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里“消失”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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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北美华人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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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5月,吴健雄出生在太仓浏河,当年郑和下西洋的地方。 吴家是书香之家。 父亲吴仲裔,毕业于上海南洋公学(现上海交通大学),经历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参与过反对袁世凯武装斗争,也曾组织民防自卫团抵御海匪。 吴仲裔思想进步,追求开放自由、男女平等,按顺序用“英雄豪杰”四字为子女取名。 为推动女性教育,还在浏河镇创办了明德女子学校。 受父亲的熏陶,吴健雄从小学习中国古典书籍,又亲手制作矿石收音机,性格自立自信,对万物充满好奇。...... 1923年,吴健雄以优秀成绩考入苏州女子师范学校。在这里,她第一次读了居里夫人的传记,了解到欧洲科学发展过程,触碰到人类与浩瀚宇宙的微妙关系...... 1934年7月6日,中央大学理学院院长孙光远在一片掌声中第一个给吴健雄戴上了学位帽。当时,在中央大学就读的女学生并不多,能在物理系顺利毕业的更是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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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后的吴健雄先是在浙江大学物理系担任助教,后在胡适的推荐下,前往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工作。 前来迎接她的科研人员中,有一位热情美丽的女博士,她叫顾静徽。 顾静徽在1929年成为美国物理学会会员,两年后又在美国密歇根大学取得物理博士学位,成为中国近代历史上第一位女性物理学博士。回国后,一边在中央研究学院物理研究所任研究员,一边从事教学工作培养人才。 她与吴健雄志趣相投,都沉醉于探索原子内部的奥秘。 为此,她坚持成立了核物理研究室,条件简陋,总共80平方米,其中14平方米用铁门隔开,摆上长桌、椅子、两张沙发和茶几,便是休息室和会客室。剩下的区域则用作实验室,摆放实验器材。这里昏暗潮湿,终日不见阳光。但这间实验室,正是当时在黑暗中艰难摸索的中国科学界的缩影,吴健雄和顾静徽全身心投入在这方净土,反反复复地撞南墙又再出发,只为捕捉真理的微光。 可是好景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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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军侵略,战事迭起,内忧外患将国家撕扯得伤痕累累。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研究所像滔天巨浪中的一叶小舟,难以前进。 顾静徽见吴健雄风华正茂、潜力极大,表示愿意为她联系导师和朋友,力荐她出国深造,走向更广阔的天地。 就这样,吴健雄登上了胡佛总统号邮轮,前往密歇根大学就读。 1936年8月,吴健雄到达美国,异国的万物都新鲜有趣,她决定入学前先去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看望友人,但友人因事无法接待。 在中国留学生俱乐部的安排下,袁世凯的孙子袁家骝带着吴健雄参观了校园。 来到校园的东南角一座房门紧闭的简朴小屋前,袁家骝告诉吴健雄:“这是放射实验室,是欧内斯特·劳伦斯的实验室。” 吴健雄听后惊呼出声。 劳伦斯是美国著名物理学家,这座放射实验室地位极高,已建成的37英寸回旋加速器,可用于加速带电粒子,撞击不同原子核,进行当时热门的原子核实验。 后来,吴健雄选择留在伯克利读书,教她量子力学的年轻教授,便是未来的“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 在这里,吴健雄获得了开启物理学尖端领域殿堂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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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她同赛格瑞(未来的诺贝尔奖得主)合作,利用回旋加速器进行了中子撞击铀原子核并分析其产出物的实验。