辞。
街上行人步履匆忙,以免犯了宵禁。各坊的坊卒由里正带着,张挂起灯笼,只等鼓声停歇,便关闭坊门。
赶在鼓声停止前,程宗扬驶入靖恭坊,祁远与任宏已经在坊内等候多时。
“各处都已问过,都未曾听闻史叁的名头。”任宏道:“可能此人是初入长安,也可能是化名。”
“他们落脚的地方打听了吗?”
“就是李宏的家宅。他们昨日来时,先把李宏家的仆役都打发出去,方才入住。”任宏道:“他们一行百余人,一半都是护卫,还有十几个晴州的佣兵。”
程宗扬点了点头,几十名护卫随行,身家不逊于石超。一来便反客为主,这个史叁来头不小。
祁远道:“程头儿,这会儿过去吗?”
“不急。先去水香楼。”程宗扬道:“先去知会一声,待本侯用过晚膳,再过去拜会。”
晚宴之後再赴约,这是很失礼的举动,但祁远觉得这样最好,“他们要是明白点儿,这会儿就该自己登门了。若是还摆着架子等程头儿拜会,怕是还有别的心思,能不吃最好。”
最後一声净街鼓落下,街上已无行人。就在此时,沉寂已久的大明宫忽然宫门洞开,一队神策军在将领带领下,直奔十六王宅。
郄志荣一手提着袍角,快步登上龙尾道,直到含元殿外才放缓脚步,整了整衣冠,躬身道:“乾爹。”
仇士良立在含元殿前,双手扶着栏杆,腰背隐隐有些佝偻。
从这处大明宫的至高点向外望去,整座繁华似锦的长安城尽收眼底。虽然不及上元夜时灯火辉煌,依然满城锦绣。
只是仇士良知道,在灯火照不到的东西两苑,无数从外郡调来的神策军披甲持戈,携弓备矢,只待宫中举火,便蜂拥而出,控制整个长安。
即使天策府诸将有万夫不当之勇,面对数万劲旅,也只能饮恨。何况天策府的首脑,卫国公李药师,下午已经被恭请入宫。
“王爷也是,”仇士良道:“事前一点儿消息不漏,眼看天都黑了,突然发话要拥立新君。明天还要朝会呢,赶明儿满朝文武入朝,上面突然换了人……”
即使在义子面前,仇士良也没敢非议博陆郡王,只是有些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内外惊骇啊……”
上次朝会刚闹了个难堪,这次朝会倒好,直接改朝换代了。仇士良都怀疑,是不是王爷故意刁难自己,给自己这个新任枢密使点颜色看看?
“王爷下午才让人找出绛王、安王和陈王的谱牒,亲自捧了,去拜见太皇太后。孩儿也是後知後觉,还以为要挑选一番,没想到这就立嗣了。”
“这还有什么好挑选的?绛王是太皇太后的亲子,也是大伙儿在王爷面前议定过的。可先帝还没报丧呢,起码得走个过场吧?”
“可不是嘛!那位这种事办得多了,什么时候出过这种纰漏?乾爹,该不会是那位对你……”
“别瞎说!”仇士良肃容道:“王爷还是信任我的。前去十六王宅迎接的没有一个内臣,全是新来的神策军士卒。一会儿绛王入宫,我头一个拜见,这就是脸面!这就是拥立的首功!”
“爹爹说的是。”郄志荣连忙拍马屁。
“别杵这儿了,赶紧收拾收拾。一会儿我磕头的时候,你跟在我後头,也在新皇面前露个脸。”
郄志荣大喜过望,“多谢爹爹!”
十六王宅。太真公主府。
偌大的庭院中撑着一顶用来挡雪的曲柄华盖宝伞,伞下摆着一张铺着貂皮的宝椅,杨玉环形象全无地打横躺在椅上,手里正拿着一根黄瓜在啃。
听到外面的动静,她将啃剩的瓜蒂往脑後一抛,“哧溜”一下坐直,一手抹了抹嘴巴,一手握住斩马刀的刀柄。
喧闹声越来越近,耳听着从门前路过,渐行渐远。
杨玉环啐了一口,鬆开刀柄,懒洋洋靠回椅中。
身後脚步声响,贾文和与黎锦香一左一右来到椅侧。
杨玉环打了个呵欠,侧身一手支着粉腮,星眸朦胧地说道:“真无聊。这得等到什么时候?连觉都睡不好,还不如让李老妖赶紧夺舍算了。”
贾文和道:“此番来的便是。”
“不会吧?人都没进来,天知道跑哪儿了。”
“他们去了绛王府上,稍後便会回返。”
杨玉环失笑道:“宫里谁不知道宗室诸王都在我这儿,还会跑错地方?”
说话间,喧闹声重新传来,杨玉环不禁愕然。
片刻後拍门声响起,有人叫道:“末将新任右神策军统领张忠志!奉太皇太后、博陆郡王、两枢密使之命,奉迎绛王入宫!开门!”
“肏!果然是绛王!”杨玉环玉容变色,“贾先生,真让你料中了!”
贾文和道:“李辅国如此急切,可见其必有所忌。”
“眼下怎么办?”
“无论如何,不能让绛王入宫。”
“快快开门!”拍门声越来越急,隐约能听到兵刃撞击声。
“高力士!把门打开!”
高力士小跑着上前,打开府门。
一队顶盔贯甲的军士伴着风雪涌入庭中,为首的将领高声道:“可是太真公主殿下?听闻绛王在公主府上,末将张忠志,奉命来迎!”
“来迎绛王?”杨玉环慢条斯理地拂了拂领上的雪花,“什么事啊?”
“末将奉命而来,未知其详。”
“听你口音,是外郡人吧?有诏书吗?”
“末将奉的是太皇太后与博陆郡王的口谕。”
“此时已经宵禁,无诏入宫,那可是死罪。”
张忠志上前一步,“公主殿下可是不信末将吗?”
两人目光交锋,张忠志一手握住佩刀,目露杀气,“末将来时,太皇太后与博陆郡王有谕,着命绛王即刻入宫!有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比谁的刀大吗!”杨玉环一把拽起斩马刀,凤目圆瞪,厉声喝道:“有种来啊!”
“公主!”
黎锦香连忙拦住她,李辅国只派了一个外来的神策军将领,却没有一名内侍随行,显然是忌惮杨玉环。毕竟太真公主蛮横的名声在外,哪个内侍对上她,都先怯了三分。反而是这种外来将领不知畏惧,更无所顾忌。
