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金圣华--​杨绛​致林青霞:“佳人难得,杨绛自叹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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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北美华人网)

凤凰读书  作者: 金圣华 
“我正试图做一件力不能及的事,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
 
2007年,53岁的演员林青霞,在良师益友、作家金圣华的说服下,来到北京国家大剧院看昆曲《牡丹亭》。同时,金圣华将林青霞引入文化圈,带她结识了不少大师级的人物。   这次行程,主要是拜访季羡林、杨宪益,以及杨绛三老。拜访季羡林时,林青霞紧握季老的手,向他借度文气。然而,之后却阴差阳错地错过了与杨宪益、杨绛的见面,林青霞也只能通过好友金圣华与二老结缘。   杨绛请金圣华为林青霞捎去便条:“清霞女士 佳人难得 杨绛自叹无缘”,却误把“青霞”写作了“清霞”,这无心之失的便条,成了林青霞多年来的珍藏。   如今,三位老先生已经逝去,将近70岁的林青霞没有止于曾经相遇的惊喜、也没有因为错过而陷于遗憾,而是去不断阅读他们的作品、学习他们的创作风格。   下文摘选自作家金圣华的文集《谈心》,还原了当年林青霞拜访季羡林时的细节,也记录了林青霞错过杨宪益与杨绛的一些后续……   “想握握季老的手,讨讨文气”   2007年10月9日,北京秋高气爽,下午的阳光,照得人心头暖洋洋的,我们一行人,青霞,我与 Alan, 还有前译林社长李景端, 高高兴兴地坐上了汽车, 整装出发。   此行的目的地是301医院,当然不是去看病,而是探望如今在医院疗养的学界翘楚季羡林教授。在车上,青霞像个武术迷要去少林寺拜师似的,显得特别兴奋。她穿了绿衣黑裙,朴素得像个学生,跟前一晚在大剧院酒会上披着貂皮的华丽打扮,大不相同。再一瞧,那件绿色的上衣,绿得发青,这种鲜艳的颜色她可从没穿过上身啊!也许是看到我在朝她打量,她凑过来在耳畔悄悄说:“这衣服,刚买的!”原来,青霞先前在北京街头不知哪个地摊上,看到这件几十块钱的绿衫,觉得颜色挺讨喜的,穿了去见老人家正适合,反正行囊中不是黑的就是灰的,于是急忙买下, 赶紧穿上。   到了医院,门禁森严,若不是李景端在场,预先打点一切,到后再用电话跟季老秘书确认,我们还不得其门而入呢。   回想2002年冬,香港中文大学决定颁授荣誉文学博士学位予季羡林教授,该年十月,我奉命前往北京专访季教授,为撰写赞词做准备。那时候,季老的府邸坐落在北京大学朗润园。走进大门,只见季老精神抖擞,步履稳健,满室温暖如春,墙上挂了醒目的“寿”字,满屋都是饰物,有画像、盆栽、灯笼、葫芦、佛珠、观音像、象牙福禄寿、三个季老的半身雕像,还有满柜子的线装书。窗外垂柳成荫,窗里杜鹃盛开。那一次,我们聊得很尽兴,事前,我在大学图书馆里借阅季老的著作,看了五六十本,还是难窥全豹,那天的专访,听君一席话,解答了许多疑问,填补了不少对大师认知的空缺。季老当然知道自己涉猎太广,学问渊博,要为他写任何东西,都很难写得周全,事后他看了赞词,说了一句暖心的话:“难为她了”!   