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科院博士裸辞开民宿，可是书白读了？

文|姜婉茹 advertisement

编辑|陶若谷
“如果一件事我觉得非办不可，我可以卷过任何人”
极昼：你有同辈压力吗，身边的人怎么看待你裸辞做民宿这件事？
黄土：博士毕业那年第一份职位的薪酬，其实是大家会有一个比较。很多人是本科毕业工作了几年，薪酬蛮高的，那时候同辈压力比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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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有的本科毕业在咨询公司，现在已经年薪八九十万。也有人去了米哈游做到中高管，年薪破百万。有的博士毕业去了金融公司，应该也有七八十万。还有人去海外定居了，在很好的大学里有教职，也挺光鲜的。
这两年反而没有同辈压力了，我已经跳出了职场参考系，自负盈亏，没有可比性了。现在想的是在创业赛道里，我要怎么活下去，无暇顾及他们过得怎么样。
去年大家都挺反对我辞职做民宿，那时候还在疫情封控，他们觉得风险很大。我妈支持我，觉得迟早要自己干，不如早一点，趁年轻有精力有时间。
我爸就很反感，觉得我二十多年的书白读了，他一直想让我回高校当老师。他给我发微信，写大段大段的话，我就回一个简短的语音，说这个事情不用再谈了。他的判断基于人生阅历、知识水平和自己的事业，但是很多时候，哪怕是至亲的人，也已经给不了好的建议了。我就选择不听，与其花时间说服他，不如现在就把这个事情做好。
极昼：那你为什么想辞职做民宿？ advertisement

黄土：感觉“三好学生”都有一个职场高管梦吧。我一毕业就加入势头正旺的500强房企，在这家公司，博士的职业发展路径比较快速，可以破格任免，非常吸引我。毕业时候年纪也不小了，希望把前面丢失的几年时间给赶回来。
后来地产业一夜寒冬，薪酬待遇锐减，我也明显感觉到职场天花板变低了。以前我立过“35岁以前年薪百万’的目标，感觉很难达成了，所以想出来。其它我愿意选择的行业，他们要给我很高的职级，才能匹配原来的薪水，基本做不到，没多少人愿意接纳一个马上35岁、工作经验少、学历高、薪资成本高的人。
去年6月我就辞职了，想选一个长线、强现金流的行业创业。住宿行业都是预付房费，我不会有很多款收不回来。
去年五一，我在雨崩住了一个网红民宿，靠近梅里雪山，窗前就是一大片草场，牛、马、羊在吃草，感觉埋下了一个种子。后来去新疆玩，在那拉提草原住了一个四合院，老板是浙江小伙。他说民宿是租的房子，只租旺季4个月，租金一共80万，4个月之后，又去别的地方开民宿。听完也很向往这样的生活，人比较自由，也是个合理的生意。
回来我就开始认真算账，发现是个年化收益很高的事情。青岛崂山有相依又独立的山海关系，从民宿出去就能游泳、赶海，旺季有溢价空间。项目设计完，能算出投入产出、几年回本、每年的营收。去年秋天还在封控，别人问疫情波动严重怎么办？我说服不了任何人，只能相信自己的判断。

●黄土在他的民宿。讲述者供图
极昼：能不能简单介绍一下你的求学经历，比如高考专业是怎么选的，你在学术上有追求吗？
黄土：我的求学之路很顺，高考考上复旦、大四顺利保研到中科院，然后硕转博。专业是家里人给我填的，选专业算是比较失败的一个人生经历。当时是找了一个复旦的学姐，跟我妈一起出谋划策的，我自己反而参与很少。
我觉得中国没有好的职业发展教育，选专业这么重要的时刻，没有任何像样的指导。我只知道要成绩好，能上哪几所名校，对专业全是字面意思的了解，它到底学哪些科目、学完会不会感兴趣、未来怎么择业，都是完全不知道的。
那时候每所学校填五六个专业志愿，人都麻了，很难说每个都是精挑细选。分数就摆在那里，有的专业可能喜欢，但是它分数低，感觉比较差，别人会觉得是调剂的专业。我高中化学不好，填志愿只跟我妈说了一个事，希望以后不要再学化学了。结果最后选的环境科学，里面有大量化学的课，搞得焦头烂额。后来干脆就不学，都是考前借笔记看看。
但也不会把时间精力花在内耗上，已经在这个环境里面了，抵触一个事情的效率是最低的。我就想先把奖学金拿到，那需要先发paper，赶紧发完我就可以玩了。结果我是研究所我们专业，第一个拿到国家奖学金的。
这个专业里面，完全没有我喜欢的方向，最后都是导师有什么课题就做什么。以前会想留在高校或者搞科研是一条路，读博的时候把这条路否决了，感觉很多学术课题没有意义。而且现在要正经在高校立足，内卷程度很高，很多高校三年非升即走。博士学历还不够，要海外QS排名前100高校的博后，才给一个讲师或者副教授的头衔，要是三年完不成学术成果就辞退了。
如果一件事我觉得非办不可，我可以卷过任何人。但都不认为留在高校是一条路，就没什么卷的必要了。

