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戍敦煌 上卷 宣文纪事 更新至第三章

阳光小熊
楼主 (北美华人网)
这篇新文是基于北魏名将尉眷戍守敦煌的这段历史而作。基于而不限于。大家茶余饭后看看当个消遣。欢迎多提宝贵意见哈。 去年忙中偷闲,把一稿写完了,一百章不到一点。现在只是改改,可以保证更新频率且不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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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洞窟鬼面 https://mp.weixin.qq.com/s/-wgCMka7JIFTIptFggFpfw
寸草不生的红色荒原,如同一张制作简陋的毡毯肆意铺陈开来,在地平线的尽头与青色的天际相连。两匹骏马疾驰在这巨大的红色毡毯上,一股从天而至的强劲旋风席卷着无数尘土与沙砾,啸叫着紧紧跟随。这股旋风背后,黑色幕墙般遮天蔽日的沙霾吞噬了过往的一切。
旋风离这两匹马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将它们卷入。左侧险峻的黑色山脊忽然低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土黄色山丘。黑黄两山的交界处,豁出一个山谷。山谷旁那黄色山体的底部,隐约可见一个个黝黑的洞窟。
“漠高窟!去漠高窟!”马上一人喊道。
两匹棕色骏马旋即左转奔向山谷,穿过一条湍急的河流,来到土黄色的山丘跟前。二人飞身下马,草草将马匹拴在旁边的杨树上,便钻进了丘底的洞窟之中。旋风呼啸着擦过山谷的入口,黑色沙霾转瞬即至,吞没了这世间万物。
两位来客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有些手足无措,幸好其中一人摸索着打着了火镰。小小的火焰让光明蔓延开来,洞内的轮廓渐渐清晰。这是一个狭长的洞窟,颜色鲜艳的手绘花纹如藤蔓般,长满了整个窟壁。
两人并排慢慢地向窟内深处探去。手持火镰那人好奇地四下张望,另一人则手握马鞭,紧盯着洞窟深处,火光中那对眸子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二人身穿的紧身短袍、脸上的面罩、头顶的风帽上都沾满了灰尘,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有人!”持火的那位一声惊呼。声音清脆明亮,像是位豆蔻年华的少女。只见前方塔柱前有一位巨人正襟端坐,双目微闭,双腿盘坐,两手掌心向上放在膝上。
“是菩萨,不用害怕。”低沉的嗓音从少女身后传来,带着安抚的力量和隐隐的威严。持火的少女走到佛塑跟前,仔细端详了片刻,感叹道:“跟画像上面那罗什大师长得一般无二啊。”
二人在菩萨跟前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继续探索洞窟深处。
“壁上有画!”少女兴奋地指向窟壁,二人定睛瞧看。只见那洞窟不光四壁画满了壁画,连头顶上都是色彩斑斓的精美花纹。花纹间端坐着一个个打坐的罗汉和舞动的飞天。
青年微笑着叹道:“漠高窟这威名可不是虚传的。你可知,这漠高窟位于断崖之上。数十年前,高僧乐僔曾在此看到万丈佛光,便开凿了第一个佛窟。几十年间,众多僧人在此凿窟修行,修建佛像和壁画。我与清扬几年前来过一次,可惜只是匆匆路过,未曾细细品味。今日得以一见,倒算是奇缘。”
“何止是奇缘,漠高窟这次还救了我们呢。”少女又发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仔细瞧看一幅壁画。“这里,好像在讲什么故事。他在做什么?”
“在割自己的腿肉。”青年说得云淡风轻,少女却吓得捂住了眼睛。许久,少女又不甘好奇地从指缝里看了过来,问道:“那这又是在做什么?”
“在称腿肉的重量。这便是尸毗王割肉贸鸽的故事了。一头鹰要吃鸽子,鸽子便向尸毗王寻求保护。鹰对尸毗王说,你若不把鸽子给我,我也会饿死。尸毗王想普渡众生,为了救鸽子,又想保全老鹰,只好割自己身上的肉给鹰吃。老鹰要求割下来的肉须得跟鸽子一样重,还设了秤来称重。可是,尸毗王快要割尽了自身的肉却还不够鸽子的重量。于是他为了表示诚意,干脆坐上了秤盘。”那人拿匕首指着壁画,娓娓道来,就像是在说一个寻常戏本子。
“真是个好人。那后来呢?他死了吗?”
“尸毗王感动了天地,天地便以神力使尸毗王身体恢复了——。”青年正说着,忽然瞥见了什么,惊得愣在原地。
“怎么了?”少女问道。
“那个鬼面天王,他、他眨了下眼睛。”青年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缓缓地蹲了下去。
一阵阴风刮过,火镰灭了,却传来低语声,不像汉话,亦不是北语,听上去恶毒可怖,像是在诅咒什么。
一旁的少女拼命地用火镰击打火石,却只生出零星的火花。火花迸溅中,她看到一张狰狞的獠牙鬼面,闪耀着凛冽的金属光泽。鬼面之下,一双利爪缓缓伸了过来。
“鬼啊!”少女的喊声凄厉,在洞中回响许久。
“你打火!我来对付它!”青年低声命令道,手中的马鞭已换成一把镶着红宝石的匕首。迎着鬼面和利爪,他扬起手臂,匕首的寒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银色弧线。
鬼面歪了一下,侧身退后了两步。青年并不恋战,收回了匕首,双眼紧盯着那鬼面,时刻准备出击。洞内寂静得可怕,只听见一旁少女拼命击打火镰的清脆响声。
正在此时,幽幽的光线从洞口向深处弥漫开来。青年回头,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举着火把向他们走来。火把慷慨地释放光明,洞窟不再阴森。二人再次望向刚才鬼面的位置,却已是空空如也。
“你是何人?”少女收起火镰,拔出腰间佩剑,指向来人。
“我倒要问问两位善主了。漠高窟自打三月起已不再开放香火,你们擅自闯入,又是何故?可是官家派来的?”来人不慌不忙,目光却满是堤防。
那青年走到来人跟前,微笑说道:“是我等失礼。我们与官家并无关联,只是碰巧遇到沙暴进洞躲避。在下名叫阿文。这位是阿若。”
“阿弥陀佛。”那人长出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们是官家派来灭佛的。在下是这里的画师,姓宋名遥。此乃佛门圣地,二位善主还是将兵器收起,莫要将杀气带至佛陀跟前。”这位画师眼神清朗,身形瘦削,穿着一件古旧带补丁的布袍,袍上有各种颜料留下的痕迹。手上还拎着一个装满了笔刷和颜料的木桶。
那青年微微一躬身,“原来是宋先生。方才这洞中有个鬼面魔怪,意图伤害我俩。先生一来,它便不见了踪迹。”
“鬼面?”那宋遥愣了一下,放下木桶,将手指放至唇间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从外面进来好几个扛着锄头披着袈裟戴着风帽的彪悍僧人。
“鬼面人又出现了,就在这洞里。”他跟这些僧人说道。顿时炸了锅的人群很快有秩序地散开,分头仔细检查了洞窟,最后发现在菩萨背后有一个仅容一人钻入的小洞。
“那边是藏经洞。”宋遥吩咐道,“你们几个赶紧去藏经洞看看。你们三个,留在这里。你们三个,去把大伙儿都叫上,把各个洞窟巡查一遍。记好了,三人一组,切不可单独行动。今日务必要把这个通道封起来。”
“二位看样子不是本地人吧。”宋遥朝二人拱了拱手,“本地近两年出现了一个鬼面人,每次出现,便会有妇孺失踪。后来有人发现是被贩去了西域做奴。”
“真是天杀的!”少女攥紧了拳头。
宋遥继续说道,“让远客受惊了,真是惭愧。我已叫守洞的沙弥加强戒备,应该不会再有事。洞外沙霾一时半会儿散不去,还请二位善主耐心等待。”说完朝二人微微一笑,这笑容清澈,如同晴朗春日里洒落在尘世里的阳光一般。
对面那青年点点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这里的佛塑和岩画甚是精美。反正被困在这里,先生可否为我们讲解一二?”
