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婚姻剧和电影，在HBO的《婚姻生活》面前都浅了

HBO的五集迷你剧《婚姻生活》，翻拍自伯格曼1973年的同名剧集，一个经常被提及但也许是虚构的轶事是，在伯格曼这部剧集播出后的一年，瑞典的离婚人数显著上升。有过五次婚姻经历的伯格曼，在这部作品中冷静、残忍地剖析当代中产阶级的婚姻生活。   《婚姻生活》（1973）
时隔半世纪，随着性别更加平等，性别观念更加开放，当代社会的亲密关系，是否发生了某种变化？我们在这种关系中，是更被禁锢，还是更自由了？   性别权力关系的翻转
HBO的重拍版最大的改编，是对于性别权力关系的翻转。这一更具当代性的设定，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女性主体意识以及女性社会地位的提升。但这种性别关系的权力翻转，会让观众更加沮丧地发现，婚姻中苦涩、不堪、复杂的部分仍然一如既往，并不会因女性社会地位的提升而发生改变，由此更深刻地揭示出婚姻关系中永恒无解的难题。
《婚姻生活》（2021） 
在伯格曼的原版中，出轨离开的是丈夫约翰，于是，观众的情感天平毫无疑问地偏向妻子一边，给予这一人物更多的同情。在新版中，妻子米拉成为出轨离开的角色，观众会本能地同情被妻子背叛的绝望丈夫，但随着对于人物关系的不断深入，我们看到妻子在婚姻生活中的孤独与压抑，情感天平开始在人物之间摇摆。   反传统的家庭角色分工，让我们对于人物的判断变得更加模棱两可。表面来看，这是一个男主内女主外的新式家庭，身为科技公司副总的妻子米拉，对家庭的经济贡献更大，工作更忙碌。作为大学教授的丈夫乔纳森，因为教职工作时间有弹性，承担主要的育儿职责。  
乔纳森与米拉的婚姻似乎稳定幸福，一切顺利。两个人有各自的事业，在家庭中分工明确。相爱并互相支持、关心对方，遇到问题耐心沟通、一起做出某些重要决定。这样的婚姻忽然崩塌，似乎让人有些难以理解，但仔细观察不难发现，矛盾与裂痕早已潜藏在表面平静幸福的生活之中。   在第一集开头的访谈中，我们发现，结婚十年的米拉与乔纳森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了解对方。  
首先，两人界定自我身份的方向就不一样。虽然都提到了工作、母亲/父亲的身份，但米拉对乔纳森的一些自我描述感到意外，比如犹太人、气喘、民主党（种族、身体、政治立场）。米拉则一开始就提到自己在婚姻关系中的身份（已婚）。虽然乔纳森承担更多的家庭责任，但显然他更看重作为父亲的职责，而不是作为丈夫的身份。   其次，家庭分工看似明确合理、没有矛盾，但双方潜意识中都觉得自己付出的更多。乔纳森指出自己的家庭是女主外，平时是自己照顾小孩，半开玩笑地说可惜自己挣得没有妻子多，其潜台词是自己为家庭付出更多。但米拉认为，自己周末陪孩子更多，而且生孩子之后自己还休了很长的育婴假，现在还在弥补工时。这其实表达了自己为家庭也牺牲了不少事业发展机会。  
随着剧情的展开，我们发现，这其实是两人矛盾的核心。由米拉怀孕、堕胎所引发的一系列事态变化，米拉的出轨、离家，两人的分居、离婚，这些矛盾冲突的导火索，正来自于第一次育儿带来的压力。   而两人的婚姻关系之所以崩塌，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两人的婚姻观并不一致。乔纳森认为，婚姻是一种方式，而非目的，是一种让我们能借以精进自己的通道，婚姻让我们能够安心发展个人志业，一起抚养女儿，成立一个家庭。米拉认为，婚姻是一种极微妙的平衡状态，两人必须共同维持，两人的关系其实脆弱不已，任何事情都可能对这种关系造成伤害。  
但遗憾的是，两人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想法。从乔纳森一厢情愿的表述（我们都认为，婚姻是一种方式）中可以看出，他认为自己与妻子的婚姻观一致。后来我们发现，他抨击那种认为婚姻必须建立在激情、性、持续强烈的情感上的观念，正是米拉所认同的。所以米拉决定离开家时说，感觉生活缺少了激情。   将婚姻看做一种合作关系的乔纳森，会承担很多家庭责任，也会耐心与对方沟通。但由于他更多是将伴侣看做合作伙伴，因此在相处中，更注意自己是否尽到了责任，却在某种程度上忽视了妻子的内心感受。他向一对开放性婚姻的友人自信地讲述他的观点：「研究显示，女方身心的满意度，是维持婚姻长期稳定的关键因素。」但他却完全没有意识到妻子对于婚姻是否满意。  
比如，在米拉怀孕，两人沟通是否要孩子时，乔纳森开始反复询问妻子的想法，却拒绝说出自己想要孩子的想法。因为他觉得，在生育这件事上，承担一切的是妻子。这一态度，看起来非常尊重女性，但实际上，这等于是把决定权与责任都交给了妻子，而自己却置身事外。
对于米拉来说，第一次痛苦的育儿经历使她一度失去自我，这让她对这一次的意外怀孕非常犹豫。但从堕胎后她痛苦的反应可以看出，在这个过程中，她不仅要承担做决定的巨大压力，失去孩子的悲伤，还要安慰失望的丈夫。  
这部剧集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让我们看到了性别之间权力关系的运作方式，以及这种权力带来的伤害。与此同时，两人之间的权力关系发生了几次戏剧性的转变，在转变过程中，人物也得以更直接的审视自己的内心与人性。   米拉出轨后，两人对他们的关系进行了一次讨论。相比原版，由于这部出轨的是女性，其人物动机与心理感受也就更加复杂。我们不能简单地做出道德判断，说米拉是一个渣女，她的行为确实有违道德准则，但仅仅停留在道德谴责显然无助于我们更进一步了解婚姻中复杂的人性与情感关系。  
