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归海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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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mrencai
楼主 (未名空间)


“你说你这来上海又一声不吭地,还跑去张江住旅馆,”林立群一边给老张斟茅台一边说,“真是越来越不把咱当哥们了。”“没有没有,主要是怕麻烦你,”被林立群从车站抓回来的老张有点尴尬,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盯着他一点点地斟酒,“够了够了真的够了。”“不要紧,这酒绵,”林立群给自己也倒满一小盅,跟老张碰杯,“以后别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话,中国人的礼尚往来讲究的不就是麻烦?凡事像美国人那样,什么都不麻烦,什么都AA,就冷淡,就失道……”“寡助……”“对对,寡助!”

“今天真是不该发那朋友圈,害得你破费。”两盅茅台下肚后,老张说。退房前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错,忍不住拍了几张旅馆街景和天空的照片放到朋友圈,还配了个“
Farewell”的文案。还没走到地铁站,林立群的语音电话就过来了,问他在张江做什么,下面是要回美国还是去哪里。挂掉林立群的电话后,老张打算删掉朋友圈,又发现黄璐也已经点了赞并评论说“赶紧回来吧”,后面还跟着一个眼泪汪汪的表情和一个拥抱的表情。因此他只好断了删掉那条朋友圈的心思,继续让它挂着。尔后他就被林立群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从长途客运总站地下一层卖票的小窗口截到了俏江南。

“又说这种话,”林立群说,“我这几年生意做得大,请你这点不算什么。那谁不是说吗,男人到了中年,稍微有点姿色有点事业,就到处都是等着算计你的人,一睁眼就被算计,闭着眼更被算计。只有从小穿过一条裤子的才是真哥们。”

“那你就不怕被我算计?”听林立群还是满嘴跑火车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老张忍不住笑了,“我又没跟你穿过一条裤子。”

“怎么你打算色诱我吗?”林立群吞了口口水,斜着身子向椅背上靠了靠,又转回到桌边,“所以晓翔你这次来上海还是想要找工作吗?”

“算吧,”老张半不肯定地回答,“就是忽然想来上海看看。”

“来上海看看住在张江?”林立群笑着从毛血旺里给老张捞了一只虾和毛肚,“那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哈哈,”老张正在夹一片鱼,芡勾得有点厚,所以它溜来滑去,怎么都不肯从老张的筷子——老张只好自我解嘲,改拣了几根黄豆芽到碗里,“我老婆说我这个年纪去工地上搬砖都没人要了,还指望看到什么。”

“执念。”林立群点点头,“你们这群高级知识分子就是对于搬砖找工作有种执念。”

“那不然呢?”老张忍不住揶揄一句,“不是人人都像你林老板一样是可以白手起家做大生意的料子的呀。”

“晓翔你要这么说话就没意思了,”林立群摇头正色道,“而且说真的,你出去找工作就好比是家里守着一座金矿,还非要想不开出去讨饭吃。”

“我倒是想我家里有矿,”老张将一口茅台呲进嘴里,感到些微的晕眩——尽管茅台口感确实像林立群说的绵软芬芳,但毕竟53的度数摆在那里,又喝得有点多了,到底难免感觉上头。

“你就是矿,”林立群认真地看着老张,“就是还没来得及开采而已。”

“别逗了林老板,”老张红了眼睛,用右手大拇指杵着自己的胸口,“我已经35岁了,不是15岁也不是25岁——还叫没来得及开采。”

“35岁怎么了?35岁还年轻得很呢,美国人不是说啥时候开始都不算晚吗?”林立群抓住老张的右手腕,“以前在高中的时候,老班叫你帮我‘改邪归正’,我跟你说已经高三了,再怎么改也来不及了,你是怎么说的?‘It’s never too late!’”

“再说了,你以前在美国那些研究,随便拿一项出来卖给国内的药厂不都够你吃的?”林立群又接着说,“你看我这些没啥卵用的保健品都能做成这么大公司!”

