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山丘,还有你在等候(旧坑填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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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好吧,那就靠实力。他工作是很有实力,经常把费时费力不出成果的项目接下来自己做,把容易做出成果的内容分给其他人做。我妈形容他,别人都选端盘上菜这样露脸的活儿,偏你爱在灶下烧火。一天熏得满脸黑烟,也没人念你个好。菜不好吃了,还怨你火烧得不旺。我妈说得一点没错。我闺蜜她爹,我爹当年一起毕业分配来的同学都当副院长了,他还是个只拿全队平均工资还要自掏腰包招待公事来往的中队长。
对此我爹的官方解释是说,是金子总要发光的。睿智机灵的我妈说,呸,金子只会花光,发哪样光?要有光么才能发光,光才重要。
对滴,金子只能反射光,不能自行发光。他高二就考大学了,看来物理没有学好啊。不止物理,数学也不行。让他辅导个几何,戴起眼镜画了一晚上辅助线也没把我题目做明白。最后还是靠我哥我才睡眼惺忪地写完作业。早上睡醒一看,好嘛,我爹还在灯下翻着我的课本画辅助线。
就这水平他还经常嘲笑我妈不会外语。是,我妈没学过英文只会母语。但是人家能把这唯一会的语言学得高精尖,文能做到职称考试文言文考全系统第一名,武能吵架把我爹怼得无语凝噎。我爹倒是会俄语,时不时给我们表演个弹小舌,也拽着我背些古诗。但是十几年了,我爹还是把鬼鬼祟祟念成鬼鬼从从,更别说他给我起名“四大”这么难以逾越的经典了。
有句广东俗语可以形容那时我对我爹的看法,那就是:讲话不够玲珑出手不够松动人才不够出众。我深深觉得我妈这样一个讲话又玲珑出手又大方人才又出众的女人怎么会找了我爹呢?由此有些埋怨一手包办促成这桩婚事的我外婆,都忘了要不是我外婆搅和,哪里有我在这里嫌三嫌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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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在这个全身是毛病还只会挑别人毛病的叛逆少女心里,我爹身上的优点被一点点蚕食侵吞。偶尔也会体谅他没有亲友可依靠相帮,但更多时候是觉得有这么一个爸爸真没用。
比如,他连只鸡也杀不好。
一大早烧好了水磨了刀,穿上绘图用的蓝大褂。摆好大澡盆和小脸盆,一个烫毛一个接鸡血,大干一场的架势。 准备下刀,看着活蹦乱跳用力挣扎的鸡,又觉得下不去手。 想想把母鸡抱在了怀里,念念有词:小鸡儿小鸡儿你莫怪,你本是阳间一道菜。 不是真要取得小鸡的原谅,是壮自己的胆。顺便告诉小鸡:你命该如此,怨不得我。 白光一闪,手起刀落,霎时间鲜血四溅。赶紧低头颅,把热血洒在装了盐水的小脸盆里。小鸡随便蹬了几下,落寞孤寂地去了。 提起烧得滚滚的开水浇下去,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连个咯噔都不打。自己觉得利落,得意地哼起了”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唱得之好,将黄泉路上走不远的鸡招了回来。鸡闻起舞,腾地站将起来,满目含冤立在盆中间。 一人一鸡对视半晌,死过一回啥也不顾的小鸡蹬蹬跨出盆,撑了一口气满腹怒火冲我爹而去,沿路留下一串梅花似的小脚印,撵得我爹鸡飞人跳。直到鸡下了锅在火上炖的熟烂,他都没回过神来。
尽管我妈一再安慰,这是开水激发了鸡残留的神经反射,下次把血放干了再烫毛就会没事。尽管我爹也安慰自己这是因为不熟练,然而他还是有点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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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下一回杀鸡,提前踩好点。第一刀用什么姿势,切在哪里,怎么压着鸡不让它挣扎跳脱,细细在心里谋划了很久。 选在我家单元楼门口的空地上,又挑了人少的午休时间动手。 依然是念了咒语:小鸡儿小鸡儿你莫怪,你本是阳间一道菜。 念了两遍,换了称手的工具,提前磨得雪亮。
朗朗乾坤之下,西风吹过长街;午后静谧的时刻,庭院那边坐着孤独的身影。 剑气锋锐,蓝衣飘飘;手执利斧,闪电般出招。雪白的光影闪过,咔、咔、咔。 红色梅花点点、片片、股股喷洒出去,血糊了眼,面前一片腥红。 我爹,擦擦满面满身鲜血,定睛看去。 鸡,身首分离,死透了。 我妈站在旁边,掌心里冒出冷汗。 我爹几斧头,直接把鸡头剁了下来。断口凌乱,不忍细看。 热水烧了一壶又一壶,全给我爸洗澡了。他穿在外面的蓝色工作服是报销了,长裤也被血飞溅得星星点点,差点儿洗不出来。 我爹上场几分钟,我妈花了几个钟头,才将凶案现场收拾得稍微能见人,不至于看了想报警。 天气干燥没有下雨,好久了,被鸡血飞溅到的墙上,盛放着朵朵暗色的花朵,一圈圈荡漾出去刺激着我妈的神经。只要看到,就忍不住恨我爹一回。 多年后,我哥子承父业把这一幕忠实地表演了一遍,这次换成我收拾现场,忍不住把我爹我哥都恨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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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rper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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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字回时
“那时,小三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单纯的名字和称号。”哈哈,我有两个小学同学都叫林三,一个男生一个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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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UNsHine
写的真有灵气,非常生动,真羡慕啊,姐姐可以考虑写小说,肯定大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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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py
ajimm 发表于 2024-12-02 22:09
二孬做为第一名考进了县城里最好的高中,次年弟弟也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了进来。这样的好事,村里是头一家。可家里很犯愁,都考上高中住读了,家里农活儿谁干呢?也供不起两个娃,再说还有一个小的也要上学呢。
二孬决定退学,班里的老师赶到家里来苦苦劝说;弟弟决定退学,班里的老师也跑到家里坐着流眼泪。
只有一个人能继续上学,父母没法决定,两个孩子异口同声不再去学校。
最后,三叔退学回了家里务农,二孬继续求学。
留下来读书的二孬并没有坐得很安稳。弟弟退学之后的隔年夏天,他申请了提前参加高考。虽然老师觉得他再读一年能考到更好的学校,他还是希望早些毕业。
汗流浃背的教室里,二孬心静如水地和高三的学生们一起答卷。监考的老师站在身后看他答题,一时高兴竟帮他打起扇子来。
蝉鸣个不止的那个夏天,二孬收到了位于西安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学费生活费由已经成家立业当了父亲的哥哥供给。
我从络绎不绝前来探访的村民们,以及爸爸叔叔喝酒之后的长谈中一点一点拼凑出了这些画面。
我以为爸爸生下来就是爸爸,爸爸只是爸爸。他作为一个孩子的这一段生活,像个平行时空,在我无法触及的地方存在着,直到我坐着火车跨越进来。
我是一个被殷切期盼着出生的孩子,我没有沿街要过饭,我没有饿的发昏地坐在教室里刻苦学习。我没有被认为不祥,我没有让任何一个人因为我而改变生活轨迹。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城里孩子,和周围的小朋友一样吃饭玩耍上学。我以为每个人都有和我一样的过往,每个人都和我一样长大后像父母那样上班。
父亲的异乡是我的故乡,他将自己连根拔起又重新落地生根的地方是我全部的家,却只是他半生的家。
他割舍掉的那一切,我隐约懂得,尚不能体会。

写得太好了,看哭了,同时又有了努力的斗志
万宜坊
看的我一会儿笑一会儿发现其实眼角泪水连连
ajimm文笔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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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dorat
天哪这文笔简直了!
