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怕见过世面

配图来自 韩熙载夜宴图
01
水浒是“宣和遗事”，大宋已是没落日暮。 但鲁智深在桃花山抢了小霸王周通的酒器——都是金银，踩扁了揣怀里。 武松血染鸳鸯楼，也是把桌子上的金银杯盘踩扁，打一包卷了。 这赵宋的天下，喝酒装菜的家什，金银器很多。 富贵思淫欲，想着法子玩。 市场有需求，自然供给就旺盛。 京城的中下层百姓，都喜欢生女儿，生个儿子难过。 这女儿是摇钱树，儿子嘛，多是上辈子的债主。 乡下人不是有句话：斗不过你，做你儿子。 女儿稍长大，按其资质，教习才艺，进各种培训班。 名目非常多：“身边人”、“本事人”，“供给人”“针线人”、“堂前人”，琴童、棋童、厨娘等等三六九等。 比如身边人，色艺双全，伶俐聪明，大佬离了她，茶饭不思。 厨娘是末等。 没有千万的家财，绝对用不起这些人。 当年有个富翁，买了个小妾，自称是蔡京太师府里厨房包子组的人。 一天富翁心血来潮，说你做几个包子尝尝吧。 小妾说做不来。 富翁奇怪了：“你不是厨房里包子组的，怎么不会做包子？” 她回答：“我是包子组里负责剥葱丝的。” 这成为个有名的典故。 宰相周必大手下有个叫曾无疑的机灵鬼，有人叫他写墓字铭，小曾不想干，振援有词道：“我在周益公（周必大）门下，是包子组剥葱丝的，不会做包子。”成为一时笑谈。

02
大宋朝某年，退休老干部甲太守在家乡过着快乐逍遥的田园生活。 几十年的官宦生涯，让他宦囊颇丰，钱不是问题。 在家乡人人敬重，地位很高。 他保留着儒者的风范，读书写诗，教育子弟。 平日粗茶淡饭也有，大鱼大肉也行。 没有更大的奢望。 但，人最怕是见过世面。 某一天，太守闲空无聊，突然想起在京城参加的一场宴会，那一餐吃到的一辈子忘不了的美味，是一个名厨娘的作品。 口内生津，食指大动。 一个念头起来了，凡人嘛，花多大的劲都压不下去。 太守给京城的朋友写信，请他帮忙物色个厨娘，到这儿来做几样京城的菜，让太守和家乡士绅开开眼，尝个新鲜。 手艺好就行，不要问钱。 没多久有消息了，朋友回信：人有了，过几天就过来。 果然半个月不到，人来了。 走到离太守家五里左右，歇息。 派了个人过来，一张漂亮的书柬写着娟秀端庄的字，大意是：很荣幸能上门为大人服务，为了大家的体面，请派轿子前来迎接。 太守照做了。 厨娘到了，施礼见面，从容大方。 二十来岁，七分容貌，绿袄子红裙子。


03
京城来的厨娘到了，在老太守的家乡引起轰动，大家都想一睹风采。 皇城脚下的人，是什么个模样，有多大本事，要咱们这儿最富最贵的大人物派轿子去接？ 有名望上台面的人物都上太守家。 太守乐得摆摆架，显显名。 亲朋好友都来了，厨娘也请求试厨。 太守同意来个家常小宴会。 厨娘开出菜单： “羊头签”五份，各需羊头十个； “葱齑”五碟，共计青葱五十斤… 其他若干若干。 太守眉头绉得更紧，就搞这点吃的，用这么多食材？ 但事情到了这程度，只有走下去。 批：同意。
第二天一大早，厨房里挤满了人。 京城厨娘的做派，早已吊足了大家胃口。 羊头签，那年我去应天府也吃过，热油炸羊头片肉嘛！ 外脆内嫩，金黄金黄，葱末儿酱料蘸一蘸，好吃得不得了呢！ 厨娘好整以暇地开始操作。 打开行装，由助手拿出行头： 锅、铫、杓、盆、盘等，金光耀眼，银光灿烂，原来全部是金银器皿。 刀具、砧板，各类佐器，精致美观。 这一下子把大伙都镇住了，来头是不一样。 讲话全小声了，嘀咕嘀咕：东京来的。 助手清理干净羊头，热水抄过。 厨房里摆开架式，器具摆设清楚，材质一一罗列，就等厨娘上场。 如同大将军沙场秋点兵。 厨娘穿上袄子，系好围裙。 坐在交椅上，挥起菜刀，斩切剁削，众人无不目眩。