宋遥眼睛一亮,打量了一番这两位风尘仆仆的来客。个子高一些的这位青年,面罩后面的那双凤目明亮得让他不敢直视,却又挪不开眼。袍裾上沾满了尘土,虽已看不出本来颜色,仍掩盖不住剪裁制作的精致。刚刚脱离险境,依旧彬彬有礼,腰背挺得笔直,看不到惊慌失措的样子。青年身后那位,从声音上可以辨出是位少女。这两位为何在这风沙天气来到漠高窟?他不动声色,拱手道:“还请二位善主稍等片刻,我今日是来为佛塑和壁画补色的。让我将这里最后几笔补好后,便带二位善主游览此洞。”
“如此便有劳先生了。”阿文和阿若回礼道。
宋遥拿起木桶,来到一处壁画,跪在地上一边描画,一边跟他们讲述这两个洞窟的渊源。原来,这洞窟跟藏经洞相连,都是前朝匠人的遗作。他在这里既要为前朝的佛塑岩画补色,也在开凿新的洞窟。
一炷香的功夫,宋遥站起身说道:“好了!”他将画笔颜料收好,举着火把走到另一幅壁画前,继续跟她们讲述方才壁画里尸毗王割肉贸鸽的故事。讲到血腥之处,他刻意略过,接着那位阿文又用平淡无奇的口吻把细节都给补齐了。
看完这个洞窟,阿若紧紧拽着阿文的手臂,目光中满满的都是恐惧,却还吵吵着要看宋先生的新作。宋遥笑得腼腆,说道:“在下也正准备画割肉贸鸽,不过打算画得比这幅更加细致些。还望先辈们恕我不敬之罪。”说完,他认认真真地朝那前朝壁画做了个揖。
走出这个洞,宋遥带着她们来到不远处一个新开的洞窟,“这便是我最近在做的一处。二位请进。”
天地依旧被沙霾笼罩,闷热而污浊,让人想要逃离。而身处这洞口,却能感受到一股清爽的凉气向外冒出。与这凉气一起幽幽渗透出来的,还有一丝摇曳的烛光。阿文没有犹豫,紧随宋遥径直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狭长笔直的洞窟。洞的尽头有一个塔柱连接洞顶和地面。塔柱上皆是佛龛,供奉着一尊精美的佛塑。三人对着佛塑拜了拜。
“这又是什么故事?”阿若指着旁边洞壁上的一幅新画问道,走近一看,不由得抓紧了阿文的衣袖,“这老虎在吃人!”
“萨埵舍身饲虎。”阿文和宋遥同时说道,二人相视一笑。宋遥默声,让阿文继续说。
“国王的三个王子出门打猎,看到一只母虎因为太饿,竟要吃掉自己的幼虎。三王子萨埵就支开自己的两位兄长,让母虎吃了自己。这位挽救众生而牺牲自己的萨埵王子便是佛祖的前世。”阿文淡淡地说道,阿若张大了嘴,从阿文身后探出脑袋来好奇地观看。
“善主可是曾在凉州听过昙觉师傅讲经?”宋遥问道。
“昙觉师傅曾西行求经至于阗大寺,在般遮于瑟会上听闻佛祖伟业,将它们编纂成《贤愚经》。可惜我未曾得见,若有机会,定要拜访,聆听大师讲经。”阿文的眼中闪着光。
阿若没有耐心和胆量继续察看那血淋淋的壁画,很快就走到了几丈开外,留阿文和宋遥在后面絮絮叨叨地聊着壁画。“宋师傅,这里离敦煌还有多久啊?”她问道。
“不远了。若是沙霾散得早,你们天黑前说不定就能赶到那里。”宋遥笑道。
“我可等不及了,听说敦煌有好多好吃的,尤其是夜市!”阿若拿着火镰,手舞足蹈。她一回头,却看见阿文朝她摇了摇头,便打住不说话了。她继续向前走,忽然发现黑暗中的不远处那塔柱后面有一位男子正注视着他们。
“何人!”阿若一声惊呼,往后跳开一大步,拔出短剑直指对方。
那位男子走上前,拱手说道:“在下在敦煌经营一家茶楼,偶尔往返于平城和西域贩卖货物。今日沙霾惊了马,故而在此躲避,惊扰了几位,在下这里赔个不是。”说完,一揖到地。
阿文从阿若身后走过来,回了个礼:“不敢,倒是我们打扰了。”说完正欲继续往前走,那位男子却伸手拦住了他,微笑道:“听闻二位要去敦煌,在下正好在回城的路上。若不嫌弃,在下愿意做个向导。如何?”
“我们自有打算,不必烦劳大驾。”阿文皱了皱眉,将那男子的手臂轻轻拨开。
那男子碰了个软钉子,倒也没有气恼,转身在行囊里取出些干果,扔到嘴里嚼了起来,看上去很美味的样子。他一边嚼,一边靠在离阿文不远处的岩壁上闭目养神。阿文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他一下,只见他脸庞清隽,鼻梁坚挺,棱角分明的下巴略微扬起,透出一股孤傲的贵气。身穿的胡服虽然灰蒙蒙的沾了不少风尘,但可以看出针脚细腻、做工精良,尤其是下摆上绣了一朵花,奇异的金色花瓣,她竟从未见过。心中琢磨:这样的人,并不太像劫财劫色的流寇,更不像杀人越货的强盗。
“既然你在敦煌,那请问,夜市可值得一去?”阿文的问题,打破了郁积很久的沉默。
男子猛地睁开双眼,笑意顿时在整个脸庞荡漾开来。他一边嚼着果子,一边说道:“这位贵客算是问对人了。去敦煌,除了这漠高窟,夜市可是一定要去游玩的。那里到处都是美味肉炙,西域各国的珍奇干果,还有本地产的上好瓜果,现在正是上市的季节。只是。。。”
“只是什么?”
“小偷猖狂了些。不过,若有好的向导,倒也无妨。”
阿文似乎对向导依旧没有兴趣,继续问道,“公子在敦煌可曾听说‘鬼面人’?”
那人歪着头答道:“看来贵客对敦煌有些了解。听说鬼面人专门掳富家公子和美貌女娘卖到西域各国为奴。”他摇了摇头,满脸惋惜地戏谑道:“我看二位可要小心了。。。”
阿若冷笑了声,将手中短剑把玩地转了一圈,收回腰中的剑鞘,“我才不怕。什么鬼面,不过用来吓唬人罢了。”
旁边阿文扑哧一笑,“你还不怕?方才连火镰都打不出火了。”阿若一撇嘴,走到前面生闷气去了。阿文又转脸问那位男子:“既然公子来自敦煌,不知尊姓大名,经营哪家茶楼?”
那人舒了一口气,“在下姓于,单名一个‘成’字,贵客到了敦煌,欢迎光临‘西海茶楼’,在下定尽地主之谊。还请教公子贵姓?何方人士?”
“唤我阿文即可。”阿文目不转睛地看着于成。
“哦,原来是文公子,于成这厢----”于成正要施礼,有人从洞口奔了过来。
“沙霾退了!”来人正是阿若,她兴奋地合不拢嘴,问道:“我们什么时候上路?”
“这就出发,争取太阳落山前赶到敦煌。”阿文疾步走出洞窟,翻身上马,朝于成和宋遥一抱拳,“多谢二位指点,后会有期!”
