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唐人街故事的人。。(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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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北美华人网)
参加一次访谈华裔老兵项目后,嘉芙莲开始有意收集出自周耀初影相馆的照片,这些照片代表着一段曾经被忽略和被试图刻意遗忘的历史。

1. 嘉芙莲和唐人街的缘分
在一场介绍20世纪早期温哥华唐人街老照片的讲座末尾,策展人嘉芙莲•卡曼(Catherine Clement)引用了美国小说家苏•蒙克•基德(Sue Monk Kidd)在《蜜蜂的秘密生活》(Secret Life of Bees)里的一段话:“故事就必须反复地讲,否则就会被慢慢地遗忘了。到那时,我们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也不会记得我们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
嘉芙莲有一张非常亚裔的脸——深色头发、棕色眼睛,但眼眶更深、鼻子更高挺。其实她只有一半华裔血统,另一半是白人。从小在寄养家庭长大的她不会说中文,她甚至从没见过自己的华裔母亲。
嘉芙莲•卡曼(Catherine Clement)
她对母亲家族的唯一记忆是小时候的一个夏天,她被带到温哥华的外婆家,和外婆、舅舅等亲戚过了一个暑假。外婆不会说英文,但祖孙俩却神奇地进行了交流。
外婆每周都去唐人街打麻将,她把嘉芙莲也带了去。麻将馆烟雾缭绕,嘉芙莲却能耐着性子等到牌局结束。打完牌,外婆会带着她在唐人街采购一番再回家。那是嘉芙莲第一次看到唐人街这个别样的世界。
年少时,嘉芙莲是不大愿意对人提起自己的华人血统的。尽管排华法案已废除,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华人在加拿大仍然属于另类,隐晦的歧视仍然存在。
然而命运兜兜转转。多年以后,嘉芙莲再次和唐人街结缘,这一次,她的职业和人生都和亚裔、和唐人街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2. “记忆项目”与老照片
那是2011年,嘉芙莲作为志愿者参与了一项名为“记忆项目”(Memory Project)的活动,负责访谈参加过二战的华裔老兵,并整理和记录他们的故事。嘉芙莲说:“我不喜欢用‘访谈’(interview)这个词。如果你和那些老人说想要对他们进行访谈,他们就会正襟危坐,说话字斟句酌,绝不肯多说半句。所以我通常会跟他们讲我有些问题要请教他们。”
在嘉芙莲看来,没有比照片更能充当讲述故事的媒介了。为了让那些耄耋老人畅所欲言,嘉芙莲请他们的家人拿出家中的相册,然后就着照片向老人们请教往事。
在旧照片的触动下,老人们打开记忆的闸门,把那些埋藏在记忆深处已久的故事向嘉芙莲娓娓道来。

3. 周耀初影相馆
嘉芙莲发现,很多旧照片上都有个 “周耀初影相馆”印鉴。这个印鉴仿佛将不同照片里的故事串联了起来,它吸引了嘉芙莲的注意。
她开始有意收集出自周耀初影相馆的照片。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大部分照片都属于私人物品,随着照中人的离世,它们有的被家人束之高阁,有的流传到私人收藏者手里或是旧货店里,收集起来有如大海捞针。
嘉芙莲用了5年时间,才收集到80多张照片。这时,她偶然结识了周耀初的后人,这位“躲在”那些老照片后面的摄影师才露出面目。
2017年时值加拿大建国150周年,也是华裔赢得加拿大公民身份70周年。嘉芙莲策划了温哥华唐人街历史橱窗展(Chinatown History Windows Project)。她将22幅不同时期的巨型旧照,贴在曾经繁荣而今凋敝的唐人街店铺橱窗上,每幅照片配以一段那一时期的故事。参观者走过这些街道,逝去的历史岁月仿佛扑面迎来。
唐人街历史橱窗展之一:修建太平洋铁路的华人劳工
这场橱窗展获得广泛好评。媒体报道后,嘉芙莲收集老照片的事也为更多人所知,一些人主动联系她,向她提供家族老照片。
2019年,嘉芙莲挑选了一部分收集到的老照片,并整理了照片中人物的故事,出版了《唐人街广角镜:周耀初的沧海遗珠照片》(Chinatown Through a Wide Lens: the Hidden Photographs of Yucho Chow)一书。
书的封面选用了一幅周耀初的工作照:他穿着白色大褂,站在一部三脚架上的巨大相机旁。这个有着和善可亲的圆脸和略胖身材的摄影师,于1902年交了100元加币人头税来到加拿大。1907年他在温哥华唐人街开设了相馆,直到1949年去世才停止拍摄。这期间世界经历了两次大战和经济大衰退,周耀初影相馆也几度搬迁,但却顽强地坚持了下来。
《唐人街广角镜:周耀初的沧海遗珠照片》封面
像所有华人经营的小生意一样,周耀初影相馆也以超长的营业时间为特色。无论风霜雨雪、白昼黑夜,只要有客户需求,相馆就营业。在40多年时间里,他为各种年龄和肤色的人们拍摄过几千张照片,记录了他们生活中的重要时刻,见证了许多家庭的离合悲欢。
周耀初在世时曾承诺帮客户保存所有底片,他过世后,两个儿子彼得和菲利普继承了影相馆。1986年,他们决定退休并关闭相馆时,如何处置成箱的底片成了难题。最终他们决定放弃那些底片。所以周耀初拍摄的照片,如今只能从茫茫世界中寻回。而随着越来越多老照片被找回,百年前唐人街的风貌逐渐变得鲜活起来。