次年,实验结果被刊登在美国物理学界前沿刊物《物理评论》上。 与此同时,吴健雄也承受着无形的压力。 她成绩优异,申请了学校奖学金,但当时的美国社会对东方人抱有歧视,从未给东方学生发过奖学金,只给了她助读金。 即便如此,身在异国的吴健雄始终坚持着两件事: 一是衣着,保持在国内的一贯装束——高领旗袍; 二是饮食,她吃不惯西餐快餐,寻觅到一家物美价廉的中餐馆,不仅成为这里的常客,还介绍其他同学前来光顾。 在校期间,吴健雄沉心研究,偶尔同袁家骝结伴去图书馆,二人谈天说地,慢慢熟识、相知、相恋。 1942年5月30日,吴健雄生日的前一天,二人的婚礼在美国第一位诺贝尔奖得主、加利福尼亚大学理工学院院长罗伯特的花园里举行。 罗伯特举着香槟说道:“我送你们的礼物是一句赠言:愿你们在今后的岁月里,实验第一,生活第二。” 这句话成为吴健雄与袁家骝的座右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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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2月,纳粹德国开始执行“铀计划”。 珍珠港事件后,美国加入战场,包括爱因斯坦在内的一批科学家提议要先于纳粹德国制造出原子弹。 1941年12月6日,美国正式制定了代号为“曼哈顿”的绝密核研究计划。 在曼哈顿工程管理区里,汇聚了大批来自世界各地的优秀科学家。
1974年6月14日,美国马萨诸塞州,哈佛大学校长Derek Bok与荣誉学位获得者合影,前排右一为吴建雄
当时,吴健雄即将开展博士论文选题,导师们却都忙碌得不见踪影。 她只收到劳伦斯留下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选题建议:检验韧致辐射理论。 这时吴健雄还不知道,费米就是负责制造原子弹的二号人物;提议她论文题目的劳伦斯,是罗斯福任命的“铀顾问委员会负责人”之一;总陪伴她做实验的赛格瑞,也是制造原子弹的核心成员;她的任课老师奥本海默,则经历了原子弹从筹备到完成的全过程。 日复一日的实验后,吴健雄进步飞快,形成了一篇有关铀原子核分裂后产生的氙气对种子吸收横截面的研究文章...... 1944年3月,也被慢慢卷入“曼哈顿计划”中,加入了哥伦比亚大学“曼哈顿计划”下属的原子弹重点研究实验室,解决了工程区内连锁反应无法延续的难题。 1945年7月16日,首次原子弹爆炸试验成功,不久后,“小男孩”和“胖子”在日本爆炸。 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两朵饱受争议的蘑菇云中走向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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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吴健雄已转回基础原子核物理研究上。 此后,吴健雄投入另一个研究计划——有关β衰变的历史、发展、现况及最关键的问题。 吴健雄在物理学科最突出的三大贡献,主要是围绕β衰变展开的。 第一大贡献是前期关于β衰变领域的一系列精密实验和初步结论,为学界提供了丰富且可信度高的证明材料。 第二大贡献是设计实验成功证实了宇称不守恒。 简单地说,宇称是一种空间的左右对称。 当时的科学家们信奉宇称守恒,即:时间和空间的变化,不会改变物理规律的形式和结果。 然而宇称守恒却在部分实验中出现了难以解答、自相矛盾的情况。 1956年夏,杨振宁和李政道考察了宇称守恒概念的实验基础后发现,学界只检验了强相互作用和电磁相互作用中的宇称守恒定律,却忽视了弱相互作用的过程。 他们提出质疑,并向了解β衰变的吴健雄寻求帮助。 吴健雄听后,和美国国家标准局一组科学家一起在实验室埋首苦战,决定利用钴60为β源进行实验。最终,实验明显且准确地证实了宇称在弱相互作用中不守恒的想法。 第三大贡献是领导设计实验,证明了β衰变中矢量流守恒理论。 这是物理学史上第一次由实验定实电磁相互作用与弱相互作用有密切关系。 1957年,杨振宁和李政道因宇称不守恒的证明获诺贝尔物理学奖,对此有着同样突出贡献的吴健雄却未在获奖名单之列。 多年来,吴健雄未对此事公开发表意见。 但她在1989年给友人的一封信中曾这样说道:“我的一生,全然投身于弱作用方面的研究,也乐在其中。尽管我从来都没有为了得奖而去做研究工作,但是,当我的工作因为某种原因而被人忽视,依然是深深地伤害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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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20世纪的科学界,女性科学家们并没有留下太多的故事。 最著名的玛丽·居里,在历史叙述中也是以夫姓“居里”代称。