天空虽没了沙霾,却仍旧灰蒙蒙的,只能看到近处的山丘灌木,望不见远处昆仑山的踪迹。阿文按照洞窟和山谷的位置勘了勘方向,确定无误了后策马飞驰开来。两匹马奔了很久,地表开始出现稀疏的灌木。渐渐地,两旁绿色越来越繁盛。它们,便是春季里努力生长的胡杨。最终,这些胡杨连成了片,构成了官道两旁生意盎然的绿色岛屿。
阿文勒住缰绳,回头望去,确定后面空空如也没有人跟上来之后,才将面罩取下。阴霾散去,蔚蓝的天空上,朵朵白云整齐地层层排列。远远地,有炊烟升起。悬了很多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阿文仰起头,尽情呼吸这春天里黄昏的气息,这无拘无束的广袤天地才是心之所向。也许这次,自己真的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和风徐徐,风帽帽沿旁有一缕头发散落下来,拂过脸颊和脖颈,痒痒的,倒也惬意。阿文从斜背的皮囊中取出一个水壶,喝了几大口。
“公主你看!绿洲!我们今晚一定能到!”阿若也揭下了面罩,在马背上欢呼雀跃。
“到了敦煌,西出玉门关,就是西域了。阿若,我们离西域不远了。”阿文的声音,不再似刚才在洞窟中那般低沉,却婉转得如同甘甜的泉水。卸下面罩的脸庞,更是清丽无比,一双凤目,熠熠生辉。她回头朝阿若摇了摇头,然后嫣然一笑,右侧脸颊上现出一个深深的酒窝。
“阿若,我跟你讲过多次,莫再唤我公主,唤我姊姊。从今往后我们就是生死与共的姊妹了。”
宣文公主这个称号,此刻在她心里不过是个囚笼,一个刻着家国大义的囚笼罢了。现在的父皇,一定正在大发雷霆之怒吧。一月前,她得知父皇要将自己赐婚给柔然的王储乞列王子。父皇意欲南征,当然希望北方安定,而与柔然结亲自然是最方便的途径。皇家亲情奢侈,即便自己备受父皇宠爱,在他的心目中,亦没有什么比一统天下更重要。先前,父皇便将自己的三个姑姑一一用作了和亲的筹码。想不到,今天轮到了自己。
那日,乞列王子率领使团来访,父皇差人来请她去接待。她知道,一旦自己赴了那个约,便是将自己锁进了牢笼。于是她又做了一件出格的事,比以往她做的出格事都要更甚一筹。
她逃婚了。
她要赌一下。也许,她真的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喝完水的宣文将水壶慢慢收回皮囊,忽然有这么一团白云跳出了一旁的绿岛。宣文抹了抹眼睛。一头浑身洁白如雪的鹿正在灌木旁闲庭散步,头顶上的那只巨大鹿角更是优美得看不到一点瑕疵。
宣文从未见过白鹿,心里惊得一下子停了跳动。她轻轻地下了马,慢慢朝那白鹿走去。白鹿耳朵警觉地竖起,一转身,没入了那绿岛深处。枝干交错中,隐约可以看到一个个白色的美妙幻影。光洁的皮毛在阳光照射下,时不时地泛出耀眼的光芒。
宣文正要跟过去,却听身后阿若高声喊道:“姊姊,你要去哪里!”林间一阵躁动,顷刻间所有的白色幻影都消失不见了。
宣文有些失意地慢慢踱了回来,翻身上马后还是朝那林子深深地看了一眼。
“那是真的白鹿吗?”阿若问道。
“你这一嗓子喊得真是时候。”宣文嗔道。
“你让我唤你姊姊不是?我也是担心姊姊呐,谁知道那林子里有什么。不过这白鹿可是祥瑞之兆啊!我们这次一定会成功!姊姊,我还想赶上今晚的夜市呢,肚子饿了,嘻嘻。”阿若喜笑颜开,撇下一旁失望的阿文,一夹马肚先跑了。
不远的高处,一群秃鹫正在盘旋,互相追逐撕咬着什么,发出尖锐的叫声。有几只俯冲至地面。
“姊姊小心!危险!”前方的阿若大声惊呼。
宣文对阿若的警告置若罔闻,她睁大好奇的双眼,策马朝那处奔去。两只秃鹫见宣文来势凶猛,便放弃了猎物,在离她很近的上空盘旋。
一股恶臭,伴随着嗡嗡声,让宣文几欲作呕,连马也不安分地喘着粗气。她侧过脸去,刚想绕过,看到地上的一条带着暗黄色花纹的布带。她朝旁边一滩棕褐色看去,顿时花容失色。
那是一具尸体,一具已经失去人形的尸体。
宣文飞身下马,手持匕首走到近前查看。这具男子尸身断成了两截,脸已被秃鹰啄得面目全非,内脏也所剩无几,只留得一截肠子挂在外面。
“啊——”只听得阿若的一声尖叫从不远处的灌木丛后传来,宣文赶紧跑过去查看。只见马背上的阿若双手捂着脸。“死了!女的!”她吓得话也说不完整了。
这里呈现着更惨烈的一幕。一位年轻的妇人仰卧在地上,下腹被剖开一个巨大的口子,秃鹫们正忙着啄食她散落一地的内脏。妇人死不瞑目,眼神惊恐。
宣文竭力遏制住那血腥气引发的胃部不适。她拔出匕首挥动手臂赶走了秃鹫,然后帮那妇人阖上了双眼。
“他们是逃跑的罪奴。”宣文拉起那妇人的衣袖,只见瘦削的手背上烙了一个鲜红的“索”字,她跟阿若说道:“索家乃河西大族,拥有众多奴仆。必是有什么让这妇人生不如死,才愿意舍却性命出逃。又是何人能够下此毒手,竟将这女子生生剖了腹。”
“姊姊,我们快离开这里吧。”阿若站在阿文身后,声音颤抖。
“阿若,我既已逃出平城,便再没有回头路。去西域千辛万苦,一路会看到山河壮丽,也会看到不堪和恐怖。你若不能跟我一同承担,那现在便分道扬镳吧。”咣地一声,宣文将匕首狠狠插到地面。
阿若抹去了眼泪,来到宣文跟前,跪倒低声说道:“保护姊姊乃是阿若职责所在。从今往后阿若定会赴汤蹈火,绝不退缩。”
宣文长叹一声,“起来吧,跟我一起将他们埋了。”
离开新坟,又骑了一段,听到了吆喝声,那是路边的黄杨树下小贩们在售卖蔬果。各路骆驼车队绵延数里,渐渐汇聚成一股洪流,都是去往同一个目的地 --- 远处地平线上那座宏伟的城。万道金光洒落在高耸的城墙上,整座城似乎是由黄金铸造一般,恢弘壮丽。 ​ 这,便是敦煌了。
阳光小熊
先放个地图。故事发生在敦煌附近。
阳光小熊
第二章 河西镖局
春日午后的暖阳懒洋洋地将每一缕光不分贫富不分贵贱地洒落在这敦煌城里的大街小巷,无论是偏远一隅的破落小院,抑或是坐落于城中心宏伟的镇将府。
尉眷用过了午膳,觉得又困又乏。偏将薛奴站在他跟前汇报从凉州运兵器的事情。薛奴的嘴巴一张一合,尉眷却听不清楚,仿佛那声音来自于几重门外的大街上。他打了个呵欠,扬手让薛奴暂且退下,随即站起身,眼神恍惚地来到大殿门口的平地上。他从一旁的兵器架子上抽出一把长剑,不假思索地练了起来。
这敦煌镇将府,前身是西凉公武昭王李暠的王府。李暠在敦煌被拥戴为凉公之后不久,便迁都去了酒泉。数十年间,天下战火纷飞,他却将凉州河西一带治理得井井有条。很多中土人士为了避难,纷至沓来。可惜李暠死后,其子李歆继位。李歆骄横气盛,缺失了其父的仁爱稳重,对内立法严苛,对外一意挑战当时强大的北凉,结果兵败身死,最终亡国。
世事皆有轮回。多年后,北凉亦被大魏所灭,流落至伊吾的李暠之孙李宝截击了逃窜至此的北凉皇室,报了杀父之仇。经过一番血战,李宝夺回了敦煌,并归顺大魏。李宝被太武帝拓跋焘召回平城后,敦煌由当时西征的大将军万度归暂时接管。被战火摧残的敦煌以及河西一带也终于得以休养生息。
然而,西域并未平定,西北邻国柔然的势力依旧在兴风作浪。大魏使臣出使西域屡屡被劫。于是太武帝下令征西大将军万度归继续平定西域,敦煌则由两朝元老、镇守凉州的渔阳郡公尉眷接管,正式建立敦煌镇,辖酒泉军、晋昌戍、乐涫戍、玉门关戍。
那日尉眷接了旨,踌躇满志地踱回后院。他撩起帘子走进卧房,正准备跟妻子报告这个喜讯,却见妻子知惠正坐在榻上红着一双眼。自从她两年前嫁给自己,还从未见她哭过。尉眷赶紧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知惠,你这是为何?”尉眷问道。
知惠揉着手里的绢子,说道:“自从嫁与你,我们便一直在搬家。如今咱们好不容易在凉州安顿下来,我却听老赵说又要搬去敦煌。我知这是陛下旨意,只是多侯尚在襁褓之中,还要舟车劳顿。我是担心,多侯会受不住。况且,你那腰伤------”
尉眷搂过妻子肩膀,“我们鲜卑人的子孙,世代都是在马背上长大,这点颠簸不算什么。夫人不必担心多侯。我倒是担心夫人你。生产时落下的病还需好好养着。回头我命赵管事把那马车做得舒适,到了敦煌便什么都不要管,只需好好养着,如何?”