怀着感激的心情,我走进医院的病房,探望阔别五年的季老。抬眼一望,季老已经端坐在小桌前的木椅上等待了,看来精神不错。李景端是老朋友,一进门就指着青霞跟季老打趣说:“知道她是谁吗?”季老头一抬,眉一扬,“全世界都知道”!说得那么利落,带点豪气,带点俏皮,一下子把大家都逗笑了。景瑞哪里晓得,那年季老八月生日前夕,我们早已买了生日卡,一起签了名,自香港寄上祝福了。接着,我奉上自己作品《认识翻译真面目》,青霞捧出带来的礼物,一条米色的开司米围巾,一张她所主演《东方不败》的碟片,上面写着:“您才是世界的东方不败”。季老笑着摸摸那条围巾,感受它的温暖,让青霞亲手替他围上,然后叫助理杨锐拿出他一早准备好的回礼,一大摞亲笔签名的书籍,分赠给我们几人。   那一大叠书包括《病榻杂记》,《季羡林说自己》,《季羡林谈人生》,《相期以茶——季羡林散文集》以及《季羡林谈翻译》,都是2006或2007年出版的近作。老人住院后,病房再怎么宽敞,比起朗润园,毕竟面积小了,摆设少了,然而室雅何须大,志高傲天下,区区病房,困不住他那勃发如喷泉的才思和创意,也许,挂在他身后墙上的那副对联,最能表现出他当时创作旺盛的现状:“二度花甲再增卅年岁月,半日光景又添一篇妙文”。   2007年,林青霞在北京探望季羡林先生,握手向季老讨文气   ​交谈中,我发现青霞和季老虽然初次见面,但是特别投契。老人说,最不喜欢虚衔,要摘掉三顶帽子:“学术泰斗,国学大师,国宝”;青霞也从来不以为自己是“大美人,大明星,演艺天才”。   ​季老说,人贵有自知之明,他提到了苏格拉底的神谕。老人在《病榻杂记》中写道:“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我,自我当然离自己最近,应该最容易认识。事实证明相反,自我最不容易认识。所以古希腊人才发出了Know thyself的惊呼。”青霞是我认识的人之中,最常反躬自省的一个,老是觉得自己这里那里不足,演了一百部电影,还嫌没有一部代表作。自从告诉她苏格拉底去神庙求得的神谕,是“Know thyself”之后,就把这句话一直牢记不忘,那天在大师口中再次听到这句名言,简直感到心有戚戚焉!   ​老人毕生勤奋,到了晚年,名利双全,他说:“可以说,在名利两个方面我都够用了,再多了,反而成为累赘。”那么,他为什么继续笔耕不辍呢?“如果有一天我没能读写文章,清夜自思,便感内疚,认为是白白浪费一天。”(《季羡林说自己》)不知有多少次,我曾经听到青霞自我反省,认为生也有涯,不能天天在打牌、逛街、购物、喝茶中虚耗生命,这就是她这些年来,不求名不求利,纯然为了喜爱写作而孜孜不倦的原由。 ​ 季老即使人在病房,也是书香盈室,他对于自己曾经拥有的书斋,这么形容:“我的藏书都像是我的朋友,而且是密友……我每一走进我的书斋,书籍们立即活跃起来,我仿佛能听到他们向我问好的声音,我仿佛能看到他们向我招手的情景。”(《相期以茶——季羡林散文集》)多年后,埋在书堆里的林青霞对我说:“ 我最近回家都很开心,因为每次走进书房,有张爱玲等着我,有太宰治等着我,还有米兰·昆德拉…… ”,使人惊诧这2007年邂逅于北京的一老一少,与书籍陶然共处时,怎会如此相像?不但如此,季老谈写作,更是一语中的,“我无论是写文言文,或是写白话文,都非常注意文章的结构,……对文字的开头与结尾更特别注意。