师父小骨
文笔流畅生动,触摸到心底的温柔和善良。画面感极强,适合拍电视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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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agonfire
雁字回时 发表于 2024-12-03 11:55
“那时,小三还是个孩子,还是个单纯的名字和称号。”哈哈,我有两个小学同学都叫林三,一个男生一个女生

哈哈哈,我弟小名就叫“三儿”
d
dragonfire
写的真好,几乎可以套在我父母的生活经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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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对我爹这种生活上的笨拙,我妈总结说:宁要叫花子的娘,不要当官的爹。 我爹觉得这句话充满了对男性满满地歧视和刻板的偏见,是对自我定位认知极不正确的表现。他虽然是当官了,而就目前发展趋势看,我妈成为叫花子的可能性不大。给孩子灌输这种知识是非常无聊充满封建余毒思想的举动,不值得推广。他很有一种珍珠蒙尘的伤感和委屈,觉得自己努力和才干兼备,却没有机会大放异彩。一心想着要替自己正名呢。 因此,我妈接到通知要去上海参加先进工作者表彰会的时候,他是跳脚跳手支持的。拍着胸脯表示:放心去罢,保证你回来啥也不变。 我妈开心地过上了她结婚后第一个悠长假期,我爹也过上了葱姜蒜自由的日子,我和我哥过上了连叫花子的娘也没有的生活。 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我爹毕竟是长大了些,知道自己吃饱的同时也要把娃娃喂饱。我和我哥自己也能照顾自己,温饱么肯定是不愁的。 还发现了一个惊喜:我爹的炒鸡蛋饭挺好吃的,就着他腌的咸蛋,比葱炒白菜、白菜炒葱、凉拌小葱、凉拌葱姜、凉拌白菜能入口。 还发现了我爹一个超级酷炫的功能:他双眼能透视,跟X光一样哎! 他挑中的苹果梨,表面光鲜,切开一看: 好嘛!有虫黑心软烂,还不重样,都有内伤。 偏又舍不得扔,一袋梨切得只剩边边角角可以下口,吃完还拉起了肚子。 边吃药边跟我说:没事儿,正常哩。 实在看不下去我爹这么折腾自己的身体和钱,我把买水果的任务接了过来。接着又发现我爹心大得很,家里油盐酱醋缺了啥也不知道补,凑合着对付着煮。 于是,我成了全职学生兼职主妇。进了学校背ABC;下了课念着豆腐酱油味精醋就往菜场冲。全家的生计担子一下子落在我肩上,带着我爸我哥这一老一大,日子好艰难啊。 就这么又过了一个星期,全家人都觉得我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水果蔬菜在我爹手底下只是受内伤,到了我这里,简直就是离死不远。 我爹说,我不是买菜,是把菜的祖宗请回来了。 豌豆尖老得煮半个钟头都不软,哪里是吃菜,是拿菜叶刷牙咧。 几经商讨,我们达成共识:食堂有啥就吃啥,不折腾了。 准确点说,应该是食堂剩啥,我们吃啥。 我爹因为当了芝麻小官,要做好表率,不能跟年轻人似的一下班就急吼吼往食堂冲。等他锁了门再去排队,只剩残羹冷炙。 但起码有一点好:食堂的菜品质总能保持一致。难吃的程度不会随着大师傅的心情波动忽高忽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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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pper
楼主文笔太优美了,生动的描述中画面感扑屏袭来,随处的幽默让人忍俊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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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fx
lzmm文笔太牛了。必须手动点赞!!!
t
taury
看到陈皮梅女士,觉得有回忆了。 楼主写的真好,切记和切忌,you made my da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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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sun
aji 回来了啊,最喜欢看你写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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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3个星期之后,我妈回家了。 家里果然没变化。除了两个娃娃脸色有点绿,预留的生活费没花完剩了老多,我爹还给她准备了一份大礼:家里多添了一口人。 事情怎么发生的我不在现场。根据我爹交代,说是跟我妈一起搞计划生育工作的楚阿姨,领着一个女人来找到我爹。说,这女人是另一个单位负责计划生育的同志。她女儿要上学了,想把户口留在我们院。大家都是做计划生育工作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地,这是事关孩子上学的大事,我们应该伸把手。 三两句就哄得我爸把户口本给了出去。再拿回来,赫然多了一页。明晃晃地写了:侄女,胡某某。 至于胡某某她妈是哪个单位的谁,家住哪里,我爹一概不知。 再问他,那怎么不把户口落在楚阿姨家?我爹说,她说她家人太多,落不下。 我妈被我爹气了个倒仰,埋怨他:那你不会说等我回来再做决定啊? 我爹忽然理直气壮起来:户口本第一页户主是我咧。  要知道我们这样的民主家庭,遇到重大事件需要表决的时候,皆由代表人民最高利益的我妈陈皮梅同志提出议案。其他人纷纷利用手中的神圣权力举手表示赞同或弃权。 反对票?不存在的。如若是要抵死不从,那就要进行长期不绝艰苦卓绝的心理斗争,慢慢给她洗脑。当然最后是谁同化谁了再两说,毕竟我妈是忠贞不屈意志坚定地共产党员么。 某些无法透过现象看清本质的人,仅凭着户口本上名字前后出场顺序来判断,自然以为户主等于做主。 所以表面上,我爹是主;所以表面上,楚阿姨不知道我家谁是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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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户口本上多出来的侄女事件,印证了在目前的形势下,人民离翻身做主尚有很大距离。 而这位天外飞来的胡某某,就以官方认定的侄女身份在我家的户口本上住了6年。期间我妈顾虑着这家人什么情况我们完全不知道,连面都没见过,怕有什么风险,无数次想让楚阿姨来把人迁走。我爸都说:唉!算了,孩子读书要紧哩。 随着我家旁边校区的教学质量提高,我家户口本跟大马路一样热闹,川流不息人来人往。最高峰时期,我家挂了5个侄子侄女,有真有假。 对此我爹说:那咋办嘛?他好意思说,你还不好意思说不呢。 老实人连抱怨,都是那么实心实意。屡屡吃亏,是因为”拒绝别人我心里会不好过”。 我爹要是看红楼梦,大约会把林妹妹引为知己。因为林妹妹也说过:我为的是我的心。 比起难办的事情棘手的工作不合理的要求,我爹更怕看见别人失望的眼神。 只有把这亏吃下去,他才不会愧疚得晚上睡不好。吃亏吃出清心安神的效果,我爹果然是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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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我妈因此常常批评我爹:啥事都往身上揽,要帮忙也得看是帮谁啊。我冷眼旁观,有人求到门上来,我妈答应得也非常爽快。可她高明多了,用的说辞是:人啊,冷灶热灶都要去添把柴。众人拾柴火焰高,总是要互相帮着才好过日子。 有一回,单位里某某某急症手术需要用血。我爹我妈互相瞒着对方去献了血,回家双双躺倒。我妈还埋怨我爹:文革的时候某某某把你斗得斗不想活了,你还给他输血?我爹躲躲闪闪地说:忘记了。我听了很想问问我妈:那你又去献的哪门子血? 真真是乌鸦笑猪黑,明明就是一对儿! 我爹在生活上把傻气洒完了,业务上就聪明起来。评职称的时候,他是那一批高级工程师里最年轻的一个,也是同期的同学里第一个晋升职称的人。 借了高级工程师的光,我们家分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新房子。 我上初三我哥上高三的那一年春节,我们搬离住了9年旧平房。比起旧房子,新房宽敞明亮,一切都让人愉快舒坦。 我以为这开门红,以后将是大段大段的锦绣日子。生活的出乎意料,就是这样。门开了,没看到满堂彩,却是一段黑得望不到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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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在新房子里度过了几个月,转眼就到了夏天。