“说得好像我们汉人经不起风雨似的,”知惠靠在尉眷宽阔厚实的肩膀上,握起拳头捶了捶他的胸口,“之前随你东奔西走,我可曾有过半句怨言?我这还不是担心儿子担心你?”
“夫人说的是!是我疏忽了。”尉眷就是这点好,从不与妻子起争执,向来都是在言语上让着她。其实知惠也没那么柔弱,只是丈夫这番体己的话就足以安抚心中的焦虑。“我带你去看看儿子。”她的语气轻快起来。尉眷看到知惠的眼角多了些细纹,想起晚上儿子哭闹,知惠都不假下人之手,亲自照顾,不由得心疼地伸手想要为她抚平。打那以后,他便与儿子一起宿在偏房中,让知惠独自在卧房安睡。搬来敦煌后,也是如此。个把月下来,尉眷只觉浑身筋骨没有一处是顺畅的,彷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还好老天眷顾,尉眷接管敦煌不久,便有捷报传来,万度归联合李宝族人一道攻下鄯善、龟兹和焉耆,彻底打通了连接西域和中土的丝绸之路。一时间,商贾云集,敦煌这颗曾经蒙尘的明珠,又熠熠生辉了。
今日尉眷练完剑,觉得灵台清明了些许,便信步踱到将军府门口,命人开门,他要出来看看外面的喧闹。日头上来了,竟有些炎热,商贩们都将生意挪到了树荫下。只有站岗的士兵一丝不苟地昂首挺立。他走了过去,拍了拍一位兵士的肩膀,娃娃脸兵士惊讶得忘记了行礼。尉眷低头看到那兵士的嘴唇已干裂出血,回头吩咐管事老赵道,“水。”
镇将府前车水马龙,眼前的繁华便是他多年戎马生涯的慰籍。尉眷的目光扫过一个个摊贩商家、来来往往的人群车辆,停在远处一位素裙女子身上。那是一个美丽的侧影,离着很远他都能感到莫名的熟悉。一阵清风吹过,她的裙摆飘动,像是随风摇曳的白色花瓣。尉眷的眼睛被刺痛,不自觉地闭上了几秒,再睁开时,那白裙女子已消失不见。他下意识地四处搜寻,可却一无所获。“不,不可能是她。”他心里一空,摇了摇头怅然走回,沉重的府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穿着素色襦裙略施粉黛的宣文站在街头,各路商队络绎不绝地从眼前走过。 敦煌,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已出落得比魏都平城还要繁华。她所眼观,是从未见过的色彩斑斓;她所耳闻,是从未听过的奇音异语。
街头巷尾悬挂着各式丝绸、宝石、织毯、瓷器和手工艺品。南来北往衣着各异的人们,说着五湖四海的语言。街角的艺人弹唱着忧伤激昂或是放浪不羁的曲子。空气中时不时飘来一股安息茴香的香气。一群商队走过,浓重的骆驼气味熏得阿若鼻涕眼泪横流。
久居宫中,宣文每日里穿的都是绫罗绸缎,而自打逃出宫后,一路上风尘仆仆,她俩一直都穿着最不起眼的男装胡服。如今到了敦煌,终于可以释放天性,体验一番市井人生、甚至异域风情。这不,二人买买买,零零总总购置了几大箱。阿若一个人拎不动,宣文就雇了一架马车,将这些箱子统统运回了客栈。购物欲满足了之后,她便拉着好奇又狼狈的阿若一路闲逛。
有一位骑在马上的年青男子褪去头顶的风帽朝宣文挥了挥,宣文报以一个明媚的笑,那人愣住了,定定地看着她,挥舞风帽的手臂停在了半空中。阿若脸红了,“这人不害臊!”
宣文笑道,“平城里的公子们见着我就躲,还是这里的男人有趣多了。”说着,她又朝那男子抛去一个笑意满满的眼神,低声跟阿若说道:“你在这儿等着,让我去会会他。还好我离开皇宫了,否则天天被夫子们唠叨‘男女授受不亲’,真是烦人。”
宣文丢下阿若,快步朝半条街外那男人走去,忽见全副武装的兵士多了起来。驶过的马车上运送的货物都用厚重的毛毡盖着,隐约可见闪着金属光泽的兵器。不远处出现一簇雄伟的殿宇。宣文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身往回走。回到阿若身边,她低声跟阿若说道:“我们往回走。”
“为什么?”
“那里是镇将府。我可不想被官府的人认出来。走,我带你去镖局!”
穿过人流如织的主路,她俩来到小街的一座幽静宅院门口停住。“到了,”宣文说。
只见大门紧闭,两位精壮的黑衣汉子分立两侧。门楣正中一块宽匾上题四个大字:“河西镖局”。
宣文走上前,从袖中拿出一只黄色玉佩,递上前说道:“我带了故人嘱托前来拜见段镖主,还请兄弟们通禀一声。”
守门人接过转身进去,不多时大门敞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位身材魁梧黑面虬髯的中年男子。他打量了一番宣文,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敢问您可是段睿段镖主?我受友人之托,来传个话,另外还有事请教。”宣文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
“正是在下。还请公子入内详谈。”段睿抬手挥散了下人,领着二人来到偏院一个别致的花厅。花厅天井的正中央的那几株桃树上,千百朵花苞均已绽放,洋溢着蓬勃生气。粉色花瓣随微风轻轻飘动,正如当年轻舞飞扬的少女一般。
哦,清扬。宣文在心里轻叹一口气。几年前宣文随皇兄拓跋晃在河西一带游历,抵达凉州后郑重拜访了当时镇守凉州的尉眷将军。尉眷的威名,宣文从小就听父兄经常提起。只是尉眷一直在外征战镇守,她却从未有幸一见。想象中的尉眷,定是位满目威严的战神。见了面,才发现这位大将军是如此温和亲切,看着自己时还会脸红。也只有当他跟兄长谈论凉州敦煌的布防时,才显山露水,原来那才是真正的战神啊。
只是,她对布防不感兴趣,便溜到前院无聊地玩弄地上的蚂蚁,身后忽然蹦出一个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一样的不拘礼数。那女孩眼神灵动,凑到跟前对自己说,“你就是宣文吧,我叫清扬。要不要我带你去凉州城里转转?”
二人一拍即合,在凉洲城内外浪了大半天,回到将军府时,家宴早就开始了。宴席上,宣文很快就感受到皇兄望向清扬的炙热目光。离开凉州时,清扬红着眼睛,面无表情地跟在尉眷身后。没多久,清扬便嫁来了平城,再没出过皇宫半步。
清扬喜欢桃树,因为有人曾将盛放的桃花别在她的鬓角。清扬说过,如若她那晚跟随那人逃出凉州,现在他们应该在西域的某个城邦过着神仙般的日子。那个人,便是眼前的段镖主。宣文凝视着段睿手中的玉佩,颤声说道:
“清扬让我告诉镖主,她过得很好,镖主勿要挂怀。还请镖主保重,好好照看这些桃树。”
段睿的眼中浮起一层薄雾,转瞬却又消失不见。他低下头,双手摩挲着那块黄色玉佩,道:“陈年往事我早就放下了。你看,现在河西镖局好得很。还请姑娘带话给她,如她所愿,我已去过西域,到过大秦。”
西域、大秦,这是她跟清扬私下里谈论最多的话题。宣文的眼神又恍惚起来。。。如若清扬尚未生子,今日她也会在这里,那该有多完美。。。
约莫两月前,尉清扬急匆匆差人将自己请去。宣文刚踏进东宫,清扬便将怀中婴孩交给一旁的乳娘,随即遣散了所有下人,拉着自己走到内殿,证实了那个坏消息:“宣文,你猜得没错。他们果真把你许给了那个柔然的大王子乞列。”
尉清扬用匕首撬起床下一块地砖,从里面拿出一个黑色漆木盒子,塞到宣文手中,神色凝重地说道:“这里面是我的嫁妆。就这么多。我把所有可以换的,都换成了金粒。这把红宝石匕首,我知你早就看上了,就送给你吧。从这里到敦煌,阿晃会派人在路上暗中保护你。还有这个玉佩,拿着它去敦煌找段睿,他一定会帮你。宣文,你必须得走。千万不要犯我的错误,趁你现在还有机会。只有这一次机会,不要回头。”
“姑娘?”段睿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在。宣文涣散的眼神又聚拢了,她摇了摇头,说道:“我不会再回去了。清扬跟我说过,你可以帮我。实不相瞒,我此番便是要前往西域和大秦。段镖主,你可愿助我西行吗?”
