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罗小说改编《如月》开机啦!吸血鬼名流+盲女千金,导演李木戈+司藤班底,主演高伟光,欧阳娜娜,黄梦莹,董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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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楼主 (北美华人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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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5日开机大吉!人物以原小说(3楼)和最后剧本为准,组训出的时间比较久,有些人物小传已经不准确。
书名即剧名,语出《诗经·小雅·天保》:“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
讲述了民国时期身份诡秘的天津卫报业大亨沈之恒,米府千金盲女米兰,留洋医生司徒威廉,日伪华北经济建设委员会长厉永良之间的一段恩怨纠葛。


概念海报(非剧中造型)


剧粉拼图(非剧中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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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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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免费小说指路(网页版&APP):https://www.qimao.com/shuku/158230/



第1章 楔子:https://forums.huaren.us/showtopic.html?forumid=311&topicid=2741275&postid=90475907#90475907 第2章 初见:https://forums.huaren.us/showtopic.html?forumid=311&topicid=2741275&postid=90476501#90476501 第3章 命运: https://forums.huaren.us/showtopic.html?forumid=311&topicid=2741275&postid=90488258#90488258 第4章 重逢:https://forums.huaren.us/showtopic.html?forumid=311&topicid=2741275&postid=90499841#90499841 第5章 报恩:https://forums.huaren.us/showtopic.html?forumid=311&topicid=2741275&postid=90512966#90512966 第6章 胆怯 第7章 喜欢 第8章 执拗 第9章 躲避 第10章 被劫 第11章 可怕 第12章 秘密 第13章 押解 第14章 商议 第15章 逃脱 第16章 身份 第17章 分歧 第18章 变身 第19章 陷阱 第20章 眼睛 第21章 力量 第22章 兄弟 第23章 反攻 第24章 献计 第25章 狼狈 第26章 原谅 第27章 背叛 第28章 聊天 第29章 应对 第30章 救援 第31章 混乱 第32章 死亡 第33章 绝杀 第34章 分离 第35章 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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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vian55251
如果不是欧阳娜娜,还是非常想看的 为啥是欧阳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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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如果不是欧阳娜娜,还是非常想看的 为啥是欧阳娜娜~~~
vivian55251 发表于 2021-10-25 06:47

女主原文是15岁的盲女千金,欧阳娜娜本色出演挺合适的。她才21岁,有时间和机会可以提升演技。
此心安处
我喜欢这个题材,小说好看吗?好看的话我先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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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我喜欢这个题材,小说好看吗?好看的话我先去看看。
此心安处 发表于 2021-10-25 10:30

七猫小说app可以免费看全文,其他好多地方要收费。我觉得小说好看,就是感觉应该还有下一本。看过无心法师的,应该了解尼罗的特色哈。
不仅仅吸血鬼题材,男女主,男二女二男三,男主男二男三这三组关系都挺有意思。小说暗黑系,没有一个傻白甜的角色,就很带感!
此心安处
七猫小说app可以免费看全文,其他好多地方要收费。我觉得小说好看,就是感觉应该还有下一本。看过无心法师的,应该了解尼罗的特色哈。
不仅仅吸血鬼题材,男女主,男二女二男三,男主男二男三这三组关系都挺有意思。小说暗黑系,没有一个傻白甜的角色,就很带感!
dewydewy 发表于 2021-10-25 10:38

谢谢推荐,我找个空就去看。无心法师我看过一部分剧,小说没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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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ingtinglee
男人艺术生命真是长啊,光叔还是很帅,不过和娜娜演情侣么?年龄差有点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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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男人艺术生命真是长啊,光叔还是很帅,不过和娜娜演情侣么?年龄差有点大
tingtinglee 发表于 2021-10-25 10:50

不算情侣,对外宣称女主是他的侄女,所以他俩的年龄感刚刚好,女主书里是15岁,男主是个百来岁的吸血鬼,道光年间生人直到民国。
更像是相依为命,女主到书完结最后一段才说了句我喜欢你,男主没有回应,敞开式结局,期待李木戈导演怎么拍出来这个结局。
我就不书透了哈,大家可以看书,喜马拉雅有会员的话还可以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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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谢谢推荐,我找个空就去看。无心法师我看过一部分剧,小说没看过。
此心安处 发表于 2021-10-25 10:43

不客气,欢迎看完书回来讨论~
无心法师是尼罗写的最长的一篇。同一个作者笔下的人物多少有点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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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上几张路透,氛围感拉满,妆造有一点八号当铺的感觉
墨镜和黑伞 - 吸血鬼白天上街标配😂

此心安处
上几张路透,氛围感拉满,妆造有一点八号当铺的感觉



dewydewy 发表于 2021-10-25 13:00

看起来不错呢,这个导演东宫司藤拍的镜头都比较好看,期待男女主都美美的造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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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看起来不错呢,这个导演东宫司藤拍的镜头都比较好看,期待男女主都美美的造型。
此心安处 发表于 2021-10-25 13:07

是的,东宫和司藤我都看了,都非常喜欢!
李木戈导演的审美在内娱独树一帜,加上这次妆造还是司藤班底,期待碰撞出新的火花。
k
kkkv
光叔 真是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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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detree
看这身高差,估计又要踩苹果箱了
江湖夜雨十年灯

这个造型和吸血鬼的适配度很高啊。李木戈导演是北大毕业的,拍风景和美女那是一绝。 造型师李萌是司藤的造型师。盼望李导的这部好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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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光叔 真是帅啊
kkkv 发表于 2021-10-25 15:13

之前为特警角色增的肌,为演吸血鬼减掉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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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看这身高差,估计又要踩苹果箱了
hidetree 发表于 2021-10-25 19:39

女主是萝莉,可能不用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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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回复 17楼江湖夜雨十年灯的帖子
这个造型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主要是国产剧很少见,配上白色长衫和黑袍,很黑执事,很八号当铺,还有一点原生吸血鬼的魅惑。李萌+李木戈的妆造真的是让人惊喜。
我也是无意之中延迟追东宫走不出来,刷到导演正在香格里拉司藤开机,后来又看了司藤。就特别关注他下一部剧拍什么,感觉已经成了导演粉😂




江湖夜雨十年灯
回复 20楼dewydewy的帖子
希望编剧给力啊。李导很会调教演员:) 希望他不要再自己过戏瘾了:)
光光真的很适合这个角色,那眉眼,那肤色,那玉树临风的身材,简直就是为吸血鬼量身定做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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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回复 20楼dewydewy的帖子
希望编剧给力啊。李导很会调教演员:) 希望他不要再自己过戏瘾了:)
光光真的很适合这个角色,那眉眼,那肤色,那玉树临风的身材,简直就是为吸血鬼量身定做的啊。
江湖夜雨十年灯 发表于 2021-10-25 20:39

如月编剧之一也是司藤的。导演这回给自己加不加戏不好说,导演戏瘾大大家都知道😂
王冠这次也有演如月,东宫的裴昭,司藤的周万东。
U
Unicue
太期待了,李木戈很擅长把镜头拍的唯美,希望他这次少给自己加点戏,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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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上概念海报,不是剧中造型,都是演员以前的旧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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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太期待了,李木戈很擅长把镜头拍的唯美,希望他这次少给自己加点戏,哈哈
Unicue 发表于 2021-10-25 21:18

戈导镜头审美妆造审美没得说一级棒。哈哈哈我怕是戈导也要演一回吸血鬼🧛‍♂️机会难得😂

此心安处
我昨天小说看了个开头,男主很适合,有气势,女主我刚开始看,还没看出来什么性格,继续找时间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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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我昨天小说看了个开头,男主很适合,有气势,女主我刚开始看,还没看出来什么性格,继续找时间看小说。
此心安处 发表于 2021-10-26 10:29

女主书里戏份不多,主要是相遇救人和几场逃亡。逃亡里女主的表现很让人错愕,特别是书里才15,就不像一个柔弱千金人设,下手挺狠,暗黑萝莉符合尼罗笔下女主特征。在逃亡中被男主收留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感情,这个感情就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了。
我看小说的时候第一个感觉是女主家里长期遭受虐待暴打,浑身是伤,头发都被扯的不像样,加上眼盲,她作为人活着的意识已经很少,死是一个解脱。后来遇到男主,在看不见他长啥样的情况下慢慢对他产生了一种依赖,安全感,似长兄那种。
但男主本身因为身世和不断兽化的血液病,七情六欲禁断那种感觉。对女主更多是愧疚担心。
当然还有一种看法是女主对男主更多是占有欲和控制欲,或者是让自己活下去的依托。就像无心法师里岳绮罗和张显宗的感情也是不常规的。

此心安处
女主书里戏份不多,主要是相遇救人和几场逃亡。逃亡里女主的表现很让人错愕,特别是书里才15,就不像一个柔弱千金人设,下手挺狠,暗黑萝莉符合尼罗笔下女主特征。在逃亡中被男主收留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感情,这个感情就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了。
我看小说的时候第一个感觉是女主家里长期遭受虐待暴打,浑身是伤,头发都被扯的不像样,加上眼盲,她作为人活着的意识已经很少,死是一个解脱。后来遇到男主,在看不见他长啥样的情况下慢慢对他产生了一种依赖,安全感,似长兄那种。
但男主本身因为身世和不断兽化的血液病,七情六欲禁断那种感觉。对女主更多是愧疚担心。
当然还有一种看法是女主对男主更多是占有欲和控制欲,或者是让自己活下去的依托。就像无心法师里岳绮罗和张显宗的感情也是不常规的。


dewydewy 发表于 2021-10-26 11:03

恩,我继续看小说,无心剧里面我看的岳绮罗和张显宗的cut,还是很动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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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恩,我继续看小说,无心剧里面我看的岳绮罗和张显宗的cut,还是很动人的。
此心安处 发表于 2021-10-26 11:07

七猫网页版本的如月:https://www.qimao.com/reader/index/158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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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ubasa
尼罗的小说以前只看过无心,要找个电子版放kindle的真费劲,昨晚搜了半天只找到爱如薄刃和双娇,哪位美女有kindle电子书资源的能分享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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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尼罗的小说以前只看过无心,要找个电子版放kindle的真费劲,昨晚搜了半天只找到爱如薄刃和双娇,哪位美女有kindle电子书资源的能分享一下吗
Tsubasa 发表于 2021-10-26 14:21

无心应该是尼罗最长的一篇小说,出版了,应该版本多吧。
其他都是中短篇,基本没有kindle版的,我开始找了一大圈没找到,连txt pdf都无。最后下载了七猫app看的,全小说免费,楼上有七猫网页版本。
如月也烙印了尼罗风格,沈之恒被爆头后的细节和无心很像,米兰的性情和岳绮罗有相似之处,金静雪的身姿和月牙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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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weetme
女主劝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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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女主劝退。。。
sweetme 发表于 2021-10-26 16:36

看过书角色外型还是很贴的,14-15岁的气质型萝莉,军阀家不受待见的千金,身世可怜。小说里女主和男主的对手戏很少,还没有和男二男三多。男主基本七情六欲禁断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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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和CG的感觉还是很接近的,期待下剧里的定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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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第一章 楔子


沈之恒可以算做一个好人,并且是个相当体面的好人。
他风华正茂,往小里说是二十大几,往大里说是三十出头,总之是正值人生的黄金时代。相貌也体面:人是英挺的高个子,衣服架子似的,穿得更考究,总那么西装革履的,随时可以站到玻璃橱窗后假充服装模特。
他自身的形象已是如此美好,身外之物更是充沛。他这人的来历有点神秘,反正在这平津一带,他起初是靠着投资报馆发家的,发家之后,他很有些经济方面的眼光,四处投资,以钱生钱,飞速成为了这天津卫里的知名阔人。豪阔之余,他还常在报章之上发表诗歌散文,虽然有人说那诗与文都是旁人代笔,但这问题本也没有细究的必要,只要众人知道他沈之恒才财兼具、财貌双全,也就够了。
如今他有钱有闲,更是几家大报馆的大股东,大报馆中有两家是开在租界里的,蒙他那些英法美朋友们的庇护,也仗着青帮老头子们的撑腰,报馆百无忌禁,什么新闻都敢登,什么人都敢骂,今年甚至把日本人都得罪了。日本人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手眼通天,竟能把他们的政坛秘辛都调查了个一清二楚,然后也不拿这密辛和他们谈判一下,直接就把它登到了报纸上,惹得舆论大哗,还招得学生游行了几次;也因为没摸清他的路数,所以日本人没有立刻翻脸,而是先向他抛去几段秋波,想用利益与柔情打动他,哪知沈之恒是个不缺钱的冷面郎君,完全不受打动。搞得日方一位横山瑛机关长十分恼火,认为自己是耍了一场单相思,而且碰了一鼻子灰,实在是丢人现眼。
机关长一恼,就想宰了沈之恒。沈之恒其实也料到机关长可能要宰自己,但是他近几年一直活得顺风顺水,太顺了,以至于他盲目乐观,竟没把机关长那一宰当回事。甚至于在机关长大动杀心之时,他还心不在焉的公开亮相,按照往年惯例做了一场慈善事业,给本地的叫花子们一人发了一套棉袄和五毛钱。
大众都认为沈之恒是个好人,沈之恒在这一点上,基本和大众站在同一阵线。他也觉得自己怪不错的,起码是担得起那一个“好”字,唯有一个问题悬而未决:他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人。
幸而这不是一个太紧要的问题,毕竟他看起来比谁都像人,一时半会儿的,还不至于被人当妖怪给杀了烧了。况且这个问题未必一定无解,沈之恒近十年做人做得风生水起,相信自己能够找出答案,给自己一个交待。
可惜这一夜,自信的沈先生在回家途中,不慎被杀手打爆了脑袋,又被汽车碾了个稀烂。
沈先生欲哭无泪,好悬没活活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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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第二章 初见