开头如能横空出硬语,自为佳构……结尾的诀窍是言有尽而意无穷,如食橄榄,余味更美”(《病榻杂记》),这不就是青霞在文学创作中,多年来追求不懈的窍门吗? ​ 那天,我们在病房中盘桓良久,临走前,青霞忽然提出,想握握季老的手,讨讨文气。原来,她一进门,就注意到季老搁在桌上的双手,认为这双手洁白细致,写过上千万字好文章,经历过十年浩劫,而居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既没伤疤,也无老斑。老人欣然同意,于是,她握着他的手,两人相视而笑,留下了温馨感人的画面。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双季老的手,原来曾历尽沧桑啊!是这双手,曾经饱受湿疹之苦,充水灌脓,屡医无效,使他不敢伸手同人握手,也不敢与人合照,“因此,我一听照相就觳觫不安, 赶紧把双手藏在背后,还得勉强‘笑一笑’呢。” (《病榻杂记》)所幸301的医生对症下药,治好顽疾,使老人终于康复。“我伸出了自己的双手,看到细润光泽,心中如饮醍醐”(《病榻杂记》)。这就是那天青霞握着季老的手讨文气, 季老笑得不胜欣慰的背后故事。 ​ 由于那次经历,青霞写出《完美的手》一文,文情并茂,使她的写作生涯,又跨进一步。   林青霞在自己的书《窗里窗外》发布会上 ​ “青霞的遗憾”   ​每个人的生活,不管过得顺不顺,总不免会带些大大小小的遗憾,也许,只是错过了一场盛会、一本好书、一出好戏、一次偶遇……但是,日久之后,仍然会耿耿于怀,悬挂心中,每一提起,就惋惜不已! ​ 你想知道青霞的遗憾?你若问起,在与学术文化界交往的过程中,最让她难忘的憾事是什么?她一定会立即撒手摇头,嗟叹一番:“别提了!别提了!明明约好的,礼物都准备了,唉!”她说的是2007年10月在北京错过了会晤翻译大家杨宪益的往事。 ​ 那一回,我们一起去观赏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在大剧院的演出,事前已经计划好,到了北京,连看三晚戏,白天就去拜访季羡林、杨宪益,以及杨绛三老。季老的探访如期进行,到了第二天,原定要去拜望杨宪益的,谁知道一通电话打过去,青霞临时取消了行程。当时我并不知道因由,事隔数年后,才得知真相。原来当天下午,跟青霞同行的女友提出异议,在她耳边嘟哝着,“来了北京,干嘛天天泡着见老人家,你昨天已经见了一个,今天还要再去见吗?”结果,青霞一时心软,怕朋友寂寞,唯有改变行程,陪她去见胡军,那条千里迢迢带来的驼色开司米围巾,也就换了帅哥当主人了。 ​ 其实,这件事,也怪我事前没有跟青霞好好沟通。我一早推荐了季老及杨绛的著作给她看,使她印象深刻,然而我并没有仔细介绍翻译大家杨宪益的杰出成就和传奇背景。俗语说,隔行如隔山,更别提一般人不太接触的翻译界了。她哪里知道,这位大师级的名家,是个绝顶风趣,不容错失的可爱人物啊! ​ 杨宪益生平与夫人戴乃迭合作英译中国经典无数,共有三千多万字,包括《诗经选》《楚辞》《史记选》《老残游记》《儒林外史》等,当然,还有名著《红楼梦》。尽管如此,自从我跟他于1985年相识以来,杨老可从没摆出一副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老前辈模样,后来稔熟了,他甚至要我唤他作“小杨”。1994年,他与夫人应我邀请,来中文大学新亚书院访学,在香港盘桓了一个月,当时趁机跟他做了个详尽的访谈,得知了他许多不为人知的轶闻妙事。 ​ 这位出身于天津的世家子弟,原来从小就接触西洋事物,四岁时把父亲酒柜里的上好白兰地,骨碌碌整瓶倒进鱼缸,把一池金鱼活活醉死!小时候因为是全家唯一的男孩,特别受宠,家里请来老师教四书五经,嫌闷,给他连续打跑了四个!上了中学,请了位女教师补习英语,结果却狠狠闹了场师生恋。中学毕业,去英国留学,只补习了五个月希腊文、拉丁文,就考上了牛津,接着去了地中海到处游历,逍遥一年后才正式入学。在牛津时,据他自己形容,书没念啥,倒是常常跟英国同学泡酒吧闲聊天。那时牛津有个“中国学会”,他被选上了当会长,就在会里认识了后来的终身爱侣及翻译伙伴戴乃迭。这样一对神仙眷属,一辈子孜孜不倦,身负译介中国文化的重任,却也曾惨遭牢狱之灾,两人分别坐了四年牢,问他铁窗生涯如何?他说“坐牢,挺好玩”,他教年轻人念英文背唐诗,他们教他稀奇古怪的扒手技术。出狱了,怎么过?他说,“原本家里住了三四窝耗子,见我回来,很不高兴地溜走了,也挺好玩”,原来,这位出身富裕的译家,因性情豁达,淡泊自甘,尽管生命中经历过逆境低谷,也觉得一切都是“好玩儿”的。   著名漫画家丁聪笔下的杨宪益像   ​这样一个学贯中西而又洒脱谐趣的人物,假如能够跟善待老人而又不失幽默的青霞相遇交谈,会是一个怎样让人暖心的情景呢?更何况一个是《红楼梦》的翻译者,一个是《红楼梦》的演绎者?虽然翻译和演艺范畴不同,两人可都是面对经典,努力不懈,要把原著的神髓与风貌尽量如实呈现出来的艺术家啊! ​ 记得那个十月天,虽然没有青霞同行,我还是如常去探访杨宪益。走近位于什刹海小金丝胡同的杨宅时,心中不免有些怅然若失。多年来,我曾经访问过杨老位于不同地区的府邸,包括最早的百万庄外文局宿舍,后来的西郊友谊宾馆,然而这栋位于蜿蜒曲折小金丝胡同,又临近什刹海(其实是湖,北京人把湖都称作海)的翻新小洋房,最别具风味,假如青霞同来,一定会欣赏这典雅中带些时代感的意趣。 ​ 记得曾经读过散文家张晓风的一篇文章《一山昙花》,记述她错过了满山花开盛景的心情,她说:“遥想上个礼拜千朵万朵深夜竞芳时,不知是如何熙攘热闹的局面”,如今错失花期,空对一山残枝,虽感唏嘘,却容她产生了无穷想象的空间:“凡眼睛无福看见的,只好用想象去追踪揣摩。凡鼻子不及嗅闻的,只好用想象去填充臆测。凡手指无缘接触的,也只得用想象去弥补假设”。在此,就容我用想象去描述一下林青霞和杨宪益曾经可能交会的情景吧! ​ 杨老是最懂得生活,最懂得美的翩翩公子,家中收藏了许多名画古玩美石。记得第一次跟香港翻译学会的同仁拜访他时,他就让客人各自挑选他柜中的玉石,作为见面礼。青霞家里收集了许多大小奇石,两人见面,一定会涉及不少有关的话题。十月那天,我一走进杨老的客厅,见到他精神胜昔,夫人乃迭虽已逝世,茶几上仍然放着他俩的结婚照,就故意逗他说:“小杨,其实你也长得不怎么样?怎么给你追到美若英格丽褒曼的戴乃迭的?”他一听,很不服气答道,“当年是她看上我的”。接着,他也俏皮地叫我挤在他那张红色的单人沙发上来个合照,更加上一句,“你先生看了会不会吃醋?”假如青霞在场,他也一定会邀约美人合照,留下倩影的,他又会用怎样幽默的语调跟她打趣呢?我不会喝酒,而青霞能饮,散淡酒仙遇上怡红公子,又会不会来个举杯对饮,畅论红楼呢?   杨宪益戴乃迭伉俪1940年代的新婚照片   ​多年后,青霞阅读的范围越来越广,当她涉猎了不少有关杨宪益与戴乃迭的报道之后,想起那次在北京错失见面的良机,一直追悔莫及,她甚至告诉我,每次走进书店,看到杨氏伉俪的著作或传记,她都不敢看不敢翻,生怕一碰,触动了心中的憾意,难以自抑!