“这个。。。这么麻烦,”,段睿皱起了眉头,“敢问姑娘一路上可有父兄相陪?”
“为何需有父兄相陪?”宣文面露不悦,“就当我是一名普通散客而已。”
段睿将宣文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说道,“我做了这么多年镖局,还从未接过像你们这样的买卖。最近西域战事频发,流民甚多,还有鬼面人经常打劫,很不太平。我呢,定会帮姑娘物色稳妥的商队随行。还请姑娘暂且回住处耐心等候,一有消息,我便会派人与你联系。西行一路险阻重重,姑娘最好还是身着男装,莫要四处招摇,练习一些骑射防护之术,较为稳妥。另外,若去往大秦,须得翻越葱岭。葱岭之上,积雪终年不化,十分寒冷。姑娘还需购置足够的冬衣。”
“多谢段镖主指点。御寒之物我会去准备。我和阿若自幼习武,保护自己不成问题,不会给镖主添太多麻烦。生意上么,我定不会亏待。”宣文从袖中拿出一粒金灿灿的豆子,交予段睿。“这个,是定金。”
段誉粲然一笑,将金豆收入怀中,说道:“姑娘很是爽快,我段睿就喜欢这样的客户。姑娘还未告知在下您的姓名?”
“段镖主唤我阿文即可,我们住在景云客栈。此次西行,还望段镖主为我保守秘密,切莫声张。”宣文说道。段睿点头称是。
一出河西镖局的大门,宣文立刻神清气爽起来。“牵马!去月牙泉!”
“月牙泉?真有像月牙一般的泉水吗?”阿若问道。
“真的是月牙状的,而且还在沙漠里!当年便是清扬带我去的。”宣文垂下眼帘说道:“要是她在,就好了。”
瞥眼一看,却见阿若瞪着自己,不由抛出一个甜甜的笑:“有你陪我,也很好啊。”
“怪不得方才那位男子愣住了,姊姊你的笑容,真是连我这个娘子都抵受不住呢。”阿若笑道,面若桃花。
“要不,我纳了你?”宣文搂住阿若的肩头,凑近了低声说道。
“才不要!”阿若推开了她,笑着躲到一边。二人嬉笑打闹着回到客栈,牵了马,一路飞驰来到了城外的沙漠。
时隔数年,宣文再次站在高高的沙丘顶上俯瞰这一湾泉水。一双男女牵着马在泉水旁嬉戏,波光粼粼,芦苇飘荡。宣文终于明白方才段睿眼中的那一番酸楚。
“清扬,你实现不了的,我来替你做到。”宣文喃喃自语道。
远处几支骆驼商队正在缓缓西行。日头渐渐西斜,天空变成了淡淡的橙色,几乎于沙漠融为一体。想到不久自己也将身处这样的商队其中,她的心跳加快,手心居然出了汗。
二人坐在沙丘上看着夕阳西下,直到金星冲破太阳的余晖,晶莹璀璨地闪烁着属于自己的光,丝毫不逊于那轮弯弯的明月。“姊姊,我们走吧。夜市要开始了。再不回去,我怕路上不安全。”阿若拉着宣文走下沙山,策马回城。
原本明媚的阳光被黑色山脊切断,天色黯淡下来。可这回城的路,竟比平城的夜路还要辉煌。道路两侧一下子生出各色商家,灯笼高悬,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炙肉的香气。
“姑娘,来一串牛炙吧。今日刚宰的,新鲜着呢。”一位大娘招呼着,将那牛炙举得高高地,滴着油。
阿若从怀中取出一挂钱,拿出两枚交予大娘,“来四串。”四串牛炙交到阿若手中,大娘喜笑颜开,又从身后取了两块巨大的胡饼交给宣文。
“这便是夜市?”阿若问道,大口嚼着牛肉,将一半的牛炙递给宣文。
“非也。”宣文笑道,只拿了一串。“你也太小看敦煌了。敦煌夜市在城内中心。据说比平城的上元节还要热闹呢。昨日赶路太累,你一到客栈倒头就睡。今晚可别睡早,也别吃太多,留着胃口给夜市。”说完,她从木棍上小心地取了一块牛肉放入口中,文雅地闭着嘴慢慢嚼。
远远地,似乎可以看见敦煌城楼的轮廓了。忽然一阵喧哗从敦煌方向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瞬息被淹没在人群的喧嚣中。更多的人叫喊着,“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喊声越来越近,紧接而至的,是奔涌的人潮。
人潮最前方那一小群,各个衣着褴褛,眼神恐惧,抱着头仓皇逃窜;紧跟其后乌泱泱一大片均手执棍棒,满脸写的都是追捕猎物的兴奋。
几个街旁卖货的小贩冲了出来,扑倒了好几个冲在前面的逃亡者。追捕的人群随即赶到,对着地上的倒霉蛋们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一位与阿若年纪相仿的女孩被一众男子按倒在地,用麻绳捆了。她的哭喊,已不是人声,而是一头绝望母兽的嘶吼。忽然,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目光中的哀伤和决绝像一道闪电击中宣文的双眼。
只见那女孩闭上双眼低下头,然后猛地一跃而起。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这一跃竟挣脱了数名大汉的压制,跳出几丈开外。一时间,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这个披头散发疯跑的女孩拽了过去。她双臂被捆在身后,身上是凌乱的麻绳和无法敝体的破碎衣衫。一匹高头大马冲了过来,嘶鸣一声,前蹄扬起,女孩应声倒下。
阿若一声惊呼,只见那女孩竟又从地上爬了起来,头也不回继续往前奔。“踩死她!踩死她!”旁观的群众喊道。这一次,那匹马立直了身子。宣文叫了一声“不好”,那马的前蹄已经落了下去,正好蹬在女孩的后背,马蹄所到之处灰尘扬起,遮住了众人的视线。良久,灰尘散尽,地上的女孩再也没能起来。
马上那人手一挥,身旁几人一拥而上前去查看。“禀报鹿爷,这小娘死了。”
“她弟弟呢?”鹿爷问道。
“禀报鹿爷,那小子跑了!”另一人回道。“啪!”鹿爷扬起马鞭扫在那人身上,只听得惨叫一声。
“你们几个,留在附近继续找!其他人,回城!”鹿爷策马扬鞭,绝尘而去,留在原地的只有那个蜷缩着的一动不动的瘦小身体。愤怒的人群连拖带拉地押解了满身是血的战利品们朝城门方向走去。
阿若抹了抹眼角,回头说道:“姊姊,我们走吧。”
宣文不知何时挪到了一个阴暗的角落,直直地端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阿若觉得奇怪,便催马过去。
夕阳残留的最后一缕光终于被黑暗吞没。店家有不少已经打烊,只留下几串灯笼被风吹得晃来晃去,甚是诡谲。阿若的目光停留在宣文胯下的马肚子上。那里有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正注视着她,吓得她差点从马背上掉下去。
阳光小熊
第三章 魑魅魍魉
宣文不知何时挪到了一个阴暗的角落,直直地端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阿若觉得奇怪,便催马过去。
夕阳残留的最后一丝光线终于被黑暗吞没。店家有不少已经打烊,只留下几串灯笼被风吹得晃来晃去,闪烁着诡谲的光。阿若的目光停留在宣文胯下的马肚子上。那里有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正注视着她,吓得她差点从马背上掉下去。
“阿若过来,帮我挡一下。”宣文压低声音对她说。
阿若赶紧下马,走到宣文跟前,挡住了那孩子。她伸手接过从马肚子下伸出的一支瘦小胳膊,怀中便多了一个不停颤抖的小身体。