这些神策军有备而来,一旦冲突,就算杨玉环勇不可当,毕竟刀枪无眼,府里的天潢贵胄们也不知得死多少。
“他一个外地来的武夫,不知礼仪。”黎锦香道:“还请公主息怒。”
贾文和口气平淡地说道:“既然有口谕,去请绛王便是。”
“锵”的一声,杨玉环把斩马刀插在地上,石屑纷飞间,刀锋直入尺许。
“等着!本公主去叫人!敢逾此刀者,死!”
张忠志眼角跳了跳,终究被她这一刀之威震慑,按捺下来,没有强行跟随。
杨玉环推门走进殿中,然後“咣”的合上门,背靠在门上。
大殿内,唐国宗室的亲王们鹌鹑般聚在一处,一个个脸色发白,唯恐自己成为皇权的祭品。
杨玉环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最後停在绛王李悟身上。
“老六,你过来。”
李悟赶紧上前,“阿妹……”
杨玉环盯着他,轻声道:“宫里来人,要接你去当皇帝。你去不去?”
李悟打了个哆嗦,然後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不不!”
“身为至尊,君临天下,你不愿意?”
“阿妹,你知道的,上回要不是你,我都已经死过一回了。而且……甘露之变就在眼前,贵为皇帝又能如何?”李悟道:“我只想当个太平宗室,安安分分侍奉母亲便是。皇帝,我当不好,也不想当……”
“更……更不敢当……”
“你现在後悔还来得及。”
“打死我都不後悔!”
杨玉环盯了他半晌,然後道:“回去吧。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作声。”
李悟闭紧嘴巴,用力点了点头,然後退回人群。
杨玉环目光在一众亲王间逡巡,最後停在一人身上。
“小五,你过来。”
李炎小腿抖了一下,然後握紧拳头,挺胸上前,“姑姑!”
“你要做皇帝了。”
李炎脸色猛然涨红,他拼命握紧拳头,克制双腿的颤抖,“姑姑……”
“你性子果决,敢做敢为。殿内诸王,都不及你。”
“可他们叫的是六叔……”
“这事我来扛!我只问一句:你敢不敢去做这个皇帝?”
李炎额头崩出青筋,他咬紧牙关,从齿缝间挤出一句,“我听姑姑的!”
“记住:你入宫之後,能离李辅国有多远就离他有多远,不管什么情形,绝对!绝对!不能与他同处一室。”
“侄儿记住了!”
“好样的。”杨玉环伸出手,“跟我来。”
李炎握住姑姑的手掌,才发觉自己手心中湿漉漉的,早已满是冷汗。
殿门开启,张忠志立在刀前,高声道:“来者可是绛王!”
杨玉环扬声道:“江王在此!尔等还不跪拜!”
高力士小跑着上前,扶住李炎的手臂,“江王殿下,你可小心,这会子落了雪,地上滑。”
张忠志终于放下心来,他披着甲胄,当即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拜见江王!殿下千岁!”
兵甲声响,後面的神策军士卒纷纷跪倒。
李炎深深吸了口气,挺起胸膛,沉声道:“免礼。”
“谢殿下!”
军士们拥着一辆车辇进来,张忠志道:“请殿下升驾。”
杨玉环鬆开手,李炎沉稳地迈开脚步,由高力士扶着送上御辇。
车帘随即放下,驾车的军士兜转马头,驱车驶出太真公主府。
一阵狂风呼啸着拔地而起,无数雪花被搅得乱飞,天地间一片模糊。
(六朝燕歌行 第二十六集完)

S
SOFC

金光闪闪的释特昧普双掌合什,宣了声佛号,然後拇食二指圈起,其余三指张开,像推门一样往外一分,喝了声蕃密咒语:“玛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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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ckfish


I
IrisYuan

就吼了两嗓子maga,战斗力不行啊

【 在 SOFC (SOFC) 的大作中提到: 】
: 金光闪闪的释特昧普双掌合什,宣了声佛号,然後拇食二指圈起,其余三指张开,像推
: 门一样往外一分,喝了声蕃密咒语:“玛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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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geman

每每燕姣然跟潘姐儿出场都写得妙笔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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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FC

那一代的著名写手对慈航静斋怨念很大。

【 在 hugeman (西直门) 的大作中提到: 】
: 每每燕姣然跟潘姐儿出场都写得妙笔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