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形成之前,中国人怎么安置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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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北美华人网)

十王图 局部 南宋 陆信忠  

谈及死后世界,我们往往最先想到“地狱”。 不过,地狱之说乃是佛教传入中土后的产物,在此之前的千年岁月里,中华大地的先民怎么安置人死后变成的“鬼”呢?

01 丧葬兴——死后世界初具雏形
旧石器时代大部分时间没有丧葬观念,这一时期的人们也就不需要安置“鬼”。 先人的遗骨直接被丢弃在沟壑路边,任凭野兽啃食。
《孟子·滕文公上》载: “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
这一状况至迟到了山顶洞人时期发生改观。 山顶洞人遗址发现有一青年妇女、一中年妇女和一老年男子的骨架,三具遗骨都配有装饰品,尸身周围撒着赤铁粉,并放着生产工具。 这说明了丧葬兴起,人们有了质朴的“死后生活”的观念。 有了对死后世界的想象,先民自然就有了对于灵魂的构建,这可以在出土的新石器时代陶器上得到体现。 例如,神秘的人面鱼纹彩陶盆,实际上就是夭折婴幼儿或是儿童葬具的顶盖。 先民常在顶盖处或葬具上打一个小洞,方便逝者的灵魂从瓮中进出。








▲人面鱼纹彩陶盆 图源| 中国国家博物馆官网

02 鬼神兴——祭尸拜鬼与祖先崇拜
先民既然有了灵魂这一概念,那就得想办法安置死后的灵魂。 但是死往何处?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要先理解何为“尸”、何为“鬼”。 人死肉身为尸,魂魄为鬼。 今人谈及尸与鬼,多感觉厌恶及恐惧。 然而,“尸”一开始承载的是先民对于先祖的追思,其甲骨文字形类似一个侧坐的人,象征着代替先祖接受祭祀的人。 《山海经》中就记载了受到先民敬重的“尸”,例如身为巫师被十日炙杀的女丑之尸、象征奢比民祖先的奢比之尸。
▲ “尸”(左)、“鬼”(右)字形 图源| 字源网            ▲ 女丑尸、奢比尸 图源 | 《全本绘图山海经·海内外九经》
而“鬼”字从字形上来看,下部分是人,头部则是类似于“田”字。 实际上,“鬼”字的头部是对佩戴面具的一种抽象描绘: 商代流行下葬时用方巾覆盖死者的头部,周承殷制,喜欢用玉覆面保护死者头部。  
▲1993年曲沃县北赵村晋侯墓地 M62墓出土的玉覆面
同时,商周举行祭尸礼时,与逝者有着血亲关系的后代会佩戴面具,扮演祖先的角色接受后人的祭祀。 例如,《诗经·楚茨》描绘了周王祭祀先祖的全过程,其中有一段文字为:
“礼仪既备,钟鼓既戒,孝孙徂位,工祝致告,神具醉止,皇尸载起。鼓钟送尸,神保聿归。”
大意为祭祀结束,代表祖先的“皇尸”在钟鼓之声中起身回归,这里的“皇尸”实际上就是活人带着面具扮演逝者。 可见,商周时期的“鬼”作为祖先神是具有较高地位的,因此鬼也可以前往天帝的身旁侍候。
《诗经·文王》有载:“文王在上,於昭于天…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周文王因其自身的功绩升入天上,光辉照耀,并且可以时刻陪侍在天帝的左右。 当然这也是商周时代祖先崇拜与天帝崇拜相捆绑的产物。 不过,商周时代,能够升天的鬼多数都是君王、大夫或是臣僚等统治阶级,庶民死后化为的“鬼”大概率是跨不过阶级鸿沟的,没办法随侍天神的。         03 黄泉、幽都——黑暗可怖的鬼魂收容所
尽管祭尸礼体现了子孙对于先祖的怀念与崇敬,但其过程繁琐,随着礼乐崩坏,该制度在春秋时代就鲜有举行。 随着祭尸礼的没落,鬼与神被分离开来,其地位也一落千丈,尤其是冤死之人更是化为所谓的厉鬼,加害人间的凡人。 《左传》记载了六次厉鬼作恶,例如晋国爆发下宫之难后,赵同、赵括被杀,作为事件主谋的晋景公随后就梦见赵氏的先祖化为长发及地的恶鬼,双手锤胸向他逼近。 可见,春秋时,鬼已经具有恶魔般的可怖形象。 这一阶段,“鬼”也有了相应的去处:
其一为“黄泉”。 “黄泉”是实行土葬的古人在挖掘陵墓时不慎挖到地下水,对所见的泥水混合物的称呼,也是古人对于死后世界的直观看法,因此是一语双关。 《左传·郑伯克段于鄢》载,郑庄公平定公叔段的叛乱后,因厌恶其母偏袒幼子,故口出恶言:“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此处的“黄泉”代指死后世界——庄公决定活着的时候不再与老母亲见面。 但当庄公冷静后,又甚为思念母亲,颖考叔便给他出主意: “穿地至黄泉,则相见矣。” 考叔巧妙利用“黄泉”的双重语义,挖了一条地下通道帮助庄公见母。 其二为“幽都”。