“阿若,怎么办?”宣文问道。
跟随宣文这么多年,这是阿若第一次从宣文的话里听到不安和惶恐,心下反倒冷静了几分,“我们装作在这里吃食,等那帮人走了,我们再撤。”
宣文摇了摇头,“拖字诀行不通,他们马上就过来了。实在不行,我们就冲出去带着这孩子找守城的将军。凭我的身份,至少可以保全这个孩子。”
“那更不行!你可是要去西域的。暴露你自己,值得吗?”阿若急了,声音不由得高了两个调门。
宣文低头看了看那孩子惊恐的眼睛,握紧了拳头,“这孩子决不能落到那帮人手里。”她的眼睛忽然一亮,“漠高窟!那里有庙宇还很多洞窟,说不定可以避一避。”
“好。”阿若点头,将孩子搂在胸前,翻身上马,准备趁乱溜出去。
就在此时,几个蒙面黑影无声无息如鬼魅般围了过来。宣文拔出匕首,明亮犀利的目光,穿透了夜色,射向慢慢靠近的黑色身影。
“阿文,阿若。”重叠的黑影中有人轻声唤着她们这。
“不是宋先生的声音么?他来这里干什么?”阿若轻声问道。只见那人已经来到跟前,他扯下面罩,正是宋遥不假。
“我带这孩子逃出去,信我。”宋遥的声音不急不躁,却是坚定。与这声音同样坚定的,是伸过来的双臂。
远处传来暴戾的吆喝声,小商小贩们也加入了寻找逃跑小孩的行列。宣文来不及思虑太多,只能选择相信宋遥。她朝阿若点点头,宋遥从阿若手里接过那小孩,同行的几位将宋遥和小孩围在当中,护送着上了一驾马车,迅速离开了。
宣文长出了一口气,将佩剑收了回去。环顾四周,那帮民众仍然在四处搜索那个小孩。几个小商贩找了一圈无果,便回到自己摊位一边收拾打烊,一边聊了起来。
卖肉炙的大娘将余下的细木棍重重扔进独轮车上的陶罐里。刚才发生的事情显然搅黄了她今晚原本不错的生意。“这些个家奴,活腻味了,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主人家给他们吃穿,不感恩戴德,还逃出来找死!”另一位光头胡饼师傅大声嚷嚷着,他刚刚跟大伙一起抓住个逃跑的家奴,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头顶还冒着青烟。
“唉,听说都是从长安逃过来的。那边在打仗,到处是死人!还是咱敦煌好!这些家伙不知足,活该狠狠教训!”另一个卖板栗的大爷声如洪钟。
“人啊,不守本份,就要出乱子。当家奴的,就要乖乖听话,否则死后就该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那位光头胡饼师傅说得咬牙切齿。
“他们说得也有道理。主人收留免于兵荒马乱,便是莫大的恩德。可这些家奴为何还要逃跑呢?”阿若摇摇头。
“你看那小娘,必是生不如死才会如此决绝。换作是你我,又会怎么做?”宣文抬头看了看天空,刚才明晃晃的一轮圆月已被乌云遮住。一阵阴风刮过,她冷得打了个寒颤。“这里阴森森的,我们还是赶紧回城吧。”
正说着,由远而近传来轰隆声,人们都忙着自己的事,没有太在意。忽然,那位卖肉炙的大娘突然被什么东西套住,倒在地上,像木桩一般被拖拽着滚了好几丈远。隆起的肚皮在地上被狠狠地摩擦,她杀猪般嚎哭起来。四周众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儿,朝这边张望,面色骇然,却也不敢上前解救。
尖锐的口哨声划破夜空,官道上出现一队黑马,顷刻间便飞驰而至。马背上的黑衣人个个戴着青铜鬼面,手举绳套寻找猎物。他们武功和骑术都不平凡,不像是山里野匪,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武士。鬼面人行动敏捷。顷刻间,已有数位先前帮着抓捕逃跑家奴的民众被套住。
“鬼面人!” “快跑啊!别被掳了去做奴隶!”商贩和民众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买胡饼和板栗的两个家伙跑得最快,一转眼便没影儿了。方才气势汹汹来抓捕家奴的那帮人,更是一个也不见了踪影。
宣文万万没想到,来到敦煌的第二天,竟真的遇到传说中的“鬼面人”。她不假思索地拔出长剑,策马冲到大娘跟前将绳索挑断。“快跑!”她吼道,转身又解救了被套住的两位小贩。等她准备营救第四位老百姓时,发现自己和阿若已被这些黑衣鬼面人团团围住。
先前宣文的武学还是颇得夫子赞赏的。这些年曾随父兄狩猎斩过虎豹,跟世家子弟打架亦很少失手,但这真刀真枪还是第一次。再没有人会故意让诏,周围刀光剑影是如此真实,宣文听到自己急如鼓点的心跳,血液好像全都涌到了头顶和四肢。
“让开!”宣文举起手中长剑厉色道。包围圈没有松开,反而缩小了。宣文一夹马肚子,朝面前那个鬼面人挥剑刺去。阿若在她身旁,为她挡住侧翼的进攻。宣文和阿若二人攻势凌厉,相互策应,鬼面人也奈何不得。只是宣文知道,她们以二抵百,体力很快就会消耗殆尽。这样打下去,形势不妙。
擒贼先擒王,宣文用眼角扫了一圈,所有鬼面人都穿着一样的黑衣,连马匹都是一样的黑色,又到哪里去找那个王?搏斗间隙,她灵光一现,朝阿若大喊一声,“罩着我!”
阿若会意,一手持剑,另一手甩开马鞭,一下子将打击的半径加大两倍。鬼面人暂时都向后退了一丈。宣文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支羌笛,这还是上午逛集市时刚搜罗来的。她将羌笛的一头含入口中,使尽全力吹了下去。笛声高亢尖锐,还拖得很长。未等那些鬼面人反应过来,宣文又狠狠地吹了几口。鸣笛示警,便是如此吧。
鬼面人面面相觑,愣在了原地,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宣文见此情形,一勒马肚,坐骑噌地一下从包围圈的隙缝中冲了出去,阿若紧随其后。她们身后的鬼面人似乎意见并不一致。有几个追了上来,还有几个留在原地不敢上前。
虽是少了几个敌手,宣文仍不敢大意,策马向敦煌方向狂奔。鬼面人的马,比她们二人的要强壮许多。眼看自己又要被追上,阿若带着哭腔喊道,“快走!我来垫后!”
“我跟你一道。这几个算不得什么。”只见宣文忽然调转马头,挥剑猛地朝那些鬼面人冲去。与其被追得惶惶如丧家之犬,还不如置死地而后生。阿若也来了精神,紧随其后。
正要短兵相接时,一支箭从斜后方飞了过来,直直射在一个鬼面人坐骑的前腿上。那匹马痛得一声嘶吼,前蹄立了起来,马上的鬼面人险些被掀了下去。其他鬼面人见状,赶紧调转马头,顷刻间追兵便散得无影无踪了。
局势变化得太快,宣文方才那份必死的悲壮一下子被冲散,心里反倒空落落的,转念一想,究竟是何人射的箭?难道刚才那几声羌笛真的把救命稻草给唤来了?
“此地不可久留。我们赶紧回去吧。”阿若将剑返鞘,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汗。
“走。”宣文调转马头,准备出发。因为鬼面人的到来,所有的商贩都逃光了。前方官道上只剩下两盏孤零零的风灯失魂落魄地摇曳。黑暗笼罩着远方的道路,阿若又拔出了剑,生怕又冒出什么鬼。
就在此时,在那光明的尽头,走出一匹白马来。马上坐了一个人,素袍银冠,身姿挺拔,手持的那张铁弓在摇曳的灯光下,闪着神秘的金属光泽。
“于成!”宣文喊道,“就你一人?”
