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晤:二里头绿松石龙虎之辨

M
Math1978
楼主 (未名空间)
https://www.toutiao.com/i6749921628072706572


我们偶尔会
将商周艺术中的虎形认作龙形
这一件也就自然地由虎认作是龙了
二里头文化的属性
除了由物质文化层面讨论
也可以由精神层面切入

[1]

在《考古》杂志2005年7期,刊登了著名的二里头遗址的一个重要发现,一时间震撼了
学术界。那首先是一个具有艺术意义的发现,是在一座二里头文化墓葬中随葬的一件用绿松石拼嵌成的艺术品,而且拼嵌出的是一条龙形,这是前所未有的重要发现。

这个发现是2002年实施发掘的成果,出土绿松石龙的墓葬判断属于二里头文化第二期。这座编号为2002VM3的墓葬,墓穴规模并不大,保存也并不完整。墓主为30–35岁之间
的男性,头朝北。随葬品比较丰富,有陶器和漆器,颈部缠绕货贝串饰,最重要的是胸腹部摆放一件绿松石拼嵌龙形器,龙形器中部还放置着一件带石铃舌的铜铃。


二里头2002VM3底部平面图


二里头2002VM3绿松石器

出土实景线描图

这件绿松石龙,是用大约2000余片精细加工的绿松石片在某类有机质物体表面拼嵌而成,龙体长64.5厘米,中部宽4厘米,方形大头,直体卷尾。这是考古发现的最大一件绿
松石组件,它的体量,它的神秘,吸引了众多研究者。


二里头2002VM3出土绿松石器

当然发掘者最有发言权。

李志鹏在2017年3月3日的《北京晚报》撰文,回味了他作为发现者的难忘经历。“那时我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考古队员,由队长许宏先生安排,负责出土绿松石龙的贵族墓葬所在区域的考古发掘,当时主要是发掘一座二里头文化早期大型宫殿建筑基址的南部院落”。

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在二里头文化早期大型建筑3号基址南院的道路位置,发现一座贵
族墓葬。“发掘这个墓的时候,满眼都是惊奇:墓主人脖子上挂着一串海贝(有的还组合成花瓣状),头部放三个斗笠形的白陶器,其顶上还各缀着一颗绿松石珠,腰部放置一个铜铃,脚下和身旁有漆皮色彩仍然鲜红的漆器,大量的陶器打碎了放在墓主人身体周围。墓内出土随葬品相当丰富,总数达上百件,包括铜器、玉器、绿松石器、白陶器、漆器、陶器和海贝等”。

“我们先是在墓主人腰部的铜铃下发现了一些绿松石片露头,这些绿松片似乎镶嵌组合在一起,应该属于某个大型器物的局部。以往二里头遗址不少墓葬都发现了绿松片,但都是散乱的,根据我的观察,这次发现的绿松石片平行成排平放嵌合在一起,可能镶在木头或皮上,可是木头或皮框都已经烂了,清理时稍微不小心绿松石片就会散乱。为了保证绿松石片不散乱,我小心地跪在地上,用细竹签剔掉覆盖在绿松石片上的土,清理时一手轻按,战战兢兢,连气息都不敢大出,快清理到绿松石片露头时,就挤压用于清理照相机镜头的吹筒,轻轻吹掉上面的土。清理时,常常一跪下来就一个小时不挪窝,等自己觉得眼花了腰疼了,准备起来的时候,膝盖一软都快跌倒了,浑身酸疼,可是清理的时候却浑然不觉,兴奋异常”。


二里头2002VM3出土

绿松石器头面部

在这些文字里,读到了发现者的敬业与喜悦,还有对历史遗物油然而生的敬畏。

时任二里头考古队队长的许宏,对这个发现有过专文记述,在他所著《最早的中国》中有一节名为“碧龙惊现第一都”,又一次回味了这个发现:

“这是二里头遗址发掘50年来首次在宫殿区内发现的成组贵族墓。最令人瞩目的是,其中的一座墓(编为3号墓)中出土了1件大型绿松石器。3号墓的长宽分别超过了2米和1
米,也就是说面积2平方米多。不要小看了这墓的规模,如果与后世的达官显贵的墓葬
相比,它实在是小得可怜,但在二里头时代,它可是属于迄今已发现的最高等级的墓。这座墓又是宫殿院内这些贵族墓中最接近建筑中轴线的一座,它的面积和位置已表明其规格之高”。

“墓主人是一名成年男子,年龄在30–35岁之间,墓内出土有丰富的随葬品,……绿松石龙形器放置于墓主人骨架之上,由肩部至胯骨处。全器由2000余片各种形状的绿松石片组合而成,每片绿松石的大小仅有0.2–0.9厘米,厚度仅0.1厘米左右。绿松石原来
应是粘嵌在木、革之类有机物上,其所依托的有机物已腐朽无存。这件龙形器应是被斜放于墓主人右臂之上,呈拥揽状,一件铜铃置于龙身之上,原应放在墓主人手边或者系于腕上”。


二里头2002VM3出土

绿松石器中部铜铃

对这条龙的具体描述是:“绿松石龙形体长大,巨头蜷尾,龙身曲伏有致,形象生动,色彩绚丽。龙身长约65厘米。龙头置于由绿松石片粘嵌而成的近梯形托座上。托座表面由绿松石拼合出有层次的图案,多处有由龙头伸出的弧线,似表现龙须或鬓的形象。

“龙头隆起于托座上,略呈浅浮雕状,为扁圆形巨首,吻部略微突出。以三节实心半圆形的青、白玉柱组成额面中脊和鼻梁,绿松石质蒜头状鼻端硕大醒目。两侧弧切出对称的眼眶轮廓,梭形眼,轮廓线富于动感,以顶面弧凸的圆饼形白玉为睛”。

“龙身略呈波状曲伏,中部出脊。由绿松石片组成的菱形主纹象征鳞纹,连续分布于全身。龙身近尾部渐变为圆弧隆起,因此更为逼真,尾尖内蜷,若游动状,跃然欲生”。

“距绿松石龙尾端3厘米余,还有一件绿松石条形饰,与龙体近于垂直。二者之间有红
色漆痕相连,推测与龙身所依附的有机质物体原应为一体。条形饰由几何形和连续的似勾云纹的图案组合而成。由龙首至条形饰总长超过70厘米。”

发现过程与时空背景,绿松石龙的具体描述,这些文字交待得非常仔细了。还有比较重要的一个程序是复原研究,承担这个课题的是李存信,他在《二里头遗址绿松石龙形器的清理与仿制复原》一文中,谈到了研究与复原设想。

他说,“绿松石龙形器整体结构基本保存完好,图案较为清晰,仅局部部分饰片有所松动、移位,甚至散乱”。他观察到“绿松石龙形器的龙头置于由饰片粘贴镶嵌而成的近梯形托座上,……龙头较托座微微隆起,略呈浅浮雕状,为扁圆形巨首,吻部略突出。以三节实心半圆体形的青、白玉柱组成额面和鼻梁,绿松石质蒜头状鼻端硕大醒目。玉柱和鼻端根部均雕有平行凸弦纹和浅槽装饰。两侧弧切出对称的眼眶轮廓,为梭形眼,轮廓和线条富于动感。眼眶内另有镶嵌的绿松石片,以顶面弧凸的圆饼形白玉为晴。……龙身略呈波状曲伏,其中部有稍微隆起的脊线,左右两侧由里到外略微向下倾斜,外缘边线立面粘嵌着一排绿松石片。由绿松石片组成的菱形纹饰象征着龙的鳞,连续分布于全身,由颈部到尾部至少有12个单元。……龙身接近其尾部时渐渐变为圆弧隆起,龙之尾尖向内曲蜷”。


二里头2002VM3出土

绿松石器实验室清理


二里头2002VM3出土

绿松石器复原展示

当然这样的复原,虽然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但是有关的细节,还有进一步考量的空间。

[2]

这条绿松石龙突如其来的发现,被考古人烹成一道大餐,大家尽情享用,美美地享用,这是一条可能属于夏代的龙带来的欢乐。当然它带来的更多的是震撼,虽然多年过去,大家还顾不上观察它的细部,很自然地众口一词说见到了高贵的夏龙。当然研究也逐渐有所跟进,一些认识开始公诸于世。

自这个发现刚一公布,冯时将这带有铜铃的绿松石龙一起,认作是古旗旜,即龙旗之谓。这个解释给我们不少启发,只是会觉得这样的龙形镶嵌在旗帜上可能影响它迎风招展。或者它只是直挂的幡,用不着飘扬起来。


龙 旗?