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她为了错过任何心爱的华衣美服或珠宝珍饰,而显得如此懊恼的模样。 ​ 对青霞来说,相隔万里“爱美的”乔公(乔志高),竟隔空相遇了;近在咫尺“好玩的”小杨(杨宪益),却憾然错过了,正如晓风所说,“这世间,究竟什么才叫拥有呢”? ​ “清霞女士,佳人难得,杨绛自叹无缘”   ​2007年,林青霞在北京憾然错过了杨宪益,她也没有见着杨绛。这一回,倒不是有啥特别缘故,只是杨先生恰好在那时候出了门,到大连去了。 ​ 和青霞结交不久之后,我就介绍杨绛的作品给她,原因是杨先生的写作返璞归真,炉火纯青,用最简约的字眼,表达最深邃的内容,真正达到了白乐天“老妪能解”的境界。青霞一辈子在电影圈浸淫,人说电影圈是个大染缸,奇怪的是她竟然一身洁白的从染缸里出来了。不但如此,她的纯真恳切、淡雅朴实,既可从她日常的穿着打扮表现出来,也可从她文字的素净真挚中体现无遗。因此,我觉得杨绛的写作风格,应该是青霞最佳的学习榜样。   杨绛(1911-2016),作家、翻译家、学者,钱锺书妻子
杨绛在《走到人生的边上》的序言中说:“二〇〇五年一月六日,我是从医院的前门出来的。如果由后门太平间出来,我就是‘回家’了。”这样朴实无华的语言,确是最能触动人心的。青霞说,她写作不会用典故、不会用成语,但是她真、她诚,下笔把内心所思所感娓娓道来,既感动自己,也感动读者。   ​青霞当时最喜欢阅读有关生命意义及灵修方面的书籍。恰好杨绛送了一本她翻译的《斐多》给我,我也就转借给青霞一读。谁知道她读后深受感动,竟然一口气买了几十本分赠友人。 ​ 《斐多》是柏拉图的对话录,描写先哲苏格拉底临刑当天,跟门徒讨论生死的过程。根据杨绛所言,这本书的翻译,是她的疗伤之作,“我正试图做一件力不能及的事,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见“译后语”)《斐多》完成出版之时,正好是钱锺书过世一周年的日子。书中谈到灵魂的不朽,以及苏格拉底正气凛然从容就义的精神。这本书,青霞读了以后深有体悟,也在我俩丧失至亲的哀恸中,成为了彼此开解疗愈的良药。因此,青霞对杨绛是衷心感念和敬佩的,不久就开始研读《干校六记》《我们仨》《洗澡》等其他作品,记得2014年杨绛新著《洗澡之后》出版时,还是青霞率先买了送给我的。   杨绛著作《洗澡》
2008年春,因参加“傅雷先生百年诞辰纪念座谈会”,我再次上京,行前,青霞郑重其事地委托我,在拜访杨绛时,一定要带上她的问候与祝福。于是,就在4月8日仲春时分,我由法国文学翻译家罗新璋陪同,四访三里河。第一次来,是2000年7月17日杨绛先生旧历九秩华诞的日子,那时杨先生形容憔悴,心情落寞,谢绝一切应酬,倒是破例接见了我和社科院老同事罗新璋。这以后,每次来访,发现老人一次比一次壮健,一次比一次精神,其间不但出版了自己不少新著,更完成了《钱锺书手稿集》的编辑,恰似长青的松柏,经历隆冬严寒的风雪,才越发挺拔苍翠。 ​ 那天杨绛接待我们,说是要让客人“坐在书堆里聊天了”,因为她正在忙于校对钱先生的手稿。有什么比在书香氤氲的书斋里,跟睿智老人谈天说地,更怡情养性的呢?当时心想要是青霞也能同行多好,可惜了! ​ 我拿出青霞托我带上的礼物,一盒精致美观的巧克力送赠杨绛。