1992年我中考结束,哥哥迎来高考。 我顺利考上离家最近的一所重点高中,哥哥落榜了。以他的分数,只能读自费。那时候的大学,对不达分数线又离得不远的学生,可以缴纳一定费用读书。 理工大学的建筑系收了哥哥,一年学费2000元。 我家每月300多元的收入,遇到这笔大额支出,如何做到平衡? 不管如何精简,日常开支能省出的额度并不大。只能想法子多赚钱。 国家单位领工资的人,比不得我阿姨舅舅们那样自己做生意,能增加收入的方法有限。 爸爸连着接了几个没人愿意去的工作。整日钻在茫茫的森林里,都是些荒芜人烟的地方。除了当地派去的向导,连人也见不着一个。 妈妈抽空去考了一个美容师资质证书,又自己研发出几款中药面膜配方,开启了白天当医师晚上做美容师的忙碌生活。 她收费便宜,面膜祛斑祛痘美白滋润的效果很好,一下子做出了口碑。哥哥住校之后空出的房间,就成了小小美容间。草草吃过晚饭,妈妈就开工。 从黄昏到夜深,我家房间里的灯最早亮起,最晚熄掉。睡到半夜醒来,妈妈还亮着灯在消毒当天用的毛巾等物品。 辛苦劳作一年,第二年开学前,学费终于是交了上去。 这个当口,爸爸的单位出台了一项新政策,要求所有职工出钱买下所住的福利房。好处是,可以拿到有自己名字的房产证。 加上工龄、双职工等各项指标后,我家的房子还要再交2万多。 修修补补尚可维持的小小漏水,变成冲天的洪水来袭,我家的坝,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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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在外辛苦工作9个月的爸爸带回了一笔钱,也带回一具过度劳累拖垮的身体。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因突发心绞痛送到医院,从此带上了冠心病的帽子。 丈夫是努力地,工资是微薄的,缺口是大大的,房子是不买就没地方住的,体面是奢侈的,自尊是没什么用的。 我妈这个中年妇女,低下头跟舅舅借回一笔钱,缴了住院费交了房钱凑够了哥哥的生活费。 舅舅再三推辞,收下了爸爸写的借条,顺带把儿子送了过来。 舅舅舅妈忙着做生意,家里7岁的儿子上学没人管,于是表弟就来跟我们一起生活。 美容业务因为爸爸生病、我学习紧张而暂停下来。妈妈转身变成了补习老师,每日晚饭后给上小学的表弟补习功课。 从汉语拼音到个位数加减,我妈教得费力,表弟学到脱力。换我爹上阵,把小时候教我的百般本事拿出来,没两天捂着心口败阵逃走。 屋子里一时吼一时哄,比开美容院还热闹。表弟不明白为何3+2=5,转头4+1又等于5;我爸我妈不明白为什么表弟不明白。 爸妈背着我在讨论如何攒钱,我假装自己不知道也在不在乎。虽然舅舅说了钱可以慢慢还,但哥哥下一年的学费依然是悬在头上的剑,锋芒逼人。 我在心里算计,我妈美容业务不做,我爹外业也去不了。这笔债,怕是有日子还不上了。 好在舅舅跟我妈感情不一般,应该不会太在意。等哥哥大学毕业,也就好起来了。 但是啊,生活不会总是如预期,所以会有但是啊。 舅舅的钱,我们在半年后全部还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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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舅舅的钱,我们在半年后全部还清了。 事情的起因,不过是表弟对我爹说的一句话:你们河南人就是借钱不还。 稚子无辜,一句话背后有他父母多少的波澜和争执。 妈妈不愿意让舅舅作难,爸爸不愿意让河南人因此背上坏名声。 河南人和河南人的媳妇,又开始去借钱。 我以为跟舅舅张口是妈妈的极限,而原来极限的作用在于突破,而非坚守。 妈妈四处张罗借钱,爸爸无处可借,只会躲在家摇头叹气。他以为没人听见,可一声声,直砸进我心里来。 没过多久,钱凑齐了。四张借条写出去,人都不收。妈妈的朋友们说:我们之间,不兴这些。 还钱,是我去的。 大大的白色信封,爸爸端正地写下:
借款数目 还款数目 借款日期 还款日期 利率 利息  字体规整圆润,是曾经在池塘边土墙上反复练习的字迹,是在考场上挥洒自如的字迹,是在汇款单上力透纸背的字迹,是在黑板上奋笔疾书的字迹,是在我书皮上黑白分明的字迹。而今,写在借条和还款信封上。 我把信封放在桌上。看舅舅躲闪的眼睛坐立难安,听舅妈冷冷地笑,感受屋里停滞的空气和自己尽量平静的声音。 舅舅试图阻拦,我还是坚持舅妈把钱拿出来当面点清。一张张数过去的,是这一段日子的寝食难安,是我心里爸爸的一声声叹息,是妈妈不愿破坏掉的姐弟情分。 这一幕在我心里曾经刻骨铭心,最终也随着时间慢慢褪去,像不过是纹了不喜欢的图案之后又洗掉了。干净到不再被提起,不再想得起来。只是留下那么一点密密集集模模糊糊的刺痛。 这件差事是我自己主动揽下来的,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个。 有我隔在中间,双方面对的是孩子,尴尬难堪就少了几分。因为大人们都觉得,孩子不懂事且不记事。没有经过面对面直接的冲突,日后要是愿意,姐弟还可以做下去。我太理解妈妈,这个弟弟是她生命中如何重要不能割舍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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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我的妈妈陈皮梅是个没有父母缘的人。外婆当年是女中的校花,被官二代的外公看中,拿枪逼着嫁了进来。撑到妈妈快2岁的时候,外婆做了弄潮儿,告上法庭要求离婚。 法庭上,法官问年幼的孩子,你要跟妈妈还是爸爸?那个走路还在跌跌撞撞的小孩,只哭着要平日带她的奶奶。 于是,妈妈判给了外公。小小的孩子被奶奶抱在怀里回了家。 她的父亲领她回家,并不是真心要她。20岁出头的外公,不过是要在那个年轻的母亲心头刻上些记号而已。 35岁的奶奶带着孙女,顶着祖孙的名分,实际是母女的情分。 奶奶日日抱着年幼的孩子在桥头,听她哭喊:妈妈回来,回来看看宝宝,宝宝乖宝宝不吵。 呼喊了许久也不见母亲的踪影,孩子也就晓得了,母亲是不会回来抱她了。 自此,孩子专心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她20岁刚出头的父亲,偶尔拿钱回来或是回来拿钱,也不多望孩子一眼。 长到8岁,父亲领回来一个年轻女人。2年后,给她添了一个弟弟。 又2年后,这个弟弟也失去了母亲。那个对她很刻薄的女人也离婚了。继母丢下一样走得跌跌撞撞的弟弟夺门而去。 自此,弟弟跟着她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白天家里是没人的。爷爷奶奶上班很早。带着弟弟吃完早餐,陈皮梅将弟弟抱到隔壁的蔡婆婆处,自己去上学。下课了回家先去接弟弟,两个孩子牵着手回家。姐姐写功课,弟弟在旁边玩耍,等着大人回家。一家四口,和所有父母俱全的家庭一样幸福快乐。 弟弟像姐姐的影子,一路跟在后面长到陈皮梅离家去到遥远的西双版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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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krrmm
这一两年有时候我上华人网,还会期待一下会不会在首页上再看到周花生。Ajimm的文笔让人印象深刻,非常期待看到你更多的文字。
竹叶青
想问一下,点击哪里可以收藏此线 我用手机和平板
m
monfay
ajimm 发表于 2024-12-02 22:09
二孬做为第一名考进了县城里最好的高中,次年弟弟也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了进来。这样的好事,村里是头一家。可家里很犯愁,都考上高中住读了,家里农活儿谁干呢?也供不起两个娃,再说还有一个小的也要上学呢。
二孬决定退学,班里的老师赶到家里来苦苦劝说;弟弟决定退学,班里的老师也跑到家里坐着流眼泪。
只有一个人能继续上学,父母没法决定,两个孩子异口同声不再去学校。
最后,三叔退学回了家里务农,二孬继续求学。
留下来读书的二孬并没有坐得很安稳。弟弟退学之后的隔年夏天,他申请了提前参加高考。虽然老师觉得他再读一年能考到更好的学校,他还是希望早些毕业。
汗流浃背的教室里,二孬心静如水地和高三的学生们一起答卷。监考的老师站在身后看他答题,一时高兴竟帮他打起扇子来。
蝉鸣个不止的那个夏天,二孬收到了位于西安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学费生活费由已经成家立业当了父亲的哥哥供给。
我从络绎不绝前来探访的村民们,以及爸爸叔叔喝酒之后的长谈中一点一点拼凑出了这些画面。
我以为爸爸生下来就是爸爸,爸爸只是爸爸。他作为一个孩子的这一段生活,像个平行时空,在我无法触及的地方存在着,直到我坐着火车跨越进来。
我是一个被殷切期盼着出生的孩子,我没有沿街要过饭,我没有饿的发昏地坐在教室里刻苦学习。我没有被认为不祥,我没有让任何一个人因为我而改变生活轨迹。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城里孩子,和周围的小朋友一样吃饭玩耍上学。我以为每个人都有和我一样的过往,每个人都和我一样长大后像父母那样上班。