●博士学位论文答辩。讲述者供图
极昼：2018年毕业时，为什么选择进入地产行业，这次考虑自己的喜好了吗？
黄土：我择业看大趋势，而不是纠结自己卑微的那一点喜不喜欢，喜好是我可以放在低优先级的事情。个人成败要依附于时代和行业红利，行业好你才能好。而且我觉得什么事都可以试一试，没有特别排斥的，没试过没法判断喜不喜欢。
如果人人都为喜好而活，这个世界是无法运转的。会有人真的喜欢做环卫、做管道工吗？很多职业就不会有人做了。如果为喜好而活，觉得除了某件事啥也干不了，那蛮局限的。这世界上也有很多像我一样，为了达到某一个目标，把“小我”放在后面一点的人，成功肯定是更重要的事情。
我想要的成功，就是社会主流定义里的那种成功，直白地说，就是变现能力。
极昼：你在学业上一路卷上来的方法，在职场里面有用吗？
黄土：当然。我其实不太认同现在对“内卷”这个词的定义。它真正的意义是，没有产生额外的效益，但是做的事情更多了。但如果其他员工做1.2，你要去做1.5，活儿是增加了，但对自己是有帮助的，公司也是有效益的，那不叫内卷。
我在职场是很卷的，同事做A的活，我就要做A+B。比如我会主动写周报，写得非常详细，把这周所有的思考写在里面，对我这一周工作深度总结和思考，我觉得是很有价值的，领导也会很喜欢我，他会给我其他人做不了的工作。他对我有额外的信任，给我额外的机会，这不叫内卷，这是努力之后获得的回报。
资源是有限的，一年就一个名额，要从5个人里面选1个，大家做的工作都一模一样，领导怎么判断你比别人更好？都要通过“内卷”，才能脱颖而出。只要有竞争，只要晋升名额有限，永远会“内卷”的。
当一个博士做民宿会遇到什么？
极昼：有人说你读到了中科院的博士，做民宿是学历浪费，你怎么看？
黄土：我觉得学习背景不必要跟最后的职业发展强相关。首先专业知识我没有积累很多，考试都是突击的，几天就忘了。而且高校学习和搞科研，训练的是思维力和判断力，学习从零开始做一个事情，做任何事情都可以遵循这个框架，博士学的是独立思考，打磨心性。
对价值的判断应该是全方位的，有人读完博去考公务员，也不一定跟自己专业相关。但是博士毕业，公务员起薪就会比别人高，晋升速度就会比别人快，读博时间换取的是职场上更快的晋升速度，依然有价值。
我没有把博士学位看得很重，获得的时候挺轻松的，如果只是在地上弯腰捡了一片树叶，你会把这片树叶供在家里吗？有人可能为了学位，吃了很多苦，实验不顺利，导师又苛刻，觉得来之不易；又或者老家人觉得出个博士很了不起，所以把它看得很重，就是饿死，也得抱着文凭饿死。
做民宿也是很复杂的事情。我租了3个院子，老房子都被我拆了，是从建房子开始的，跟在地产公司做一个完整项目一模一样，包含谈价格、选址、商务、设计，没有一个环节省略。
光设计我就换了三家公司，施工单位是在10家单位里面招标的。从工程管理、财务到交付水电，后期还有运营、营销，都是要自己去做的。
极昼：自从创业做民宿，你的生活是不是变化挺大的？
黄土：到了青岛的村子里，面对的是熟人社会。我知道在山东（靠）自己做事情难如登天，所以我在山里认了很多干哥哥、干姐姐。
我是个外地人，山里面的运行规则也不是那么门儿清，很多事情都是他们跑在前面。之前要办食品经营的一个许可，但是房子没有门牌号，我问了好久人家都不给办，一个大姐出面很快就办好了。我现在不太在意规则，哪怕规则是模糊的也能接受，事情能办成就行。
创业以前虽然也负责项目，但是下面工程师就有五六个，还有监理，我不需要管施工细节。现在所有事情都要亲力亲为，天天在工地暴晒，晒得很黑。
开业前保洁阿姨很难请，铺床单的活儿都是自己干。同时要自己做营销、做内容、拍摄、剪辑、买推广，都是很琐碎的。
我的消费也降级了，之前存不下什么钱，想买东西就买了，要旅游就直接去，没什么顾虑，现在入不敷出。以前点一顿四五十的外卖，现在可能就吃两口员工餐。合伙人跟我一起拍视频，老说这件衣服已经穿了好几天了，像没有别的衣服一样。
我希望在很短的时间，把工期撵完赶紧开业，晚一天营业就要损失不少收入。还有压力来源于对股东的承诺，他们基本都是我的同学、朋友，等于是透支了我的人生信用做这个事，我要兑现。从今年2月开工到现在，除了参加一个朋友婚礼，我一天都没休息过。好多人问开业之后是不是如释重负，我完全没有，甚至都不觉得有多开心，问题还有好多。
我不是因为情怀开民宿，是做纯粹的商业项目，还期待做成一个品牌、在全国各地风景好的位置都有分店。而不是希望旱涝保收，然后我的人生就在这儿了。
追求快乐好像不是我的价值观。快乐可能会来源于民宿规模的增长、解决一些很大的困难、也可能是财务增长，市场验证后的成功……创业这半年，我真的有很快乐的时候吗？至少暂时还没有。