缘、起、缘、灭。这四个字有点玄妙,妙就妙在它发生时,可以是无声无息,甚至是毫无征兆。
故事要从沈之恒遇袭的这一夜开始讲。
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廿日夜,天津卫,英租界。
沈之恒参加一场盛大的慈善晚宴,因为被个酒徒缠了上,所以决定提前告辞。酒徒在不喝酒时也是个体面的大人物,可一喝了酒就变得黏黏糊糊,逮谁缠谁,逼着别人和他一醉方休。今晚他缠上了沈之恒,可沈之恒早在几个月前,就发现自己不能够再喝酒了。
他不愿在宴会上呕吐,所以随便找了个借口退席,由于怕被酒徒追了上,他走得有些慌,连大衣都忘了穿,上了汽车之后才感到了寒冷。
他向来不慌,这一晚却被个醉鬼逼得乱了方寸,事后一回忆,他感觉这也像是个不祥之兆,但在当时,他什么也没想,只快速发动汽车,想要回家休息去。他这辆汽车,是今年最新款的凯迪拉克,上个月刚从美国海运过来,在天津卫里还是头一辆。沈之恒这么一位阔绰的报业大亨,他本人也正是一位奢华的摩登文人,摩登文人既是有钱,那么开辆豪车出出风头,自然也是相当的合理。
汽车驶过英租界的街巷,直奔法租界的沈宅而去。夜深了,又是深秋时节,大风一吹,那寒冷的程度,和冬夜也差不多。汽车经过一户洋房公馆,公馆里灯火通明,是米将军的家,更准确的讲,是正房米太太的家,因为米将军乃是一位千古风流人物,虽然自从北伐之后就下了野,一直是个半赋闲的状态,但是不改风流本色,在外广筑金屋,四处繁衍,成年的不肯回家。而在沈之恒的汽车经过之时,米公馆内刀光剑影,是米太太守活寡守得要发疯,正在拿米大小姐出气。米大小姐十五岁了,平日里摄取的一点点营养都用来长个子了,实在是没有余力去发育,所以看着还像个黄毛丫头。
米大小姐也是个瞎子。
二十四小时之后,米大小姐将与沈之恒相遇,但此刻她对那场相遇毫无预感,单是咬牙忍痛,由着她妈妈抓了她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往墙上撞。她的头发疏疏落落,有的地方已经露了头皮,全是被米太太薅的,因为她是个轻飘飘的小玩意儿,非常适合被米太太薅着头发扯过来甩过去,米太太薅得顺了手,几乎要上瘾了。
单手攥着一根盲杖,米大小姐知道凭着母亲这种撞法,想把自己活活撞死是不可能的,可是总这么担惊受怕的活着,她也厌倦了。
汽车驶过米公馆,抛下了受苦受难的米大小姐。与此同时,在不很遥远的城市另一侧,厉英良走进他的会长办公室里,在写字台后坐了下来。胳膊肘架上桌面,双手十指交叉抵着下巴,他微微仰头望着电灯,等候部下带回捷报。
今晚沈之恒必须死,沈之恒不死,他没法向横山瑛交差。况且就算上头没有横山瑛下令,仅从个人的情感出发,他也很愿意宰了沈之恒,因为沈之恒给脸不要脸,他几次三番的向沈之恒示好,可沈之恒总是不肯搭理他。他妈的,他堂堂的华北建设委员会会长,走出去也是威风凛凛前呼后拥的,怎么就入不了沈之恒的眼?我给日本人做事怎么了?你不也是仗着英美法的势力,才敢在报纸上胡说八道吗?
厉英良心思敏感,自己翻尸倒骨的想沈之恒,想着想着就气得眼睛都红了,眼睛是水汪汪的大眼睛,眼角挑上去,配着两道长眉,加之皮肤白皙,看着甚美,像个过了气的戏子。
办公室一角的自鸣钟当当当响了起来,厉英良抬眼去看,此时已是凌晨一点整。凌晨一点整,沈之恒在街边下了汽车。汽车出了毛病,无论如何发动不起来,于是沈之恒决定走回家去。
风越发的猛了,似乎都卷了细雪。沈之恒只穿了一身薄薄的晚礼服,倒是也知道冷,双手插在口袋里,他低了头,拱肩缩背的顶着风硬走。向前走出了半条街,他在街口拐了弯,如此又走出了半里地,他听到身后传来了汽车声音。回头望过去,他就见车灯闪烁,正是一辆汽车加大油门,一路轰鸣着冲向了他。
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汽车撞上了半空。汽车立即刹车,待他落地了,汽车直冲向前,前后轮胎又依次碾过了他的腰背。然后汽车停下来,后排两侧车门一开,两名黑衣人分头跳下,手里全提着手枪,枪管奇长,是加装了消音器。两人走到了沈之恒跟前,一人低声道:“是姓沈的吧?”另一人打开手枪保险,将子弹上了膛:“没错。”
两人举枪向下,要对沈之恒补枪。哪知未等他们扣动扳机,地上的沈之恒忽然以手撑地,站起来了。他短发凌乱,面孔和前襟都沾了大片灰土,然而四肢俱全,看起来依然是囫囵完整的一个人。向着黑衣人迈了一步,他张开口像是要说话,然而黑衣人训练有素,对着他的脑袋就扣了扳机。子弹轰得他向后一仰,额头上立时开了个血洞,红的白的一起迸溅出来。
可他踉跄了一步,居然又站住了。甚至,他这回还说了话:“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一起后退了一步,他们干的就是杀人买卖,活人都敢杀,世上还有什么是能吓唬得住他们的?没有了,他们一直无所畏惧,直到此时此刻,他们遇见了个杀不死的活人。
重新举枪形成包抄之势,他们一起瞄准了沈之恒,同时就见那粘稠热流正顺着沈之恒的额头往下淌,淌过了他的眉毛,糊住了他的眼睛。他抬手一抹,抹开了一股子甜腻的血腥气,然后,黑衣人眼看着他将手指送进了嘴里。手指湿漉漉的,他一边一根一根的吮吸,一边转动眼珠,扫视了面前二人。
先开过一枪的黑衣人,决定再当一次先锋。枪口瞄准沈之恒的眉心,他再次扣动了扳机。可是这回他那勾着扳机的食指扣了个空,冷风吹过他的指缝,他怔了怔,发现手枪已经落入了沈之恒手中。
沈之恒用枪口抵住了他的眉心,又问了一遍:“谁派你们来的?”他的同伴这时开了枪。
同伴站在沈之恒身侧,在枪声响起的前一刹那,沈之恒如有预感一般,猛地出手一打枪管。枪口向上一扬,子弹贴着沈之恒的头发飞了过去。沈之恒随即调转枪口,对着那人的咽喉一扣扳机。一声轻响过后,那人倒了下去。
枪口转回前方,他忽然吼道:“是谁?不说我就杀了你!”
黑衣人直瞪着他,看他的血和脑浆一起顺着鬓角往下流,看他伤到了这般程度居然还不死,不但不死,还能说话,还能杀人。黑衣人杀人无数,杀到今夜,见了活鬼。他怕极了,甚至忘了他的后方,还有一位援兵。
汽车里的汽车夫从车窗中伸出一把轻机关枪,对着他们的方向开了火。没了消音器的遮掩,枪声响如一串惊雷,火舌扫过了黑衣人和沈之恒,而在他们双双倒下之后,汽车夫收枪开车,调转车头,再次碾过沈之恒的尸体,在远处巡捕的警哨声中冲入夜色,逃之夭夭。
这一段清净道路,已经是血流成河。
沈之恒不想死,可若是被巡捕见了他这副惨相,他不死就显得不大合适。所以趁着巡捕未至,他接连翻身,滚到了路旁的土地上。泥土吸收了他的鲜血,他只向前爬了一小段路,就山穷水尽、无血可流了。也就不会继续留下痕迹了。在沈之恒艰难爬行之时,他还不相识的两位有缘人,正在各忙各的。
米兰坐在漆黑卧室里,手里挽着一条衣带,想要去死,可是她家住的洋式房屋,四壁光滑坚硬,并没有房梁供她栓绳子上吊,要跳楼呢,又是一楼。
厉英良坐在明亮的会长办公室里,自己给自己冲咖啡。咖啡滚烫的,他喝了一口,烫得怪叫一声,两只水汪汪的妙目又泛了红。放下杯子在房内踱步,他等着部下回来复命。他的人筹划了这么久,沈之恒又只是个文人先生,他这一次应该没有理由失败。忽然在镜子前停了脚步,他抬头看了看自己,不是欣赏自己的俊俏,他不大清楚自己的俊俏程度,对于自己的相貌也是毫无兴趣。他是看自己有没有官威,有没有那个飞黄腾达的气质。
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廿一日,昼。
李桂生敲了敲门,唤道:“会长,我是桂生,我回来了。”房内传出回应:“进来。”他推门进了去,大气都不敢喘。门内这间屋子四四方方的挺宽敞,里头按照上等办公室那么装饰了,家具一色都是红木的,沙发茶几也俱全。西洋式大写字台后头,坐着个小白脸,正是华北经济建设委员会的会长,厉英良。
这委员会到底算是个什么衙门,李桂生始终是没搞清楚,反正知道委员会后头站的是日本人,势力财力都不小,所以厉会长可以安放满屋子的红木家具。厉英良年纪不大,还没满三十岁,放在汉奸里头,算是数一数二的年轻有为。李桂生对厉英良很服气,因为厉英良绝非绣花枕头,别看他长得像个吃软饭的,其实有股子一往无前的狠劲,只要日本人发了话,厉会长二话不说,甩开膀子就是干。
这几年来,厉会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对这份工作堪称是鞠躬尽瘁,然而在仕途上并不是那么的得意,因为对手太多,而他会鞠躬尽瘁,旁人也会鞠躬尽瘁,而且除了鞠躬尽瘁之外,人家还更有手段、更会做人,不像他这么死卖力气。其实李桂生不懂会长的心,会长也很想做个八面玲珑的俏皮人物,可是天生没长那根筋,实在俏皮不起来,只好认命。在办公室里熬了整宿,会长彻夜未眠,眼睛红得像兔子似的,问李桂生:“怎么才回来?”
李桂生答道:“我收拾汽车去了,车灯碎了一个,得开到车厂子里去修理,可车头糊得都是那什么,太脏了,我得先把它收拾干净了,才敢往车厂子里开。还有,就我一个人回来了。”厉英良一见李桂生就感到了轻松,低下头顺手整理了桌上的几份文件:“那两个呢?”“死了。”厉英良停下动作抬了头:“沈之恒带人了?”
李桂生答道:“没有,我们之前侦查的消息没错,昨晚确实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回家,他那辆汽车,也确实坏在了半路,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来的,我们追上去的时候,他正自己在街上走呢。”“那怎么会搭上两条人命?”李桂生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长篇大论,可最后舔了舔嘴唇,他只发出了气流一般的轻声:“会长,昨夜这事,有点邪性。”厉英良拧起眉头:“嗯?”
李桂生弯下腰去,嘁嘁喳喳的讲述了昨夜情形,厉英良垂眼看着桌面,凝神听着。等到李桂生把话说完了,他一抬眼,目光如炬:“是不是你们看错了?如果真是脑浆子出来了,怎么可能还会爬起来杀人?”李桂生被他看得发毛:“这个……您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含糊。兴许是我看错了?”厉英良用指甲叩叩桌面,盯着他又道:“别的先不提,我就问你最后——最后,他是不是真死了?”李桂生立刻点头:“会长,最后他肯定是死得透透的了。他那个死法,收尸都有困难。
厉英良向后一靠:“行,死了就行,死得惨点更好,也让别人看看这和咱们做对的下场。这两天你别露面,回家歇歇,等风头过去了,你再回来给我当差。”李桂生答应一声,又一鞠躬,然后低头退了出去。
建设委员会占据了一座两进的大院子,但其实没有那么多的人员,一是因为厉英良虚报人数,借机吃了几份空饷;二是因为这委员会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机构,无论是办事的人,还是所办的事,大多都是见不得光,所以如今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院子里挺肃静,只有庶务科那里略微热闹一些。李桂生是个无父无母的光棍,回家也没意思,所以拐进庶务科又消遣了一阵子,及至临近中午了,他正要撤退,不想一位丁秘书冲了进来,瞧见他便是一拍巴掌:“没走?太好了,快快快,会长找你呢!”
李桂生莫名其妙,一路小跑回了会长办公室。厉英良坐在大写字台后,手边摆着一杯滚烫咖啡。见李桂生进了门,他先不言语,直等李桂生走到写字台跟前了,他才说道:“刚得的消息,死不见尸。”李桂生一愣:“谁?”“还能有谁?沈。”
李桂生看着厉英良——他是厉英良的心腹,跟了厉英良好些年了,两人有感情,所以他敢对他直视:“什么?这不可能。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处理了他的尸首,想要隐瞒他的死讯?”“你走的时候,不是已经惊动巡捕了吗?”“是啊,警哨听着就像在耳边似的,再说我们动手的时候,早把四周都看好了,周围别说人,连条野猫野狗都没有啊!”说到这里,他脸色一变:“法国人,一定是法国人,沈之恒不是和法国人好吗?”
厉英良嗤笑了一声,有笑声,没笑容,一张面孔寒气森森:“荒谬!法国人和他好,跟法国人隐瞒他的死讯有关系吗?我看你也不错,哪天你死了,我也一声不吭的把你藏起来?没那个道理!”他从鼻孔里呼出两道粗气:“先这么着吧!再等等看,但愿是野狗把姓沈的拖去吃了。”然后他向后一靠,伸手用指甲叩叩桌面:“这个沈之恒真是麻烦,活着给咱们捣乱,死了也还是不老实。死不见尸,活不见人,这让我怎么对横山交代?”李桂生陪了个笑:“会长,沈之恒死是肯定死了,您这么告诉横山机关长就成。”
厉英良慢慢点头,又向外一挥手,将李桂生像个毛儿似的挥了出去。李桂生不是胡说八道的人,厉英良知道。独坐在写字台后,他盘算来盘算去,没盘算出什么结果来,约莫着咖啡烫不死他了,他端起咖啡杯,尖了嘴巴凑上去轻吸一口,然后一横心把它咽了下去,平心而论,他认为这咖啡的滋味,确实是比中药汤子要强不少,如果拿出一往无前的精神,还是能喝下去的。有钱人都喝咖啡,这是个摩登洋气的玩意儿,厉英良现在也有钱了,所以也必须要喝。吸吸溜溜的喝完了这一杯咖啡,他忽然想起个事儿:自己忘记给咖啡加奶加糖了。
把小杯子一放,他叹了口气,把门外的丁秘书叫了进来:“小丁,我今晚有事吗?”丁秘书从兜里摸出了个小本子,翻开来读道:“会长,晚上米将军请客,您得去趟英租界米公馆。”“哪个米公馆?”“维多利亚道的那个,他八姨太住那儿。米将军今晚请客,就是因为八姨太给他生了个儿子,儿子今天满月。”
厉英良半晌没言语,横山瑛对米将军很感兴趣,颇想拉拢拉拢他。米将军虽是无兵无权了,但名望尚存,而横山瑛要的就是他的名望。机关长一发话,厉英良就要行动,尽管他最怕参加这一类的晚宴。怕也不是怕别的,怕的是他一到那觥筹交错的场合就发懵,宾主们都会谈笑风生,独他不会,他也学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见了人就一字一句背诵出来,态度是相当的严肃认真,背到最后,几乎是肃穆沉痛,谁听了都觉得他像是在致悼词,恨不得陪他哭一场。