父亲的异乡是我的故乡,他将自己连根拔起又重新落地生根的地方是我全部的家,却只是他半生的家。
他割舍掉的那一切,我隐约懂得,尚不能体会。

从小奶奶跟我们一起生活,奶奶是个小脚老太太, 不识字,每天忙着做饭照顾家庭。 奶奶手腕上有个纹身“王”, 是奶奶的娘家姓, 不记得为啥奶奶有这个了。
印象中奶奶就是奶奶,个子矮小,头发在脑后盘了个髻子,仿佛奶奶生来就是这么个老太太的样子。
有一天爸爸拿户口本有事,突然看到户口本上奶奶的名字是”王珍“。 当时我8岁的样子,心中猛然一动:奶奶也有过7,8岁小姑娘的时候,也有过在父母膝下承欢,被唤作”珍儿“ 的时候。
很多年过去了,这一幕一直在我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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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tthewma0204
留抓 等慢慢看
竹叶青
matthewma0204 发表于 2024-12-03 16:48
留抓 等慢慢看

你知道怎么收藏慢慢看吗?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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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agonfire
竹叶青 发表于 2024-12-03 17:06
你知道怎么收藏慢慢看吗? 谢谢

第一页楼主第一贴点操作,出来的选项第一个就是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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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uorizailai
回复 1楼 ajimm 的帖子
写的太好啦!没有辜负爸爸当年对你文学的培养啊
j
jhr
先赞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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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等陈皮梅调回昆明定居,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当年那个站在门口露出一双眼睛巴巴等着她来接的弟弟,进房管局成了一名学徒工,跟着师傅做电焊。 弟弟喜欢上了学徒组的另一名女工,要跟她结婚,遭到双方家庭齐声反对。这一日,弟弟带着女朋友来找姐姐告别。两人拿出所有积蓄,刚去本地最出名的回族餐馆吃完最后一顿饭,打算相约去跳盘龙江。 陈皮梅让两个孩子抱住舅舅的腿,交代好老公守着,自己回了爷爷奶奶家。 几番劝说之后,奶奶同意不再反对这门亲事。 不用殉情自杀的年轻人结了婚。两个学徒工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弟弟依然做电焊,弟媳没有成为正式工,离开了房管局,在街上摆档卖甜白酒米凉虾抓抓粉。 陈皮梅便隔三岔五喊他们来家打打牙祭改善生活,偶尔也悄悄塞点钱给弟弟。 没多久,弟媳妇怀孕了。生孩子那天,陈皮梅也去了医院守着。 医生忽然通知,产后大出血。 弟媳妇的家人们避讳,闻不得血味,齐齐回家去了。弟弟抱着小小婴儿,哭得人事不知; 陈皮梅留下来,守着昏迷的弟媳妇。血浸透了床单垫子和衣服,陈皮梅用尽全部力气抱起弟媳妇,帮她换洗擦干净,要了干净病号服来给她换上,请了医生来一趟趟检查打针补液输氧。 在医院折腾了几天之后,弟媳妇捡回一条命来。陈皮梅怜惜她身体弱,煮了鸡汤隔几天便送一次,直到弟媳妇完全恢复。 有一日弟媳妇又背着孩子来串门,边解背带边跟陈皮梅说,这个孩子这几天怎么胖得那样快,脸都发亮了。 陈皮梅一看便知道不好。带着孩子一起去了医院检查之后,这个刚一岁多的孩子被诊断为:肾病综合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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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uorizailai
觉得可以拍成连续剧或电影,文笔太好了,有画面感,打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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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弟弟弟媳不知道这个病的凶险,以为几片消炎药就可治愈。之后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陈皮梅每隔两三天就上门去号脉诊病调整药方,自己去抓了中药回来交给弟媳妇熬中药。 药方里常有付片这样有小毒的方剂,陈皮梅不放心,捅开炉子咕嘟咕嘟煮着,等着深黑色的药汁成形拿保温瓶装了让丈夫送到弟弟家。自己则继续守在家里熬煮。 那一年,我的家里少了饭菜香,整日萦绕着药香,直到表弟的化验结果全部恢复正常。一点儿后遗症都没有留下,陈皮梅叹口气说,终于是治好了,以后不会影响生育,陈家的香火续上了啊。 陈皮梅除了操心陈家的香火,还有件事耿耿于怀一直挂心着。她这个弟弟,曾经像个大苹果一样有着红白相间脸庞的弟弟,一只眼睛渐渐看不见了。 我的舅舅,从16岁参加工作,学的就是电焊。因为做这个工资高些,而工资之所以高,是以伤害为代价。表弟生下来不久,舅舅的一只眼睛开始视物模糊。 陈皮梅托了关系,去医院给舅舅开好证明,交到房管局办了病退。年纪轻轻又有孩子要养,怎么办呢? 他们两那个不成材的爹,这时候又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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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我的外公,标准的纨绔子弟。以他的德行,公家事业单位肯定做不了,于是很早就出来自己打天下去了。他也算有眼光,自己拉大旗干起了建筑行当,说白了就是做包工头。 他别样不行,笼络人心是把好手。上至设计院的工程师,下至村里的村长,都跟他铁。于是自己承接了工程,找来施工队,又找来设计师,像模像样成了建筑公司的老板。 公司不死不活地运作到了90年代初,昆明各大企事业单位借着各种政策卯足劲给单位职工盖福利房。外公人脉广,做了快十年也算在行业里挣出些名气,四处开工。他只管到处拉关系送礼,需要人手帮他负责工程质量。 而长大了的儿子适时地从公家单位病退回了家,又需要钱养孩子。两下里都有了意思,于是上演一出泪眼相看认父做父的戏码,外公又频繁出现在妈妈和舅舅的生活中。 舅舅帮外公弄钱,妈妈负责煮饭给他吃。 外公有几项工程在我家附近开工,中午他会来我家吃喝一通顺便休息。遇到祖祖来我家住的日子,他跑得还要勤一些,来我家看看他的老娘。 做为回报,他偶尔给我和哥哥发些零用钱。看得出来妈妈不愿意跟他有太多牵扯,他给十回妈妈最多也只让我们收一回。 工程结束,他不再来,却把祖祖接走了。外公在郊外买了块地,自己建了一幢楼。一楼二楼做办公室,三楼四楼是他的住所。阔了,便在乎起礼义廉耻这些虚名来。接了老子娘来住,成全了礼数,高兴起来也好表表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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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因为外公的房子离我家很远,每次去探望祖祖,来回都要花上2个钟头在路上。夏日里顶着烈日,骑着单车走上一遭,时间漫长到抵得上西天取经了。 如果不是妈妈坚持要去见祖祖,我实在不耐烦去看那一出天伦之乐。 然而这样的天伦,也没有很长久。 父慈子孝的那一幕,终结于父子大打出手。外公说舅舅贪他的钱,舅舅说外公私自昧下了公司财产挪作他用。 壮年的儿子和他不算暮年的父亲,在家里打得鼻血飞溅大呼小叫。我爹去劝架,倒成了牺牲品,两人的拳脚皆落在了他身上,只好让我哥上去帮阵。 最后终于拉开了,四人身上都挂了彩,灰扑扑的脚印盖得满身都是。空气中飘过来淡淡的血腥味,有血亲关系的没血亲关系的人一同喘着粗气,默然想着事情如何走到这一步。 祖祖望着自己的儿子孙子闹得这样惨烈,急得发了哮喘,被我爹背着去了医院。 门外警车呼啸而来,为父子断绝关系签字画押。 闹了这一场,舅舅拿出在外公那里积攒的人脉和钱财,穿着外公的旧鞋走上了同一条路,也开了一家建筑公司,用陈某人儿子的名头做得风生水起。 那真是个好时节啊。舅舅和外公各守一片江山,四处都是陈家父子的工地。 工地机器日夜不停叽叽作响,工人两班轮换着把钱揽进来。 人有钱了,只恨不能多长几根手指,多长出两个脖子,都挂满粗壮硕大的金子,黄澄澄映着日头。金子见了光,熠熠生出光圈,把人框在里面。那样刺目,仿佛双脚离了地,高高在上睥睨众生,让人靠近不得。
竹叶青
dragonfire 发表于 2024-12-03 18:00
第一页楼主第一贴点操作,出来的选项第一个就是收藏

感谢感谢
w
wait..