日本学者认为绿松石龙形器可能是象征权力的“龙杖”,墓主人不是当时的“王”或王室成员,就是负责主持夏王朝图腾神物祭祀的“御龙氏”。蔡运章说绿松石龙图案颇似蛇,展示的是巨龙升天的图画,应是夏部族图腾崇拜的产物,与夏部族“宗神”禹的名义相合。而墓主则是夏王朝设立专门主管祭祀龙图腾的职官“御龙氏”。朱乃诚也有类似认识,说墓主可能是拥有养“龙”(鳄鱼)特殊技能的贵族,不属于王族,绿松石龙不会是二里头文化的“王权”或王统的表征。

图腾之说,也许觉得有些笼统,可以是崇拜对象,却未见得一定就是图腾之类。有人会说,三代都崇拜龙类,难不成龙会是共有的图腾?

何驽说绿松石龙与夏部族“宗神”禹的名义相合,认为其实绿松石龙本身就同“禹”有着直接的关联。这便明确说明二里头2002VM3出土的绿松石龙形器用手揽在怀中的造型
,就是“禹”的象征或形象表征。开创于夏王朝的祭祀大禹的万舞,构成了夏代礼乐文明与制度的核心内涵,其物化的表现就是二里头文化的绿松石龙牌和铜牌(《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4期)。

绿松石龙即大禹这个认知,就更是有具体指证了,虽然论证还有待完善,但这个思路还是很新颖的。不过与图腾说同样不能回避的问题是,商代大量出现的类似龙形该如何定义?它们不是大禹又该是谁?

后来有人或说绿松石龙为传说中的人面蛇身的烛龙,与神话相对照,是又一种思路。

顾万发则认为二里头的绿松石龙可能象征极星神或北斗神,这又是由天文学生发的推论。龙形很多时,大约属性是可以分类的,要区分出极星和北斗神,还得有更确定的标准。

这是一条龙,而且是夏龙,所有的解释,都是以此为出发点,没有半点疑问。

我一直也觉得,这是确定的龙,除了用龙来命名它,我们无从考虑也没有人考虑过它可能还是别的什么。细细观察,现在觉得可以有一些疑问了,它究竟是龙形,或是别的什么呢?

[3]

商周之际的青铜器和玉器上,常见龙虎之形,有单体的雕塑,也有更多的是器表的装饰纹样。龙虎之形虽是很常见,但却并不易区分,或者说并不去细细辨别。尤其似龙似虎之形,形体非常接近,更多的时候是含含糊糊,似乎也不必细分明白。

不作细分的最可能的结果是,相似的形与纹都一概视之为龙,这就致使许多的虎形失却了它本来的面目。二里头遗址出土的这一件绿松石龙,就有可能是还没有明确辨别的似龙非龙之形。

它以龙闻名于世,名声已经非常之大了,最近我这里却有了一点怀疑,于是写出这个短文,想求证于发掘者和有兴趣的研究者。我的初步认知是,它可能并不是龙形,而是虎形,它是绿松石虎。

龙虎之别,在前些时所写的《方圆阴阳》(方圆阴阳|商周龙虎纹另类解读)一文中,我已经呈示了一个初浅的认识,大意如下:

商代青铜器和玉器见到单体龙虎形器物,更多的龙虎是作为装饰纹样出现在器具上。哪是龙形,哪是虎形,这是需要分别的。虽然分别龙虎之形其实并不难,但是也常见龙虎混淆的现象。有时也真是容易混淆,毕竟龙虎两形的纹饰构图太相似了,你认作龙,他认作虎,似乎也无大碍。只是这些纹饰原本的形象与意义应当是明确的,又真的不能混淆它们。