由着米公馆的晚宴,厉英良又想起了沈之恒,他不止一次的见过沈之恒,都是在各色的宴会上,也不止一次的想和沈之恒交个朋友,但沈之恒不爱搭理他。不交朋友也罢,他退一步,只求沈之恒肯给他个面子,别在报纸上继续揭他这个建设委员会的真面目,横山瑛也愿意花点钱让沈之恒闭嘴,然而沈之恒洋洋得意的躲在租界里,就是不搭理他。沈之恒有沈之恒的势力,认识西洋人,也认识青帮老头子,旁人提起他,都称他一声沈先生。沈先生在不搭理他之余,还有好几次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了他,说不上是讥笑还是怜悯,总之像是在审视一只小型的困兽。厉英良在宴会上本来就已经窘得无地自容,又受了他这样的目光,真是恨不得原地爆炸,炸死沈之恒这个狗日的。
所以在从李桂生那里听了沈之恒那繁琐的死法之后,厉英良心里很满意。厉英良撒开人马,找到了入夜时分,依旧没有找到沈之恒的尸首。喽啰们继续找,会长则是坐上汽车,前往米公馆赴晚宴。汽车驶入英租界,厉英良拨开窗帘向外望,看到路边停着一辆汽车,那辆汽车他认识,全天津卫独一辆,是沈之恒的。眼珠盯着那辆汽车,他心中暗想:“死哪儿去了?”这个问题将继续折磨厉英良若干天,而与此同时,在两条街外,小姑娘米兰攥着盲杖站在院子里,也在思考类似的问题:“死哪儿去呢?”
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廿一日,夜。
米将军得了个儿子,十分欢喜,又想着正房太太膝下无儿,便罕见的回了家,一是向太太通报喜讯,二是想让正房太太和八姨太太合为一家,八姨太太的儿子认她做娘,将来长大了,也能一样的孝顺她。他没存坏心眼儿,然而米太太不是他的知音,怎么听怎么认为他是要将八姨太太带回家中,和自己分庭抗礼。她守活寡已经守得够苦了,如今竟然连个正头太太的身份都不能保住,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于是她和米将军大闹一场,米将军把她捶了个半死,她也将米将军挠得花瓜一般。花瓜晚上还要宴客,如今破了相,真是气得要吐血,临走时撂下狠话,要休了她这个臭娘们儿。米太太趴在地上号哭了一大场,号着号着,忽然想起方才女儿一直躲在房里装死,也不出来护一护自己,真是随了他们米家的性情,是个天生的小白眼狼。
一挺身爬起来,米太太冲去女儿的卧室,将躲在里面的米兰揪出来,由着性子乱打了一通,家里几个老妈子远远看着,吓得一动不敢动。而米太太发泄出了满腔恶气,意犹未尽,又把这女儿一把搡进了院子里去,只说自己不要她了,她既是心里向着她爸爸,那就滚到她爸爸那里,喝她弟弟的满月酒去吧!然后她发号施令,让老妈子把大门关了个死紧,不许她进楼。米兰一直没哭,不是她坚忍过人,是她绝望到底,知道哭没有用,所以懒怠哭了。也不哭,也不求饶,她只穿了一身灰哔叽洋装,小腿箍着羊毛袜子,膝盖还露在外面,一阵寒风就把她吹成了透心凉。她抽抽鼻子,嗅到了雪的气息。
她除了眼盲,其余感官全有过人的敏锐。手里攥着盲杖,她向着院门口迈了步。天无绝人之路,实在活不成,总还死得成。现在她要找个无人的地方躲进去,然后等着雪来。今夜一定会下雪的,有风有雪的一整夜,应该能够把她冻死了。天黑透了,门外街上的路灯也坏了好几盏。她无声无息的走了出去,冻硬了的漆皮鞋底踏着街道,她听见大风在两旁院墙上来回碰撞,还听见了远近的车声人声。忽然侧身靠墙一躲,她笔直的站了好一阵子,才等来了两个骑着脚踏车的巡捕。巡捕没有看见她,顶着风猛蹬脚踏车,从她身边蹬了过去。她还是不动,直到两名巡捕在前头拐了弯了,她才又迈了步。
她是在这一带长大的,记忆力又是极好,平时再怎么不出门,对这一带也还是了解。她有她的目的地。走到街尾拐了弯,继续走,走到半路有岔路,拐进岔路继续走,她一路连个磕绊都没有,并不是有神相助,是老天爷不肯把她往死里逼,天生就给了她这个本事。最后在岔路尽头再一拐弯,风声大了,因为两边没了洋房公馆,到了荒凉地方。席卷平地的风声,和在断壁残垣中打转的风声,对于米兰来讲,是很不一样的。她觅着风声向前走,走下路基,走向了一片废墟。废墟是幢遭了大火的老房子,烧得只剩了几段残墙,因为大火还烧死了这房子里的几口人,所以夜里这一带鬼气森森,纵然是在炎热夏夜,也没有人敢跑到这里来。
这里就是她的目的地。她的脚已经冻僵了,漆皮鞋的底子又硬,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隐约觉着自己是走到两面墙的夹角里了,她伸出盲杖一探,杖尖果然是碰了壁。这是个好地方,可以让她靠墙坐下喘几口气,可是耳朵动了动,她忽然屏住呼吸,僵在了原地。盲杖抵着残墙,她花了一分钟的时间,确定了墙后确实是有呼吸声,并且是人类的呼吸声。
她开了口:“谁?”
墙后传来了回答:“别过来。”那是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柔和,还挺好听,只是有气无力。
米兰没听他的话,一边绕过残墙走向他,一边说道:“今夜很冷,你在这里会冻死的。”
那人显然是慌张了,又说了一声“别过来”,可见米兰已然过来了,他轻轻的叹了一声:“既然你不听话,那我就对不住了。”
米兰停在了他面前,俯身深吸了一口气:“你受伤了?”没有回答,只有一阵腥风掠过她的鼻端,是沈之恒抬起一只凝着干血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看不见?”
她睁着两只清炯炯的大眼睛,一点头。然后她听到了第二声叹息,头颅破碎、肢体扭曲的沈之恒放下手,这一声叹得又轻松又失望,一颗眼珠滚出眼眶挂在脸上,随着他的叹息晃了几晃。不必杀人灭口了,很轻松,可是不杀人灭口就没有东西吃,所以又有点失望。用尚且完好的一只眼睛望向米兰,他发现这是个娃娃脸的小姑娘,披散着一头凌乱长发,荏弱苍白,有非常灵秀的眉眼
“你是谁家的孩子,大半夜的,怎么跑到了这里来?”他问。
米兰蹲了下来,由那一阵腥风做出了判断:“你是不是流了很多血?”
“有人在追杀我,我不能去医院,你若是有心帮忙,可否给我的朋友打个电话?我的朋友有办法救我。”''''''''''''''''
米兰冷着一张要上霜似的小脸,愣住了。作为亲生母亲口中的小白眼狼兼扫把星,她根本“活着都多余”,谁会把性命交到她手里?她哪里负过事关生死的重担?忽然有这么个人求她救命,她几乎有点受宠若惊。而一瞬间的惊讶过后,她决定拿出一点高风亮节来——自己先不死了,先救他,等救完他了,自己再死。
向着沈之恒的方向,她一点头:“好的。”
“济慈医院你知道吗?”
“不知道。”
“一般的电话簿子上都有济慈医院的号码,你打过去,找一位名叫司徒威廉的医生,让他来找我,不要惊动别人。”
“好的。”
“要保密,如果有人在威廉之前找到我,我就没命了。”
米兰继续点头:“好的。”
她不假思索,一口一个“好的”,搞得沈之恒也有点摸不清她的路数:“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我……我姓米。”
“这一带姓米的可不多,难道你是米将军家的大小姐?”
“你认识我父亲?”
沈之恒向她笑了一下:“怪不得,虎父无犬女。可是这大半夜的,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米兰沉默了片刻,差一点就要实话实说,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那些事不值一提。于是,她最后没头没脑的答了一句:“我没事的。”
“真没事,就快回家吧。”
“那你呢?你就一直躺在这里吗?”
“我腿断了,走不成路。不过你放心,我也没事的。”米兰放下盲杖,抬手从领口开始解纽扣,脱了上身的小外套。小外套薄薄的,她把它展开来盖在了沈之恒身上。
沈之恒看着她,就见她露出了里面的毛线背心和绒布衬衫,乱发随风披了她满脸满肩,她直着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鼻翼小而峻整,薄嘴唇抿成直线,是又幼稚又冷酷的相貌。小外套刚盖上,就被风吹了起来,又被她一把摁住。
“我回家了,明天一定给你的朋友打电话。”她对着沈之恒的脸说话:“你不要冻死啊!”
她正色说话,仿佛沈之恒想不冻死就能不冻死。沈之恒没见过这样的孩子,有点感动,也有点想笑:“好,我答应你,等你救我,一定不死。”
米兰抓过他的手,把他那手压在了身上的小外套上,然后抓起盲杖,站起身往外走。沈之恒转动一只眼珠,追着她看,就见大风卷起了她满头的乱发,她在废墟之中高高低低的走,偶尔甚至敢从高处蹦跳下去。沈之恒见过许多灵活的瞎子,可灵活到她这程度的,真是前所未有。
“米大小姐。”他咀嚼着这四个字,觉得那远去的小影子有点意思。他从昨夜爬到这里之后,因为太冷太饿,就再也没能动过——也没法动,无论是谁瞧见了现在的他,怕是都要当场为他操办后事、请他入土为安。他若敢有异议,被人当成邪祟就地火化了,也是有可能的
米兰上了道路,越走越兴奋,并且完全不想死了,起码,暂时是完全不想死了。她是一无所有的人,可终究还是年少,还有热血。没有人来拯救她,那换她去拯救别人也好。总之来到人间走一遭,她想做出点什么,还想留下点什么。废墟里那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知道,没来得及问,也管不得了。哪怕他根本不是人、是妖怪,她也愿意救。横竖她也一直活得像个孤魂野鬼人间的规矩道理,既是不曾保护过她,她也就不必遵守它们
身后传来了汽车声音,对她那过分灵敏的耳朵来讲,堪称巨响。她下意识的又往路边躲去,哪知道汽车竟是在她身边停了,车门一开,有人探身出来问道:“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走?迷路了?”
声音很陌生,低沉嘶哑,缺失温度与感情。米兰自知跑不过汽车,索性停下来,转向了那个人:“我正要回家去。”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一程。”说着,那人的声音顿了顿,随即凑近了些:“小姑娘,眼睛不方便?”她没从对方的声音中听出恶意,于是一点头。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腕子,然后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请上来吧,我不是坏人。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米兰身不由己,顺着他的力道抬腿上了汽车。攥着她那腕子的手松了开,从她面前伸过去关了车门。
平时没什么人善待她,所以她待旁人也冷漠,如今忽然遇到了个好人,她思来想去的,感觉自己也应该多说几句话,说什么呢?她忽然想了起来:“谢谢您。前面拐弯再开过一条街,有一座米公馆,就是我家了。”
那声音提高了调门:“你是米将军家里的人?”
米兰有些迟疑:“他……他是我爸爸。”
那声音忽的又凑到了她跟前:“你是米大小姐?”她下意识的向旁躲了躲:“是。”
那声音立刻又退了回去:“不好意思,我是太惊讶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米大小姐。敝姓厉,厉英良,和令尊也算是……朋友吧。”
米兰暗暗叫苦,越是想保密,越是遇上了熟人,平时她老老实实的坐在家里,也没见得有这么多人认得她是米大小姐,她生平第一次半夜跑了出来,结果发现自己竟是名满天下。向着厉英良的方向一点头,她喃喃道:“厉叔叔好。”
厉英良上下打量着她,看她蓬着头发拖着鼻涕,鼻尖冻得通红,尤其是身上只有那么单薄的两层衣裳,膝盖干脆全露着肉她这个模样太惨了,惨得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他原来有个小妹妹,家里穷,小妹妹肚子疼没钱治,疼得在土炕上滚来滚去,一直滚到了死,临死时就是这么蓬头垢面涕泪横流,胳膊腕子也像米大小姐这样细细瘦瘦。小妹妹是个大眼睛尖下颏的长相,如果长到了十几岁,模样大概也是米大小姐这一款。他到底也不知道小妹妹是因为什么病而死的,千古谜案,无从追索。
于是对着米兰,他开了口:“大小姐,怎么半夜一个人在街上走?”
“我……妈妈打我,我急了,就跑出来了。”
他柔声问:“令堂为什么打你?是你做错了什么吗?”
“我没有犯错,是妈妈自己生气,因为爸爸给小弟弟办满月酒。”
厉英良点了点头,想起了今晚宴会上米将军那张花瓜似的面孔。这小姑娘的话,和米将军的花瓜正能对得上,可见是真话。
“以后不要这样乱跑了。外面危险,要是遇见坏人,把你拐走卖了怎么办?就算没遇上坏人,天气这么冷,也要把你冻出病的。”
米兰点了点头:“谢谢叔叔,我知道了。”厉英良其实比较希望她叫自己一声哥哥,不过人家乃是米大小姐,不可轻慢;而且她是瞎不是傻,自己哄着她叫哥哥,万一这事被她说出去了,倒显得他动机不纯。其实他哪里是那种人?他这人一心做大事,私生活都清白死了。午夜时分,厉英良把米兰送回了米公馆。
米太太在把女儿推出去之后,就借酒消愁,醉了个昏天黑地,此时睡得连呼噜都打起来了。
厉英良本以为自己把米大小姐送了回来,算是立了一功,米家定会感激自己,哪知道米公馆开了大门,只出来了个哆哆嗦嗦的老妈子,将米兰领了回去。厉英良没想到米大小姐这么不值钱,惊讶之余,无话可说,只得上了汽车,打道回府。
这一夜,厉英良第一次见到了米兰,米兰第一次遇到了沈之恒。他们因缘际会,由此相识。正是一场毫无预兆的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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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待呀。但为何不去天津拍?
此心安处
第二章 初见