阿吉真是妙笔生花!华人上藏龙卧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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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ina1007
写的真好!
m
mybaobao
你的文笔真的非常棒非常期待,谢谢你花时间写出来我们非常有眼福哦
A
Augustblue
ajimm 发表于 2024-12-03 00:32
在给爷爷奶奶上过坟之后,爸爸和我又来到了另一个城市,那里住着我的大伯母和四叔。
大伯母带着两个儿子,住在一所带院子的平房里。父亲像是去熟了那个地方,带着我在黑暗中穿街过巷去到那里。
大伯三年前过世,父亲那时因为领导一项国家级的森林调查规划项目,不得离开。电报送到他手里的时候,大伯已经化作了一罐子灰。
大伯母提前选好了日子,我们回来就是为了看着大伯下葬,最后送他一程。
下葬这天的细节,我已经不太记得清。
脑海里只有几帧画面尚算清晰。
我,爸爸,大伯母和4个堂哥站在一所房子面前。冬日的阳光并不刺眼,风却很冷,我站在那里被动冻得直跺脚,带了手套依然觉得刺骨的寒凉。
满地红色细小的鞭炮碎屑,空气清冽但仍然可以闻到些许火药味。白色的骨灰坛抱在爸爸怀里,他正在跟大伯母低低地说什么。
我和堂哥们在不远处聊天,气氛并不凝重。
下葬的仪式延迟了,因为爸爸抱着骨灰坛子不肯放手。
也没有觉得他如何悲戚,他只是就那样抱着不肯放手。不愿意堂兄们去接手,也不愿交给大伯母,更不理会旁人的劝说。
他站在那里,只是站着。只是细碎的泪滴下来,连哽咽都低低地不愿打搅了别人似的。
我手足无措,我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上前去劝他,我最后只有呆在那里看他。
记得最终是大伯母把大伯接了过去,放入墓穴。
第一铲土盖下去的那一刻,爸爸终于忍不住大哭,我听到他喊:哥,哥,哥。
已经很久没有喊过”哥“了吧,痛快地喊吧,再喊这最后一次吧,他也许会听到啊。
时间让悲伤变淡,不是忘了,是有太多的事情前仆后继地压上来,将悲伤压到底下,禁锢在心里打磨成适宜存放的形状。一旦掀了开来,依然张牙舞爪,恶形恶状。


看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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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那样的风头,我们做为穷亲戚,本来应该识趣后退,不要拉低有钱人的社交圈子。 可惜我们不幸成了传说上门打秋风的刘姥姥,河南籍的刘姥姥。 钱送回去了,妈妈顾不上目送走远的姐弟情谊,积极投身于赚钱大业中。 她开始在灯下日夜劳作,缝纫机踩得风火轮样滚烫,做出种种款式各异的衣服。哥哥周末从学校回来,便背了这些衣服回学校,逐间宿舍敲门兜售。 天骤然凉了,妈妈又铺上河南寄来的好棉花,缝制成孩子穿得棉背心让哥哥去幼儿园门口支了小摊卖。 稍微空闲的时候,还要筹划着给家里的大大小小添毛衣。自己想了花样织出来,穿上身得到许多赞誉。连毛线店的老板看了也爱不释手,让妈妈织了几件做样板,挂在店门口招揽生意。于是妈妈又接了几笔订单回来。暖黄色的台灯下坐着我们两母女。她织毛衣,我学习直至夜深。 爸爸不顾妈妈的反对,又出差去了。听说这次外业很艰苦,但补贴也很丰厚。爸爸背着鼓鼓囊囊一包药走了。临行前,交代哥哥没课就回家来住着保护我们母女。 哥哥的学校在山上,除非第二日一早有课需要住在宿舍里,否则他都是骑车来回走读。住在家里,吃用始终要比住校省些。 暑假来了,哥哥开始跟着小姨公司的工程师们去各个工地帮忙做一些杂事。吃住在工地,2个月后,哥哥把自己又炼回了黑骨精。非专业的大学生,能做得有限,这笔钱实际是妈妈那3个同母异父的弟妹们变相给我家的资助。再加上爸爸托人带回来的钱,我们家在开学前终于攒够了学费。 妈妈写信给爸爸报告:这次交学费没有再去借钱,我们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了。 是啊,不用再继续借钱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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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爸爸写了回信,托同在一起出外业的一个小伙子带回来。小伙子说,这趟外业真是辛苦,我是顶不住先跑了。陈医生你不知道,那里没有老乡,走了2天就吃3个馒头,脚软啊。你还是想办法把叔叫回家吧。 等不到我妈想办法,我爹被送回来了。他心绞痛发作频繁,县林业局怕我爹在没人烟的地方出啥意外,趁着上省厅要经费的机会把他半送半押地带回昆明。 几个月的光景,爸爸好像去了一趟时空旅行,从十年后转回来了。头发全白,颧骨高高突起;瘦了好多,眼窝扣凹进去,他细小的眼裂被撑大到历史最好水平。 等哥哥回来,看到我爸,两个黑骨精一照面,彼此都吓一跳。 就在我爹回到昆明后的一个星期,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晕倒了。 你们有没有经历过一瞬间,却漫长得如同过了一生?每一个动作呼吸,都变成慢速,自己陷在那里,看着画面逐帧播放。 爸爸摔下去的那一刻,我还在写作业。厕所传来瓷盆砸落在地上的脆响,之后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妈妈开始大喊,快!快来帮忙! 哥哥不在,对面的邻居帮着把爸爸抬出来,我去抽屉拿药。站在那里,头脑空白一片,药瓶上的中文字一个个漂浮在空中,全部抓不住。 最后是邻居叔叔进来,抓起小葫芦瓶,倒出一颗黑色的速效救心丸。妈妈撬开爸爸嘴巴塞了进去。 画面停顿很久,爸爸长吁出一口气。 我坐在急诊科走廊的凳子上,牵着妈妈的手,焦急地等待着。 家属来签字,那头出现一个面目模糊的人,拿来一张单子。 是病危通知单。 急性心肌梗死,心跳骤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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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传到我耳朵里的,是各种仪器哔哔啵啵的声音,是走来走去匆忙慌乱的脚步声,是我自己的心跳声。 那一夜,特别忙乱。 抢救过来之后,爸爸插着管子推进了ICU病房。 妈妈回家去给爸爸拿衣服,顺便筹钱。 付款的时候,妈妈拿出一把钱,零零散散,一毛两毛,连镍币都有。 老天很成全,幸好够付。老天很帮忙,幸好爸爸抢救及时,幸好发病的那一刻,他在我们身边。 爸爸在ICU观察了几天之后,各项指标开始好转,转入普通病房继续治疗。