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部小说“骗子来到南方”想聊聊我认识的那些骗子

最近看了阿乙的小说“骗子来到南方”。阿乙是公安学校毕业的，虽然在公安系统工作没多久就辞职了，但有些体制内朋友。小说里关于骗子和被骗者的细节格外真实，帮我理清了以前的一些困惑，于是想开个帖子，来聊聊我认识的几个骗子，他们的家庭和人生。这几个骗子都是小角色，普通人的生活里总能遇见几个，只不过很多人运气好没产生太深的交集。故事里没有惊天大骗局，也没有上等人，只有拼命想装成上等人的imposters。这几个骗子里，有的我有直接接触，有的是熟识他们的家人，从这些人身上看到了他们的印记。骗子的人生虽然在我看来都很可悲，但够不上恶有恶报，如果让你看得不爽也别骂我，because this is life.

按照骗子们在我生命中的出场顺序，首先出现的是A。其实A的准确定位应该是村霸，骗子只是顺手的营生。A大概在七十年代入了党。当时周围的农民党员大多一味埋头苦干，见了上面的领导一句像样的整话也说不出。而A能说会道，擅长察言观色，很得领导欢心，所以一路从普通农民当到了村支书—不要小看这个位置，在几十年前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也许现在也是？）最直接的，年底分口粮时，分给谁不分给谁，分多分少，都是他一句话的事。老实的村民遇到不公大多忍气吞声，偶尔有几个泼辣的闹起来，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地位，因为他跟“上面的”关系好，而普通村民几乎没机会见到这些领导，即使见了，人家是更相信平日里鞍前马后的A还是素未谋面的村民呢？所以虽然A在村里声名狼藉，地位却无人能撼动，反而日渐树大根深。后来即使有的上级领导觉得不对劲，想换掉A，也无能为力。A很早就显露出了当骗子的潜质，他曾经找到一个城里的亲戚，说可以帮她买粮食—那时候是需要粮票的，这个亲戚家孩子多，粮食不够吃，经常需要买些黑市粮。A拿了钱以后，再无音讯。亲戚好不容易托人带话给A，得到的答复都是再等等，还没到时候，这么一等几年，亲戚终于明白这是肉包子打狗了，但是无凭无据，而且毕竟是亲戚，最后这件事也就是在熟人之间流传。

A的脑子很活络，确实做到了与时俱进。八十年代，刚有“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口号，A就和老婆一起办起了服装厂。那时深圳还是一个陌生的地名，广州几乎是异域，村里还没人南下打工，多的是富余劳动力。A厂子里生产的服装虽然材质一般，样式老土，但胜在成本极低，薄利多销，所以A又很快成了致富先锋，家里时常有各色记者出入，甚至接待过澳大利亚来的考察团，这些为他捞到了新的政治资本。怎样最大化的利用这种资本呢？A自己继续当土皇帝，把老婆推上去作了县人大代表。说起他老婆，俩人也算般配，一样的又抠又狠，拜高踩低，但A老婆比较笨，完全受A摆布，并没因人大代表的头衔获得什么资源，倒是A借着这个名头四处结交贵人，进一步巩固了自己在乡里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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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戏码就很俗套了，饱暖思淫欲，A在村里有了个小三。当时A的三个孩子都是十几岁的年纪，他们以前跟A比较亲，但眼见着A越来越不着家，所以恨上了小三，只要见到就要上前撕打一番，A老婆也是一会跟A吵，一会带着孩子去打小三，目的还是要把A 拉回家。A刚开始还哄哄，让老婆不要听信外面的谣言，他跟小三是清白的，后来被捉奸在床就改变策略，转而指责老婆不理解他先进的经营理念，还成天跟他吵所以他才去找了小三这个避风港，而老婆带着孩子闹更是让他在家里颜面扫地，没法继续教育子女，所以他老婆才是拆散这个家的罪魁祸首。A坚信自己虽然出轨，但仍然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所以子女还是应该孝顺—骗子最重要的能力是洗脑，A在这方面相当有天赋，来给A夫妻劝和的亲戚经常被A说得一愣一愣的，觉得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 从那时起A更加放飞自我。有一次在支部会上说，一个党员干部要是不玩牌（赌博）不谈爱（养小三）那和木头人有什么区别啊？在座的党员纷纷点头称是，并举例说明这一论点的正确性。

A家里分分合合地吵了几年，到了九十年代，三个子女也陆续成年开始工作。老大做服装设计，在省城开了家名气不大不小的时装店。A索性搬到了省城，住在儿子的时装店附近，帮着照看一下店里生意。虽然基本上是靠儿子养着，A跟小三也没断了联系，A的儿子只要撞见就是一顿闹，闹完亲戚劝，劝完安静一阵子直到下次再撞见，如此循环往复。A的儿子刚开始可能只是恨小三，时间长了才慢慢认清父亲的面目，对他从失望到绝望。循环往复地吵下来，儿子对A发誓绝不娶妻生子，要让A断子绝孙—能拿自己的生活当筹码去发泄怨愤的人，也许本身早已千疮百孔。A儿子一直是玩咖，舞厅KTV常客，女朋友没断过。据说颇有几个条件很好的女孩要死要活地想嫁给他都没成—鉴于这些消息都是从A老婆嘴里说出来的，我也就姑妄听之。别的誓言也许需要努力才能实现，但不结婚对A儿子来说做起来毫不费力，反正无论是不是为了报复A，他都没想结婚。A虽然脸厚心黑，但一直对儿子寄予厚望，儿子是他心目中唯一的继承人。这事成了A晚年最大的心病。