●黄土在民宿施工工地。讲述者供图
极昼：有些博士更适应象牙塔，你喜欢职场的环境吗？
黄土：我喜欢职场的环境。职场和社会是有很多不公平，它背后也产生机会。这次晋升机会没有给到你，领导会知道你很委屈，这次是为他下次弥补你做铺垫的，没有白白受的委屈。你做得巧妙，一切还是能产生效益的。
我也戴了一层面具，但面具不是很厚。我很少表达不是自己观点的观点，这让我过得比较舒服。平时不会做的事，比如主动开门、倒茶、点菜、帮忙拿东西，在职场肯定是全部都会做的，没觉得很抵触。
也有抵触的，比如之前在威海做项目，喝完酒按惯例去吃烧烤，大家夏天都光着膀子。我挺排斥光膀子，感觉不是很文明，但也还是跟大家一样做了。还有个老板每次喝多了就会让我抽烟，大家都知道我从来不抽烟，但是他让我抽我也会抽，不会抽到肺里，吸到嘴里我就吐了。
山东的酒桌文化我适应得不错，还挺擅长的。很多人喝完酒之后比较放松，反而能拉近你跟他的距离。地产行业要应对很多合作方的年长领导，我长相稍微显小一点，他们可能一开始觉得我是个小孩，酒桌上一来二去，他可能会加深对我的认可。有几个项目负责人，喊我喝酒的时候不会叫其他博士，他们会说“你好像跟别的博士不一样”。
有的同事可能自己没把架子放下来，或者有点瞧不起一线的乙方、干施工出身的人，觉得人家没文化没修养，其实都是会表现出来的，人家也都会察觉到。也有故意使点绊子，把指标定得很高，然后你可能就慢慢被边缘化了，职场排挤人的手段太多了。
我遇到别人摆“套路”的时候，就会去找领导“哭”，说这个目标不切实际，向上管理一下。有时候明知目标能完成，肯定要说完不成，降低领导的心理预期，最后超额完成，这样我的话语权也会越来越重。要允许自己成为弱者，因为资源会流向洼地。
举轻若重做题家
极昼：你在社交媒体上自我介绍说，小时候是一个“举轻若重做题家”，为什么这么说？
黄土：其实是一个高中老师给我的点评，小时候会把一场考试、一点小事的得失看得很重。某一次发挥失误就会比较沮丧。当时觉得世界可能很狭窄，只有成绩的好坏，排名的高低，未来上不上得了好的大学，承担了过多的压力在身上。
我从小学到初中，成绩都比较优异，很少考年级第一以外的名次，中考是上海市的状元，实际分数加上优秀少先队长的加分，最后是超过满分的，我是一个擅长考试的人。家里的观念一直是要上名校，家境也不算特别富裕，没给过早早出国读书或者进社会这种选项。这种观念，我感觉是社会价值使然，名校生就是有更好的就业，更高的薪酬，学校、绩点、实践都特别优异，简历才有可能通过头部公司的层层筛选。
极昼：回看成长历程，你觉得这种层层筛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黄土：我知道大家都要拼命竞争这件事，从小学就开始了。一开始挺佛系，但因为成绩好，综合素质也OK，就有机会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得到一些奖，就变成了一个不能中断的正循环。知道自己能考好，就对筛选这件事比较在意，好胜心非常强，考不好就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了。
我的高中是在上海最好的高中，环境优美，但学习环境压抑。“筛选”水平相当高。我以中考状元的成绩进去，在班里居然考不到平均分了。数学难度比一般学校高很多，那时候知道了人外有人，我做竞赛级的题跟天才型选手有很大差距。高中以前我挺狂的，后来能坦然接受自己智力不如这些同学，挺普通的。
每天6点前就要起床，晚自习一直上到9点，之后同学们相约逛操场、倒苦水，也有人熄灯后在厕所开夜车。厕所没有写字的地方，他们就把厕所淋浴间的门卸下来，铺在洗手池上。我宿舍就有个学霸，从早学到晚，对自己极其苛刻，吃饭不能剩一粒米，上下课走路的时候，为了健身，他在腿上绑沙袋。
学习排名一直在大幅调整，很少有强者恒强，弱者恒弱这种情况。在大礼堂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的人，他也可能考到年级倒数，也可能哭着在小花园里面改错题。一旦放松了，每周四的周练考试就可能让你原形毕露，那种强度可怕得像一个梦魇，每周都有人在教室里哭。后来有一两个同学觉得怎么学也是倒数，就彻底摆烂了。
我最差的时候，高二考了班级倒数第三，压力爆棚，周末都不敢回家，不知道怎么跟父母开口。我就在周五回家的公交车上，久久不敢下车，下了车又不想走回家。那次其实爸妈没说什么，我心里很自责。