“唉,我那时搞得都是些基础研究,到卖给药厂还早得很呢,”老张叹了口气,眯起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已经几年不用再思考研究“遗传信息”、“行为暴露”、“随机因素”、还有“交互作用”等等(而且自己的人生居然还在继续,人类的科学也一样还在发展),“现在你还觉得我有矿吗?”

“怎么没有?”林立群不容置疑地说,“你看看你,本科读清华,读完清华就去美国,博士读完又去哥伦比亚读博士后,有几个人能像你一样?这不是矿是什么?那清华和哥伦比亚是谁想念就能去念的吗?”

“然后呢?”老张苦笑,“找不到工作回到县城当老师?”

“说到这个,你还有教师证吧?”林立群激动地一拍大腿,“你完全可以做游学!” 

尽管对“游学”这个新名词半懂不懂,黄璐催魂的微信和电话不断地过来,离开俏江南后,老张还是没有再回去客运总站买票,而是住到了林立群“花了好几个月还没租出去”的一个“小破房子”里。林立群不仅把房子白给他住,要做他的“天使投资人”,还逼着他去照相馆拍了张一百多块的西装抱胸照,又让助理按照现下流行的陈欧体做了张“我是张晓翔,我为自己代言”的电子海报发到自己的微信朋友圈。

“你看看你是不是矿?”半天后林立群把朋友圈截屏发给老张,下面的点赞数和“求带”“求加入”的评论太多,他足足截了三张屏才截完整。“能行吗?”老张把这三个字一个标点符号在对话框里来来回回地输入又删掉,最后改成“强”“强”的表情给林立群发了过去。过了一分钟后,老张又加了个抱拳和握手的表情发给了林立群。

大半个月后,老张的“想飞游学俱乐部”就开了张,从上海直飞北京,并旗开得胜:老张从不知道自己对母校有那么深的了解,有那么多的话可对这些年少的孩子们讲。

暑假结束了,老张也没有再回到县城,而是让黄璐帮忙打了个停薪留职的申请送到学校。黄璐是红肿着眼睛把申请递给校长的——她本来以为亲自跑一趟上海能说服老张回去,从上海回老家路上她一直在哭。

“你要这样想,我来上海打拼赚钱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老张说。

“我又不要你赚那么多钱,”自从见到老张后,黄璐的眼泪珠子就没断过,“我嫁的本来就是个老师,我从没指望过你赚什么大钱。”然后她抽答着把老张写的保证书摊开摆在桌上:“你说暑假完了就会回家,给安安生个弟弟妹妹……”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了?”老张看着保证书上的红手印,一股烦躁感从脊背中央直蹿到后脖颈,“而且我现在已经找到我想做的事了。”他从文件包里拿出单片夹夹好的营业执照,讨好地给黄璐看:“你看我公司都申请好了,明天就可以去银行开户了。”

“假如我就不给你打停薪留职的报告呢?”黄璐别过脸,不看老张手里的营业执照。

“那就不打,开除算了。”老张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坦白说吧,其实我就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了这个家,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安安。这一次来上海我就是为我自己。”老张把“为我自己”四个字咬得重重的,因为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说“为我自己”。

“你是要离婚吗?”黄璐转过头眼泪汪汪地看老张,两片脱了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

“璐璐,”老张心中一软,叹了口气将黄璐揽进怀里,“我没说我要离婚,你也别瞎想了,等我这边公司真正做起来了,安顿好就把你跟安安接过来。” 

过了大半年后,接走安安的不是老张是余雨。她毕业进了四大没日没夜地工作了几年,升完职就换了份轻松的工作要来接安安回美国。老张爸妈不舍得放走安安,说“哪有她那么占便宜的事,想丢来就丢来,想带走就带走”,但老张劝他们孩子还是跟着父母比较好,隔代培养终究是不行,自己公司又一大摊子事管不了她,再者,“她毕竟是安安的妈妈”,“又是在美国”。老张爸妈思虑良久,将安安亲了又亲,158的箱子塞了又
塞,临时还是差点儿改变主意,直到老张保证一年内绝对让黄璐怀孕好让他们重新上岗。

“谢谢你。”接到安安后,余雨请老张吃饭。

“谢什么,”老张将手机反扣在桌上,不去管一刻都不停歇的各种微信短信电话,转向安安,“安安,到了美国可要乖乖听妈妈的话呀。”

“知道。”安安嘴里塞着汤圆,腮帮子圆鼓鼓地说,“爸爸,我们是不是就是一家人?”

