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花（02-06）-- 父辈的苦难

“““对于极少数人而言，苦难也许是一种财富，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苦难就是苦难，永远不会变成财富。”””

“““越是落后的地方，越不需要人才。越是落后的地方，越没有公平和正义。”””

“““美国有一个巨大的优势，就是它能把每一个人的才能发挥到极致，基本上不存在怀才不遇的情况。”””

处长时常听到凉风提起他爸，却一直不肯细说，聊到这里，便再问一次：“你爸看问题很深刻。他是怎么一个情况？”此时轮到凉风为自己的父亲难过，沉默片刻，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说出来：“我爸是文化大革命后第一批大学生，而且考进北京综合大学。对，咱们的老校友。他是穷苦人出身，是我老家那一带著名的才子，凭本事考大学进北京，当时非常轰动。他学习成绩相当好，多才多艺，还在北京谈成一个对象，毕业时特别想留在北京工作。可是学校说，祖国最艰苦的地方需要人才，硬把他分配到我们那个破地方，比我爸他老家还苦。”处长理解：“那时候国家包分配，不愁工作。”凉风猛摇头：“他是北综大的毕业生，能力超群，什么时候也不愁工作。照我爸的说法，那就是随便喊几句漂亮口号，就把他发配到最艰苦的地方。现在有本事的人不怕找不到好工作，那时候完全看背景和关系。”

处长点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痛，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追求。他问凉风道：“你爸没有考研或考博回京？”凉风只好苦笑：“当然考，只能考，可是没有用。他后来考回咱们综大读研究生，要回北京，可是地方上不转户口，不转档案，硬逼着他毕业以后必须回去。他没有钱，没有关系，也没有背景，还自命清高，他那个对象让他去送礼，他死活不去，结果又被分配回原地。他在北京的对象，也只好跟他流泪分手。”处长追问一句：“他没有再考博士？”凉风摇头：“没有用，干什么都没有用，他个人没有任何选择。他们的头头说，你无论考什么，都必须回来，你不要想跑。当时他们单位不远处就是火葬场，他说他每次从那里经过时都会想，我以后就只能在这里火化升天呀，我可真是死不瞑目啊！”

处长感同身受，非常同情，继续替凉风他爸找出路：“人家把你爸当人才，还算不错，升职会不会快一点？”凉风继续摇头：“理论上是这样，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越是落后的地方，越不需要人才。越是落后的地方，越没有公平和正义。让他去那个鬼地方，就是凑数。综大的领导说起来好听，我们有多少综大毕业生下基层，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贡献青春。当地的领导也可以说，我们有多少多少人才，还有北京综合大学的高才生。至于用不用你，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处长深深点头并借题发挥：“只有他们用你，你才可能成才。他们如果把你晾起来，你就没有希望。我到美国后发现，这里完全是双向选择，优胜劣汰。美国有一个巨大的优势，就是它能把每一个人的才能发挥到极致，基本上不存在怀才不遇的情况。这一点，我们还差得远。”

凉风没有心情与处长一起高瞻远瞩，只能深切感受他爸遭遇的不公：“我爸觉得太不公平，他不是水平低，也不是能力差，凭什么发配他？我小时候几乎天天听他叹气，总是说，领导一句话，他一辈子就完蛋。我背的第一句唐诗，就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他说他的同学们当官的、发财的、出国的、做教授的，个个人生辉煌，只有他自己坐看年华老去，静等他人排挤。”处长很能理解：“他显得太高傲？”凉风点头：“这种情况，你应该感同身受。那里几乎没有综大本科毕业生，更没有综大的研究生。他到那里，对所有人都是威胁。他还自认清高正直，不屑与那些鸡鸣狗盗之徒为伍，别人就联合起来整治他。这就是基层，千万不要以为学历越高、能力越强越好。”处长大点其头，深为担忧：“他怎么办？”凉风替老爸伤心：“他能怎么办？他不是那种能审时度势放低身段的人，死犟死犟的，就是不肯与那些人同流合污。越是落后的地方，恶心事越多。他说他是‘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口时就出口’，天天发牢骚说怪话。结果当然是一事无成，几乎成为当地的一大笑话。”

说到这里，处长意味深长地看着凉风，凉风为自己辩解：“我是嘴巴不好，但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读书做实验，什么都没有耽误。”处长顺势打听：“你以前也不是这样，吹掉对象才变得越来越尖刻。”凉风突然眼睛发红，浑身发抖，好像极为痛苦，半晌说不出话来。处长赶紧圆滑地扯回话题：“还是谈谈你爸。他这个样子，不是把自己耽误掉？”凉风回过神来，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慢慢地回答道：“是，他是完全被毁掉。他说他一生中唯一的成功，就是我。他天天辅导我学习，逼我考综大，逼我出国。我现在身上肩负着两代人的希望，所以无论如何不能去拼个你死我活，可是心里又特别难受，所以嘴巴越来越臭……”凉风心如刀绞，说不下去。处长只好黑灯瞎火地泛泛安慰两句：“凡事不要走极端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女孩子这么多，找一个更好的，你就赢了。”花痴男也安慰他说：“苦难是一种财富。”凉风痛苦摇头：“对于极少数人而言，苦难也许是一种财富，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苦难就是苦难，永远不会变成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