缘、起、缘、灭。这四个字有点玄妙,妙就妙在它发生时,可以是无声无息,甚至是毫无征兆。
故事要从沈之恒遇袭的这一夜开始讲。
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廿日夜,天津卫,英租界。
沈之恒参加一场盛大的慈善晚宴,因为被个酒徒缠了上,所以决定提前告辞。酒徒在不喝酒时也是个体面的大人物,可一喝了酒就变得黏黏糊糊,逮谁缠谁,逼着别人和他一醉方休。今晚他缠上了沈之恒,可沈之恒早在几个月前,就发现自己不能够再喝酒了。
他不愿在宴会上呕吐,所以随便找了个借口退席,由于怕被酒徒追了上,他走得有些慌,连大衣都忘了穿,上了汽车之后才感到了寒冷。
他向来不慌,这一晚却被个醉鬼逼得乱了方寸,事后一回忆,他感觉这也像是个不祥之兆,但在当时,他什么也没想,只快速发动汽车,想要回家休息去。他这辆汽车,是今年最新款的凯迪拉克,上个月刚从美国海运过来,在天津卫里还是头一辆。沈之恒这么一位阔绰的报业大亨,他本人也正是一位奢华的摩登文人,摩登文人既是有钱,那么开辆豪车出出风头,自然也是相当的合理。
汽车驶过英租界的街巷,直奔法租界的沈宅而去。夜深了,又是深秋时节,大风一吹,那寒冷的程度,和冬夜也差不多。汽车经过一户洋房公馆,公馆里灯火通明,是米将军的家,更准确的讲,是正房米太太的家,因为米将军乃是一位千古风流人物,虽然自从北伐之后就下了野,一直是个半赋闲的状态,但是不改风流本色,在外广筑金屋,四处繁衍,成年的不肯回家。而在沈之恒的汽车经过之时,米公馆内刀光剑影,是米太太守活寡守得要发疯,正在拿米大小姐出气。米大小姐十五岁了,平日里摄取的一点点营养都用来长个子了,实在是没有余力去发育,所以看着还像个黄毛丫头。
米大小姐也是个瞎子。
二十四小时之后,米大小姐将与沈之恒相遇,但此刻她对那场相遇毫无预感,单是咬牙忍痛,由着她妈妈抓了她的头发,将她的脑袋往墙上撞。她的头发疏疏落落,有的地方已经露了头皮,全是被米太太薅的,因为她是个轻飘飘的小玩意儿,非常适合被米太太薅着头发扯过来甩过去,米太太薅得顺了手,几乎要上瘾了。
单手攥着一根盲杖,米大小姐知道凭着母亲这种撞法,想把自己活活撞死是不可能的,可是总这么担惊受怕的活着,她也厌倦了。
汽车驶过米公馆,抛下了受苦受难的米大小姐。与此同时,在不很遥远的城市另一侧,厉英良走进他的会长办公室里,在写字台后坐了下来。胳膊肘架上桌面,双手十指交叉抵着下巴,他微微仰头望着电灯,等候部下带回捷报。
今晚沈之恒必须死,沈之恒不死,他没法向横山瑛交差。况且就算上头没有横山瑛下令,仅从个人的情感出发,他也很愿意宰了沈之恒,因为沈之恒给脸不要脸,他几次三番的向沈之恒示好,可沈之恒总是不肯搭理他。他妈的,他堂堂的华北建设委员会会长,走出去也是威风凛凛前呼后拥的,怎么就入不了沈之恒的眼?我给日本人做事怎么了?你不也是仗着英美法的势力,才敢在报纸上胡说八道吗?
厉英良心思敏感,自己翻尸倒骨的想沈之恒,想着想着就气得眼睛都红了,眼睛是水汪汪的大眼睛,眼角挑上去,配着两道长眉,加之皮肤白皙,看着甚美,像个过了气的戏子。
办公室一角的自鸣钟当当当响了起来,厉英良抬眼去看,此时已是凌晨一点整。凌晨一点整,沈之恒在街边下了汽车。汽车出了毛病,无论如何发动不起来,于是沈之恒决定走回家去。风越发的猛了,似乎都卷了细雪。沈之恒只穿了一身薄薄的晚礼服,倒是也知道冷,双手插在口袋里,他低了头,拱肩缩背的顶着风硬走。向前走出了半条街,他在街口拐了弯,如此又走出了半里地,他听到身后传来了汽车声音。回头望过去,他就见车灯闪烁,正是一辆汽车加大油门,一路轰鸣着冲向了他。
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汽车撞上了半空。汽车立即刹车,待他落地了,汽车直冲向前,前后轮胎又依次碾过了他的腰背。然后汽车停下来,后排两侧车门一开,两名黑衣人分头跳下,手里全提着手枪,枪管奇长,是加装了消音器。两人走到了沈之恒跟前,一人低声道:“是姓沈的吧?”另一人打开手枪保险,将子弹上了膛:“没错。”
两人举枪向下,要对沈之恒补枪。哪知未等他们扣动扳机,地上的沈之恒忽然以手撑地,站起来了。他短发凌乱,面孔和前襟都沾了大片灰土,然而四肢俱全,看起来依然是囫囵完整的一个人。向着黑衣人迈了一步,他张开口像是要说话,然而黑衣人训练有素,对着他的脑袋就扣了扳机。子弹轰得他向后一仰,额头上立时开了个血洞,红的白的一起迸溅出来。
可他踉跄了一步,居然又站住了。甚至,他这回还说了话:“谁派你们来的?”黑衣人一起后退了一步,他们干的就是杀人买卖,活人都敢杀,世上还有什么是能吓唬得住他们的?没有了,他们一直无所畏惧,直到此时此刻,他们遇见了个杀不死的活人。重新举枪形成包抄之势,他们一起瞄准了沈之恒,同时就见那粘稠热流正顺着沈之恒的额头往下淌,淌过了他的眉毛,糊住了他的眼睛。他抬手一抹,抹开了一股子甜腻的血腥气,然后,黑衣人眼看着他将手指送进了嘴里。手指湿漉漉的,他一边一根一根的吮吸,一边转动眼珠,扫视了面前二人。
先开过一枪的黑衣人,决定再当一次先锋。枪口瞄准沈之恒的眉心,他再次扣动了扳机。可是这回他那勾着扳机的食指扣了个空,冷风吹过他的指缝,他怔了怔,发现手枪已经落入了沈之恒手中。沈之恒用枪口抵住了他的眉心,又问了一遍:“谁派你们来的?”他的同伴这时开了枪。
同伴站在沈之恒身侧,在枪声响起的前一刹那,沈之恒如有预感一般,猛地出手一打枪管。枪口向上一扬,子弹贴着沈之恒的头发飞了过去。沈之恒随即调转枪口,对着那人的咽喉一扣扳机。一声轻响过后,那人倒了下去。枪口转回前方,他忽然吼道:“是谁?不说我就杀了你!”黑衣人直瞪着他,看他的血和脑浆一起顺着鬓角往下流,看他伤到了这般程度居然还不死,不但不死,还能说话,还能杀人。黑衣人杀人无数,杀到今夜,见了活鬼。他怕极了,甚至忘了他的后方,还有一位援兵。
汽车里的汽车夫从车窗中伸出一把轻机关枪,对着他们的方向开了火。没了消音器的遮掩,枪声响如一串惊雷,火舌扫过了黑衣人和沈之恒,而在他们双双倒下之后,汽车夫收枪开车,调转车头,再次碾过沈之恒的尸体,在远处巡捕的警哨声中冲入夜色,逃之夭夭。这一段清净道路,已经是血流成河。
沈之恒不想死,可若是被巡捕见了他这副惨相,他不死就显得不大合适。所以趁着巡捕未至,他接连翻身,滚到了路旁的土地上。泥土吸收了他的鲜血,他只向前爬了一小段路,就山穷水尽、无血可流了。也就不会继续留下痕迹了。在沈之恒艰难爬行之时,他还不相识的两位有缘人,正在各忙各的。
米兰坐在漆黑卧室里,手里挽着一条衣带,想要去死,可是她家住的洋式房屋,四壁光滑坚硬,并没有房梁供她栓绳子上吊,要跳楼呢,又是一楼。
厉英良坐在明亮的会长办公室里,自己给自己冲咖啡。咖啡滚烫的,他喝了一口,烫得怪叫一声,两只水汪汪的妙目又泛了红。放下杯子在房内踱步,他等着部下回来复命。他的人筹划了这么久,沈之恒又只是个文人先生,他这一次应该没有理由失败。忽然在镜子前停了脚步,他抬头看了看自己,不是欣赏自己的俊俏,他不大清楚自己的俊俏程度,对于自己的相貌也是毫无兴趣。他是看自己有没有官威,有没有那个飞黄腾达的气质。
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廿一日,昼。
李桂生敲了敲门,唤道:“会长,我是桂生,我回来了。”房内传出回应:“进来。”他推门进了去,大气都不敢喘。门内这间屋子四四方方的挺宽敞,里头按照上等办公室那么装饰了,家具一色都是红木的,沙发茶几也俱全。西洋式大写字台后头,坐着个小白脸,正是华北经济建设委员会的会长,厉英良。
这委员会到底算是个什么衙门,李桂生始终是没搞清楚,反正知道委员会后头站的是日本人,势力财力都不小,所以厉会长可以安放满屋子的红木家具。厉英良年纪不大,还没满三十岁,放在汉奸里头,算是数一数二的年轻有为。李桂生对厉英良很服气,因为厉英良绝非绣花枕头,别看他长得像个吃软饭的,其实有股子一往无前的狠劲,只要日本人发了话,厉会长二话不说,甩开膀子就是干。
这几年来,厉会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对这份工作堪称是鞠躬尽瘁,然而在仕途上并不是那么的得意,因为对手太多,而他会鞠躬尽瘁,旁人也会鞠躬尽瘁,而且除了鞠躬尽瘁之外,人家还更有手段、更会做人,不像他这么死卖力气。其实李桂生不懂会长的心,会长也很想做个八面玲珑的俏皮人物,可是天生没长那根筋,实在俏皮不起来,只好认命。在办公室里熬了整宿,会长彻夜未眠,眼睛红得像兔子似的,问李桂生:“怎么才回来?”
李桂生答道:“我收拾汽车去了,车灯碎了一个,得开到车厂子里去修理,可车头糊得都是那什么,太脏了,我得先把它收拾干净了,才敢往车厂子里开。还有,就我一个人回来了。”厉英良一见李桂生就感到了轻松,低下头顺手整理了桌上的几份文件:“那两个呢?”“死了。”厉英良停下动作抬了头:“沈之恒带人了?”
李桂生答道:“没有,我们之前侦查的消息没错,昨晚确实就是他自己一个人回家,他那辆汽车,也确实坏在了半路,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来的,我们追上去的时候,他正自己在街上走呢。”“那怎么会搭上两条人命?”李桂生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要长篇大论,可最后舔了舔嘴唇,他只发出了气流一般的轻声:“会长,昨夜这事,有点邪性。”厉英良拧起眉头:“嗯?”
李桂生弯下腰去,嘁嘁喳喳的讲述了昨夜情形,厉英良垂眼看着桌面,凝神听着。等到李桂生把话说完了,他一抬眼,目光如炬:“是不是你们看错了?如果真是脑浆子出来了,怎么可能还会爬起来杀人?”李桂生被他看得发毛:“这个……您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含糊。兴许是我看错了?”厉英良用指甲叩叩桌面,盯着他又道:“别的先不提,我就问你最后——最后,他是不是真死了?”李桂生立刻点头:“会长,最后他肯定是死得透透的了。他那个死法,收尸都有困难。
厉英良向后一靠:“行,死了就行,死得惨点更好,也让别人看看这和咱们做对的下场。这两天你别露面,回家歇歇,等风头过去了,你再回来给我当差。”李桂生答应一声,又一鞠躬,然后低头退了出去。
建设委员会占据了一座两进的大院子,但其实没有那么多的人员,一是因为厉英良虚报人数,借机吃了几份空饷;二是因为这委员会是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机构,无论是办事的人,还是所办的事,大多都是见不得光,所以如今在这光天化日之下,院子里挺肃静,只有庶务科那里略微热闹一些。李桂生是个无父无母的光棍,回家也没意思,所以拐进庶务科又消遣了一阵子,及至临近中午了,他正要撤退,不想一位丁秘书冲了进来,瞧见他便是一拍巴掌:“没走?太好了,快快快,会长找你呢!”
李桂生莫名其妙,一路小跑回了会长办公室。厉英良坐在大写字台后,手边摆着一杯滚烫咖啡。见李桂生进了门,他先不言语,直等李桂生走到写字台跟前了,他才说道:“刚得的消息,死不见尸。”李桂生一愣:“谁?”“还能有谁?沈。”
李桂生看着厉英良——他是厉英良的心腹,跟了厉英良好些年了,两人有感情,所以他敢对他直视:“什么?这不可能。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处理了他的尸首,想要隐瞒他的死讯?”“你走的时候,不是已经惊动巡捕了吗?”“是啊,警哨听着就像在耳边似的,再说我们动手的时候,早把四周都看好了,周围别说人,连条野猫野狗都没有啊!”说到这里,他脸色一变:“法国人,一定是法国人,沈之恒不是和法国人好吗?”
厉英良嗤笑了一声,有笑声,没笑容,一张面孔寒气森森:“荒谬!法国人和他好,跟法国人隐瞒他的死讯有关系吗?我看你也不错,哪天你死了,我也一声不吭的把你藏起来?没那个道理!”他从鼻孔里呼出两道粗气:“先这么着吧!再等等看,但愿是野狗把姓沈的拖去吃了。”然后他向后一靠,伸手用指甲叩叩桌面:“这个沈之恒真是麻烦,活着给咱们捣乱,死了也还是不老实。死不见尸,活不见人,这让我怎么对横山交代?”李桂生陪了个笑:“会长,沈之恒死是肯定死了,您这么告诉横山机关长就成。”
厉英良慢慢点头,又向外一挥手,将李桂生像个毛儿似的挥了出去。李桂生不是胡说八道的人,厉英良知道。独坐在写字台后,他盘算来盘算去,没盘算出什么结果来,约莫着咖啡烫不死他了,他端起咖啡杯,尖了嘴巴凑上去轻吸一口,然后一横心把它咽了下去,平心而论,他认为这咖啡的滋味,确实是比中药汤子要强不少,如果拿出一往无前的精神,还是能喝下去的。有钱人都喝咖啡,这是个摩登洋气的玩意儿,厉英良现在也有钱了,所以也必须要喝。吸吸溜溜的喝完了这一杯咖啡,他忽然想起个事儿:自己忘记给咖啡加奶加糖了。
把小杯子一放,他叹了口气,把门外的丁秘书叫了进来:“小丁,我今晚有事吗?”丁秘书从兜里摸出了个小本子,翻开来读道:“会长,晚上米将军请客,您得去趟英租界米公馆。”“哪个米公馆?”“维多利亚道的那个,他八姨太住那儿。米将军今晚请客,就是因为八姨太给他生了个儿子,儿子今天满月。”