这次坦白开始时，米拉看起来无情、残忍、冷漠、决绝，乔纳森在这一打击变得愤怒、失落、脆弱、敏感。显然，米拉在权力关系中占上风。这部分是因为在家庭关系中，她占据经济层面的优势，另一部分原因，是她掌握了情感的主动权。   但随着两人对话的展开，米拉的压抑、孤独与无助一点点显露出来，我们才发现，在两人的婚姻关系中，收入的差异并不决定权力的差异。这也符合社会学对于亲密关系中权力平衡的研究。在家庭关系中的权力规范演变包含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男权制，丈夫拥有最大的权力。

第二阶段是改良的男权制，上等阶层比下层人士更推崇家庭中的权力平等。第三阶段是过渡的平等主义，权力基于对资源的拥有，包括金钱和工作地位。第四阶段是平等主义，权力不受社会经济资源的影响。
新版《婚姻生活》中男性/女性的人物设置，显然是为了探讨第四种平等主义下的婚姻关系，在这种平等关系中，更能看到亲密关系中更纯粹与更本质的特质。   亲密关系是可能的吗？   亲密关系也许是人的存在中一个永恒的难题。在一个个体更加独立、更关注自我成长的时代，我们不仅要问，亲密关系是否依然重要？既然人们在亲密关系中被狠狠伤害，为什么还要一次次投入新的亲密关系之中。   人是需要亲密关系的，要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的普遍而又强烈的内驱力，或许是人类的一种本性。这是人作为社会性动物，天然所具有一种归属需要。婚姻是一种社会性的亲密关系，这种带有契约性的亲密关系可能是压抑性的，如果它被看做是长久的情感禁锢要求的话。  
一种带有实用主义的观点，是将婚姻看作是平等关系的个人纽带的相互协商，也就是乔纳森所相信的合作关系。然而，当婚姻成为长久、理性、稳固的合作关系时，必然与激情之爱产生某种矛盾。激情之爱是一种急切的渴望，极力要求从那种容易与激情之爱产生冲突的日常生活俗务中分离出来。也因此，激情之爱往往不曾被视为婚姻的充分必要基础，相反，在很多文化中，激情之爱被视为会给婚姻带来一种难以救药的损害。   然而，在倡导个体自由的当代社会，个体的自我成长与内心感受，显然更加重要。如果说传统社会的婚姻是制度、规范、契约、义务，那么激情之爱与浪漫之爱，则将婚姻从既存的传统制度中解放出来，把婚姻变成一种包含自由与自我实现的新型纽带。  
建立并维系一段亲密关系并不容易。亲密关系的维系需要满足很多条件，社会性研究提出了几个基本点：了解、关心、相互一致性、依赖性、信任、承诺。米拉与乔纳森的婚姻之所以出现危机，其实是因为他们在很多方面都出现了问题。
他们既不够了解对方的真实想法，也没有达成对于婚姻观念的一致性，在怀孕到堕胎的过程中，两个人其实无法完全信任对方、更不要说给对方足够的心理支撑，在这种看似充分沟通但其实存在很大隔阂的关系中，激情一点点被消耗，于是才有了米拉的出轨。
  看第二集时，我们很容易觉得米拉的出轨是导致两人分开的原因，但如果仔细感受两人的对话，我们会发现两个人的隔阂与无法理解才是原因，出轨只是结果。   第三集中，被背叛的乔纳森，在接受心理咨询的过程中，也逐渐意识到自己在这段关系中，也不是彻底的无辜，他的自我封闭等于将妻子推远。他在对自己性格的剖析中，也间接理解了妻子在两人关系中内心的孤独与委屈。  
第四集中，我们进一步看到乔纳森性格的另一面。在两人温存之后，乔纳森急切的催促妻子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我们当然很容易理解并同情人物这一举动的内心动机，因为他被这件事狠狠地伤害了，经过两年的痛苦挣扎才走出情绪低谷。因此，他不想拖泥带水，需要尽快解决离婚这件事。
但与此同时，两个人之前的温存，又让这一举动看起来冷酷无情。这一刻，两人的权力关系完全掉转了。丈夫是主动、强势、坚决的，而妻子是被动、弱势、犹豫的。这种新的权力平衡，当然也与妻子被辞退、在经济层面落了下风有关，但更多是因为情感关系的变化。妻子想要回到家庭，而丈夫想要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本剧有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这对曾经相爱的夫妻，以一种婚外恋的方式，再次走到了一起，他们似乎更了解对方，也更体谅对方了，建立起一种更深刻、更持久的关系。丈夫却不得不在自己新的婚姻中欺骗对方，这当然是不道德的，但他似乎已经放弃了做一个道德完美的人，而是按自己的内心生活。
这种变化是更好还是更坏，人物并没有想清楚，我们也无法判断，也许伯格曼和本片创作者海加·里维也不知道。但创作者确实揭示了「人类存在中陈腐的惨况与悲剧性的欢乐之永久混合的真相」。  
通过这部剧集，我们看到人性的软弱与自私，看到欲望带来的欺骗与背叛，看到情感关系中一种近乎恐怖主义的毁灭与伤害。但是，我们也看到个体在一段亲密关系中的内心成长，由此，我们也许可以重新审视当代的婚姻关系——一种也许无解的存在之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