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生了三五胎-内卷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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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北美华人网)
多生了三五胎-内卷篇
        三合人力市场的河埠头,横七竖八停泊着乡村里出来的敞口船。船里装载的是新人,把船身压得很低,齐船舷的菜叶和垃圾给白腻的泡沫包围着,一漾一漾地,填没了这船和那船之间的空隙。         河埠上去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街道。三合市场就在街道的那一边。朝晨的太阳光从破了的明瓦天棚斜射下来,光柱子落在柜台外面晃动着的几只塑料桶上。         那些提塑料桶的大清早跑路出来,到了埠头,气也不透一口,便来到柜台前面占卜他们的命运。         “白领五块,日结三块,”市场里的HR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         “什么!”塑料桶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一会儿大家都呆了。         “在六月里,你们不是招十三块么。”         “十五块也招过,不要说十三块。”         “哪里有跌得这样厉害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不知道么?各处的人象潮水一般涌出来,过几天还要跌呢!”         刚才出力造人犹如赛龙船似的一股劲儿,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近年党照应,月经调匀,计生委也不来作梗,一家人多生这么三五胎,谁都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那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却得了比往年更坏的课兆!         “还是不要做的好,我们跑路回去宅在家里吧!”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激的话。         “嗤,”HR冷笑着, “你们不做,人家就关门了么?各地方多的是学生,海归,头几批还没有招完,外洋大飞机又有几批运来了。”         学生,海归,外洋大飞机,那是遥远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而不做那已经送到了人力市场的工,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怎么能够不做呢?房东那方面的租是要缴的,为着雇月嫂,买奶粉,吃饱肚皮,借下的债是要还的。         “我们跑路到富S康去做吧,”在富S康,或许有比较好一点的命运等候着他们,有人这么想。         但是,HR又来了一个“嗤”,捻着稀微的短髭说道:“不要说富S康,就是跑路到大厂里去也一样,我们同行公议,这两天的价钱是白领五块,日结三块。”         “到富S康去做没有好处的,”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这里到富S康要过两个核酸测试,知道他们收我们多少钱。就说依他们收,那里来得RMB?         “先生,能不能抬高一点?”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         “抬高一点,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我们这人力市场是将本钱来开的,你们要知道。抬高一点,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这样的傻事情谁肯干?”         “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我们做梦也想不到。去年的工价是七块半,今年的工价又招到十三块,不,你先生说的,十五块也招过;我们想,今年总要比七块半多一点吧。那里知道只有五块!”         “先生,就是去年的老价钱,七块半吧。”         “先生,打工人可怜,你们行一点好心,少赚一点吧。”         另一位HR听得厌烦,把嘴里的香烟屁股掷到街心,睁大了眼睛说: “你们嫌价钱低,不要做好了。是你们自己来来,并没有请你们来。只管多噜囌做什么!我们有的是RMB,不雇你们的,有别人的好雇。你们看,船埠头又有两只船停在那里了。”         三四只塑料桶从石阶下升上来,塑料桶上面是浮现着希望的酱赤的颜面。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的破西装的肩背上。         “听听看,今年什么价钱。”         “比去年都不如,只有五块钱!”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嘴脸。         “什么!”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迸裂了三四个。         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载在敞口船里的人却总得雇出,而且命中注定,只有卖给这一家三合市场。三合市场里有的是RMB,而破西装的空口袋里正需要着RMB。         在体质好和坏的辩论之中,在生产线快和慢的争持之下,结果船埠头的敞口船真个敞口朝天了;船身浮起了好些,填没了这船那船间的空隙的菜叶和垃圾不复可见。塑料桶朋友把自己养大的孩子送进了人力市场的车间,换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一串数字。         “先生,给现钞票,毛主席,不行么?”白白的人换不到红红的现钞票,好象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怪不舒服。         “乡下曲辫子!”夹着一支水笔的手按在键盘上,鄙夷不屑的眼光从眼镜上边投射出来, “一块钱数字RMB就作一块钱用,谁好少作你们一个铜板。我们这里没有钞票,只有数字RMB。”         “那末,换支付宝的吧。”从二维码上辨认,知道手机里的余额不是支付宝的。         “吓!”声音很严厉,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 “这是人民银行的,你们不要,可是要想吃官司?”         不要这数字RMB就得吃官司,这个道理弄不明白。但是谁也不想问个明白;大家看了看余额上的二维码,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便把手机塞进破西装的空口袋或者缠着裤腰的空褡裢。         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三合市场,另一批人又从船埠头跨上来。同样地,在柜台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赶走了入学以来望着勤奋的孩子所感到的快乐。同样地,把万分舍不得的白白的孩子送进三合的车间,换到了并非红红的现钞票的数字RMB。         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塑料桶朋友今天上镇来,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洋奶粉喝完了,须得买十桶八桶回去。洋芯片也要带几匣。英语课向举着护照到村里去的外教买,九百快只有这么一小時,太吃亏了;如果几家人家合雇一个分来听,就便宜得多。陈列在橱窗里的花花绿绿的洋汽车听说只要八万五一辆,女人早已眼红了好久,今天找工就嚷着要一同出来, 自己坐哪,阿大坐哪,阿二坐哪,都有了预算。有些女人的预算里还有一面蛋圆的Armani镜,一方雪白的LV巾,或者一次P得很好看的出国的旅行。难得近年党照应,一家人多生这么三五胎,让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松一点,谁说不应该?