厉英良半晌没言语,横山瑛对米将军很感兴趣,颇想拉拢拉拢他。米将军虽是无兵无权了,但名望尚存,而横山瑛要的就是他的名望。机关长一发话,厉英良就要行动,尽管他最怕参加这一类的晚宴。怕也不是怕别的,怕的是他一到那觥筹交错的场合就发懵,宾主们都会谈笑风生,独他不会,他也学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见了人就一字一句背诵出来,态度是相当的严肃认真,背到最后,几乎是肃穆沉痛,谁听了都觉得他像是在致悼词,恨不得陪他哭一场。
由着米公馆的晚宴,厉英良又想起了沈之恒,他不止一次的见过沈之恒,都是在各色的宴会上,也不止一次的想和沈之恒交个朋友,但沈之恒不爱搭理他。不交朋友也罢,他退一步,只求沈之恒肯给他个面子,别在报纸上继续揭他这个建设委员会的真面目,横山瑛也愿意花点钱让沈之恒闭嘴,然而沈之恒洋洋得意的躲在租界里,就是不搭理他。沈之恒有沈之恒的势力,认识西洋人,也认识青帮老头子,旁人提起他,都称他一声沈先生。沈先生在不搭理他之余,还有好几次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看了他,说不上是讥笑还是怜悯,总之像是在审视一只小型的困兽。厉英良在宴会上本来就已经窘得无地自容,又受了他这样的目光,真是恨不得原地爆炸,炸死沈之恒这个狗日的。
所以在从李桂生那里听了沈之恒那繁琐的死法之后,厉英良心里很满意。厉英良撒开人马,找到了入夜时分,依旧没有找到沈之恒的尸首。喽啰们继续找,会长则是坐上汽车,前往米公馆赴晚宴。汽车驶入英租界,厉英良拨开窗帘向外望,看到路边停着一辆汽车,那辆汽车他认识,全天津卫独一辆,是沈之恒的。眼珠盯着那辆汽车,他心中暗想:“死哪儿去了?”这个问题将继续折磨厉英良若干天,而与此同时,在两条街外,小姑娘米兰攥着盲杖站在院子里,也在思考类似的问题:“死哪儿去呢?”
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廿一日,夜。
米将军得了个儿子,十分欢喜,又想着正房太太膝下无儿,便罕见的回了家,一是向太太通报喜讯,二是想让正房太太和八姨太太合为一家,八姨太太的儿子认她做娘,将来长大了,也能一样的孝顺她。他没存坏心眼儿,然而米太太不是他的知音,怎么听怎么认为他是要将八姨太太带回家中,和自己分庭抗礼。她守活寡已经守得够苦了,如今竟然连个正头太太的身份都不能保住,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于是她和米将军大闹一场,米将军把她捶了个半死,她也将米将军挠得花瓜一般。花瓜晚上还要宴客,如今破了相,真是气得要吐血,临走时撂下狠话,要休了她这个臭娘们儿。米太太趴在地上号哭了一大场,号着号着,忽然想起方才女儿一直躲在房里装死,也不出来护一护自己,真是随了他们米家的性情,是个天生的小白眼狼。
一挺身爬起来,米太太冲去女儿的卧室,将躲在里面的米兰揪出来,由着性子乱打了一通,家里几个老妈子远远看着,吓得一动不敢动。而米太太发泄出了满腔恶气,意犹未尽,又把这女儿一把搡进了院子里去,只说自己不要她了,她既是心里向着她爸爸,那就滚到她爸爸那里,喝她弟弟的满月酒去吧!然后她发号施令,让老妈子把大门关了个死紧,不许她进楼。米兰一直没哭,不是她坚忍过人,是她绝望到底,知道哭没有用,所以懒怠哭了。也不哭,也不求饶,她只穿了一身灰哔叽洋装,小腿箍着羊毛袜子,膝盖还露在外面,一阵寒风就把她吹成了透心凉。她抽抽鼻子,嗅到了雪的气息。
她除了眼盲,其余感官全有过人的敏锐。手里攥着盲杖,她向着院门口迈了步。天无绝人之路,实在活不成,总还死得成。现在她要找个无人的地方躲进去,然后等着雪来。今夜一定会下雪的,有风有雪的一整夜,应该能够把她冻死了。天黑透了,门外街上的路灯也坏了好几盏。她无声无息的走了出去,冻硬了的漆皮鞋底踏着街道,她听见大风在两旁院墙上来回碰撞,还听见了远近的车声人声。忽然侧身靠墙一躲,她笔直的站了好一阵子,才等来了两个骑着脚踏车的巡捕。巡捕没有看见她,顶着风猛蹬脚踏车,从她身边蹬了过去。她还是不动,直到两名巡捕在前头拐了弯了,她才又迈了步。
她是在这一带长大的,记忆力又是极好,平时再怎么不出门,对这一带也还是了解。她有她的目的地。走到街尾拐了弯,继续走,走到半路有岔路,拐进岔路继续走,她一路连个磕绊都没有,并不是有神相助,是老天爷不肯把她往死里逼,天生就给了她这个本事。最后在岔路尽头再一拐弯,风声大了,因为两边没了洋房公馆,到了荒凉地方。席卷平地的风声,和在断壁残垣中打转的风声,对于米兰来讲,是很不一样的。她觅着风声向前走,走下路基,走向了一片废墟。废墟是幢遭了大火的老房子,烧得只剩了几段残墙,因为大火还烧死了这房子里的几口人,所以夜里这一带鬼气森森,纵然是在炎热夏夜,也没有人敢跑到这里来。
这里就是她的目的地。她的脚已经冻僵了,漆皮鞋的底子又硬,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隐约觉着自己是走到两面墙的夹角里了,她伸出盲杖一探,杖尖果然是碰了壁。这是个好地方,可以让她靠墙坐下喘几口气,可是耳朵动了动,她忽然屏住呼吸,僵在了原地。盲杖抵着残墙,她花了一分钟的时间,确定了墙后确实是有呼吸声,并且是人类的呼吸声。
她开了口:“谁?”墙后传来了回答:“别过来。”那是个男人的声音,低沉柔和,还挺好听,只是有气无力。米兰没听他的话,一边绕过残墙走向他,一边说道:“今夜很冷,你在这里会冻死的。”那人显然是慌张了,又说了一声“别过来”,可见米兰已然过来了,他轻轻的叹了一声:“既然你不听话,那我就对不住了。”米兰停在了他面前,俯身深吸了一口气:“你受伤了?”没有回答,只有一阵腥风掠过她的鼻端,是沈之恒抬起一只凝着干血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看不见?”
她睁着两只清炯炯的大眼睛,一点头。然后她听到了第二声叹息,头颅破碎、肢体扭曲的沈之恒放下手,这一声叹得又轻松又失望,一颗眼珠滚出眼眶挂在脸上,随着他的叹息晃了几晃。不必杀人灭口了,很轻松,可是不杀人灭口就没有东西吃,所以又有点失望。用尚且完好的一只眼睛望向米兰,他发现这是个娃娃脸的小姑娘,披散着一头凌乱长发,荏弱苍白,有非常灵秀的眉眼。
“你是谁家的孩子,大半夜的,怎么跑到了这里来?”他问。
米兰蹲了下来,由那一阵腥风做出了判断:“你是不是流了很多血?”
“有人在追杀我,我不能去医院,你若是有心帮忙,可否给我的朋友打个电话?我的朋友有办法救我。”''
米兰冷着一张要上霜似的小脸,愣住了。作为亲生母亲口中的小白眼狼兼扫把星,她根本“活着都多余”,谁会把性命交到她手里?她哪里负过事关生死的重担?忽然有这么个人求她救命,她几乎有点受宠若惊。而一瞬间的惊讶过后,她决定拿出一点高风亮节来——自己先不死了,先救他,等救完他了,自己再死。
向着沈之恒的方向,她一点头:“好的。”“济慈医院你知道吗?”
“不知道。”
“一般的电话簿子上都有济慈医院的号码,你打过去,找一位名叫司徒威廉的医生,让他来找我,不要惊动别人。”
“好的。”
“要保密,如果有人在威廉之前找到我,我就没命了。”
米兰继续点头:“好的。”
她不假思索,一口一个“好的”,搞得沈之恒也有点摸不清她的路数:“你是谁家的孩子啊?”
“我……我姓米。”
“这一带姓米的可不多,难道你是米将军家的大小姐?”
“你认识我父亲?”
沈之恒向她笑了一下:“怪不得,虎父无犬女。可是这大半夜的,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米兰沉默了片刻,差一点就要实话实说,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那些事不值一提。于是,她最后没头没脑的答了一句:“我没事的。”
“真没事,就快回家吧。”
“那你呢?你就一直躺在这里吗?”
“我腿断了,走不成路。不过你放心,我也没事的。”米兰放下盲杖,抬手从领口开始解纽扣,脱了上身的小外套。小外套薄薄的,她把它展开来盖在了沈之恒身上。
沈之恒看着她,就见她露出了里面的毛线背心和绒布衬衫,乱发随风披了她满脸满肩,她直着一双清凌凌的大眼睛,鼻翼小而峻整,薄嘴唇抿成直线,是又幼稚又冷酷的相貌。小外套刚盖上,就被风吹了起来,又被她一把摁住。
“我回家了,明天一定给你的朋友打电话。”她对着沈之恒的脸说话:“你不要冻死啊!”
她正色说话,仿佛沈之恒想不冻死就能不冻死。沈之恒没见过这样的孩子,有点感动,也有点想笑:“好,我答应你,等你救我,一定不死。”
米兰抓过他的手,把他那手压在了身上的小外套上,然后抓起盲杖,站起身往外走。沈之恒转动一只眼珠,追着她看,就见大风卷起了她满头的乱发,她在废墟之中高高低低的走,偶尔甚至敢从高处蹦跳下去。沈之恒见过许多灵活的瞎子,可灵活到她这程度的,真是前所未有。
“米大小姐。”他咀嚼着这四个字,觉得那远去的小影子有点意思。他从昨夜爬到这里之后,因为太冷太饿,就再也没能动过——也没法动,无论是谁瞧见了现在的他,怕是都要当场为他操办后事、请他入土为安。他若敢有异议,被人当成邪祟就地火化了,也是有可能的
米兰上了道路,越走越兴奋,并且完全不想死了,起码,暂时是完全不想死了。她是一无所有的人,可终究还是年少,还有热血。没有人来拯救她,那换她去拯救别人也好。总之来到人间走一遭,她想做出点什么,还想留下点什么。废墟里那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知道,没来得及问,也管不得了。哪怕他根本不是人、是妖怪,她也愿意救。横竖她也一直活得像个孤魂野鬼,人间的规矩道理,既是不曾保护过她,她也就不必遵守它们。身后传来了汽车声音,对她那过分灵敏的耳朵来讲,堪称巨响。她下意识的又往路边躲去,哪知道汽车竟是在她身边停了,车门一开,有人探身出来问道:“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走?迷路了?”
声音很陌生,低沉嘶哑,缺失温度与感情。米兰自知跑不过汽车,索性停下来,转向了那个人:“我正要回家去。”“你家在哪里?我送你一程。”说着,那人的声音顿了顿,随即凑近了些:“小姑娘,眼睛不方便?”她没从对方的声音中听出恶意,于是一点头。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腕子,然后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请上来吧,我不是坏人。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米兰身不由己,顺着他的力道抬腿上了汽车。攥着她那腕子的手松了开,从她面前伸过去关了车门。平时没什么人善待她,所以她待旁人也冷漠,如今忽然遇到了个好人,她思来想去的,感觉自己也应该多说几句话,说什么呢?她忽然想了起来:“谢谢您。前面拐弯再开过一条街,有一座米公馆,就是我家了。”那声音提高了调门:“你是米将军家里的人?”
米兰有些迟疑:“他……他是我爸爸。”那声音忽的又凑到了她跟前:“你是米大小姐?”她下意识的向旁躲了躲:“是。”那声音立刻又退了回去:“不好意思,我是太惊讶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米大小姐。敝姓厉,厉英良,和令尊也算是……朋友吧。”米兰暗暗叫苦,越是想保密,越是遇上了熟人,平时她老老实实的坐在家里,也没见得有这么多人认得她是米大小姐,她生平第一次半夜跑了出来,结果发现自己竟是名满天下。向着厉英良的方向一点头,她喃喃道:“厉叔叔好。”
厉英良上下打量着她,看她蓬着头发拖着鼻涕,鼻尖冻得通红,尤其是身上只有那么单薄的两层衣裳,膝盖干脆全露着肉。她这个模样太惨了,惨得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他原来有个小妹妹,家里穷,小妹妹肚子疼没钱治,疼得在土炕上滚来滚去,一直滚到了死,临死时就是这么蓬头垢面涕泪横流,胳膊腕子也像米大小姐这样细细瘦瘦。小妹妹是个大眼睛尖下颏的长相,如果长到了十几岁,模样大概也是米大小姐这一款。他到底也不知道小妹妹是因为什么病而死的,千古谜案,无从追索。
于是对着米兰,他开了口:“大小姐,怎么半夜一个人在街上走?”“我……妈妈打我,我急了,就跑出来了。”他柔声问:“令堂为什么打你?是你做错了什么吗?”“我没有犯错,是妈妈自己生气,因为爸爸给小弟弟办满月酒。”厉英良点了点头,想起了今晚宴会上米将军那张花瓜似的面孔。这小姑娘的话,和米将军的花瓜正能对得上,可见是真话。
“以后不要这样乱跑了。外面危险,要是遇见坏人,把你拐走卖了怎么办?就算没遇上坏人,天气这么冷,也要把你冻出病的。”米兰点了点头:“谢谢叔叔,我知道了。”厉英良其实比较希望她叫自己一声哥哥,不过人家乃是米大小姐,不可轻慢;而且她是瞎不是傻,自己哄着她叫哥哥,万一这事被她说出去了,倒显得他动机不纯。其实他哪里是那种人?他这人一心做大事,私生活都清白死了。午夜时分,厉英良把米兰送回了米公馆。
米太太在把女儿推出去之后,就借酒消愁,醉了个昏天黑地,此时睡得连呼噜都打起来了。厉英良本以为自己把米大小姐送了回来,算是立了一功,米家定会感激自己,哪知道米公馆开了大门,只出来了个哆哆嗦嗦的老妈子,将米兰领了回去。厉英良没想到米大小姐这么不值钱,惊讶之余,无话可说,只得上了汽车,打道回府。这一夜,厉英良第一次见到了米兰,米兰第一次遇到了沈之恒。他们因缘际会,由此相识。正是一场毫无预兆的缘起。