A在省城的日子相当潇洒，对一切流行的娱乐方式熟门熟路。乡下服装厂早已关门，A并没有什么正经收入支撑这些消费。跟儿子关系好的时候还好说，关系不好的时候就是坐吃山空。于是A动起了歪脑筋。村里的小学年久失修，村民们集资准备盖新校舍，钱交给了村支书A，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一年后村民们发现找不到A，终于报案。公安局派出一群人去了省城和邻省的几个城市转了一趟，无功而返。村民们隐隐觉得，这好象是给官老爷们公费旅游制造了一个借口，A依然毫发无损。又过了大概一年，A带着一笔钱回来，说自己辛辛苦苦任劳任怨，四处联系工程事宜反倒遭人诬告，这活不干了。村民们传说，集资的钱早被他花光了，他在外面躲了一年，最后从广州的大女儿那里要来钱堵上了窟窿。A的大女儿只上过初中，也没学过什么手艺，给人端杯茶倒要一百块，做的什么职业不言而喻。大女儿这时应该是他们家最有钱的，对家人非常照顾，给老妈妹妹零花钱出手阔绰。她哥哥有段时间生病住院，A不见人影，她出钱帮着撑了过去。

几年后A的大女儿结婚了，找的是一个广州的普通工人。婚后很快生了个儿子，全家把这个儿子宠上了天。然而好景不长，儿子三四岁的时候，她被诊断出乳腺癌，夫家把她和儿子送回A夫妻这边来做手术，然后就回了广州。因为女儿医保还在老家，外孙子不能离开妈，女婿还要上班挣钱…… A夫妻这么跟人解释。A自然不会在医院里老老实实呆着，而是四处活动，据说是找熟人找门路，如果手术成功，一定是他的功劳。A老婆在医院带着外孙，同时照顾女儿。这是她带过的唯一孙辈，语言不通，又被爷爷奶奶宠的无法无天，大女儿病床前有多吵闹可想而知。事隔多年，我偶尔会想象当时的情景，大女儿躺在病床上，母亲在远处呵斥外孙不要乱抓东西，孩子置若罔闻，然后被擒住了手放声哀嚎。或者是孩子在家，母亲在病床边抱怨这次又为她花了多少钱，谁谁没有来探望（就是没给钱），老在医院呆着，耽误她打麻将了，本来她可以在麻将局上赢钱的……. 手术两年后，A的大女儿癌症复发。A这回找到了民政局的熟人，拿到一笔治疗补助，数额不详。村民们感叹：他现在应该是真的没钱了，这种钱也敢骗。A去民政局申请补助的时候，大女儿已经在乡下下葬了。

如果想让这个故事更能激起义愤，或者更吸引眼球，我应该把A的大女儿塑造成被家人轮番吸血，忍辱负重，直到生命结束的悲情形象。但生活不是这样的，人也不是只有一面。A的大女儿比小女儿漂亮，也一直比妹妹受宠，家境跟周围人比起来算得上优越，她初中毕业去做了当时农村女孩羡慕的工作—宾馆服务员，并且认识了有钱男朋友，后来跟着男朋友去了广州—这些都不是A夫妻俩的逼迫。但她这一系列个人选择，我觉得，和A夫妻俩的自私拜金，还有他们家几十年的混乱生活，脱不了干系。她哥哥也一样。他们都是受害者。现在A家只有小女儿过着正常生活，大概是当年年纪小，在打小三的活动中参与度最低吧。 A这一辈子很神奇，凡是和他沾边，无远弗届，从兄弟姐妹妻子儿女到亲戚朋友邻居路人，几乎全被他坑过。唯一没被他坑的大概只有那个小三？不过我也没见过小三，没准她那里也有一肚子苦水。他会享受，自己过得一点不亏，该坐的牢一天没坐过，虽然晚年穷困潦倒，被他欺负过骗过的人都比他过得好，但也算吃过见过，老了吃不起饭的时候还有吹牛的资本。虽然儿子扬言要让他断子绝孙，让他耿耿于怀很多年，可是在A行将就木的时候，忽然有个当年在儿子时装店打过工的女人找过来，说跟他儿子那时不小心怀上了，自己也没发现就回家乡嫁了人，生了个儿子。儿子越长越大，越来越不象自己老公，夫家去做了亲子鉴定，发现确实不是。于是她带着孩子回来找A的儿子，亲子鉴定显示是他的种—相信很多人听到这故事第一反应和我一样，就是：骗子吧？但见过那个孩子的没人怀疑，因为太象A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