这是青霞在香港尖沙咀一家专门店搜罗得来的珍品,每一粒糖果,都用不同的彩纸独立包装,再饰以珍珠水钻,闪闪发亮,看起来像一枚枚珠宝,每一个都设计独特,与别不同。老人拿起这盒糖果,在手中细细摩挲,轻轻说道:“这么美,包得这么好,都不舍得吃了!”杨绛在一篇文章《劳神父》里,提到她年少时的经历,那位最疼她的法国神父,曾经送给她一盒那年代十分珍贵的巧克力,盒子外包了一层又一层各式各样的纸张,有报纸、牛皮纸、废稿纸,总有十七八层,为的是让小女孩知道珍惜,不要随便吃光,而要带回家跟爸妈一起品尝。那天,老人拿着香港捎来的巧克力幽幽出神时,岁月匆匆,不知心中是否又想起了这桩不曾褪色的童年往事? ​ 接下来,杨先生谈兴很浓,我们从她的新著谈到练字,从运动说到养生,聊着聊着,时间很快过去了,我想起青霞上次没能前来会晤的遗憾,赶紧替她向先生求几个字。我在杨先生的书桌上翻出一张便条纸,请她题上墨宝,她略微迟疑,说写什么呢?这时罗新璋在一旁提议写“佳人难得”吧!罗是极有才气的翻译家,经他一说,杨绛立即写下,提了上款“清霞女士”,下款“杨绛自叹无缘”,我当下觉得如获至宝,谁知道便条刚写完,她说“不行,这纸不好看”!于是,开始在那张斑痕累累的书桌左边靠窗的抽屉里寻找,那抽屉也老旧了,拉开来时费了不少劲,还嘎吱嘎吱作响,结果找出一张精致美丽的卡片连信封,再重新书写一遍。这次,她总算满意了,于是,收好卡片,再题签了一本《斐多》,把原来的便条交给我留着,嘱咐我只可把美丽的卡片连书一起交给青霞。 ​ 其实,杨绛当时把青霞两字写成了“清霞”,我们都不愿意提出,因为,这是难得的错体邮票,出自九八老人工整小楷的手笔,写于曾经创作过《干校六记》《我们仨》等旷世巨作的书桌,还有什么更弥足珍贵呢?!   杨绛原先写得便条(本文作者提供) ​ ​回到香港后,我把杨绛的墨宝交到青霞手上,这张难得的“错体邮票”,多年来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如今,“邮票”的得主,不但在写作方面进步神速,而且在风格气韵上,也不断向着大师靠近。多年前,香港翻译学会颁授荣誉会士衔予杨绛,她不克前来,特地写了答词,要我替她代为宣读。答词短而精彩,她如此写道:“翻译是没有止境的工作……所以译者常叹‘翻译吃力不讨好’,确是深知甘苦之谈。达不出原作的好,译者本人也自恨不好。如果译者自以为好,得不到读者称好,费尽力气为自己叫好,还是吃力不讨好。”此处一连用了几个“好”字,看似平淡,实则妙趣无穷!最近,青霞写了一封信给一个影迷,鼓励这个年方二十的女孩努力向上,她在信中说:“离开舒适、温暖的家,到外地求知识,交朋友,你的归属感和安全感应该向自己心里找,要像油麻菜籽一样,在哪里都可以长得好……这个年纪迷茫是正常的,你只要像海绵一样,好好学习,把当下的事做好,机会就会自动找上你的。”语气的平实真挚,不是也带有几分杨绛笔触的影子? ​ 杨绛老而弥坚,永不言倦,在一百零三岁的高龄,还出版新小说,“错体邮票”的得主,2021年也在给女孩的信中说:“你姊六十七了,还在天天学习,还想做海绵,说真的,姊这两年吸收了不少知识,看了不少书,结交了不少有识之士,天天很开心”。有杨绛先生的精神在前面遥遥引领,我们知道学无止境,只要不断求进,生活怎么会不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