4. 一段被遗忘的历史
那其实是一段曾经被忽略和被试图刻意遗忘的历史,是加拿大历史上不光彩的一页。
早在19世纪中期,就有上千上万亚裔从中国南部及东南亚漂洋过海来到加拿大。他们从事最艰苦的工作:修建铁路、采矿、提供洗衣服务等等。
然而当横贯加拿大东西海岸、象征加拿大联邦统一的太平洋铁路建成后,为之做出卓越贡献的华人,迎来的却是将他们当作另类给予歧视性对待的人头税。
从1885年实施人头税开始,针对华人的公开系统性歧视在1923年排华法案推出时达到高潮。这一法案加上当时其他许多法规条款,硬生生切断了华人来加拿大的道路,并将加拿大的华人置于歧视链最底端。
然而也正是20世纪初的这段时期,温哥华唐人街迎来她的首个鼎盛时期,被歧视被排挤的人们,在这里找到了被接纳、被欢迎的感觉。唐人街成为他们的抱团取暖之地。

5. 多元包容的唐人街
嘉芙莲介绍说,从周耀初的照片里可以看出,那时候的温哥华唐人街远比今人想象的更多元和包容。周耀初影相馆的客户,不仅有华人,还有锡克人、黑人、北美原住民,以及俄罗斯等东欧国家来的白人和跨族裔的混血家庭。他们都是那个时代被边缘化的群体。
一位姓麦克法登(McFadden)的黑人男子和他的华裔妻子一直珍藏着他们在周耀初影相馆拍摄的照片。他告诉嘉芙莲,他的先辈是美国南方种植园的奴隶,因此他的姓氏来自当年庄园主的姓。每当他寻租房子时,打电话过去,对方都说没有问题,但等他来到房东面前,对方就立刻反悔,借口说已经租出去了。唯有在唐人街,麦克法登一家受到了热情接待。
波兰移民亚力山大•克利梅克(Alexsander Klimec)在周耀初影相馆拍摄第一张照片时,身旁放了一个小闹钟,这个特别的小道具代表着他与亲人分离期间度日如年的心情。他苦熬了8年才攒够钱将妻儿接来加拿大,然后他们一家4口来相馆拍了一张合影。令人唏嘘的是这张全家福拍摄之后没有多久,克利梅克就死于一场意外。
周耀初的客户中有不少锡克人。他对这个族群的友善使他赢得了后者的莫大信任和友谊。他甚至被邀请进到一座锡克庙里拍摄了一张照片,这对外族而言是很罕见的待遇。
1914年10月,温哥华发生了一件震惊全加拿大的事件:来自英属印度旁遮普的锡克族移民梅瓦•辛格(Mewa Singh)刺杀了移民督察官霍普金森(W. C. Hopkinson)。这件事的背后是当地锡克人社区和移民局之间长期积累的深重矛盾。
梅瓦•辛格被当场逮捕。翌年1月,他被处以绞刑。但当地锡克人将他视为殉道者。行刑当天,近400名锡克人守在刑场外,迎接并护送他的遗体到3公里外的地方举行葬礼。周耀初被邀请参加葬礼,拍下一张珍贵照片。
周耀初拍摄的梅瓦•辛格葬礼照片
直到如今,加拿大锡克族裔仍然每年都在梅瓦•辛格的忌日举办纪念活动,并于近年发起撤销梅瓦•辛格罪名的请愿活动。他们认为当年梅瓦•辛格的行为,是对南亚裔族群被系统性歧视的反抗行动,而非普通的谋杀犯罪。

5. 拼接照片——掩不住的思念
周耀初不仅为顾客拍照,也会应他们的请求将不同照片拼接起来,制作出“虚拟”合影。那是饱受生离死别之苦的人们慰藉自己的方式之一。那个年代没有PS技术,照片拼接痕迹很明显,但技术的拙朴更衬托出照中人苦苦的思念之情。
在一张家庭合影上,一对成年华人男女坐在中间,周围是众多孩子以及一个像是男主人兄弟的年轻人。男人和孩子们都穿着西式服装,照片的两边分别拼接进一位怀抱婴儿的女子和一名孩童,他们都穿着中式传统服装,应是男主人在国内的原配和子女。他尽管在异乡已再娶且子女成行,但仍在心中保留了原配和她的孩子们的位置。
拼接出的全家福
一位马姓华人男子,祖孙三代到相馆来拍家庭合影。他妻子已经过世,于是他请了一位模特穿着已故妻子的衣服坐在中间,拍完照后,再请周耀初将妻子生前所拍照片的头部拼接到模特的脖子上,加工成一张合影,仿佛他们仍是完整的一家。
一位叫邦加(Bhanga)的锡克族男子,他妻子曾在周耀初影相馆拍过一张站立的肖像。妻子故去很多年后,古稀之年的他拍了一张照片,请人将两张照片拼在一起。胡须尽白的他站在仍旧年轻的妻子身旁,仿佛他们仍然相依相偎,时光从未带走他对妻子的依恋。