04
庄子讲过一个故事—— 老王鼻尖上粘上个粉点，如苍蝇翅膀那么小那么薄，请大师傅处理。 大师挥动斧头，呼啸如风，寒光闪闪中，粉点被削得干干净净，老王的鼻子完好无伤。 这个叫运斤成风。 一个老秀才看厨娘手段，大为叹息：“我这辈子算明白什么叫运斤如风喽。” 厨娘分解每个羊头，只剔出羊脸上的肉，其他随手就丢到角落。 几个打下手的都惊住了：这些剩下的就不要了？太可惜了吧？ 厨娘说：贵人不吃这些粗笨东西。 大家就收拾起来，放到一边去。 厨娘笑了起来：你们这些乡巴佬。 大家伙都听得清清楚楚，无不恼火。 却被她方才的排场镇着，做声不得。
葱须葱叶全部不要，按碟子大小，剁成寸段。 再一层层剥皮，只留下中间嫩黄色葱心，用洒醋浸上。 五十斤葱，也只整五只碟子。 休息时，厨娘给大家上课—— 很久以前，京师某大佬做了一盘菜“雀舌”，用一千只黄鹂鸟的舌头，炒成一盘。 挑选的鸟儿叫声婉转圆润，舌头才脆才鲜，才是上品。 好的黄鹂鸟一两银子一只吧？ 你们算一算，这盘菜什么价？ 几个羊头丢了，大惊小怪。 大家不敢说话。

05
忙了一天，菜上桌。 各种家常菜，经厨娘魔法师般手法出台，流光溢彩，眩人耳目，口鼻之间，香气四溢。 一句话：色香味俱全。 客人上桌，赶紧动筷子。 轻轻一嚼，唇齿之间，余香缥缈，真是太妙了。 不枉了这辈子！ 客人们赞不绝口：此菜只应天上有！ 太守很高兴，这次请客面子大了。
席散，众人余兴未尽，还在咂嘴咂舌。 厨娘换了衣裳，整齐上前，给太守行礼道：今天算是试厨，万幸各位大爷满意。请按惯例给付赏钱。 惯例是多少？ 太守想看看各项开支。 厨娘拿出一张清单：这是上几家大人的赏钱。 太守一看，心中大跳，幸好城府深，面不改色。 每家给的赏钱都是二三百贯。 即使一贯钱算是现代一百块，这一笔试厨工钱就二三万块。 怎么不吓死人。 太守差点忘了自己不差钱的豪言。 但骑上老虎背了，只好也写上二百贯钱。 厨娘才是见过世面的，行个礼道声谢，不动声色，从容退下。 个把月，太守就把厨娘打发走了。 太守道出心里话：这样的厨娘，我们用不起。


06
宋朝士大夫的豪华奢侈，借此故事可管中窥豹。 据说寇准总结出请客菜要好的标准是三样： 菜要少而精； 要热； 要烂。 这才是资深吃货多年吃喝的高级经验材料。 北宋末年，更是各种新鲜玩法换样出炉。 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 欲望的无止境，就是折腾的无止境。 不过，老话说的好：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水浒中说的“六贼”之一的王黼，家里内渠道流到外面，水里经常夹着雪白的米饭粒。 邻近有个庙，和尚把饭粒捞起来，漉出洗干净，晒干。 居然屯积了一仓库。 靖康之变，金兵破城，王黼已经被杀。 王家大大小小全没吃的。 和尚就用这米干，再浸了蒸熟，送入王府，这些人才得以活下来。
人心不足蛇吞象。 老太守虽然是读了圣贤书的知识分子，顶不住欲念起来，就不满足于正常的生理心理要求。 幸好都市厨娘的大手笔，及时扼住——吓住了他潇洒走一回的念头。 回到朴实的生活中。 是对的。 据说罗马帝国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是葡萄酒之时，就是他的丧钟敲响之际。 大宋朝歌舞升平骄奢淫逸的景象，也预示末日的到来。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