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家还有另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没钱了。 妈妈把家里所能搜到的钱全拿去交给了医院,而离月底发工资还有快3个星期。 我们没钱吃饭,我没钱去交寒假的补课费,我妈在盘算着怎么办。 怎么办?借呗!我妈不愿,我愿意。 比起张口跟熟悉的人借钱,我更不愿对不熟悉我家情况的老师撒谎。 我们班的补课费,只剩我没交上去,已经拖了几天了。 所以我找到跟我同校上课的表妹,请她回家告诉小姨,我爸住院了,我家没钱了。 当晚,小姨和姨父来医院看爸爸,悄悄交给我妈一个信封。 我现在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是找小姨而不是去找外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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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我遇到难处,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妈妈。 当时那个十几岁的我,虽然还不是太明白,但直觉知道,外婆对我们的窘迫困境, 从,来,没, 有,伸,过,手。 妈妈2岁时,外婆走出她的生活。而后,母女在同一片天空下各自安好。 外婆再婚,生儿育女;妈妈跟着爷爷奶奶长大。 妈妈很少提及她和外婆分开之后如何维系母女之情。偶尔讲起,描述的都是一派忙乱的景象。 狭小的房间内,住着外婆再婚后的一家5口人。吵闹着打做一堆的弟妹们,洗不完的衣物,操持家务不停走进走出的妈妈,话语不多同样忙碌的继父。 她在晴朗的天空下和妹妹一起拧床单,带着弟弟排了长队去给继父沽酒,看弟妹们分成两派吵架打架。 热闹杂乱亲密的家,她站在边缘看,她沾染些气息,她离不开也进不去。
从会讲话开始,我就知道妈妈有2个家。 在百货大楼下车,穿过长长的窄巷,绕过爬满淡紫色叶子花的白墙,去到的那个是祖祖家。 妈妈牵着我的手,一路嘱咐:去到祖祖家,不准提起外婆。 如果是在圆通山下车,走下几级阶梯,穿过米厂,去到的那个是外婆家。 在车上,妈妈反复交代:去了不许说起祖祖。 偶尔小孩子管不住嘴讲岔了,大人们就会沉默很久。渐渐地知道了,在祖祖家,外婆是禁忌;在外婆家,祖祖是讲了出来就会生疮一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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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我喜欢祖祖家,不喜欢外婆家。
祖祖家里的妈妈,放松惬意。她可以跟祖祖讲好多话,两个人边择菜边笑。祖祖在厨房忙碌的时候,妈妈在旁边看着我们玩,等着开饭。
外婆家里的妈妈,沉默忙碌。从进门放下包开始,妈妈就长在了厨房里,帮外婆打下手,帮着摆桌子,帮着开饭,等着2个小姨和舅舅一家掐着饭点陆续进门。
我不懂,为什么外婆只交代妈妈周末早点回去帮忙,而小姨她们可以逛街逛到饭菜几乎冷掉才进门也不会受埋怨。
是因为我们穷吗?我们是可以随便对待、被轻视了也不会有怨言的人么?
也是啊。小姨舅妈给表妹买新衣服,是怕她不喜欢;
我拿着她们穿过的旧衣服应该高兴,是因为不然我也穿不起那么漂亮的衣服;
外公外婆生日,小姨舅舅们送的礼物大方漂亮,我们家只是妈妈自己做的衣服;
过节过年她们会给丰厚的红包,而我们只是招待全家人去我家吃一顿我妈准备了几天做出来的大餐。
是啊,我们是被轻视了也不会反抗抱怨的人啊。
外公的生日宴会,我们家到的最早。我逃掉一节课赶来了,却被外婆当着服务员的面数落,把全家人迟到的怒火都对着我发了出来。
直到过了好久小姨舅舅们姗姗来迟。外婆才收起怒容,和颜悦色招呼表弟表妹们落座,嗔怪他们来得那样迟。又转头说我:好好的日子闹什么。
妈妈站在旁边看我偷偷擦眼泪,只塞过来一张纸巾,没说什么。
慢慢知道了。啊,我们原来是受了委屈也会去宽容谅解的人啊。
妈妈是祖祖的当孩子,是外婆家里的大姐。
我在外婆家里是安静懂事的女孩,在祖祖家是孩子的孩子。
挡在你前面的那个人倒下了,你就该长大了。
我长大吧。

K
Krystal2015
楼主文笔真好!!! 一开始看爸爸起名字叫“四大”,简直要笑死。后面,慢慢展开的老家的故事,又催人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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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ir
写的真好!你的爸爸妈妈都是好人!
离泽宫首徒
adjmm 我还记得你写的这个。 一直想知道那个白色粉末真的是洗头粉? 不是味精? 你哥居然没有拉肚子。味道应该很奇怪啊? 也许就是苏打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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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离泽宫首徒 发表于 2024-12-04 21:27
adjmm 我还记得你写的这个。 一直想知道那个白色粉末真的是洗头粉? 不是味精? 你哥居然没有拉肚子。味道应该很奇怪啊? 也许就是苏打粉?

是洗头粉,不是味精。我妈每每讲起这个事情都要笑我爹和他同学一场,我哥那会儿小,肚子饿也没啥吃的,反正是有东西吃就不管了。吃完也拉肚子啊,我妈说效果堪比洗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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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Krystal2015 发表于 2024-12-04 18:09
楼主文笔真好!!! 一开始看爸爸起名字叫“四大”,简直要笑死。后面,慢慢展开的老家的故事,又催人落泪。


是吧,全中国怕是没人会叫这个名字了吧。就再不讲究,学学朱重八他爹,拿出生那天的日子取名,我也该叫十四,怎么都比四大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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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hair 发表于 2024-12-04 20:26
写的真好!你的爸爸妈妈都是好人!