缴租,还债,缴社保,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对付过去之外,大概还有多余吧。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有些人甚至想买一个学区房。这东西实在怪,明明说了有学位,到时候入学照旧是要抽签的;比起稻柴做成的棚户区来,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他们咕噜着离开三合市场的时候,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这回又输了!输多少呢?他们不知道。总之,账户里的一串数字没有半张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还要添补上不知在那里的多少张钞票给人家,人家才会满意,这要等人家说了方能知道。         输是输定了,马上开船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镇上走一转,买点东西回去,也不过在输账上加增了一笔,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于是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拖着短短的身影,在狭窄的街道上走。嘴里还是咕噜着,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谩骂那黑良心的市场。女人臂弯里钩着手袋,或者一手牵着小孩,眼光只是向两岸的店家直溜。小孩给素质教育的洋乐器,钢琴,书,以及红红绿绿的洋文凭,洋证书勾引住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开。         “小弟弟,好玩呢,洋钢琴,洋喇叭,学一个去,”引诱的声调。接着是:——冬,冬,冬,——叭,叭,叭。         噹,噹,噹,——“托福真题刮刮叫,四百一套真公道,家长,带一套去吧。”         “喂,家长,这里有各色洋学校,特别大减价,八万五一年,没有阿三,要不要现在报名?”         新D方、好W来、学2思几家的老师特别卖力,不惜工本地叫着“家长”,同时拉拉扯扯地牵住“家长”的西服;他们知道惟有今天, “家长”的口袋里是充实的,这是不容放过的好机会。         在节缩预算的踌躇之后, “家长”把刚到手的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老师手里了。洋芯片,洋奶粉之类必需用,不能不买,只好少买一点。包月的课程价钱太“咬手”,不买吧,还是九百块钱一小时向外教零沽。签证呢,预备签两国的就签了一国,预备娘儿子俩一同签的就单签了儿子的。蛋圆的Armani镜拿到了手里又放进了橱窗。进口的新车出来试开,刚刚合式,给爷老子一句“不要买吧”,便又开了回去。想买学区房的简直不敢问一声价。说不定要一两千万吧。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买回去,别的不说,几个白头发的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阵阵地骂: “这样的年时,你们贪安逸,花了一两千万买这些东西来住,永世不得翻身是应该的!你们看,我们这么一把年纪,谁住过这些东西来!”这罗嗦也就够受了。有几个女人拗不过孩子的欲望,便给他们报了最便宜的培训班。培训班的老师可以直播,要他坐就坐,要他站就站,要他举手就举手;这不但使报不上名的别的孩子眼睛里几乎冒火,就是大人看了也觉得怪有兴趣。         “家长”还沽了一点酒,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回到停泊在三合市场船埠头的自家的船上,又从船梢头拿出大水和挂逼面之类的碗碟来,便坐在船头开始喝酒。女人在船梢头煮饭。一会儿,这条船也冒烟,那条船也冒烟,个个人淌着眼泪。小孩在敞口朝天的空仓里跌交打滚,又捞起浮在河面的脏东西来玩,惟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         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一的命运里,又在同一的河面上喝酒,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中听的,喊声“对”,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五块钱一小时,真是碰见了鬼!”         “往年是计划生育,不让生,内卷。近年算是鼓励生育,放开三胎,还是内卷!”         “今年内卷比去年都厉害;去年还挣七块半呢。”         “又得996了。唉,房奴住不上自己买的房!”         “为什么要996呢,你这死鬼!我一定要宅在家里,给老婆吃,给儿子吃。我不缴社保,宁可跑去吃官司,让他们关起来!”         “也只得不缴社保呀。缴社保立刻要借新债。借了四分钱五分钱的债来缴社保,贪图些什么,难道贪图明年背着更重的债!”         “工真个打不得了!”         “辞了职躺平去吧。我看躺平的倒是满写意的。”         “躺平去,债也赖了,社保也不用缴了,好计策,我们一起去!”         “谁出来当大神?他们躺平的有几个大神,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听大神的话。”         “我看,到大厂去做码工也不坏。我们村里的小王,不是么?在上海什么大厂里做码工,听说一年工钱有十五万。十五万,照今天的房价,就是三平米呢!”         “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花旗人打贸易仗,好多的大厂关了门,小王在那里做外卖骑手了,你还不知道?”         路路断绝。一时大家沉默了。酱赤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个个难看不过,象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进出来似的。         “我们年年造人,到底替谁生的?”一个人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他的疑问。         就有另一个人指着三合市场的半新不旧的金字招牌说: “近在眼前,就是替他们生的。我们吃辛吃苦,赔奶粉钱借债,生了出来,他们嘴唇皮一动,说‘五块钱一小时!’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         “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那就好了。凭良心说,八千块钱一个月,我也不想多要。         “你这囚犯,在那里做什么梦!你不听见么?他们人力市场是拿本钱来开的,不肯替我们白当差。”         “那末,我们的孩子也是拿本钱来养的,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当差!为什么要替资本白当差!”         “我刚才在车间里这么想:现在让你们沾便宜,钱放在这里;往后没得活,就来花你们的!”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 网着红丝的眼睛向岸上斜溜。         “真个没得活的时候,什么地方有民主,拿点来学是不犯王法的!”理直气壮的声口。         “某年春天,金水桥地方不是闹过民主么?”         “子弟兵开了枪,打死N个人。”         “今天在这里的,说不定也会吃枪,谁知道!”         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酒喝干了,饭吃过了,大家开船回自己的乡村。船埠头便冷清清地荡漾着暗绿色的脏水。         第二天又有一批敞口船来到这里停泊。镇上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这种故事也正在各处市镇上表演着,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

磨镜少年
深度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