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

鱼虎纹铜盘,却定名为龙纹盘

龙虎的构图,原本应当有明确区别,只是我们现在并不容易完全了解,例如首尾、体形、体纹的表现。

商代的铜玉器上的龙虎之形,如果主要以殷墟的发现观察,大致可划分出蟠体龙虎、弧体龙虎和卷尾龙虎三种,少见真正的直体龙虎形。在妇好鸮尊盖上,可以看到一条小卷尾龙形,体表的纹饰为典型的方菱纹。






商代蟠龙纹铜盘




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蟠体玉龙


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蟠龙纹铜盘


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弧体玉龙



河南安阳殷墟出土鸮尊及其卷尾虎纹


安徽阜南常白庄出土商代铜龙虎尊上的卷尾龙纹


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鸮尊盖上的卷尾龙


河南安阳殷墟出土铜方罍上的双体卷尾龙


河南辉县出土商代子龙鼎铭文的卷尾龙字


商周铜器上的卷尾龙纹


河南殷墟殷墟出土玉刀上的直体龙纹

二里头绿松石虎是标准的卷尾虎,与商代常见的卷尾龙虎形风格一致。

[4]

商代铜玉器上的龙与虎形,有一个重要的区别是:龙顶角,虎张耳,龙有时可以角耳并见。正视有双角侧视有单角的是龙,正视有双耳侧视为单耳的是虎。


安徽青阳出土商代青铜器盖上的蟠龙


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玉龙


河南安阳殷墟出土白陶器盖上的龙纹


河南洛阳出土西周玉虎

商周所见铜器和玉器上的龙虎纹,由角和耳的观察可以将它们明显区分开来。武官村出土司母戊鼎上的双虎纹,陕西长安张家坡井叔墓牺尊虎纹,都是明确的张耳虎纹,虽然后者曾被认作龙纹。妇好墓出土的玉龙和石龙,妇好司母辛觥盖上的龙纹,商代铜盘上的蟠龙纹,陕西长安张家坡玉龙,都是顶角的龙纹,有正视的双角,也有侧视的单角。


河南安阳武馆村出土司母戊鼎上的双虎纹


陕西长安张家坡井叔墓出土西周牺尊虎纹



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司母辛觥及盖面虎纹


陕西长安张家坡出土西周玉龙

那么用这个标准来看看二里头的龙形器,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我是最近才注意到这绿松石龙的体纹,它长长的身体上有绿松石专意切割镶嵌的方菱形,这样的方菱形沿体脊顺序排列,报道说是12个,也可能有13个。这方菱形还专意在中心开了个纵脊,合成一条由颈部贯通到尾部的脊线。


二里头2002VM3出土

绿松石器体表拼嵌的方菱形纹

特别要说明的是体纹上的这种方菱形,在商周之际一般用作龙纹的装饰,也有时用作虎纹。龙纹有时也采用圆弧形体表纹,所以不能以体纹作判断是龙是虎依据,我已经将这两类体纹定义为阴阳表征,圆阳方阴,相信以后会为更多的研究者所关注。


河南安阳殷墟出土铜提梁壶上虎形体表方菱纹


河南安阳殷墟出土白陶盂龙形体表方菱纹


河南安阳殷墟出土铜铲上兽形体表方菱纹


河南安阳侯家庄M1001出土石龙体表的方菱纹

方菱形作为神龙神虎的体表装饰,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除了二里头遗址的这个发现,其实新密的新砦遗址的陶片龙(虎?)纹,也见到体表所饰的方菱形纹。就是在二里头遗址,在至少2块陶片上见到的刻画龙蛇之类的纹饰,体表见到的也是方菱纹。


二里头出土陶片上的蛇纹?


二里头出土

二里头四期刻纹陶片纹饰

就体表纹饰看,我们还不能判断绿松石龙究竟是否为龙形。那么对头部的观察,就显得非常重要了。我们注意到,在所有文字资料中,对二里头绿松石龙没有出现龙角的描述,这条龙没有角?细审照片和线描图,观察复原后的标本,也都没有见到角的形迹。若非这是一条无角的龙?或者是因埋葬或是清理扰乱了它的原形?