他两其实很能代表那一代的中国普通老百姓,善良勤劳,不抱怨努力靠自己的双手踏踏实实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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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uangao
文笔真好。看到拿菜刀追那段,想真是极大压力下人也就改了。借钱之事不易。看到关键停了,什么时候能贴全啊?好想一口气看完啊。
模拟人生
隔了几年,终于又看到更新了!楼主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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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我长大的那个春天,爸爸终于因为身体原因无奈退居二线。
他骤然清闲下来,过起上班喝茶,下班回家喝茶的日子。或许是遗憾还有半壁江山没打,爸爸依然叹气,翻着花样叹出不同曲调来。
我们久违地过上了一家人齐齐整整的日子。一起吃饭睡觉起床,各自出门先后回来,偶尔会有意外的小欢喜。
妈妈拿到优秀工作者的奖金,买了一袋荔枝回来。4个脑袋凑在一起,吃得人人喉咙痛,喝了几天的绿豆汤。
舅舅又找上门来,捂着他完全失去光感的眼睛,哀哀叫。妈妈慌乱地带着他四处找人求医,仿佛小时候接弟弟回家一样,生怕他走丢,三步一回头看着。舅妈带着小表弟,渐渐也上门来。
我发挥超常考出好成绩,惊起老师呀声一片,爸爸开完家长会,把叹气转成豫剧哼了几天。
冬天的寒夜里,几枚碳,红泥炉上坐个锅,看白色的豆腐在浪头翻滚,等着埋在灰里的洋芋红薯熟烂。酒足饭饱,往即将熄灭的灶眼里扔几只橘子皮,熏得满室甜香。
妈妈连着买了几次双黄的鸡蛋,高兴地睡不着觉,因为这是预示我家转运的“吉兆”。
这些平凡日子里的种种,发出微弱的光,像夜幕下荒原里的萤火虫,陪着我们一步步向前。  祖祖常说,人过日子啊,跟竹子生长一样,都是一节一节的。你不知道哪一节好,也不知道哪一节不好。不会一直好下去,也不会一直难。也许,翻过那一天,日子就变了呢。 身处其中的我们都不知道,那一天是什么时候。就像过隧道的时候,你说不出哪个点最黑暗。可走着走着,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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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1995年7月,哥哥毕业,我考上大学,爸爸退休了。
真是个让人欢欣鼓舞的夏天啊,连洒水车都唱得比平日喜庆。漂浮着几朵白云的湛蓝天空下,哥哥去了单位报到,我扛着包袱去学校报到,爸爸回家报到。
我去读的口腔医学系做为试点,是当年学校唯一的并轨专业,也就是说,我们每年要比其他人多交1500元的并轨费。彼时,并轨还是一个不为人熟知的词语。开学很久了,还有老师叫我们“自费生”。可不是么,说白了我们就是自费上的大学。
有了我哥之前每年2000元学费的预热,我妈我爸没觉得有什么困难,我妈说:担心啥?每个孩子都是自己带着粮食来的。
好像也是这么回事。那一年云南调来个新官,上任之后二话不说先给全省国家单位的职工大涨了一回工资。我爹那么凑趣地在退休前赶上了,我妈一个月也多加了100多块,加上我哥给家里拿点儿,我家水池第一次进水超过出水。开学前不用去四处借钱,交学费的日子便不再触目惊心。我们在还钱的大道上撒开腿一路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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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第二年开始,我拿到奖学金。并轨试点不是白叫的,为了吸引更多学生报读越改越多的并轨专业,学校大手笔将我们的奖学金提高到500块。也就是说,学校给我免了三分之一的学费。我爹说,我这就是在赚钱。
我依然是宿舍所有姑娘里花钱最小气的人,可我已经膨胀到聚餐时敢给自己点烤鸡翅了。感觉再这么放肆下去,我去小炒窗口排队也指日可待。
不仅我,我爹我妈也飘了。铁打的我家流水的食客,公共食堂扩大了营业范围。只是少了来办公事的人,我哥那些家不在本地的同学同事以及我的同学成了主角,加上来院里卖各种东西的小贩们。

刘叔是食客的固定班底之一。第一次来我家,是我妈买光了他所剩不多的桃,顺便邀他上来吃午饭。我爹见有客人进门,从床上爬起来穿戴整齐,坐在那里陪着聊天。
刘叔尊称我爹:大高(哥)。我爹说:掰客气,家里有啥吃啥。
刘叔操着我都不太听得懂的方言,我爹用河南普通话,两人聊得特别热烈,密得我想插一句都不行。
终于等到我妈端上饭菜来,刘叔嗫嚅半晌,问我妈:咋个大高高(哥哥)呢话我是听不明白。
我爹还在热烈地夸奖刘叔,云南话说得跟日语一样让人费思量。
我敬刘叔是个勇士,河南话之于他,约莫当年的文言文之于我,可我一句多话都不敢问呢。
自此刘叔上家来,爸爸不再陪他聊天,只陪着喝酒。刘叔还要挑着筐子坐火车回家,并不喝,爸爸就端着小酒杯坐一边咪咪笑,并不说话。
从这时起,我才发现爸爸的话越来越少。以前喝两口小酒开始各种碎碎念叨叨讲着他白日里的所见所闻,这一阵子,下酒的成了中央5台的体育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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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我那时不明白,退休之后没有了每天固定要去的地方,对他来说是什么样的改变。
持续了几十年的常规嘎然而止,像是一脚从悬崖上踏空,要失衡很久直至触底。在那地上摸索,再慢慢熟悉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我爹这样的男人,常常自诩流血不流泪,就算心里面翻了天面上还是尽量平静如常。他假装适应了在家的日子,好像一生下来就直接退休了一样,外表淡定地把我妈我哥折腾得鸡飞狗跳,不,人仰人翻。
我想象中,不用上班实在是很快乐地事情,大把空闲还有工资拿。然而我爹不这么想,他把作息调整一遍,每天给自己布置各种任务一一完成,忙得乱糟糟不肯停歇。仿佛一停下来,那空虚里就生出无数的触手,薅住他的头发,拖住他的手,困住他的脚,让他停滞在那里慢慢退化。他害怕最后变回初至人世的婴儿,在冰冷明亮的新世界无所适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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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我爹常教育我说,一日之际在于晨。别人最多把早字刻在桌上,他刺在心上。
黑黢黢的早上5点,他开亮房间的灯拖地板。明晃晃的灯光如万千支小箭扎醒床上的梦中人。经过我哥我妈多日同声抗议,遂改为不开灯拖地板。那拖把在我爹手里有了生命,推挑戳射,在家具杂物间跳来跳去活力四射,倒了瓶子翻了凳子,连缝纫机都在我爹独门枪法下跑起来。
这下人民内部矛盾上升为外交事件,楼下邻居上来问我家一早拆楼是打算干啥。
于是为了睦邻友好,内部人民只有天天早上忍受万箭穿身的那一刻。毕竟伤自家人,不涉及赔偿事宜。
不拖地板?那是无论如何不行的,我爹说,新的一天始于明亮才有前途。又不能放他出去跑步运动,因为一出门他就如归山的猴子,全然忘记自己是个不能剧烈运动的心脏病人,还是关在家里放心些。
以前上班着急,多数是路边或食堂买早点回来吃。而今我爹说了,要自己煮。我妈经历了一早大放光明的洗礼之后刚蒙蒙睡去,又被我爹厨房的各种声响唤醒。大约是那些锅勺知道落到我爹手里不会有好下场,挣扎着从他手里跳出去,砸得大戏将开场打通般响。终于开火煮上了,十之八九我爹要洗拖把,忘了火上还煮着东西。别人的一天在香香的咖啡味里开始,我家则是焦糊味。仔细分辨,还有浓郁的葱蒜味。

模拟人生
好看!
s
sillyvivi
追着读了好几天,感叹阿吉mm的好文笔。仿佛跟着mm回到过去,经历心酸和快乐,一会流泪一会大笑。
mm爸爸妈妈都是好人,都带了时代的印记,从二老身上也看到自己父母的影子。
感谢mm分享人生经历,也觉得有这么丰富的经历,同时有能力转化成文字展现给大家,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k
kantushuohua
意犹未尽 等更新
p
pqrs
等更新!