dewydewy 发表于 2021-10-27 16:41

辛苦楼主贴过来了。
d
dewydewy
期待呀。但为何不去天津拍?
anticuti 发表于 2021-10-28 00:34

之前传在北京开机的,还挺期待的,毕竟沈之恒是天津卫的报业大亨,看概念海报上还有海河日报,说明地区没改。天津也有好多民国风情小洋楼可以拍。
可能费用太高吧,而且北方这边没有横店基地设施齐全。沈之恒后带着米兰有转移到上海,这样换地拍也更方便。
d
dewydewy
辛苦楼主贴过来了。
此心安处 发表于 2021-10-28 12:46

不辛苦:) 篇幅不长,准备一天一章
我觉得戈导虽改小说但不改核心这一点实在太可了,所以可以放心二刷小说,带着演员的形象去看更有意思。
d
dewydewy
第三章 命运


米兰回了卧室,一路上老妈子打着哈欠唠叨:“大小姐你可真是吓死人了,怎么敢一个人跑出去,小命不要了?亏得遇上了好心人,用汽车把你送回来,要不然你看又看不见,路也不认得,真跑丢了怎么办?我刚还想着,等太太睡熟了,就把你领回来,你可好……”
米兰默然的进了房间,老妈子和米太太周旋一天,早累极了,这时见大小姐也归了位,便赶紧也去休息。米兰在房中打了几个冷战,走到床边坐下来,脱了鞋,鞋是漆皮鞋,漆皮冻得像铁皮一样。缩起双脚抱着膝盖,她靠了床头坐着,胸中激荡,睡不着觉,直到凌晨时分,才倒下去睡了。
再醒来时,她头重脚轻,手是冰凉的,额头却滚烫。她知道自己是病了,但并不声张,悄悄的洗漱过后,她推门走了出去。这时正是上午九点多钟,米公馆静悄悄的,是从米太太到老妈子,都没有醒。从走廊内的电话机旁走过,她想起了昨夜废墟上的那位先生。他求她给济慈医院打电话时,一定是忘了她的眼睛。
她看不见电话簿子上济慈医院的号码,想要知道,只能请人帮她看,可是她能请谁去?请家里的老妈子?老妈子会允许她无缘无故的给个陌生医生打电话?不过,她还有别的办法。一边走一边张开右手五指,她在走廊拐弯处抄起了倚着墙壁的盲杖,左手插在洋装上衣的小口袋里,里面塞着两张钞票。她用不着钱,平时也从来没有人给她钱,但她也偷偷的存了几块钱,存了这几块钱要做什么?她自己本来也不知道,今天明白了,大概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几块钱就是为了能让她今天出门的。
轻轻推开楼门,她一闪身出了去。快步穿过院子,她出大门上了街,迈步走向街尾,她远远就听见了洋车夫们的说笑声。她坐上一辆洋车,攥着盲杖的手心全是汗:“我去济慈医院。”她真怕洋车夫不认识济慈医院,然而洋车夫很痛快的答应了一声:“好嘞!您坐稳了!”米兰没想到济慈医院这么近。
洋车跑起来,人在座位上是向后仰的,她难得出门,偶尔出门也是坐汽车,第一次这么在大街上仰着跑,她捏着一把汗,总怕自己仰大发了,会向后一个倒栽葱,栽到街上去。幸而那洋车夫跑不多久就停了下来:“小姐,到啦!”洋车一停,米兰又是向前一栽。摸索着下了地,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钞票,递给了那洋车夫:“够吗?”洋车夫笑道:“多了!这点路哪用得了一块钱?您给我两毛就成,多了我也不敢要,万一回头你家大人知道了,非骂我欺负孩子不可。
米兰没有零钱,而且两毛也罢一块也罢,对于她来讲,其实区别不大,横竖她只是想来济慈医院,既是来到了,那么就算她达成了第一个目标。对着洋车夫摇了头,她说道:“那你别走,我到医院里找个人,说几句话就出来,你再把我送回去就行了。”
洋车夫答应一声,又给她指明方向,让她进了医院大门。这济慈医院的全名,乃是“济慈大众医院”,占地一座两进的四合院,里面各科俱全,从割痔疮到接生孩子,全能,尤其擅长治疗花柳病,院长对所有花柳病患者一视同仁,全部注射六零六,药水绝不掺假,几针扎下去,真能缓解患者的难言之苦。除了治疗身体的病痛之外,这家医院还兼治穷病,周围穷人若是一时间走投无路了,可到此地卖血,血价公道,一磅十元,还经常四舍五入的给穷人多添点,凑个整数。所以这家医院生意兴隆,门口总有汽车停着。
门房正在院里站着,冷不丁见外头进来了个盲眼女孩子,便有些摸不清头脑。这女孩子穿得灰扑扑的,乍一看不是什么阔绰小姐,然而定睛再看,她那身灰扑扑的衣裳都是好料子,她本人也是非常之细皮嫩肉,又绝不像是平常人家的孩子。门房正看着她发愣,米兰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存在,扭头向他开了口:“您好,请问,这里是济慈医院吗?”
“是,没错。”
“那请问这里是有一位司徒威廉医生吗?”
“啊,有哇!你找他?”
米兰一点头:“是的,劳驾您带我去见他好吗?我找他有非常紧急的事情。”
门房把米兰领进了休息室,然后去找司徒医生。米兰坐在休息室里,凝神辨别着空气中的种种气味,忽然抬头望向门口,她听见有人大踏步的走过来了。果然,房门一开,司徒威廉登场。
司徒家本是南洋华侨,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回了中国。司徒老爷是个官迷,加之颇有资产,所以北上京津,在北洋政府时代,当过好几任不小的官。这司徒威廉其实和司徒家没有任何关系,他是司徒老爷的养子,据说他是十七八岁时父母双亡,虽然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已经很可以自立门户过日子,但司徒老爷仿佛是和他家里有点什么交情,所以将他收为了义子。司徒家最不缺的就是孩子,亲生的儿女都已经是乱糟糟的够吵,故而司徒威廉也没怎么进过司徒家的大门,一直是住校读书,待到从医学院毕了业,他在济慈医院里谋了一份职业,自赚自花,更是不沾司徒家的光。而司徒家的小姐少爷们看他不是个分家产的对手,对他倒是都挺友好。
司徒威廉血统复杂,生得高大白皙,一头卷毛,穿着白衣往那儿一站,宛如一株大号的玉树。听闻有年轻女士拜访自己,司徒医生挺美,兴致勃勃的赶过来,一路逆风而行,白衣飘飘。及至进门这么一看,他稍微有点失望,因为这女士未免年轻得过分,简直还是个孩子。
“你好。”他开了口:“我是司徒威廉。”
米兰站了起来,向他一鞠躬。然后直起腰说道:“我叫米兰,有秘密的话要对您讲,请您关好门。”
司徒威廉转身关严了房门,然后走到米兰身边坐了下来:“秘密的话?你认识我?”
米兰转向司徒威廉,小声说道:“你的朋友受了伤,要你去救他。”
“我的朋友,谁啊?”
米兰一蹙眉头:“我忘记问他名字了。”
“你坐,仔细给我说说,我哪个朋友受伤了?”
米兰依言坐下,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个完全。司徒威廉越听越是悚然,末了也放轻了声音:“我明白了!我今夜就去救他!”
“你尽量早一点,我怕他会冻死。”
“我知道,放心吧,我有办法。小妹妹,谢谢你,等他好了,我和他一起登门谢你。”
米兰连忙摆手:“不,我妈不知道我夜里出门,知道了会打我的。我也不要你们谢,你让他好好活着就是了。”
说完她起了身:“我要回家了。”
司徒威廉随着她往门口走:“我叫辆洋车送你回家。”
米兰在门前忽然一转身,她看不见,司徒威廉也知道她看不见,可她用一双冷冰冰清澈澈的眼珠正对了他,低声问道:“你真的会去救他吧?”
司徒威廉笑了:“当然,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米兰垂下眼皮,记住了司徒威廉的声音和气味。如果司徒威廉欺骗了她,让废墟上的那人痛死了冻死了,那么除非她也早早死了,否则只要有机会,她就一定要来质问他的。
米兰出门上了洋车,一进家门就支撑不住了。
她身体滚热,面孔却是惨白,家里的人醒没醒?知不知道她偷偷出门了?她顾不得调查,连滚带爬的回了卧室。身体轻飘飘的躺在床褥上,她昏昏沉沉,感官却是变得无比敏锐,远近的声浪呼啸而来,她听见了一个大千世界。这个世界没有颜色没有面貌,除此之外,应有尽有。
下午,老妈子发现了高烧的米兰,连忙去告诉了米太太。米太太余怒未消,听了这话就冲到米兰床前,指着她的鼻子骂:“我昨晚不过是说了你几句,你今天就装成这个病病歪歪的样子给我看,怎么?还想讹上我不成?我告诉你,趁早给我收起这套把戏,你爹毁了我一生一世,你这个东西也想凑热闹爬到我头上来?直告诉你,没门!有本事你也给我滚,永远离了这个家!人人都当娘,偏我造了孽,养了你这么个瞎子出来,嫁不出撵不走的,一辈子都要赖上我,我要熬到哪天才算到头哇!”
米太太说到这里,又想哭又想骂,一张嘴难说两篇话,气得又要去打米兰,还是老妈子看她躺在床上,瘦成了薄薄的一“片”人,实在是禁不住米太太的拳脚,故而连求带哄,将米太太拥了出去。
米兰闭眼躺着,一动未动。
因为济慈医院的院长是司徒威廉的表兄,所以司徒威廉很容易的借用了医院汽车,还在下午早退,提前回家作了一番布置。
他心急如焚,焚得晚饭都吃不下,眼巴巴的望着窗外等天黑。单是天黑还不够,还得是黑到万籁俱寂,街上连条野狗都没有才行。
午夜时分,他出发了。
上午来见他的那个小姑娘,名叫米兰的,除了她家门口那条路,其余街道的名称一概不知,所以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路线搞清楚。至于求救那人的身份,不必提,一定就是沈之恒。除了沈之恒,还有谁会这么高看他,敢死心塌地的等着他去救命?
汽车驶上大街,他圆睁二目的看路,副驾驶座上放着个帆布挎包,里面的两只玻璃瓶相互碰撞,发出闷响。这一路决不能出任何岔子,一旦汽车被截停,别的不提,但是那两只玻璃瓶就够他喝一壶的。道路两边的路灯越来越稀疏了,这是已经驶过了洋房林立的繁华地段,他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一打方向盘转入一条黑暗小街,靠边踩了刹车。
推开车门跳下去,他被寒风吹出了一个喷嚏。将身上的大衣紧了紧,今晚月黑风高,他只能依稀看清前方这一片废墟的轮廓。摸索着迈出了第一步,他弯着腰,一边走一边轻轻的呼唤:“沈兄,我来了,你在哪儿呀?”
一堵残墙后头,发出了一声呻吟。
司徒威廉赶忙跑了过去,正巧这时天上云散,露了月亮。他借着月光向下一瞧,吓得一跳脚:“哎哟我的天!”紧接着他又凑近了,俯下身细瞧:“沈兄,谁把你弄得这么乱七八糟的?你还能活吗?”沈之恒的声音响了起来,虽是有气无力,但是还算平稳:“那就看你想不想让我活了。”
司徒威廉伸出双手,想要抱他,然而又不知从何下手:“我当然是想让你活了,要不然我来这儿干嘛啊!”
沈之恒轻叹了一声:“那你倒是救呀。”
司徒威廉站起来转了个圈,忽然福至心灵,把大衣脱下来将沈之恒胡乱的一卷,约莫着把他身上那些七零八碎的玩意儿都卷好了,他双臂运力,将这个卷子扛了起来,然后一路小跑冲上大街,把这个卷子送进了后排座位上。
气喘吁吁的坐上驾驶座,他发动汽车一踩油门,回家去了。
在他独居的小公寓里,司徒威廉一直忙到了天明。
双手叉腰站在床边,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作品。作品是个被绷带和夹板缠牢了的人形,类似一具木乃伊,只露出了半张尚算完好的面孔。毯子盖到木乃伊的胸膛,沈之恒闭着眼睛,刚刚入睡。司徒威廉虽是医学院毕业,然而连庸医都算不上,一直只在济慈医院的外科混日子。方才他费了牛劲,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大汗,好容易才把沈之恒那横流的内脏塞回腹腔,又把那枚当啷在外的眼珠子放回了眼眶。至于他头上开的大洞,不知去向的半脑壳脑浆,以及碎裂的关节,他就没办法了,他就只能把沈之恒绑出个人类的形状出来。
家里有三个热水袋,他把它们灌好了,放到了沈之恒身旁。沈之恒在废墟里躺了两天两夜,身体冷得像蛇一样。要不是怕他在浴缸里会散成一缸碎肉,司徒威廉真想给他泡个热水澡,让他赶紧恢复正常体温。虽然他是冻不死的。
“沈兄?”他开口唤道。沈之恒没有反应。
他搓了搓手,俯身凑到了沈之恒耳边,又唤:“沈兄?”沈之恒还是没有反应。
他舔了舔嘴唇,屏住呼吸伸出双手,扒开了沈之恒的嘴唇。歪着脑袋睁一眼闭一眼,他设法去看对方的口腔喉咙,又用指肚向上推了推对方的牙齿。沈之恒的牙齿整齐坚固,司徒威廉冒着指肚受伤的危险,使足了力气去摁他的犬齿,果然,有骨刺一样的细小尖牙突破牙龈,紧贴着犬齿背面刺了下来
他嘻嘻一笑,随即就见沈之恒睁了眼睛。沈之恒的眼睛大而深邃,冷森森的注视了司徒威廉,他开了口:“别闹。”
然后他闭了眼睛继续睡,一觉睡到了中午。
这对他来讲,已经算是难得的长眠。司徒威廉躺在床尾,正仰面朝天的举了一本小说看。忽然听到了他的动静,便坐起来问道:“醒了?”
沈之恒打了个哈欠:“我饿了,有没有东西吃?”
司徒威廉来了精神:“想吃东西可以,我们做个交易——”
沈之恒忽然紧紧的一闭眼,神情痛苦狰狞:“去你妈的!我要饿死了!”
司徒威廉这回不贫嘴了,跳下床连拖鞋都没穿,直接走去拎起了门旁的帆布挎包,从里面掏出两只暗红色的大玻璃瓶。
暗红,是因为里面盛着血浆。
拔下瓶口的橡胶塞子,他从抽屉里找出一根麦管插进瓶口,然后双手捧着瓶子送到了枕旁,沈之恒扭过头一口衔住麦管,恶狠狠的吮吸起来。一口气吸光了一瓶血浆,司徒威廉及时续上了第二瓶。等到第二只玻璃瓶也被他吸空了,他吐出麦管,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
眼珠颤抖着翻上去,眼皮忽闪着合下来,他眩晕似的陷在床褥里,微微张了嘴,轻轻的呼气吸气。司徒威廉站在床边,不敢出声,也不敢走动,只瞪大了眼睛看他。
十分钟后,沈之恒像是慢慢回过了神。扭过脸看着司徒威廉,他慢吞吞的开了口,声音温柔:“威廉,对不起,吓着你了。
司徒威廉转身把玻璃瓶子放到桌上,从脸盆架上拽下毛巾,走过来擦净了沈之恒嘴角的血渍:“唉,我救了你,你还吼我。”
“等我好了,一定重谢你,好吧?”
司徒威廉是孩子脾气,悻悻的走去洗手间,他冲洗了两只玻璃瓶,又用香皂洗净了手上的血点子。及至回到房内时,他已经委屈过了劲儿。兴致勃勃的在床边坐下了,他问沈之恒:“说说,是谁对你下了毒手?”
“你别管这些事,我心里有数。”
“行,我不管,反正你办的那些报纸,成天东家长西家短,谁的隐私都敢揭,恨你的人肯定有的是。不过沈兄,你是真命大,躺着不动都能等来个小姑娘帮你跑腿送信。你说大半夜的,她跑那儿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下次见面,我问问她。”
反正她的胆子可真不小,竟然一个人找到我们医院去了,她眼睛又看不见。
“她亲自去了医院?”
“是啊。”司徒威廉一捅他:“想起件事,她还说了,不许咱们到她家里道谢,她这些事都是偷着干的,万一让她妈知道了,她妈就要打她。
沈之恒这回“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到了下午,司徒威廉出门上班,他上班共有两项任务,一是归还汽车,二是到外科诊室坐着,有事做事,无事冒充洋毛子医生,坐在外科门口展览,让往来病患看着,显着本院学贯中西,富有洋味。
司徒威廉一坐坐半天,几乎将屁股坐扁,然后在傍晚时分,他监守自盗,袖了两大瓶血浆下班回家。跑来济慈医院卖血的穷人天天不断,医院简直收不了那许多,医院不收他收,旁人问起来,他就说是卖给沈之恒,沈之恒有怪癖,爱拿人血浇花,浇兰花
这怪癖是够吓人的,一般的人天天在家拿人血浇花,家里人不管,左邻右舍都要把他扭送到精神病院去,但沈之恒是名流大亨,人们对这一类人物总是格外的宽容些,好比风流才子理所当然的应该休了家里的小脚媳妇,然后同时和女学生们谈个三四场恋爱。沈大亨高踞于租界内的洋楼公馆里,别说他拿人血浇花,他就是偷着吃了几个活人,只要巡捕不管,谁又能奈他何?
司徒威廉其实早就不想在济慈医院混日子了,不为别的,只因为太无聊,有浪费光阴之嫌,可是为了喂饱他那位沈兄,他还不便辞职。他和他的沈兄相识三年有余,时间不很长,但是两人一见如故,感情很深。他们初次相见也是在一个夜里,他下了夜班要离开医院,结果在医院门口遇到了昏迷的沈之恒。他把沈之恒搀进医院,正想看看他是犯了什么急病,哪知一转眼的工夫,这位昏头昏脑的老兄就冲进院子里,把看门的大狼狗给咬了。(😂)
当时的沈之恒喝了一肚子狗血,镇定下来,回头看着司徒威廉,他等着司徒威廉狂呼乱叫,然而司徒威廉一声没吭,只说:“牙口不错啊!”又说:“你得陪我们狗钱,这狗是医院养的。”
二人就此相识,从灵魂的层面来看,他二人堪称是志不同道不合,然而相处得竟然很好——不是假好,是真好。
至于这位沈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司徒威廉认识了他三年,研究了他两年半,至今还是没有搞清他的物种。如果不太较真的话,威廉认为,这位老兄应该属于妖魔鬼怪一流
沈之恒在司徒威廉家里躺了一个月。在第三十天的夜里,司徒威廉拆了沈之恒身上的绷带和夹板,他赤身裸体的躺在床上,骨骼完整,关节灵活,肤色均匀,没有疤痕,只是瘦得厉害,四肢显得奇长,并且周身腥得厉害,像是刚从血海里爬上来的。
在司徒家的浴缸里洗了个热水澡,他出水之后,坐到了浴缸旁的木凳子上,低了头让司徒威廉给他剃头。司徒威廉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握着木梳,剃得细致,一边剃一边喃喃的说话:“血浆是二十一瓶,你一共喝了五十多瓶,就算六十吧,二六十二,一共一千二,我还伺候了你一个月,为你打了一个月的地铺,今天还给你剪了头发,所以你明天得给我两千。”
沈之恒说道:“没出息,算来算去,才两千?”
然后他忽然想起了个新问题:“这些天你拿回来那么多血,医院那边会不会起疑心?”
司徒威廉登时笑了:“我有我的办法,你甭管。刚才你说两千太少,那你再给我添点儿,让也我长长出息?”
“明天给你开支票。”
“开多少啊?”
“不一定,看心情。”
司徒威廉用剪刀一磕沈之恒的脑袋:“反正我知道,你亏待不了我。你等着,我给你剪个漂漂亮亮的新发型。”
沈之恒抬了头,有点警惕:“什么新发型?你给我剪短了就成,别拿我的脑袋闹着玩。”
“就剪我这个发型,怎么样?”
爆米花脑袋?我不干。”
“你不懂,我这个发型绝对是今年巴黎最新的款式,我这是没梳好,打点发蜡就不像爆米花了。”
“不行不行,我明天是要出去见人的。”
“哼!”司徒威廉“嚓”的一合剪子:“由不得你。”
司徒威廉如愿以偿,将沈之恒两鬓剃得发青,使其沐浴了巴黎吹来的摩登西风
然后将一瓶血浆塞进帆布挎包里,他要把沈之恒秘密的送回沈公馆去。走到门口一回头,他没瞧见沈之恒,连忙拎着挎包回到浴室,就见沈之恒对着玻璃镜子,正在往头上涂生发油。
“沈兄,你不至于吧?”他哭笑不得:“大半夜的,谁看你啊?”
沈之恒将头发偏分开来,向后梳去。没了碎发的遮掩,他彻底露出了瘦削面孔,大眼睛陷在黑压压的浓眉下,他鼻梁高挺,嘴唇纤薄,下巴都尖了。抬手正了正领带结,他对着镜子叹了口气,转身面对了司徒威廉:“我这种人,最怕的就是出纰漏。尤其是这一次,更不能让人看出我是死里逃生。”
“看出来又怎么样?反正你又没真死。”
死里逃生终究是件狼狈的事情,我最好是体面到底。
说完这话,他扯了扯西装下摆,转身走出狭窄浴室,经过司徒威廉时,他见这青年还在拎着口袋发呆,便低声说道:“跟上,送我回家。”
司徒威廉回过神来,连忙追着他出了门。
s
silverbullet
没看过小说,这个搭配有点像无心小说的第二部啊,无心真是可惜了,第一部有多爆,后面俩就有多坑。。。
d
dewydewy
没看过小说,这个搭配有点像无心小说的第二部啊,无心真是可惜了,第一部有多爆,后面俩就有多坑。。。
silverbullet 发表于 2021-10-28 16:16