再仔细察看一遍,会发现本应当出现龙角的位置,见到的却是头和耳的轮廓,在龙面的顶部,用竖立的绿松石勾勒出边缘,界限非常清晰,不应当再有双角的设计了。埋葬和清理过程并没有对它的关键部位有破坏性扰动,不妨碍对整个形体的观察和判断。

若是无角,我们还将它视之为龙,那理由就不坚实了,可能得重新有所考虑了。

[5]

这让我们想起在1999年新砦遗址的发掘中,在后来确认属于内壕以内的台地上,出土了一块“新砦期”的陶器盖残片。在打磨光滑的黑色器表上,以阴线刻出兽面纹样。兽面面额近圆角方形,蒜头鼻,两组平行线将长条形鼻梁分刻为三部分,梭形纵目,弯月眉,两腮外似有鬓。刻制技法娴熟,线条流畅。发掘者直称为饕餮纹,认为具有明显的东夷文化色彩,造型含有虎的因素。这个同样被很多人认定为龙的刻画,其实是最接近绿松石龙的一个例子,非常遗憾的是,它的顶部缺失,原本有无角存在也不能确定。


河南新密新砦出土刻纹陶片龙纹

新砦这样的风格与二里头的大体相同,均定义为虎形,还是可以的吧。

头大如虎,尾细如蛇,即是虎头蛇尾,形容有始无终的状态。这个成语出自元曲《李逵负棘》:“狗行狼心,虎头蛇尾”,原义似乎与今义有些不同。二里头的这件绿松石制品正是虎头蛇尾之形,其实这并不奇怪,也不稀见,商周龙虎之形也多是虎头蛇尾,区别只在龙戴角而已,具体例证可参见前揭《方圆阴阳》一文及附图(方圆阴阳|商周龙虎纹另类解读)。

安徽阜南常白庄出土

商代铜龙虎尊上的双角龙纹


商代虎纹铜钺


河南安阳武官村出土

商代石磬上的单耳虎纹

当然也会有人说,有种虬龙即传说中的小龙,它是无角之龙,李善注《甘泉赋》引《说文》“虬,龙无角者”,王逸注《离骚》、《天问》皆言“有角曰龙,无角曰虬”。不过二里头所见,似乎不可以是无角的小龙,与虎相提并论的,也不能是虬。

[6]

这或许真是一条如龙之虎,虎虎生风。其实在三代之时,龙与虎并无高下之分,重新认龙作虎,也不会低看了这个发现的意义。在青铜纹饰中,龙虎常常彼此是如影随形,一样的威猛。

当然,重新以虎形认识这一件绿松石制品,我们还需要度过一个适应期,还需要梳理和取舍已经有了的成说,改口说“绿松石虎”也会觉得不顺畅,慢慢来吧。

末了还要说起距绿松石龙尾端3厘米余的那一件绿松石条形饰。研究认为它与虎身所依
附的有机质物体原应为一体,也即是说它是虎纹构图的一个附属图形。复原观察认为这条形饰由几何形和连续的似勾云纹的图案组合而成,也有一定道理。


二里头2002VM3出土

绿松石虎尾端与条形饰


二里头2002VM3出土

绿松石虎尾端横条形饰复原

其实类似的构图在青铜纹饰中有过发现,而且应当是一种具有特别含义的组合。在蜷曲的龙尾或虎尾,横置一段纹饰带,这条纹饰带通常是由一两条蜷曲成“S”形的小蛇形
构成,这也许是一种母子组合,与龙同在的是小龙,与虎同在的是小虎,未必就是通常认作的蛇形。

这样的例子最典型的是殷墟发现的一件骨匕,它的两面是相对的龙体虎体,尾部都横刻有一条屈曲的“S”幼龙或幼虎。还可以举出的一例是在山西石楼桃花庄青铜觥盖,上
铸大龙卷尾与小龙纠缠,尾端底边排列着三条屈曲小龙(虫)纹,组成一个纹饰带,与二里头绿松石虎形和横带状纹组合构图相似。