“是。”于成笑眯眯地看着宣文,“阿文果然是位巾帼。”
宣文忽然觉得脸有点热,将马往前带了几步。“孤身一人也敢来施救?”
“有何不敢?射支箭而已。他们在明处,我在暗处。他们又不知我带了几人,藏在何处。”于成说话不急不徐地,好像是在唠叨什么家常事一般:“让你在敦煌受惊了,希望没有败了你的兴。走吧,我们回敦煌。”
宣文勒住马,问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出城办点事,正好回来。看到很多人往那边跑,就过来瞧瞧发生了什么。”
宣文慢慢踱着马,狐疑地望着他,“你真是酒楼掌柜?别人忙着逃跑,你却逆行,胆子倒挺大。”
“反正我不是坏人。要是坏人,又怎会救你?不信,过会儿我们一起去西海茶楼,看看我是不是那里的掌柜。”于成说得恳切,末了还不忘揶揄一下宣文,“真没看出来,姑娘倒是胆子更大,竟然敢跟鬼面人交手。”
“要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惹上这些个魑魅魍魉。”宣文冷笑一声。
“姊姊,我们赶紧回去吧。”一旁的阿若提醒她。宣文甩了一鞭,策马超过了于成,朝敦煌城的东门飞驰而去。
一路上,果真什么都没有发生,三人就这么沉默地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进城的盘查比上次更加严格,城门的守卫也明显增多,一队骑兵正在集结似乎要准备出发,显然是收到了集市遇袭的消息。
几条街区外的镇将府内,正是晚膳时光。尉眷端坐在桌案前,一边喝汤,一边想着纷繁复杂的公务。吃着吃着,眼角余光却总碰到身旁知惠的目光。她似笑非笑的眼神,就像个小钩子挠着尉眷的心,让他无法继续思考。他放下筷箸,转过头来看向身边的女人。知惠的眼帘马上垂了下来,长长的睫毛覆在白净的脸上,像极了盛开时的银莲花蕊。尉眷竟看痴了,不由自主地挪到她身边,伸手拂过那黑色的银莲花蕊。“夫人如此看着我,是否觉得你的夫君越发英俊了?”尉眷说完便红着脸咧嘴笑了,自己也觉得肉麻了些,伸手握住了那双纤细的柔荑。
“下人都看着呢!”知惠欲将手抽回来,尉眷偏不让,轻轻一带,便将她搂入怀中,任她又捶又打。良久,知惠窝在他怀里,柔声说道,“我是看你白发又多了些,很是担心,今晚还是我来照看多侯吧。”
“那混小子交给奶娘好了。我更舍不得夫人。”这暖心的话被尉眷用醇厚低沉的嗓音说出来,撩拨在知惠心坎上最舒服的一处,她点点头,伸手搂紧了丈夫的腰际,下人们纷纷知趣地退出了房间。尉眷忽然发现自己说情话的本领越发高强了,原来在这方面的天赋也不亚于带兵打仗。
屋内春光旖旎,尉眷刚迫不及待地盖灭了火烛,却听到门口管事老赵的声音,“将军?将军?彭将军有急事求见。”
这么晚了,能惊动他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尉眷朝身下满脸通红的知惠苦笑一声,“对不住了夫人。我得去看看。”知惠没作声,猛地将被褥蒙至头顶。
“夫人先且记着这笔,日后我定将加倍偿还。”尉眷用知惠喜欢的低沉嗓音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便急急忙忙披甲出门了。
尉眷带领一队精锐骑兵朝东门驰去,忽然一团白色身影掠过,他不由得勒住马,回过头去,只看到一个远远的挺拔背影,身边还跟着一男一女。心中涌起的好奇心不得不被眼前的公务冲散,尉眷双脚夹了夹马肚子,继续前行。
依旧热闹的兴庆街上,骑兵们疾驰而去,掀起一阵狂风,两旁人流纷纷避让。宣文不由得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拉紧了领口。她回头张望,为首那位将军也刚好回过身去,胸口护心镜的光芒一闪而过,果然他穿的是兄长拓跋晃送的那件明光铠甲。
宣文将目光收回看向于成,命令道:“带我去西海茶楼。”
“好好好,这就去。”于成骑到前面,在一个灯火辉煌的酒楼前停下。“到了,”于成说。宣文抬头一看,酒楼门前挂着两串硕大的红灯笼,高悬的黑漆横匾上用金漆书写了四个大字,“西海茶楼”。
“这字不错。比起我姊姊的字,还是差了些。”阿若评论道。
“哦,是吗?”于成饶有兴趣地瞅着宣文。宣文面不改色地一抬腿,从马上跳了下来。
正巧,隔壁一家紧闭的店门忽然开了,从里面趔趄走出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头上戴着狐尾帽,身披裘氅,脸紫得像驴肝一般,满嘴的酒气,还哼着小曲儿。那人一抬头,看到正下马的宣文,喊了句“美人儿”便扑了上去。
宣文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一个没站稳,二人一起倒在了街上,那人握住宣文的脸就要啃。于成推开过来帮忙的阿若,一记马鞭狠狠抽在那家伙背上。隔着裘氅,那人便已痛得嘶嚎起来。回头一看是于成,赶紧从地上爬起,头也不回地溜了。
于成蹲了下来,伸出手将宣文轻轻扶起。“姑娘受惊了。到了目的地,临了还要受这一遭,是我未尽好地主之谊。今晚就让在下好好给姑娘压压惊。”
宣文只觉得被那人撞得头晕,这一扶,很是受用。这些日子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地,总算受到些款待,心下顿时放松不少,靠着于成来到茶楼门口。于成身上有一种从未闻过的淡淡香气,她觉得很是新奇,又深深吸了几口。
虽已入夜,城门都关了,但茶楼里却还有不少客人。一位高个的管事伙计一溜小跑过来满面笑容迎接他们三人。“掌柜的,您总算回来了。还带了女客啊。”说完,这位管事赶紧招呼另外几个伙计接过三人的缰绳,将马牵到后院去吃草。
“李准,你亲自去楼上清出一间雅座来,好酒好菜好生伺候二位姑娘。”于成吩咐道,这名叫做李准的管事点头称是,回头忙去了。
走进茶楼,宣文被辉煌的灯光照得有些恍惚,很久才适应过来。她往四下里打量一番,这是一幢三层高回型的新楼,粗大的梁柱上刷着油亮的红漆。从建筑的外观内饰可以看出绝对是大手笔。说是茶楼,除了大堂中央有人说书奉茶外,各种酒菜一样都不缺。
据于成说,这两年敦煌日益安定,南来北往客源充足,酒楼茶馆纷纷拔地而起,越建越阔绰。这西海茶楼,更是其中的翘楚了,比起平城最豪华大气的望阙楼还要更胜一筹。于成还说,后院设有不少客房。能住这里,也还不错,宣文想着。
三人刚一坐定,酒菜便摆了上来。于成满意地点点头,说道:“今日,为二位压惊。二位姑娘若还想吃什么,尽管点。”
宣文一看,好家伙,这桌菜还真够奢侈,光是肉炙,便摆了五六盘,盘盘都是不重样的野味。宣文一样一样地品,虽吃得极快,但仍旧朱唇紧闭,安静优雅地咀嚼,连握筷箸拿肉炙的姿势都是像是在描绘一幅极美的画卷一般。于成一手托着头,一手握筯,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吃。
其实这样的吃法,对于宣文而言已算是大快朵颐了。她在吃出劫后余生的淋漓畅意之后,拿起酒壶给于成盛了一杯,爽朗地笑道,“于公子,敬你这杯酒,感谢今夜的搭救之恩。我二人定当铭记于心。”说完,一饮而尽。
于成赶紧又给她斟了一杯,说道:“阿文,昨日在漠高窟我就觉得你是个娘子。二位在这里,可有家人朋友?没别的意思,只是如若需要帮忙,姑娘尽管提,于成定当尽力相助。”
“多谢于公子的慷慨,只是,你为何要助我?”
“没有为何,就是愿意。”于成定定地凝视宣文。阿若不禁在一旁偷笑。
宣文也不躲避,回应以同样强度的目光,许久她说了一句,“我们要去大秦。”
“就你俩?”