无心法师真的可惜,珠玉在前,还是尼罗写的长篇且正式出版的,小说故事性强。
如月小说看完就感觉还有下一部似的,但看了无心23,可能让人回味的开放式结局更好一点。
对,时间轴和无心2差不多,男主是清末年间出生的,以吸血鬼的身份活到民国,重生的方式和无心也有相似之处,都是从肉渣渣复活😂
男二司徒威廉的性格里有张显宗的影子,男三厉永良像黑化版的顾玄武,女性角色也是尼罗标配,暗黑系萝莉+婀娜型御姐组合。
雪橇熊
我以为女主是景甜。。
d
dewydewy
我以为女主是景甜。。
雪橇熊 发表于 2021-10-28 21:38

景甜是御姐啊,女主是个15岁的小孩子,书里管男主和男三都叫叔叔的...
d
dewydewy
第四章 重逢


厉英良走进了建设委员会的大门,一进门院子里就肃静了,房内的人隔着上了霜的玻璃窗,隐约瞧出了他气色不善。李桂生还在庶务科里胡混,这时就推开门迎了出去:“会长。”
厉英良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在经过之时向他一勾手指。李桂生快步跟他进了会长办公室。接过厉英良的大衣挂上衣帽架,他端起茶壶往外走,想要出门灌壶开水沏茶。
然而这时厉英良开了口:“站住。”他当即端着茶壶打了个立正:“会长有什么吩咐?”厉英良在写字台后坐下了,后脑勺往椅背上一枕:“你是怎么办的事?”李桂生一怔:“我怎么啦?”
厉英良脸上没表情,力气全运到嘴上了,嘴唇一努一努的往外喷字:“沈之恒没死!”李桂生把茶壶放到了写字台上,然后垂手站立,正色说道:“会长,我李桂生今天把话放这儿,他要是没死,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他当球踢。我不能说我从来没骗过人,但我敢说我从来没骗过您。
厉英良压低声音,还是那么恶狠狠的运着劲儿,像是要把话啐到李桂生的脸上去:“那昨天怎么有人在法租界看见了他?连横山都知道了,横山大清早的把我叫过去,指着我的鼻子质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他妈的一个字都答不出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现在就给我讲讲,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桂生咽了口唾沫,有些慌乱,但是因为底气足,所以敢还嘴:“会长,我还是那句话,我敢拿我自己的性命发誓,沈之恒没死我死!”
办公室寂静下来,厉英良身体下滑,窝在了椅子里盘算心事,眼珠子滴溜乱转,偶尔扫过李桂生。李桂生梗着脖子站得笔直,因为太委屈了,所以不服不忿,竟然有了点顶天立地的劲儿。良久之后,厉英良又发了话:“我也知道,你犯不着撒这个谎骗我,不过横山的部下,也确实是看到了活的沈之恒。”
李桂生忽然问道:“替身?”“有必要吗?”
“咱们看着是没必要,可兴许姓沈的有另一层身份呢?您想要是没人给他撑腰,他敢公开的在报纸上骂日本人?兴许他上头的人,就是想要借着沈之恒的名望,把那几家报馆经营下去,好继续和日本人做对。”
厉英良皱起眉头,感觉李桂生说得不对,但若非如此,就不能解释沈之恒的死而复生。嘟起嘴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末了他把嘴唇收回去,说道:“你现在就派人出去,把沈之恒给我找到。”
李桂生答应了一声,端起茶壶退了出去,片刻之后送了一壶热茶进来。
厉英良还窝在椅子里出神,电话铃响了,他魂游天外,也没有要接听的意思,于是李桂生寻思了一下,伸手抄起了话筒:“厉会长办公室。”
嗯了几声过后,他捂住话筒,对着厉英良小声道:“是金二小姐,说要立刻和您说话。”厉英良僵着没动,直过了半分多钟,才伸手接了话筒:“喂?二小姐吗?我英良。”
说完这话,他一扯嘴角,下意识的露了个笑容,此笑容相当之勉强和疲惫,仿佛他笑着笑着就能睡过去:“哦……感谢二小姐的好意,可我不合适吧?我根本不会跳舞,二小姐不如找个男同学一起去,还能谈得来……不是不是,不是那个意思,那我怎么敢。我可以给二小姐做汽车夫,你说个时间,我送你过去,再接你回来……不是不是,真不是那个意思……那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好,好,我知道,穿西装,明白,再会,晚上见。”
他笑着将话筒放下,电话一挂断,他的笑容也瞬间消失。重新窝回椅子里,他冷着脸翕动嘴唇,无声的骂了一句。打电话给他的金二小姐,是个他惹不起的女人,当然,是暂时惹不起。厉英良父母早亡,一个小妹妹也幼年夭折,他几乎可以算作是孤儿出身,并且还是穷困潦倒的孤儿。他这样的苦命孩子,照理来讲,能活着长大就算成功。而把他抬举成人、让他有机会往上走的恩公,正是金二小姐的父亲,金师长。
厉英良认识金师长时,还是个裁缝铺里的小学徒,成天被师傅和师兄欺凌得死去活来,全凭他忍辱负重,坚决不死,这才熬到了金家二姨太光临裁缝铺这一天。二姨太那时候正受宠,三天两头的添置新衣,非常照顾裁缝铺的生意,厉英良身为一个好模样的小学徒,少不得常要跟着师兄去金宅取料子送衣裳,一来二去,二姨太太便看好了他,认定他是个伶俐的小东西。偏巧那一日他到了金宅,正赶上金师长醉得面红耳赤。金师长瞧他是个精精神神的小白脸子,便酒气冲天的发出感慨,认为这孩子在裁缝铺里干杂活,真是有点可惜。
二姨太听了这话,有口无心的凑了句趣:“那你收他做个干儿子,提拔提拔他,他不就不可惜了?”
金师长打了个酒嗝,正要回答,忽听脚边“咕咚”一声,他低头一瞧,只见厉英良跪了下来,冲着自己就磕起了响头。金师长吓了一跳,可是已经受了人家的头,想要反悔也迟了,只好糊里糊涂的收了这干儿子。而厉英良自此就算是改换门庭,脱离那苦海一般的裁缝铺,改到金宅当差了。
金宅也不是乐土,金师长家里一串孩子,大的小的都敢来欺负他,他咬牙忍着,横竖是忍惯了的,而金家的少爷们再坏也不过是促狭顽劣,不似裁缝铺里的那些家伙心狠手辣。忍到十几岁,他开始到金师长身边当差,金师长私底下也会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说,和日本人勾结连环、倒卖烟土。这种勾当一旦暴露,金师长就逃不过一顶汉奸的帽子,所以这种差事派给谁都不放心,就只能是交给他的干儿子厉英良去做。
厉英良很有上进心,能力的高低姑且不提,反正确实是舍得力气,二话不说就是干。干着干着,他就干出了自己的一片世界——会长一职,不是他干爹赐给他的,是他自己从横山瑛那里,凭着本事争取来的。
金师长这些年瞻前顾后,又想要甜头,又怕当汉奸,犹犹豫豫的,已经耗尽了日本人对他的信任。厉英良也没有那个耐心再替他干私活了,做汉奸就做汉奸,厉英良不在乎,为了出人头地,他不介意再认个东洋干爹。可惜横山瑛实在是太年轻了点,要不然,他也可以给横山磕几个响头。
金师长——现在外人都尊他一声金将军,虽然人是在热察一带带兵驻扎着,不在他眼前;他如今也不再靠着他老人家吃饭,但父子的情分还在,金二小姐隔三差五就来骚扰他一通,支使奴才似的让他这样那样,他看着干爹的面子,虽然心里对她烦得要死,但也发挥长处,“忍了”。
下午,厉英良走后门离了建设委员会,横穿胡同进入了一座小院儿。小院儿挺干净,里面统共只有四五间屋子,这就是他的家。
他光棍一条,家里没什么活计,做的又是机密事情,所以没有雇佣仆役,一旦需要人手了,就从委员会里叫几个人过来帮忙。烧热水擦了把脸,梳了梳头,他又换了一身新西装,尽义务似的把自己收拾了个溜光水滑。最后将一条紫绸子手帕往胸前小口袋里一掖,他走到镜子前照了照,照的时候不动感情,完全没有自我欣赏的雅兴。晚上他要陪金二小姐去参加舞会,所以就必须穿成这个样子,就好比如果他晚上要去参军,也必须要换制服打绑腿一样,无非都是按照规矩行事。再有一点,就是人靠衣裳马靠鞍,他一到那灯红酒绿的热闹场合就有点抬不起头,要是再不衣冠楚楚的披挂上阵,那更没脸见人了。金二小姐那嘴像刀子似的,定然也饶不了他。
把自己打扮得无懈可击了,厉英良出门,横穿胡同,回到委员会,继续横穿院子,在委员会大门外上了汽车,直奔金公馆。
金公馆外静悄悄。
汽车停在大门外,厉英良没有下去的意思,然而门房里的听差见了他,开口就请他进门,说是二小姐发话了,请良少爷到客厅里等。厉英良听了“良少爷”三个字,当即从鼻孔里呼出两道凉气,简直感觉受了嘲讽——他算什么少爷?谁真拿他当少爷尊重了?跳下汽车进了门,他迈开大步往里走,一鼓作气冲进了客厅。客厅里只站着个大丫头,他对着丫头定了定神,试图放出几分好脸色,然而不甚成功:“二小姐呢?”丫头答道:“二小姐在楼上呢。”“那你让她下来。”丫头陪了个笑:“二小姐还在梳洗,说让您多等一会儿,在这儿等也行,上楼等也行。”
厉英良“嗯”了一声,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方才传来的这句话也招了他的恨——她专爱装模作样的刁难他,仿佛有瘾。上楼等?他才不中她的计,当真上楼去了,她必定又要甩出一筐的闲言碎语来敲打他,捎带着还要支使他给她挑衣服选鞋袜,反正就是认定了他拿她没办法,她怎么揉搓他,他都得受着。除此之外,她还要隔三差五的露一露大白腿和脚丫子刺激他,好像他厉某人一辈子没见过女人,必会被她迷得心旌摇荡。
厉英良不大考虑男女之事,光忙着力争上游了,没功夫考虑。偶尔想一想,也是本着务实的态度,想要攀个高枝,娶个阔小姐。可饶是如此,他也完全不肯考虑金二小姐。金二小姐从小就爱欺负他,他一看见她就生气。在客厅里枯坐了一个多小时,他终于把金二小姐等下来了。金二小姐的芳名叫做静雪,年方二十,生得花容雪肤,堪称是财貌双全。她踩着高跟鞋一进客厅,厉英良就站起来了,顺便扫了她一眼,没扫清楚,只看见她肩上围了一大圈雪白皮毛,雪白皮毛中探出同样雪白的修长脖子,肩膀锁骨都露着,肌肤扑了蜜粉,香喷喷的放光。
“二小姐。”厉英良向她一鞠躬:“好几个礼拜没见,我还以为你回家去了。”
金静雪“噗嗤”一笑:“良哥哥,你现在的举动都有点日本味儿了,见了人先鞠躬。”
厉英良垂头对着地面:“二小姐,我也不过是讨生活而已,你行行好,就请别再拿话刺我了。”
金静雪一蹙柳叶眉:“哟,生气啦?这小心眼儿又是跟谁学的?不会还是日本人吧?”
厉英良“哼”的笑了一声:“你真幽默。”然后他率先迈步走出了客厅:“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金静雪说道:“慢着!”
厉英良一回头:“还有什么事?”金静雪向他伸出了一只手:“鞋跟高,你扶我。”
厉英良的目光向下一转,这才看见金静雪穿了一双金光闪闪的跳舞鞋子,鞋跟高且细,只适合穿着它在弹簧地板上小规模的转圈子,多走一步路都是受罪。
于是他像服侍西太后一样,一言不发的伸手把金静雪搀了出去。及至上了汽车,他又被她的香水气味熏出了几个喷嚏。这喷嚏来得猝不及防,他一时来不及掏手帕,结果将唾沫星子喷到了金静雪的肩膀上。在收到了她的几个白眼之后,他用手帕堵了嘴,扭头望向了窗外,气得眼睛都红了。
委员会的丁秘书开汽车,把厉英良和金静雪送去了京华饭店。厉英良起初以为是金静雪的狐朋狗友请客,及至在饭店门口下汽车了,他才发现今晚竟是个大场面,路旁汽车停得见头不见尾,其中好些汽车挂的还是各国领事馆的牌子。举目一望饭店的大玻璃门,门内灯火通明,他竟然发现了米将军。
精神登时一振,他像瞧见了猎物一般,人一兴奋,好像连金静雪都不那么讨厌了。挽着金静雪进了大门,两人分头到男女储衣室脱大衣帽子,金静雪在女储衣室里顺便又照了照镜子,理了理头发,末了转身出了来,她发现厉英良早已等候在了前方,这样金碧辉煌的繁华所在,往来宾客都是喜笑颜开的,唯有他孤零零的独站着,是专心致志的干等,没有姿态,也没有表情。
于是她呼唤了他一声:“良哥哥!”
他如梦初醒的一扭头,然后给了她一个假笑。金静雪走到他面前,昂着头展示自己这一身银杏色的新长裙:“良哥哥,我这条裙子怎么样?”
厉英良扫了她一眼,还是没扫清楚,就觉得她亮闪闪的——露出的胸脯后背肩膀是亮闪闪,银杏色长裙受了珠宝的点缀,也是亮闪闪。“好。”他回答。
“就一个好?”他忽然有点不耐烦,反抗的方式是正了正脸色,以着笃定语气答道:“是的,就一个好。”
金静雪白了他一眼,伸食指向着他的胸膛一戳接一戳:“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对我阳奉阴违,嘴里说好,心里不定怎么骂我呢!但是呢,我脸皮厚,不怕骂,你越对我皮笑肉不笑,我越要让你陪我跳一晚上的舞。”
厉英良后退了一步:“那不行,不行不行,二小姐你饶了我,我跳舞是真不行。”
“不行没关系呀,我教你。你踩我一脚,我就掐你一下。掐你一晚上,包你能学会。”
厉英良向着她苦笑,一边笑一边又哀求似的摇了摇头。苦笑虽苦,但终究是个真笑,看着比那假笑顺眼了许多。于是金静雪决定饶他一回,一伸手挽了他,带着他进了一楼大厅。
金静雪常驻天津,没别的事业,唯一的工作就是玩,玩得朋友遍天下,一进大厅就被一群男女簇拥住了。厉英良趁机溜出了人群,想要去找米将军打个招呼。又因为米将军是出了名的热爱异性,所以他伸长了脖子,专往女人堆里张望。正是翘首四顾的时候,大厅门口起了一阵骚动,是又有贵客驾到,厉英良闻声回头,然后就僵在了原地。
他感觉自己是看见了沈之恒。
大厅门口进来了一小群人,这一小群人簇拥着中间的两位,一位金发碧眼,西装革履,是法租界工部局的法董福列,另一位瘦高颀长,穿墨蓝色暗条纹哔叽长袍,乌黑短发打了足量发蜡,足以反射灯光——不是沈之恒,又是谁?
厉英良无比的信任李桂生,但他也无比信任自己的眼睛。况且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已经向着那二人迎了上去:“福列先生,沈先生!欢迎欢迎!”
法国人福列先和胖子握了手,然后胖子又转向了沈之恒。沈之恒一手夹着半支雪茄,一手握着胖子的手摇了摇。厉英良认出了那胖子乃是大华航运公司的总经理,也依稀听见了沈之恒的声音——他唤了那胖子一声“吴经理”,然后就是一串不可辨清的寒暄。
厉英良的眼睛认得沈之恒的面貌,耳朵也认得沈之恒的声音。他的声音浑厚低沉,有点特色,是男人里的好嗓子。而那沈之恒握着吴经理的手,一边说笑一边抬起了头,毫无预兆的,他望向了人群中的厉英良。厉英良还在看着他发呆,有心想躲,为时已晚。沈之恒比先前瘦了一圈,气色偏于晦暗。含笑望着厉英良,他缓缓的一眨眼。可是未等厉英良看清他的眼神,他已经松开吴经理,扭头和旁人交谈去了。谈了没有几句,这一小群人又转身出了大厅,上了二楼。厉英良一直没动,脑海中有两个字,随着他的心脏一起跳动,一声一声的回荡:“替身,替身,替身……”
唯有替身二字能够解释当下的一切,否则他刚才岂不是见了鬼?
厉英良不信鬼神之说,所以不相信自己是见了鬼。既然不是见鬼,而李桂生又绝不会废物到连自己杀没杀死人都不知道,那么就只能说明一点:这个沈之恒是假的!
厉英良需要近距离的瞧一瞧这个假货,找出他的破绽来,否则今晚他将无法入睡。京华饭店三层楼全被包下了,哪一层都是衣香鬓影灯红酒绿,他将金静雪抛去了九霄云外,自己一层楼一层楼的来回上下,然而始终不见沈之恒那一群人的踪影。
他出了一身的汗,正是心焦时,旁边舞厅里“呜”的奏起了音乐,声浪一起,让他的心焦加了倍。抬手扯了扯领带结,他慌不择路,在二楼走廊里一拐弯,拐进了洗手间里。房门一关,他耳畔清净了些,闭着眼睛长出了一口气,他定了定神。
来都来了,他顺便撒了泡尿。拧开镀金大水龙头,他洗手,照镜子,用湿手拍了拍脸,又张嘴活动活动下颚。幸而照了镜子,要不然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紧张得咬牙切齿、面目狰狞。他本来就已经够不得人心了,再狰狞,那还有个瞧?
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他发扬蛮牛的精神,决定踏破铁鞋,今晚非找着沈之恒不可。拉开门大踏步的走出去,他一抬头,看见了沈之恒的背影。
一瞧就是沈之恒的背影,今晚这里举行的是舞会,一般的宾客都是西装打扮,穿长袍的人少之又少。背对着厉英良,沈之恒一边抽雪茄,一边望着前方的大跳舞厅出神。
厉英良蹑手蹑脚的走向了他,皮鞋底子陷入厚地毯,一点声音也没有。距离越是近,他越觉得这人真像沈之恒,这人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夹着雪茄,这个姿态也是沈之恒常有的。沈之恒究竟是个什么大人物,竟然会暗暗藏了这么一个绝像的替身?
他身不由己,越走越近,就在他自己也感觉近得不像话时,沈之恒深吸了一口雪茄,然后向后翩然一转,面对了他。
沈之恒比他高了半个头,对他是天然的居高临下。嘴里含着一口烟,他先七窍生烟似的把烟呼了出去,然后才开了口,语气相当的和蔼:“厉会长。”
厉英良在雪茄烟雾中咳嗽了一声,然后向后退了一步——沈之恒转得毫无预兆,而他再不后退,就要和沈之恒贴上了。在脸上调出了个笑容,他回答道:“沈先生。”
紧接着他补了一句:“我们好久没见了,得有一个多月了吧?”
沈之恒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病了。”
“哟。”他做了个惊讶表情:“什么病?严重吗?”
沈之恒轻轻喟叹了一声:“很严重,差点死了。”然后他吸了一口雪茄,又看着厉英良郑重一点头,像是要强调方才那话的真实性。
烟雾之后,他的瞳孔幽暗,以双眼为中心,有淡淡的黑气扩散开来。
他确实是有病容,一张脸瘦得窄窄的,然而嘴唇的血色却很足,红彤彤的,此刻正对着厉英良的眼睛一张一合,不是说话,就是吸雪茄。
厉英良感觉他的嘴唇有些刺目,于是向上去看他的眼睛:“不知沈先生住的是哪家医院,医生的医术好像是很高明啊!”
“不是医生医术高明。”沈之恒还是那么的和蔼:“是我命大。”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请沈先生出来吃顿便饭,就当是庆祝沈先生恢复健康。”
沈之恒一点头:“好啊。”
他从来没同厉英良说过这么多话,更别提答应厉英良的请客。厉英良愣了愣,不知怎的,寒毛直竖,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顿了两秒钟之后,他才表示出了欢喜,表示得不大自然,有点痛心疾首的劲儿:“太好了!我对沈先生仰慕已久,早就想和您交个朋友,只是一直没机会。这回沈先生这么给面子,我真的是特别特别的高兴——明晚如何?”
沈之恒仰头想了想,随即答道:“明天我有事,后天吧。”
“好,好,那就是后天。”厉英良有点失控,双手合十“啪”的一拍:“后天晚上,我提前派人给您送帖子。”
沈之恒点头一笑:“好哇!我们后天见。”
话到这里,有个卷毛青年从跳舞厅里跑了出来,隔着老远就高声大气的喊“沈兄”,沈之恒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对着厉英良说道:“那,我先失陪了。”
厉英良连忙向前一伸手:“好,您请便。”
沈之恒转身走向了司徒威廉,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要带着他走回那大跳舞厅:“战果如何?”
司徒威廉本没有资格参加此地的舞会,他是为了一个目标,求沈之恒把自己带进来的。而他的目标,正是今晚大出风头的金二小姐静雪。自从去年偶然认识了金静雪之后,活泼美丽的金二小姐就成了司徒威廉心中的女神。厉英良认为金静雪十分烦人,如果金师长今晚死了,那他明早就能和她一刀两断。但鉴于厉英良是个奇人,故而他的评价也不能算数。在一般青年的眼中,金静雪的美与阔就不必提了,更可爱的是她性情爽朗,爱说爱笑,简直带了几分侠气,真不愧是位新时代的摩登佳人。
司徒威廉今晚存了一点小希望,最低是能够远远的见金静雪一面,最高是和金静雪共舞一曲。此刻和沈之恒并肩同行,他汗津津的红着脸,小声说道:“我刚和静雪说了好几句话,她特别和气,知道我是个医生,还夸我厉害。”
沈之恒侧过脸看他:“静雪?”
“她名字就是静雪,我叫她名字怎么了?我又没说什么过分的话。”
沈之恒一挑眉毛:“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呀。”
司徒威廉羞得面红耳赤——他这人难得害羞,唯独一提金静雪就脸红:“沈兄,你别拿我开玩笑了好不好?过了今晚,我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她了。”
沈之恒停了脚步:“那你倒是再去找找人家,请人家出来吃吃饭,看看电影呀!难道你一辈子都只打算和她偶遇不成?”
“那她会不会拒绝我?”
“不知道,你去碰碰运气好了。”
“我怕给她留下坏印象。要不沈兄,你陪我去,你替我说。她要拒绝也是拒绝咱们两个,要不然我紧张。”
“我去倒是可以,可她要是同意了,你们吃饭看电影时要不要加我一个?” (😂)
“别闹了,我知道你没这个闲心,我们加你你也不会去的。”
“我们?”
“你看你又挑我的字眼!”沈之恒拍拍他的后背:“好,我陪你去。我先和金小姐随便谈谈闲话,谈谈哪家馆子好,最近有什么新片子,然后你就插话进来,问她有没有兴趣和你去下馆子或者看电影,至于人家肯不肯,我就管不了了,如何?”
司徒威廉乐出一口白牙齿,一边乐一边抬手满脑袋耙了耙,把要翘起来的卷发压了下去。
沈之恒当真去见了金静雪。
说起来,他看着也是个年轻人,然而不知怎的,和在场的所有年轻人都不是一路,也许是因为在场的年轻人都是公子少爷,而他平时打交道的朋友,都是公子少爷们的父亲
他向来不近女色,难得会和小姐攀谈,金静雪有点莫名其妙,也有点受宠若惊。两人斯斯文文的谈了一阵闲话,司徒威廉竖着耳朵坐在一旁,相当机警的抓住了好机会,向金静雪发出了邀请。
金静雪没深想,随口答应下来。沈之恒又坐了片刻,然后起身离去。金静雪正犯糊涂,肩膀上忽然伸出一个脑袋:“你认识沈之恒?”
她一扭头,瞧见了厉英良,厉英良手扶膝盖,撅着屁股站在她身后,只把个脑袋探了过来。金静雪看着他,眨巴眨巴大眼睛,然后问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一直没找到你?”
随即抬手扭住了他的耳朵,她嗔道:“这可是你自投罗网,怪不得我!”
厉英良感觉自己是落入了魔掌。他连着跳了七八支舞,跳得不好,金静雪狠狠掐他,越掐他脚步越乱。最后他急了,推开金静雪转身就走,一直走到了饭店大门口,想要吹吹冷风透透气。饭店门口有汽车络绎开走,是有宾客开始离场。他站在门前台阶上看汽车,想着这些汽车里头,也有等待自己的一辆。真没想到会有今天,能有汽车,能有权力,能耍威风。
汽车太多了,排着队慢慢的向街口开,他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一边吸烟一边去打量每一辆汽车,队伍末尾是一辆乌黑锃亮的新汽车,后排车窗半掩着窗帘,灯光之下,他忽然发现窗帘之后露出半张面孔,正是沈之恒。沈之恒一直在看着他,已经不知看了多久。此刻迎着他的目光,沈之恒向他缓缓摆手,做了个告别的姿态。
汽车驶离京华饭店,先送司徒威廉回家。司徒威廉坐在沈之恒身边,精神是极度的兴奋,一路不停的哼小曲吹口哨。又告诉沈之恒道:“沈兄,我今夜一定要是失眠了。“
沈之恒头靠着车窗,漫不经心:“那就明天困了再睡。”
“我该怎么感谢你啊?”
“大恩不言谢。”
“沈兄你对我真好。”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欠你的嘛。”司徒威廉忽然靠近了他细看:“你怎么懒洋洋的?是不是饿了?”
沈之恒转动目光看了他:“我在想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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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报恩