●黄土求学期间，公费赴德国学习。讲述者供图
极昼：那看上去，考不好也没有严重的后果，不会觉得稍微休息一下也没关系吗？
黄土：我是不能接受躺平的一个人，好像没有任何躺平的血液在我的基因里面。好在我在高中不是全方位的差，语文和物理都不错，作文也拿过年级范文。最差的时候能不崩溃，主要是因为有能往上搏一搏的地方，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希望。
做竞赛题不太行，做高考题我比较擅长，所以最后高考成绩还可以。有人说学霸没经受过磨难，我觉得大部分人都没遭受过我们这么可怕的磨难，其实抗挫败能力非常强。
我休闲的方式是打游戏。游戏里它是推着你走的，要杀怪升级、获得各种各样有吸引力的装备，每周也有一个游戏的目标，会去研究怎么把游戏打得比别人好。当时打石器时代，我在公会里还比较厉害，把一个职业玩得数一数二的好。
极昼：游戏和现实里都在打怪升级，会觉得累吗？会不会觉得目标是游戏设定的，或者社会帮你设定的，跟你自己想要的目标是有差距的？
黄土：偶尔会觉得累，当完成度和目标之间有巨大鸿沟，你才会觉得累。比如目标是考前10名，努力了半年还在倒数第10，这样会觉得累，不然就会觉得是正反馈，达到了，下次就可以提更高的目标。
设定的很多目标，其实是社会目标，社会认为你好，家人觉得你优秀，至少也是在往上提升，不是没意义的目标，达到以后，正反馈也蛮强的。现在很多人躺平，可能是没目标，或者没设定可落地的目标，完不成，觉得自己就是这么“废”。
本科以前我觉得人人都是那些目标，没觉得我可以做别的。只会想这些目标难不难，达不到的话怎么调整。
极昼：人是希望动物，你是靠什么一直往前走的？
黄土：只有时间推着往前走。我是个没有理想的人，非常随波逐流，虽然对自己有目标有要求，但那个要求产生于当下。当下我在上学，就希望自己成绩好，当下我在工作，就希望晋升速度最快、薪酬更高，没有一个恒久鞭策我的所谓的理想存在。
人家问我为什么读研、读博，只是在当下那个时间想要省力。其实经过高中三年，我到复旦大学就没怎么学习了。
好多同学出国或者工作了，保研的名额一直往下排，就排到我了。就觉得自己也没做很多实习，竞争力不是很强，还不如保研。到了研二，我又恰好有成果，符合硕博连读的选拔条件。那既然有这个优势，我就保个博，连读还能比正常读下来省一年时间。我就是做当下的事情，到做决定的时候，就看看自己能选哪些。

●民宿内部。讲述者供图
极昼：有一些评论说，你过上了他们想过的生活。
黄土：这种生活他们一天都不会想过的。最焦虑的时候，做梦都是民宿相关的事情，好像人还没醒，大脑已经开始工作了，每天都在做这些梦。
许多人看到的只是一个稳定营业的民宿老板休闲的生活，没想过从零开始做是什么样子。一些女孩子可能连晒黑都没做好心理准备，就不要谈向往了。他们没看到我做视频的时候花多少精力推敲，没看到跟施工单位吵架、返工，没看到周边的邻居来投诉，要处理很多社会关系。这种生活一点也不浪漫，非常务实，钱没赚到很难天天开心。很多人裸辞后去旅行，花几十万环游世界，纯消费，但是逃完之后还是要为生计奔波。
我最近很急躁，有些运营细节老是达不到要求。中秋十一，生意已经不错了，但是运营能力和服务水平可能还达不到，害怕会产生投诉差评。一旦我放松，店里其他人就会更放松，他们会觉得你的标准也不高，这个是不能发生的事情。
（题图为黄土民宿的下海步道，讲述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