小喵喵
继续等更新 等到以前没有看过的章节内容了
谢谢ajmm
B
Bellagirl
回复 158楼 ajimm 的帖子
期待更新
h
hair
等更新
L
Lulily
记得阿吉妹妹!文笔不是一般的好 祝福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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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等我妈我哥出门了,家里一片安静,我爹要睡一会儿。也是,锣鼓喧天地忙了一早上,总是要补个觉才舒服。然后他出门去巡视菜市场,搜集有内伤的水果去世很久的鱼虾活了不知多少年头的蔬菜回来,喜滋滋地拿给我妈看,表现他如何持家有道,用很少的钱还能荤素搭配样样皆有。
我妈做为一个对原材料很有要求的厨师,当然是不屑浪费时间投入更多成本,我爹买回来的东西至少要丢一半。菜炒不了,吵架。熟悉的配方相同的味道,两人熟练地过招,辩论到底是谁在阻碍我家走上富裕的康庄大道,雷打下来会劈到哪个浪费食物的人身上。
我做为一个只在周末回家的旁观者,只稍微体验了一下我家的崭新局面。要命的亮灯仪式让让我产生了还在住校的错觉,准备着下一秒跳下床穿好鞋子去出早操,听到我爹喃喃自语的念叨和抱怨,才醒悟这是周末,这是我家。
医院体检排除了提前进入更年期的可能性之后,我们三人断定这就是闲下来闹的。我爹仿佛是跑完马拉松过了终点之后一个急停,他有没有被撕裂不知道,我们快分裂了。
而这次体检之后,我爹更理直气壮地砸锅摔碗,因为报告上说了,脑血管病变导致他双手无法自制地颤抖。
讲真,我们对医生的结论深表怀疑。我爹的手,有时候抖有时候不抖,主要看拿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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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比如,洗碗的时候不行,端汤的时候不行。换成酒,哪怕再满,也是一滴也撒不出来的。
平时拿张纸片抖得哗哗作响,捏着毛笔,这笔就是定海神针,雕塑一般稳。
是的,我爹开始写毛笔字,捡起了他小时候最擅长的本事之一。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失之桑榆,收之东隅。
退休之后,我爹的社交生活一度停顿。
不去上班,嘴边一箩筐的话没同事可讲;不工作,没有县上乡下来的人找他;在在知识分子扎堆玩心眼儿的地方呆了几十年,我爹活得横冲直撞。只要觉得不合理,对领导一言九顶,也不分个场合;和颜悦色爱护有加留给了没权势的小辈或朋友;偏还有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话不多捅篓子倒是快稳狠。我妈形容他:我们护士扎针都没你那个准。
回顾前半生,我爹是个热爱运动的人,运动也爱他。别人参加运动靠身体,他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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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回顾前半生,我爹是个热爱运动的人,运动也爱他。别人参加运动靠身体,他靠嘴。
大学要毕业,工作单位都找好了,遇上全国开展支援大西南运动。受了电影《五朵金花》的蛊惑,他也去表个态,于是真就踏上了寻找金花的征途。原本打算在西安接受古风熏陶的我爹,来到了大象满街走,孔雀飞满天,姑娘小伙不讲话只唱歌姑娘的云南。 也不知道那一路,我爹有没有在心里念叨: 俄最开始就不该看电影 不看电影俄就不会去说那些话 不说那些话俄就不会沦落到这个伤心的地方。。。。。。
文革刚开始的时候,让他去给下乡的青年们送东西。他回来给这些翘首期盼的父母们汇报:吃滴好穿滴好,就是不干正事哩。啥?知识青年下乡是不干正事?这不是否定主席提出的伟大的上山下乡运动吗?本来家庭出生极好的我爹轰轰烈烈地站到了批斗台上,台下观众太热情,他一遍一遍地返场。戏份不是最重,却也是不可或缺的第一替补。
去了下放的地方,安心接受改造就是,偏又看不下去房东李秀莲任由自己儿子整日追鸡碾狗,问秀莲:我教你儿子识字好吗?别让他跟你一样闹笑话。
你看,我爹就是有这种本事,前一句话说得人笑,下一句话气得人跳。
他实在不是个讨喜的人。连做了他那么多年的女儿,我有时也是气得跳脚。用我妈的话说,我爹已经修炼到了”门坎上长青苔也不会有人来踏踏你家门“的境界。
还好有我妈这个和平使者人肉铠甲般护着,加上我爹本身业务能力不差,最终没被穿小鞋挨整还混了个”老实心善“的评价。这种做派自然没能攒下几个要好的知己可聊度余生;即便有,也跟他一样脾气耿直又倔又拗,隔不久要话不投机一回,并不能密切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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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倒也不是没人招揽他。只是还没老到关心国家大事并以嘴代脑指点江山的年纪,他对楼下篮球场上退休老头聚众聊天的活动并不热衷。逛菜场吧,费钱而且多半要被嫌弃。如此这般,我爹过着身在闹市的孤寂生活,着实过得憋闷。他想法寻摸出各种话题专等我妈回家吵一架,借机多动嘴皮子转转生锈的脑筋。这项日常活动我妈谓之曰:话聊。
有一天在卖旧报纸之后,灵感乍现,追着小贩走出一条街加价买回这些废纸,他对全家宣布:我要重操旧业。
我爹的旧业,就是唱大戏写毛笔字画画,这是他辉煌的起点,也可以是再次辉煌的起点。
我爹的毛笔字,我倒是不怀疑。看他拿笔不抖稳得跟没病一样就知道,他是真心热爱,就如同他热爱吃饭时必备的二两小酒一样。唱戏么,不好评价,我不懂豫剧,听起来太吵闹,太铿锵有力了也许很适合我爹这样的大嗓门。
画画嘛,就算了。
有一日,我爹看我在画胃部血管图,很有兴致表示这个他行。
上次我爹说这话的时候,我上初中。生物课老师要求画洋葱壁细胞图,我爹看我画的满头大汗,嘲笑我居然没遗传到他的天分,接过手来替我画完了。
那次作业我没及格。老师说,你看到的洋葱细胞壁这个样子的?我爹替自己辩白说,这是写意画,你们老师不懂。
生物学老师和解剖老师应该是同种生物,追求看山即山。我爹身上的这种艺术细菌,我要不起。
他画的美人儿,要么赤脸红腮,肿得正处于腮腺炎急性发作期;要么是得了肢端肥大症,一只手有10公斤重。眼波倒是流转,两只眼分看向不同方向,也不知道咋做到的。反正他觉得是美人儿,我觉得他的美人都有病。
我爹并不气馁,跟我说,我这是练手嘞,等正式画可就不是这样子了,说得好像他现在是在石洞雕刻一样。
我妈也很鼓励他,希望他多放些心思在画画上,字已经写得够好看了,不用练那么多。
只有我和我哥明白,我妈是别有用心。继脚臭嘴臭之后,我爹又添了一个毛病:墨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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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脚臭嘴臭,覆盖范围有限,只要勤洗不吃大蒜,也就克制住了。可那墨臭,射程远持续力久,杀伤力更甚一筹,开窗吹不尽写完又重生。
我妈不明白,明明一打开香飘四里的好墨汁,到了我爹手里怎么就臭上了?很简单:掺水。 我爹就跟黑心无良商人一样,墨汁买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掺水。掺多少进去,决定于手抖的水平,很有我们学校食堂打菜大妈的风范。
我们都胆战心惊地看他抖抖抖地倒出一部分墨汁,再抖抖抖地往小瓶里倒水,最后还要担心他一时忘了,最后要往瓶口舔上一口,跟他倒麻油一个样子。
我们抗议了几次,耐不住我爹惜墨如金的坚持,也就放弃了。从此我妈少了些烦恼,多了些抱怨,每天打开门家里一股阴恻恻的阴沟臭屎坑臭。但我爹明显安静许多,每天吵架的次数少了。因为我爹说,练字画画需要静如水的心境。
从此每个周末回家,我多了一项任务:围观我爹写大字。我妈我哥周一至周五被荼毒得受不了,根本不愿意靠近我爹三尺之内。对我来说,较之于福尔马林液刺得人流眼泪,掺水墨汁的臭法非常清新自然。我被迫成为我爹的关门弟子,听他念叨些蚕头雁尾垂露悬针,把个“永”字写上几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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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不得不说,写字这种活动,也是要讲天赋的。几个月之后,我爹的字已经很有些模样,至少我看来跟字帖也差不了太远了。我爹面对表扬还是很清醒的,他谦虚说,不行不行,还没赶上我小学毕业的水平哩。唬得我对他这种表面谦虚实质吹嘘的新姿态不敢评价,生怕他又提起当年勇,那就没完没了。
我爹的退休危机找到了写字这个突破口,我们也适应了新节奏,生活平静下来。
上大四那年,我家终于还完所有欠债。无债一身轻的日子,每天都很好。我爹依然每天给自己规定功课,比如写几百大字,画画到某个进度。遇上白天看球赛什么的,那就晚上点灯熬蜡地赶作业。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写字画画和打扫卫生和帮我妈打下手摘菜切肉。其他事儿,都不关他事。
大四结束,实习的医院离家不远,我也就彻底搬回家去住。再一次回复到齐齐整整吃饭睡觉上班的日子,渐渐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是我以为的那般千好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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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baobao
真好看,谢谢爱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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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jimm
谢谢你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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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ggy1990
PLEASE GO ON!
雁字回时
文笔太好了,等更。记得还有一个四字ID也很会写,堪称华人两大奇才
一年明月
年末福利,好看~ 端小板凳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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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bbitfl
妹妹的家人也都很幽默吧 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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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anxi
Aji妹子回来了,看你的文字特别能relate。你说吃蘑菇有没有帮助文笔的作用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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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pe20111
回复 176楼 雁字回时 的帖子
他现在在更新微信号。还没来得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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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ttleshew
好看谢谢阿几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