沈之恒是在舞会上看到米将军之后,才灵机一动,想出办法来的。
米家的小姑娘救了他一命,而且她这一救和司徒威廉那一救还不一样,她是个小盲女,而且和他素不相识,而且,据他观察,这姑娘当真是保密到底,直到现在也没有将那夜的事情透漏出分毫来。
沈之恒对于这个小姑娘,嘴上不提,心里一直不曾放下,一想到她那一日是瞒着父母、一路单枪匹马摸索到济慈医院去的,他心里就愧疚——他那一夜又疼又冷又饿,导致有些昏头,忘了这小姑娘是个盲女,还以为她和平常人一样,可以轻而易举的自己查号码打电话。
米公馆是好找的,可他记得米太太是位悍妇,况且人家小姑娘也留了话,不许他登门道谢。他也为此踌躇了几日,幸而这一夜,米将军给了他灵感。
送司徒威廉回了公寓,他回家沐浴更衣,上床睡觉。睡觉之前,他习惯性的想喝点酒,可是一口威士忌含在嘴里,他猛的呕吐了出来。
他的感官正在被剥夺,被他离奇的命运剥夺。他现在还维持着体面的人形,还在人类世界有着体面的身份和地位,但他知道,这一切终究也会被剥夺。最后他能剩下什么,能变成什么,都是未知数。死亡是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死是活,一样也由不得他。
闭上眼睛,他在恍惚中笔直仰卧,睡眠也在被剥夺,他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天光亮起。
清晨时分,他睁开眼睛,舌头在口腔里打了个转,很好,还是坚固整齐的牙齿,并没有生出獠牙。他起身下床,再次沐浴更衣,洗去身上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味。沈宅和厉宅有颇多相似之处,比如他也不用常驻的仆人,仅有的几名仆人都是朝来晚走。在他下楼时,公馆里已经有了一点烟火气——他不需要早餐,所以仆人按照规矩,每天早上都在餐厅给他预备一壶热水和一卷报纸。至于他午餐晚餐吃什么,反正他白天不在家,仆人看不见,也不关心,等他晚上回来了,仆人也已经下班走了。
他进餐厅,坐下,喝热水,读报纸,考虑自己的投资与收益。他需要财与势,这是他这些年里吃尽苦头才得出的经验:他只有住在城堡或者宫殿里,才能理直气壮的保持神秘。
下午时分,他出门上了汽车,提着大包小裹的礼物,前往米公馆。
他提前预备好了一套说辞,到了米公馆,只说自己上次生病,错过了米将军为儿子举办的满月宴,所以这次亲自登门,补足礼数。虽然那儿子不是米太太生的,但他想自己这一番话没毛病,应该不会被米太太打出去。
进了米家的门,再设法去见米大小姐,毕竟他这礼物里也有米大小姐的一份,即便见不到她,能让她知道自己已然痊愈,也算是对她的一份安慰。然而沈之恒没想到,米公馆内迎接他的,是米太太的嚎啕。
米太太平日对于女儿,一点好脸色也不给,恨不得将她活活揉搓死,成天打冤家似的打她。然而一个月前,兴许是她夜里把这孩子推出去冻着,冻大发了,第二天晚上那孩子就发起了高烧。她不当回事,还冲到床前,指着鼻子让她去死,她死了她也就利索了,自由了,也就能和米家一刀两断、收拾行装回江南老家了。米兰闭着眼睛,照例是没有表情,甚至也没有反应。而她如此骂了两天,看女儿依旧高烧不退,这才承认孩子是真生了病,让老妈子找了些西药片给她吃。
米兰吃了药,热度时高时低,依旧是不退,终于熬到一个礼拜前,她露出了要断气的征兆,送去医院一看,医生发现她的肺炎已经很严重。米太太成天让女儿去死,如今女儿真要死了,她又哭天抹泪,感觉自己离不得这唯一的孩子,在医院里号了个昏天黑地,且摔了一跤,摔得很“寸”,差一点扭断了脚踝。米将军行踪不定,完全不能指望,老妈子们把米太太抬回家中,而米太太既惦念女儿,又走不得路出不得门,心里一急,就以热泪和嚎啕迎接了客人。
沈之恒见了米太太的阵势,先是一惊,及至听完了米太太的哭诉,他立刻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又道:“米太太你不要急,你告诉我令嫒住的是哪家医院,我正好下午是有空的,我替你过去照应着点儿,那边若有什么变化,我也会立刻打电话过来通知你。”
米太太听闻过沈之恒的大名,所以倒是相信他的话,涕泗交流的回答:“维、维、维……”
旁边的老妈子替她说了:“维多利亚医院,您到那儿一说找米兰小姐,就有看护妇带您过去了。”米太太又开始哭:“我的兰呀……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身边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沈之恒离了米公馆,心里有些发慌。及至到了维多利亚医院,他进了大门一问医生,那医生果然就给他指了路。他寻觅着上了三楼,三楼皆是高级的单人病房,大部分房间都空着,走廊里静悄悄的。他推开走廊尽头的病房房门向内一看,就见房内摆着一张单人病床,床上躺着个女孩,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他没往里走,转身去见医生,问清了米兰的病情,然后才回病房。脱了大衣轻轻挂好,他走到床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扭头望向米兰,这是他第一次看清了她。
他发现她和自己长得有点像——脸型不像,眉眼有点像。忽然俯身凑近了她,他仔细审视了她的头发、面孔、脖子、以及搭在床边的胳膊。
在她的身上,他发现了凌虐的痕迹她的长发肮脏,是不正常的稀疏能够看到头皮上残存的血痂,眉毛里藏着淡淡的疤痕,耳根下面也横着一道红疤,红得醒目,是愈合不久的新伤。病人服的宽松袖口里伸出她那芦柴棒一般的细腕,手掌是薄薄的一片,皮肤青白细腻,指甲倒是洁净的,然而也长了。从她这双细皮嫩肉的手上来看,她确实是位富家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可是从那细皮嫩肉上的青紫瘀伤来看,她这位富家小姐的日常,似乎就是挨打
沈之恒在来之前,对米大小姐进行过种种的想象,可是千思万想,也没想到米大小姐过的是这种日子。抬手扯了扯领带结,他忽然暴怒起来,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握住了她一只手,他不由自主的用了力气——这孩子将要死了,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他救她了?
就在这时,米兰忽然睁开了眼睛。
沈之恒连忙柔声问道:“醒了?是我,你还记得我的声音吗?”
米兰怔怔的望着上方,两只眼睛森冷清澈,仿佛盛放着她整个的灵魂。长久的睡眠让她有些呆滞,沈之恒的声音传进了她的耳中,她一点一点的苏醒,也把这声音一点一点的忆起。
最后,她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你好了吗?”
黑暗中又传来了他的声音:“好了,全好了。谢谢你,你救了我的命。”
米兰动了动手指,手掌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握着,在这只大手里,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弱与小。慢慢的抽出手来,她顺着他的袖口向上摸,摸到了一条长长的胳膊,沈之恒俯下了身,于是她顺着他的肩膀,又摸上了他的脸。他有饱满的额头,深邃的眼窝,笔直的鼻梁,隔着柔软光滑的皮肤,她能摸出他骨头是坚硬的,体魄也是高大的。
真好,她想。
这人是她救活的,他长得好、活得好,她也像是“与有荣焉”。收回手送到鼻端,她轻轻嗅了嗅,嗅到了生发油和古龙水的混合香气,香气之下似乎还掩盖着一点别的气味,但那气味是过分的陌生,以至于她不能将其归类、也不会形容。
手落了下来,她对于自己那一救很满意,对于自己救活的这个人也很满意,缓缓一眨眼睛,她笑了一下:“你多保重。”
沈之恒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我自然是知道保重的,可你呢?你身上的伤是谁打的?你母亲?还是有别人欺负你?”
“我妈打的。”米兰说道:“她活得不高兴,就打我出气。”
“没有人拦着她吗?令尊米将军呢?”
“爸爸不回家。”
这一段话让她说得又平静又漠然,像是在讲述一桩十万八千里外的旧闻,和她本人没有关系。沈之恒先是以为她是被米太太虐待得呆傻了,可随即又想到呆傻了的孩子,没那个本事和胆量,自己摸索到济慈医院去。于是他又问:“那一夜,你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到那种荒凉地方去?”
米兰躺在黑暗中,男人的声音像是来自天外。她已经做好准备,要在这个黑暗的世界里死去,所以有一答一,不为那个人潮汹涌的光明世界做任何辩护和隐瞒。
“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冻死。听说冻死的人在临死前,也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疼。”
沈之恒伸手抚摸了她丝丝缕缕的长发,垂眼盯着她的眼睛,他沉默了许久,才又说出话来:“米兰啊,不死好不好?”
米兰微微蹙了眉头,终于显出了一点孩子相:“活着太苦了。”
沈之恒说道:“可是现在你有我了呀,我是要向你报恩的啊!”他低头凑到了她耳边,说悄悄话:“我姓沈,沈之恒,‘如月之恒’的之恒,记住了?我很有钱,也有势力,现在这个世道,只要有钱有势,就无所不能,对不对?你要是不信的话,等将来出院了,可以出去打听打听,我在天津卫是有点名气的。”
这一番话,让他说得又像是哄慰,又像是吹嘘。米兰笑了:“那你怎么还被仇人追杀?”
“我那次是大意了。实不相瞒,我今天来看你,明天就去找他报仇。”
他一拍米兰的头顶,声音转为低沉:“还是要保密!”
米兰笑微微的,感觉他又像个小父亲,又像个大朋友。房门开了,看护妇探进头来,不许沈之恒在病房里逗留太久,只怕病人说多了话,劳神费力。沈之恒很听话,只对米兰说了一句“等着我”,便离了病房。
两个小时之后,他卷土重来,带来了鲜花与晚餐。
米兰已经连着两天没有吃什么,沈之恒扶她靠着枕头半躺半坐,亲自喂她吃粥。她没食欲,不想吃,可因为对方是沈之恒,所以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吃。
“我派人到你家里送过信了。”他一边喂,一边低声说话:“我让令堂这些天好好在家里养伤,不用挂念医院这边,我会照顾你,令堂答应了,还对我道了许多辛苦。所以起码眼前这几天,你是安全的,这几天你要好好活着,也过一过舒服日子。”
这话太有道理了,米兰心悦诚服——她心如死灰的时候,言谈清楚利落,如今稍微的一欢喜,反倒没话讲了,就只是微微的笑,可因为依旧是前途未卜,所以她笑得很有保留,一双眼睛依旧是清冷茫然的。
沈之恒许久没有和小孩子打过交道了——在他眼中,十五岁的米兰正是一个小孩子。
幸而这个小孩子与众不同,身上莫说稚气,简直连人气都欠奉。沈之恒和她相处了几个小时,倒是挺轻松,他的话,米兰全懂,米兰的意思,他也都明白。除此之外,米兰似乎是开了天眼,他和米兰同处一室的时候,总感觉她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他站在哪里,在做什么,她全知道。
入夜时分,他回了家,一进门就瞧见了司徒威廉。司徒威廉坐在沙发上读小说,见他回来了,直接对着茶几一使眼色,茶几上放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挎包,是他给沈之恒带来的晚餐。
家里的仆人已经走了,沈之恒坐上沙发,从帆布挎包里往外拿玻璃瓶:“今天我去见了米兰,就是米大小姐。”
司徒威廉立刻扭头望向了他:“人家不说不让你去吗?”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他拔下玻璃瓶口的橡胶塞子,客厅里立时弥漫开了血腥气味。他就着瓶口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说道:“原来那是个可怜孩子,米太太不是个东西,把她打得遍体鳞伤。她自己还生了病,肺炎,住在医院里,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司徒威廉盯着他血淋淋的薄嘴唇,盯得饶有兴味:“沈兄,其实那姑娘要是再大几岁就好了,你可以把她娶回家,这样她就可以逃离她妈的虎口了。”
“胡说,你是怕她命太长,想让她尽快被我吓死吗?”
“也未必会吓死啊,你看我不就活得好好的?”
沈之恒看着他,忽然感觉司徒威廉和米大小姐有点像,都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或者说是都有点缺乏人味
司徒威廉相貌不错,人也活泼,可是据沈之恒所知,除了自己之外,他好像一直没什么好朋友——他天然的有点不招人爱。从司徒威廉脸上收回目光,他说道:“谁像你这么疯疯癫癫的。”
司徒威廉忽然挤到了他跟前:“沈兄,我最近博览群书,对你的身世和来历,又做了一番大胆的研究和推测。现在,我怀疑你是吸血鬼——”
“别说了,我不爱听那三个字。什么鬼不鬼的,我看着比你更像人!”
“那好,我换个说法,你这样的放在西洋,应该属于血族,血族你知不知道?专门以吸血为生,而且绝非蚊子精。” (😂😂)
“滚蛋!我看着像西洋人吗?我家祖祖辈辈都是中国人,别说西洋,南洋都没去过。”
“我说一句你驳一句,我说一句你驳一句,你还让不让我说了?”
“你研究了我三年,没有研究出一句好话来,今天说我是魔明天说我是鬼,我听腻了!”
司徒威廉扭开脸一撇嘴,长吁一口气后又转了回来:“那我说据我研究,你大概是位伟人,这话你爱听吗?”
沈之恒又喝了一大口,鼓着腮帮子对着司徒威廉一点头,他“咕咚”一声咽下了血浆:“很好,就按照这个方向研究下去,我还可以提供给你一点经费。”
司徒威廉向他一伸手:“那你现在就给,只要经费给足了,我能把你研究成真龙后裔。”(😂)
沈之恒放下玻璃瓶子,没理他,起身径直出客厅上了楼。片刻之后他回了来,将张支票往司徒威廉怀里一扔:“拿去花吧。”
司徒威廉一把捏住了支票,喜滋滋的站了起来:“沈兄,你真好。我正好拿这笔钱去请金二小姐的客。你慢慢喝,我不打扰你,走了!”
司徒威廉走了没有五分钟,又跑了回来,告诉沈之恒:“沈兄,你家大门外有两个人,一直在路口那儿晃,也不走,鬼鬼祟祟的。会不会是你的仇家又来了?”
沈之恒挥挥手:“你走你的,不用管我。”
沈之恒吃饱喝足,上床睡觉。翌日上午他接到了厉英良那边送来的帖子,中午带着午餐和鲜花去看米兰。
陪了米兰半个下午之后,他离开医院,回家做了些许安排。等到傍晚时分,他自己开着汽车,前往日租界的太平洋饭店赴宴。
太平洋饭店是座二层楼房,厉英良早就到了二楼雅间等候,沈之恒这边一下汽车,门口就有他的手下迎了上去。厉英良从二楼窗户伸出头往下看,怎么看沈之恒都是单刀赴会,身边一个保镖都没有,心里便是一动,暗想:“莫非他是尝到厉害,要服软了?”
如果沈之恒肯识时务,愿意服软,那厉英良还真想再给他一次机会。缩回脑袋关了窗户,他无端的打了个寒战,再一抬头,房门开了,他的手下将沈之恒请了进来。
只隔了一天没见,厉英良就发现沈之恒的病容消退了大半,加之西装笔挺,简直有了点神采奕奕的意思。登时堆出满面笑容,他提前伸出双手,绕过饭桌去和沈之恒相握:“沈先生,您肯赏光过来,我真的是太高兴了。”
沈之恒和他握了握手:“厉会长太客气。”“别叫会长。”厉英良向他竖起一根手指,睁大了眼睛纠正:“我不是以会长的身份来邀请您的,其实我是更愿意和您成为朋友。您应该也知道,我对您是仰慕已久,早就想和您认识认识,只是无缘,一直没有这个高攀的机会。”
沈之恒笑了一声:“厉会长这话,我是越发的不敢当了。”
厉英良说到这里,脑筋忽然有点短路。接下来应该怎么谈?反正总不能直接问对方愿不愿意和日本人合作。沈之恒正目光炯炯的注视着他,含着一点不怀好意的笑,于是厉英良又想他一个单枪匹马过来受死的人,有什么资本对着自己坏笑?
这时候,沈之恒或许是因为站得太久了,厉英良又一直定定的盯着他,好似一台断了电的机器,所以只好主动拉开椅子,又向着上首座位一伸手:“厉会长,请坐吧。”
厉英良这才回过了神,一转身就近坐了,坐了之后一抬头,他发现自己坐得不对劲,偌大的一张圆桌,处处都有座位,他偏和沈之恒紧挨着坐在了一起,两人并肩面对着圆桌,先是一起愣了愣,随即一起扭头对视,沈之恒的呼吸都喷上了他的额头。
厉英良瞬间想要大开杀戒,杀了沈之恒灭口。
很不好意思的起身横挪了一个座位,他坐下了,感觉还是不对劲,他不能总是扭着脸和沈之恒谈话,于是又挪了个座位,还是不对。
他红着脸,赌气似的继续挪。沈之恒挺好奇的看着他,倒要看他能挪到哪里去。幸而厉英良并没有挪去门外,在沈之恒对面,他坐稳当了,抬头企图解释:“桌子……大了一点啊!”
沈之恒向后一靠,坐得挺舒服:“我就说厉会长太客气了。我们一起吃顿便饭就好,何必这样大张旗鼓的请客?太奢靡了。”
“应该的,应该的,不然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意。”他向着门外打了个响指:“上菜吧!”
伙计们络绎的送菜进来。
沈之恒要了一支雪茄,自己慢慢的抽,等到菜全上齐了,厉英良让手下关了房门,然后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隔着桌子双手送到他面前来,桌子委实太大了,他简直快要趴上桌面,亏他身体好,腰力过人,还能稳住。
酒杯刚落桌面,厉英良忽见他向着自己一伸手。他心中一惊,动作一僵,沈之恒开口说了两个字:“领带。”
他低头一瞧,这才发现自己的领带不知何时溜出西装,险些垂进一盘乳汤鲫鱼。
沈之恒把他的领带往西装里掖了掖,然后收回了手:“小心。”
厉英良坐了回去:“多谢。”
沈之恒道:“我有胃病,不能喝酒。”
“少喝一点。”
沈之恒叼着雪茄摇摇头:“我重病一场,几乎丧命,好容易才死里逃生,不能不多加些小心。”
厉英良扶着自己的酒杯,忽然咧嘴一笑:“您不会是怕我给您下了毒吧?”
“不会。”沈之恒隔着雪茄烟雾看他:“厉会长没有这个必要。”
厉英良干笑了两声,沈之恒说话半真半假,又总是那么意味深长的盯着他,让他简直快要精神崩溃——他最恨沈之恒这种眼神。
敢拿这种眼神看他,可见姓沈的也许并非为了示好而来,但饭店内外都是他的手下,沈之恒孤家寡人,还能做出什么大乱不成?拿起筷子让了让,他说道:“沈先生,请吧,我们不讲客气话了。”
沈之恒笑微微的看着他,“嗯”了一声,然而不动筷子。厉英良自己就近夹了一筷子炒肉丝吃了,结果发现滋味还挺不错。一边咀嚼一边抬眼望向前方,圆桌上方低悬着一盏电灯,灯光照着沈之恒,他就见沈之恒似笑非笑的用牙齿轻轻咬着雪茄,同时喉结一滚,正是对着他咽了口唾沫。
他起初以为沈之恒是饿了,但是怕自己给他下毒,所以饿着不敢吃。可是汗毛奇异的直竖起来,他又感觉沈之恒不是饿,是馋,垂涎三尺的馋。
而且那馋的对象,好像正是自己。
厉英良开始坐立不安,并决定不再和沈之恒周旋。今晚这人让他不舒服至极,他忍无可忍,要对他直奔主题了。
“沈先生。”他说道:“原来我们有过一些小误会,我本以为我们立场不同,主义不和,是没有机会坐在一起谈话的了,没想到今天还能有机会共处一室,边吃边谈。您的意思我不敢揣测,但我厉某人,当真是深感荣幸啊。”
沈之恒含笑点头:“嗯。”
“以沈先生的智慧,想来也能理解我的苦衷。我的差事,虽然和日本方面有些关系,但我本人并没有做出什么祸国殃民的坏事。而且,日本人到了中国,他什么都不懂,若是没有我们这些人从中斡旋,他们按照他们的规矩蛮干,还不是咱们的百姓受苦?”
沈之恒慢慢的一眨眼:“嗯。”
“沈先生也同意我这个想法?那太好了。那我就斗胆再进一步,想请沈先生多体谅我几分,在刊登有关日方的新闻、尤其是有关我们这个华北建设委员会的新闻时,能提前向我通个气,我绝不是要干涉您的新闻自由,只不过万事都好商量,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是不是?我也绝不会让沈先生白帮忙的,必有厚礼奉送,以示感激。”
沈之恒饶有兴味的问:“厚礼?有多厚?”
“您开个价,要什么尽管说,我一定尽全力让您满意。”
沈之恒笑了起来,笑得嗬嗬的,简直有点傻气,厉英良听了一会儿,一时绷不住,也跟着笑了。
他一笑,沈之恒却又不笑了。歪着脑袋审视了厉英良,沈之恒用雪茄向他指了指:“我要你的命。”
厉英良一愣:“什么?”
沈之恒放轻了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要你给我偿命。”
这句话厉英良没听明白,但他也顾不上去明白了,凭着直觉伸手入怀,他拔出手枪对准了沈之恒:“你——”
话未说出,他只觉手中一滑,沈之恒已然空手夺了他的枪。
枪口这回瞄准了他的眉心,沈之恒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向他“嘘”了一声。
他笔直的坐着,双眼瞪得溜圆,大气都不敢出。他的手下动作再快,也快不过沈之恒的一勾扳机。眼看着沈之恒起身走到了自己跟前,他只敢转动眼珠。
枪口抵上了他的脑袋,一只手扯开了他的领带。单手将领带卷成了一卷,沈之恒低头看着厉英良:“张嘴。”
厉英良颤声说道:“我赔你钱,我、我……”
沈之恒在他打结巴时看准时机,将领带卷子塞进了他的嘴里。枪口顶着他的脑袋,领带卷顶着他的喉咙,他向后仰头要躲,不料对方那细长手指忽然探进他的口中,将领带卷子狠狠向内一杵。他向后一晃脑袋,干呕出声——并没有真的出声,领带卷子压迫了他的喉咙气管,无论是声音还是气息,都被它牢牢堵住了。
他在窒息之中急了眼,一只手暗暗伸向后腰,他在缺氧的痛苦中猛的拔出第二把手枪,对着沈之恒就扣了扳机。
“喀吧”一声,取代了枪响。凄厉惨叫被堵在了喉咙里,他的手指还勾着手枪,然而小臂已经弯折出了角度。他没看清沈之恒的动作,只知道沈之恒折断了自己的骨头——就像折断一截树枝一样,折断了自己的臂骨。他疼得红了眼睛,手枪随即脱手落地。
沈之恒把自己那把手枪摆到了厉英良面前,然后拉过椅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我一般不这么报仇,有悖我做人的宗旨。可你们下手未免太绝了点,连具全尸都不给我留,害得我上个月苦不堪言,真是受了大罪。
说到这里,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堪回首啊!”
厉英良的双眼迅速布满了鲜红血丝,目光盯着桌上的手枪,他不敢动,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动,沈之恒会立刻折断自己另一只手臂。可是不动也没有活路,他快要憋死了!忽然紧闭双眼一挺身,他紧接着睁开眼睛低下头,看到一根筷子直插进了自己的大腿。
仿佛他的肉是豆腐做的,沈之恒拿起第二根筷子,扎进了他另一条大腿。
他疼得抖颤起来,哭声都被堵在了喉咙深处。沈之恒审视着垂死的厉英良,又伸手捂住了他的颈侧动脉。很久没有尝过新鲜滚烫的血液了,原来食欲的火一样可以让人欲火焚身。其实应该直接杀了厉英良,免得再生枝节,然而……
然而他口水汹涌,呼吸急促,身不由己的,他探身凑向了厉英良的脖子。可就在牙齿接触到皮肤的那一刹那,雅间的房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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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bitrun123
期待,故事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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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期待,故事挺有意思的
rabitrun123 发表于 2021-10-30 13:50

是蛮有意思的,故事短小精悍,还有一点点牢狱无限流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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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这次当然是站🧛‍♀️啦,长发看起来是在剧中医院拍的🩸

黄老歇
导演李木戈是个奇人,先有东宫后有司藤,都是充满奇情的唯美爱情故事。这部如月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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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wydewy
导演李木戈是个奇人,先有东宫后有司藤,都是充满奇情的唯美爱情故事。这部如月值得期待。
黄老歇 发表于 2021-10-31 10:49

同期待,看完东宫和司藤,我也是导演粉了。
导演从业经历很有意思,从北大计算机专业后来入行跟着高希希做执行导演。
看过两部剧全部花絮的表示导演几乎在片场每个场景第一线,从演员妆造到镜头取景,甚至有时候效果没达到立马扛镜头自己上,这一点在很多剧里不常见。
d
dewydewy
https://m.weibo.cn/1016120341/4698476581229982
万圣节气氛当然最适合🧛‍♀️🧛‍♂️剧组啦🤩
看出来沈之恒,司徒威廉,厉永良的都是拍摄现场造型,导演戏一直很足,就头发比东宫时期少了😂期待导演这部也演个角色,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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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hemie2
光光演吸血鬼真是太合适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