“那不然呢?难不成你也想去?”
“儿时我倒是一直想去大秦,嗯,可惜。”
“可惜什么?”
“如今我背负了太多东西。比如这个茶楼,那么多人指望着我给他们生计,走不开啊。”
“于兄以为你真是不可被取代之人?这世道,离了谁都能够转。你我,不过是尘世中的蝼蚁罢了。我只想,在这凡世中,能够达成所愿,也不枉此生。”
“阿文,我敬你一杯,敬你的洒脱。”他敬完之后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说道:“我虽去不了大秦,但姑娘若需要什么,我倒是可以帮忙。”
宣文又跟于成对饮了几杯,看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于成挽留,还提出让她们搬到西海茶楼来住,都被宣文婉拒。出了茶楼,宣文和阿若走在兴庆街上,各自沉默不语。阿若舔着嘴唇,面露微笑,似乎还在回味方才美味的肉炙。宣文却皱起了眉头,“也不知尉眷可查出些什么”,她想。
此刻的尉眷,正站在东城外的集市中央,环顾四周的满目苍夷。下属已支起了巨大的风灯,试图照亮这凌乱的现场。
刚发生命案紧接着又遭受了鬼面人袭击,地面上到处可见散落的食物、瓦罐的残片、鞋子、风帽,和车轱辘。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这大片杂乱,落在地上那张微微耸起的白布上。白布上渗出的血迹在灯光照耀下分外刺眼。
又是一个本不该逝去的生灵,他叹了口气,命令道:“打开。”
仵作赶紧上前,掀开了白布。眼前这具趴在地上的小小身体,不过是位孩童。如果只看那张清秀的侧脸,会以为这孩子只是睡着了。可那沾满血的衣服碎成了布条,跟捆在身上的麻绳交织在一起,讲述着死亡的狰狞。尉眷极度压抑着想要别过脸去的欲望,逼着自己定睛瞧看,胸口却隐隐作痛。
仵作弯着腰埋着头汇报:“禀将军,死者身上烙有索家家奴的烙印。属下已经验过伤,乃是头骨粉碎,背脊断裂,当场殒命。据索家管事的说,此家奴意欲伤害追捕的家丁,家丁不小心误伤了她。”
尉眷久经沙场,死法见过无数,能将人如此致死,定是凶残至极。他挑眉问弓着腰的仵作:“哦?是什么‘误伤’能将人头敲碎,背脊打断?”
“这个。。。”,仵作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说道:“属下根据死者身上的瘀痕判断,很可能是马蹄践踏所致。属下估计是当时场面混乱,马蹄不长眼,实属不幸。”
尉眷的心脏好象被什么攥得更紧了,他闭上眼睛,扭头大步走到为他专设的凉棚里坐下,在附近盘问目击者的偏将彭义走了过来。彭义一抱拳道:“将军,据属下查验,此番是有两批人马相继经过此处。第一拨,是家奴出逃,索家派人抓捕。第二拨人马,乃是黑衣鬼面,一色的黑马。据索家管事的说,当时他们刚完成抓捕正要撤回城内,那批鬼面人企图趁乱掳掠,幸亏索家派人阻止了黑衣人的暴行,否则。。。”
“哦?”尉眷皱了皱眉,“那你去把那位管事的提上来吧。我要亲自问他。”彭义点头称是。
少顷,彭义便带着一位壮汉走了过来。彭义一抱拳道:“将军,这位是索家管事鹿他汗。”
只见这名壮汉满脸通红,身披皮质铠甲。可这套质地精良的行头却松松垮垮敞在那里。那壮汉一来到尉眷跟前,浓重的酒气便扑面而来。他大手一挥,“将军,方才凭我的身手,三下两下,就把他们吓跑了。有我们索家在,这黑衣人着实没什么可怕的。”
“休得无礼!”壮汉身后匆匆赶来一人,此人一身褐色圆领窄袖锦袍,风帽皮靴的质地相当考究。“在下索恩,拜见将军。索某管教不严,手下冒犯了将军,还望将军恕罪。”说完跪倒,规规矩矩行了一个礼。那位壮汉见状,酒彻底醒了,也跟在后面跪下行礼。
尉眷走上前,弯腰亲自将索恩扶了起来,“索大人不用多礼,站起来说话。”
索恩站起身,却依旧低着头,“家门不幸,出了此事,让将军费心了。以后索某一定看管好下人,不再让家奴出来扰乱市集,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索大人有这份心,本将军甚感欣慰。这次多亏了索家拔刀相助,百姓才免于涂炭。不知可有人员伤亡?”
索恩朝鹿他汗使了个眼色,鹿他汗摇摇头说道,“没有伤亡,都好着呢。”碰到索恩刀子般的目光,鹿他汗又吓得缄口不言。
“如此甚好。以后敦煌郡的平安民生还要仰仗索家这样的望族多多帮衬。尉某这厢有礼了。”说完,尉眷一弓腰给索恩做了个揖。
“草民岂敢受将军如此大礼!”索恩又客气了一阵,问道,“草民听闻萨宝一职尚在空缺,不知将军可有合适的人选?如若将军不嫌弃,索某愿毛遂自荐,为敦煌出一份力。”
“尉某初来乍到,事务诸多繁杂,敦煌郡上有很多重要的职位尚有空缺,不急于一时。倒是汛期将至,加固流沙河堤岸的工程迫在眉睫,若索大人能利用索家在乡里的地位,动员民众,助此工程顺利完成,倒是可算大功一件,到时候本将军自会考虑索大人的。另外,这位鹿管事这几日就不要出城了,彭义将军可能随时需要询问一些事宜,还望索家配合。”
索恩讪讪地点点头,寒暄几句,便带着手下离开了。
“将军,你真信这索家这么大能耐,将黑衣人吓跑了?话说,这位索大人鼻子倒挺灵的,独独看中了萨宝这个差事。”彭义说道,脸上颇为不悦。
萨宝这个位置,事关将军府和当地望族之间的纽带。如若让索家这么轻易地拿了去,其它家族定会不平。尉眷为官多年,才不会如此草率行事。只是敦煌郡初建,百废待兴,他也的确迫切需要一位德高望重、不偏不倚的大族人士来助他一臂之力,萨宝之位,不能空悬太久。这,不过是压在他心中诸多大石中的一块罢了。这边人命关天,那边关系到民生大计,都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彭义,我有两件事需要你去做。第一,从今日起,在城门十里范围内增派人手巡逻。第二,寻找其他在场的目击者,问问昨晚到底发生了何事。索家的事,我自有定夺。”
等尉眷处理完现场的一应事务,东方的夜空似乎开始泛出亮光。他揉了揉干涩的双眼,哑着嗓子说道,“回府。”
景云客栈内,宣文和阿若也是依旧未眠。二人并排躺在床上回味今日的跌宕起伏。阿若叹了口气,“要是这位于公子能跟我们一起去西域也不错。”
“去西域大秦,可不比从平城到敦煌这一路。更何况,这一路本就有太子哥哥暗地相助。”宣文说道,“找同伴要分外小心,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我们要多看看。再说,就算没有同伴,段镖主那里也会帮我们找个稳妥的商队。不急。”
“姊姊,我有个问题。先求个免罪。”阿若转了过来,凝视着宣文。
宣文也转了过来,她轻轻按了一记阿若的鼻头,笑道,“我现在无权无势,想罚你都没办法。你问吧。”
“姊姊若生在寻常人家,估计早早就嫁了人家,孩子都可以到处乱跑了。难道你就不想找个如意郎君,安度此生?”
“也许,我就是个异数,是个怪胎。”
“姊姊可别这么说。我只是觉得,姊姊这么好,这世上一定会有一位盖世英雄与你相配。”
“我父兄不就是盖世英雄么?他们的嫔妃,又有几个过得舒心快乐的?”宣文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这辈子,才不要嫁人。我不想,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来安排,哪怕他们顶着什么家国大义。”宣文拂过阿若落在额前的一缕秀发,“阿若啊,这一路,多亏了有你相伴,我才能走这么远,看到这么多以前无法看到的东西。有你陪在我身边,那就够了。睡吧,不早了。明日,我还想去一趟漠高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