1982年6月26日,吴健雄应邀在北京作题为《宇称不守恒之发现》学术报告。图|新华社

在求学与职业生涯中,吴健雄也曾多次因女性身份受挫:或因亚裔女性的身份难以得到奖学金,或在与老师初次见面时被担心“无法吃苦”,或在工作岗位中难以得到重用。 但她不断用果敢、细致与智慧证明着自己,更在诸多领域踏出了女性的第一个脚步:美国物理学会第一位女会长,第一位美国国家科学院康斯托克奖的女性得主,第一位获得普林斯顿大学荣誉博士的女性,美国第一位当选为年度工业研究科学家的女性,中国科学院授予的第一位外籍女院士…… 最为科学界称道的,是她在40年科学生涯中,从没有做过一个错误实验。 1981年12月15日,意大利罗马希尔顿饭店,吴健雄在这里接受了杰出妇女奖。她自豪地谈到:“我出生于中国并在那里成长,又在美国接受高等科学教育,我深知我渊源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点,也对西方文化的力量及现代社会具有坚强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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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翻阅一张张旧照,试着走进她的生活,就会发现她不仅是一位荣誉满身的科学家,更是一位丰富饱满、优雅温柔、思想先进的东方女性。 她偏爱旗袍,做实验时也是旗袍外罩实验服;乌亮黑发总是高高盘起,吴侬软语如江南烟波般柔美。 穿着打扮、言行举止,流露着来自东方的儒雅温和。 闲暇时间,吴健雄鲜少听歌剧话剧和流行音乐,而是钟情于京剧、昆曲。 她记得在国内读书时,叔叔曾带她看了两次《牡丹亭》与《游园惊梦》,她看后逢人便说昆曲词曲有多美。 后来,叔叔送了她的一台老式留声机,咿咿呀呀传出的唱腔,陪伴她度过了无数孤独时光。 吴健雄与袁家骝在美国的家中,也沉淀着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徐悲鸿、张大千、吴作人等名家的国画,还有中式地毯、木质雕花家具和梅兰竹菊的安徽铁画,让身在异乡的两人时时感到家乡的亲切。 即使定居美国,吴健雄心里始终有一片最温暖柔软的角落——那个度过了童年的江南水乡。 祖父抱着她笑得满脸皱纹,轻唤她的乳名“薇薇”;母亲在她临行前温柔叮嘱,在烛光下反复检查随行物品;父亲握着她的小手,摆弄小收音机,逐字逐句告诉她古书典籍里的英雄故事与人生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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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70年代,中美关系开始正常化后,吴健雄和袁家骝也开启了回乡之旅,又回到吴健雄的家乡浏河。 此时,她的父母早已离世,唯有父亲创立的明德学校依然伫立,书声琅琅。 故乡的石桥、黑瓦与青石板还是旧时模样,沿途新开了不少小店。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青布旗袍、第一次踏入明德中学的女孩。 物是人非的酸楚与重回故里的亲切,让她百感交集。 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周恩来亲自接见了吴健雄夫妇,虽是初见却相谈甚欢。 后来,吴健雄夫妇常常回家,带儿子领略中华文化。 1988年,夫妇二人捐献170万元,在明德校园内建起一座两层高的江南水乡特色楼房,名为“吴健雄紫薇阁”,用作接待楼。一草一木都寄托着吴健雄对于乡里孩子们的期盼与爱,正如她父亲一样。 魂兮归来绕故里,芳草斜阳长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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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吴健雄病逝。 袁家骝遵循她的遗愿,将她的骨灰临时安放在明德学校里。 墓园在校内落成,墓室前方是一对向不同方向水平旋转的深色花岗石球,顶端分别向上喷出一高一低两股水柱。 水池旁的黑色花岗石板上,雕刻着李政道的诠释:
按宇称守恒定律,凡是二个左右完全对称系统的演变应该永远左右对称的,这似乎极合理的定律于一九五七年正月被吴教授钴核子衰变实验推翻了。这建筑中二石球象征二个左右对称的钴核子,而其衰变产生的电子分布由水流代表, 它们是不对称的。 谨以此纪念吴健雄划时代的重大科学贡献 李政道 一九九八年四月四日
1990年5月18日,经国际小行星中心批准,国际编号为2752的小行星被中科院紫金山天文台命名为“吴健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