6. 不同的族群,同样的期望与渴求
上世纪初,拍照是一件奢侈的事,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要积攒很久才能凑足拍照的费用。有些人穿着租借的外套前来,衣服过于宽大,于是周耀初让他们坐下来拍照,以掩饰衣服的不合身。相馆还备有钢笔、怀表等装饰品,可以借给顾客,让他们打扮得体体面面地拍照。
也有一些经济条件较好的顾客。有些照片上的小孩穿着漂亮合身的西服,甚至骑着玩具三轮车。周耀初还为一些大名鼎鼎的人物拍过肖像,比如曾在1911年短暂逗留温哥华的孙中山,以及后来成为加拿大历史上第一位亚裔国会议员的郑天华(Douglas Jung)。
但无论他的顾客贫穷还是富贵,无论他们来自哪里、肤色和口音如何,周耀初都对他们一视同仁,热情以待。如今在嘉芙莲看来,最打动人心的,也是那些普通人的照片和他们的故事。他们仿佛就在我们身边,他们的喜怒哀乐、憧憬期盼,也和我们一般无二。
嘉芙莲说:“在各异的外表下,人们有着许多相通之处。对所有人而言,最根本的期望与渴求都是一样的,而这些都在周耀初的镜头下如此鲜明地表现了出来。”

7. 伤痛的遗忘和传承
有很多人感激嘉芙莲,她让他们听到父亲/祖父说出以前从没听过的故事,有了重新去了解父辈/祖辈的机会。也有人从家中找出老照片后,不无遗憾地表示,没能在亲人过世前听他们讲述那些照片背后的故事。
还有人在整理家族旧文件时,看到父亲/祖父幼年的照片贴在一张加拿大移民局颁发的“移民证”上,深感困惑,因为他们只知父亲/祖父生于加拿大,却不知他们曾经历一段被加拿大拒绝接纳和承认的岁月。嘉芙莲的老照片展览和讲座,帮助他们解开了谜团。排华法案排斥的不仅是尚未来到北美大陆的华人,也包括已经在这里落地生根的有华裔血统的人。
在加拿大本土出生的华裔孩童移民证,证件上的肖像为周耀初拍摄
嘉芙莲觉得,或许是文化传统和民族性的特点,华人对于曾遭受的苦难和不公,在一切都过去后往往选择闭口不谈和刻意遗忘。与此形成对比的是黑人和原住民,会将祖辈的“创痛”(trauma)代代继承下去。
1947年,当加拿大废除排华法案、准许华人成为公民并享有和其他族裔同等的权利时,很多华裔所做的事便是将自己的移民证一把火烧掉,以此一解心中多年的愤懑。

8. “纸路”——重述故事的意义
然而当我们避而不提痛苦经历时,嘉芙莲说:“经过三至四代,家族记忆便会逐渐模糊乃至消失,历史将会出现一段空白。”而若我们不了解过去,何以理解现在和展望未来?亦如前参议员利德蕙(Vivienne Poy)在嘉芙莲的讲座开始前所指出的:“我们无法改变历史,但我们可以以史为鉴。”
嘉芙莲还解释道:“这些故事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理解前辈们所经历的困难和所付出的努力,他们值得更多的敬仰。我们也许可以少一些创痛,但可以多一些共情。”
如今嘉芙莲正在筹备一个名为“纸路”(Paper Trail)的项目。周耀初为华人拍摄的肖像照,有很多都被用在加拿大移民局颁发的移民证上。在排华法案施行的24年间,那一纸移民证就是整个华人群体被系统性歧视的最有力的见证物。
嘉芙莲计划收集尽可能多的移民证,扫描复制后原物仍归原主。2023年,排华法案推出一百周年的时候,她将举办一场展览,将百年前移民证上人们的故事重新讲述给所有人听。同时为收集到的移民证复制件建立一个社区历史档案,让人们记住这段黑暗历史,警醒后代永远不要再重蹈覆辙。
当笔者问起嘉芙莲的个人背景时,她黯然说道:“我帮很多人找回了他们父辈、祖父辈的故事。讽刺的是,我对我自己的外祖父、我自己的根却一无所知。”
笔者为勾起嘉芙莲的感伤而愧疚,事后给她写了一封邮件,其中写到:“人生总是充满意外和转折。我们往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许你被唐人街的故事吸引来做这这项工作,正是命运为你做出的特别安排——在寻回那些老故事的过程中,你曾失去的,将以另外的方式得到补偿。”
来源:FT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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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pette
很有意义的工作 谢谢lz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