山西石楼桃花庄出土商晚铜觥盖

和河南安阳殷墟侯家庄

M1001出土蛇纹骨匕

我们再来看一看最熟知的司母戊鼎,鼎耳上的“双虎食人”图形吸引过不少研究者。我们看到的双虎为侧面形象,是接近真实的虎身,但保留着卷尾的特征。更要注意的是,虎尾的下面有一凸起的横栏,如果与虎纹连在一起观察,我们会很自然地想起如同殷墟骨匕一样的图形组合。


河南安阳殷墟武官村出土司母戊铜鼎




司母戊鼎耳右侧虎尾下

隐约见到“S”形小虎横条带纹

当然司母戊的鼎耳经过复修,会与原样不同,不过在有些仿制品上看到的鼎耳图形却让我感到惊讶,它的虎尾下面居然出现了双小虎组成的横纹饰带,这又恰与商代的纹样定式吻合,一定是高人的仿品。


复仿的司母戊鼎耳虎尾下清晰的纹饰带

这样看来,二里头绿松石虎形尾端的条形饰还不一定是由几何形和连续的似勾云纹的组合,它或者就是几条小蛇形或是小虎形组成的二方连续图案带。

这样一看,虎形或龙形与蛇形横条带组成的图形,至少应当是商代艺术的一种流行风尚,是一种固定格式。当然它的意义还有待研究,应当具有我们还不知道的特别的象征性。

[7]

二里头绿松石龙改认作虎,依然体现有一种王者之气,可它是属夏王抑或是属商王的呢?

如果说这龙就是传说中的大禹的象征,商与周都大张旗鼓将禹形标示在铜玉之器上,所为者何?

另一个问题是,同一的艺术表现风格,是单纯的形式模仿,还是夏商两代有了信仰认同?

铜器与玉器包括绿松石作为不同的载体,却表现了同样的题材,会不会还有另外的载体?一定会有,木雕石雕就有可能。如果三代都有相似的艺术表现方式,更早时代的类似艺术传统也许已经建立,这是需要探索的问题。

这里还有一个推想,也是关于艺术形式的问题。我们在铜器和玉器上常见纹饰对称布局,龙虎鸟之类图形的出现会呈现对称构图,由此我们想到二里头绿松石虎应当不只制作了一件,或者当初就制成一龙一虎。若是如此,那一条龙何在,就算是一个考古学猜想,我们等待着发现它的那一天。


双虎形同在推想图

最后我还想特别提到殷墟侯家庄发现的4件木质抬舆,每件都有4个抓手,抓手上都雕饰着卷尾的虎形,中间是一个大虎面。原报告将抓手的装饰认作是兽足,并不准确,虎体都有方菱纹雕刻,形体也很接近二里头的绿松石虎,而且是同一式的卷尾虎。列举这一个例证,是想进一步证实商代的龙虎艺术流行风的存在。


河南安阳殷墟侯家庄出土木抬舆

再细一思索,这绿松石虎真会让人起了疑心,它原本未必就与夏有关?二里头文化姓夏或是姓商,或是半夏半商?学界还在论争之中,除了由物质文化层面讨论以外,也可以由精神层面切入,将讨论引向深入。

这条绿松石虎,其实真的是非常接近或者说就是商代风格,它既然属于二里头文化二期,这就提供了一个重新审视二里头文化属性的新切入点。也许有人会有这样的推想:三代之礼,前后相因,有所损益,在这龙虎艺术上损益会有的,相因也是可以有的,这条虎属于夏的可能性也还存在。

是的,毕竟年代更早的新砦龙虎已经成型,与二里头龙虎之形也表现有明显的共性。将来也未必不会有更早的发现,希望以后有更多的新材料来佐证,这个问题还有继续讨论的空间。

一篇短文,言不及意,请读到它的各位,也别太在意它。如若你特想将它作为一个靶子,射几镞过来那也无妨吧。




特别感谢

许宏先生

郝国胜先生

在本文写作过程中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