《山海经》载: “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上有玄鸟、玄蛇、玄豹、玄虎、玄狐。”
这里的幽都是一个灰暗、阴郁的世界,映衬了人们对于死亡的畏惧。 而掌管幽都的则是名曰“土伯”的神明。
《楚辞·招魂》言: “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 
作为冥府主神(或怪物)的土伯,面目扭曲,头长尖角,拇指沾染鲜血,恐怖异常,可见先秦时代对于冥界的畏惧。      
04 泰山府君——冥界的官僚化
春秋后期,基于“人死为鬼”的理念,魂、魄观念产生,只是当时的魂魄尚未脱离人体存在。 到了秦汉之际,古人又想象出魂升入泰山、魄归于蒿里的死后世界。 《礼记》描述汉代葬俗时说:
“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
从西汉初期的马王堆墓中出土的T形帛画中可以一瞥这一风俗。 这幅辛追夫人升天图可以分为天上、人间、地下三个部分。 天上部分—— 左为金蟾与月宫,右为金乌与太阳,中部人身蛇尾的应当为楚地的太一神。天界的下端,侍卫守卫在天门两侧,显得庄严肃穆。 人间部分—— 上端,辛追夫人的灵魂已经在侍者的陪同下迈向天界,她的身前有两位跪地的使者迎候她,当是天界的使者。而人间的下部,侍从围成一圈守候在逝者的尸身左右,当是为逝者举行葬仪或祭礼,帮助其升入天界。 下端—— 巨人托起世界,描绘的是地下世界,在其下方,左右各有一只羊头人身的怪兽,应为阴界的使者。
▲马王堆一号墓T形帛画 图源 |湖南省博物馆
这一帛画,清晰描绘了人死后,形魂与体魄的不同归途。 当然马王堆的丧葬习俗深受楚文化影响,汉代有着另一套完备的冥府体系——基于“生人属西长安、死人归东泰山”而产生的泰山收魂、蒿里收魄的说法。
泰山自古就是山岳信仰的载体之一。 周时,天子一年四次巡幸,祭祀名山大川,其中二月便是祭祀岱宗(泰山)。 秦汉时,汉武帝曾多此在泰山举行封禅活动,所谓封禅,登泰山祭天为“封”、在泰山周围的小山丘祭地为“禅”。 汉代信仰中,天帝及北斗、司禄、司命星神掌握生杀大权,可以裁定生死,作为五岳之首的泰山,因在神话中是通达天地的所在,故而是人死后接受天神审判的必经之处,逐渐增加了冥府的功能,成为了魂的去处(升天)。 而在泰山以南的小山“蒿里”,因是埋葬死者之处,就成了魄(尸身)的归处,故而西汉杂言诗《蒿里》唱曰: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独尊儒术后,儒家推崇国家祭祀制度化,对于五岳的祭祀开始比照官僚体系,出现了“五岳视三公”的说法。 而对于裁定生死之事的主神,则类比郡守,称其为“地下两千石”。 汉代出土的墓葬中有当地官员写给该地地下官僚机构的公文,并称其为“地下主”、“地下丞”。 秦汉居民外出、迁徙需要持有官府签发的凭证,这种颁发给死者的公文实际上就是户籍由阳间转入阴间的凭证。
▲泰山“五岳独尊”石刻 山下即是“地狱”
而阴间负责户籍交接的冥吏可以类比汉代的亭长、狱卒等,其官职或是称呼包括主墓狱史、墓门亭长、魂门亭长、蒿里君、蒿里父老等。 到了魏晋时期,这位治鬼的官吏还拥有了专有的名号,即“泰山府君”,其治所也类比秦汉的郡县制,称为“泰山郡”。 《列异传》形容泰山府君,称其仪容“具如太守”。 可见,冥界几乎就是人间的翻版。
      05 酆都——北方鬼神之地
道教讲究济生度死,在其创立之初就开始架构酆都鬼神之地的概念。 传统中,天干终于癸,有终结的意味,而癸代表北方,又象征水,故而东晋的道经《太上洞玄灵宝本行宿缘经》载:
“北帝大魔王之下治,在大北海……罗酆之山,高二千七百里,周旋三万里……鬼神之所宗处。”
酆都的设立也仿照了人界的权力架构,以酆都北帝君为鬼官之长,又遵奉夏启、周文王、邵公奭、吴季札分别为东西南北四位明公,在春夏秋冬四季主管四方之鬼。 四明公手下再设宾友、右师晨、弹方侯等,并吸收正直之人为冥司官吏,负责对死者的审判。 不过道教的冥界思想已经受到佛教的影响,例如上清派的陶弘景认为人死后要经过六大天宫,犹如佛教所言的地狱。 而南朝道经《太真玉帝四极明科经》又言酆都山之上、山中以及山下各有八大地狱,并且狱中有十二位金头铁面的掾吏(辅助官吏)及手持锤头的大力士二千四百人,他们负责对各自地狱中判罚的鬼魂用刑。

06 结语
从尸体弃于沟壑,到丧葬兴起,古人拥有了质朴的死后世界观念; 黄泉、幽都的建构则是冥界从无到有的跨越; 泰山治鬼的开始,标志着死后世界权力架构的产生; 酆都的出现,不仅进一步仿照了人间的权力架构,也吸收了外来的信仰。 人生大事,在生与死。 冥界的出现既是生者对于死者的追思,也承担了促进生者自我审视的教化功能,其目的是劝人向善,塑造安定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