“嗯?”老张和余雨都没理解她问的是什么。

“爸爸、妈妈、安安。”安安用手点了老张,点了余雨,最后点到自己,“我们是不是就是一家人?”

“是的。”一阵酸楚漫过老张,于是他凑近安安,柔声说,“爸爸和妈妈都是安安的家人,爸爸和妈妈都很爱安安。”余雨已经侧过头,用无名指腹去按眼角时刻要滚出来的泪水。

“你现在那位……”临别前,老张还是忍不住问道。席间无意中谈起,老张才知道余雨也已经重新结了婚。

“他人挺善良的,也支持我把安安接回去,”余雨说着不自觉地嘴角扬了一扬,“说起来也好笑,他也跟你一样是搞生物的,而且还在做博后。”

“我都不做生物博后了,”老张叹了口气,“你怎么还对生物博后情有独钟。”

“不知道,”余雨将牵着安安的手轻轻地捏了捏,“可能就是命吧——不过他人挺好的——”这时一辆空车停了下来,余雨便让安安先进后座,自己再跟着坐了进去。出租车起步那刻,余雨摇下车窗,对老张轻声补完了后半句:“也跟你一样。” 

那天夜里,老张哭醒过来。泪水像决堤的洪水般大颗大颗地冲出他的眼眶,从眼角两侧湍急而下,一直涌入助眠的荞麦枕头里。他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梦,或者有没有做梦,他只知道心里空了一个洞,而那个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直将他整个人包到里头。但与此同时,这汩汩而出的眼泪又让他感觉无比平静,像浪潮洗刷沙滩让沙滩变得平静一样。以前他也并不知道人还可以这样哭。

这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提示:“曲影”请求添加好友。

请求的信息也很简单,只有两个字:“好啊”

不过,这两个字已经足够将老张从空洞里拽出来,也足够让他从床头柜上扯过张纸巾把眼泪擦擦,又擤了下鼻涕,再将手机屏幕按黑反扣在枕头下,重新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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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brain

这个算是狗尾续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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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ssn1

余雨不是跳楼了吗?老张突然愿意去做游学这个情节,感觉和他原来的性格不太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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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nodog2000

转的有点突兀。
【 在 wmrencai (未名人才) 的大作中提到: 】
: “你说你这来上海又一声不吭地,还跑去张江住旅馆,”林立群一边给老张斟茅台一边
: 说,“真是越来越不把咱当哥们了。”“没有没有,主要是怕麻烦你,”被林立群从车
: 站抓回来的老张有点尴尬,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好盯着他一点点地斟酒,“够了
: 够了真的够了。”“不要紧,这酒绵,”林立群给自己也倒满一小盅,跟老张碰杯,“
: 以后别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话,中国人的礼尚往来讲究的不就是麻烦?凡事像美国人那
: 样,什么都不麻烦,什么都AA,就冷淡,就失道……”“寡助……”“对对,寡助!”
: “今天真是不该发那朋友圈,害得你破费。”两盅茅台下肚后,老张说。退房前他不知
: 道哪根筋搭错,忍不住拍了几张旅馆街景和天空的照片放到朋友圈,还配了个“
: Farewell”的文案。还没走到地铁站,林立群的语音电话就过来了,问他在张江做什么
: ,下面是要回美国还是去哪里。挂掉林立群的电话后,老张打算删掉朋友圈,又发现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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