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构国家: 特朗普理念的政治理论推定 任剑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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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北美华人网)
注: PDF版本转过来的,排版有点乱。作者 任剑涛 的介绍 任剑涛(1962年8月-)男,四川省广元市苍溪县[1],曾任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学社访问学者。2009年9月起[2]调入中国人民大学,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政治学系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3]。现为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政治学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4]。其主要研究领域为政治哲学、西方政治思想史、中国政治以及当代中国政府与政治研究。代表作:《政治哲学讲演录》《伦理政治研究》《从自在到自觉——中国国民性研究》《中国现代思想脉络中的自由主义》等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4%BB%BB%E5%89%91%E6%B6%9B


当代美国评论 2020 年第 3 期
重构国家: 特朗普理念的政治理论推定 任剑涛   【 内容提要】 特朗普在总统任期内的多数举措,常常让人以“ 政治素人” 的 不着调一笑了之。 将之放到民族国家的大历史中审视, 特朗普的一系列提法 与做法其实与民族国家的历史处境和当下转向具有密切关系。 在争取第二任 期的竞选中,特朗普更是遭遇了民族国家“ 灯塔国” 的特殊困境,政治歧路、疫 情冲击、经济下滑、族群分裂、社会动荡、外交再造,交错而在,将任期内的政治 理念冲击得零零落落,将执政期间已经取得的政绩几乎归零。 这不仅显著增 加了特朗普连任的难度, 而且促使人们重思特朗普的国家理念与施政进路。 种种内政外交因素,似乎更加注定了特朗普政治理念的保守性。 一种具有宪 法原旨主义意味的美国重建与国际秩序重构,若隐若现地展现在人们面前。 【 关键词】 美国政治;美国大选;国家困境;国家重构;特朗普 【 作者】 任剑涛,清华大学政治学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 引用】 任剑涛: 《重构国家: 特朗普理念的政治理论推定》,《当代美国评 论》,2020 年第 3 期,第 48 ~ 76 页。            特朗普在竞选过程及总统任期中提出了很多新的施政理念, 并且力图付 诸实施。 但是, 由于美国国内政治力量之间的缠斗以及国际政治局面的复杂 性, 特朗普的诸多政治理念必然处在表白、实施、修正和再造的循环状态。 在 寻求连任的过程中, 特朗普艰难地应对美国国内政治的挑战, 同时倾力处置棘 手的国际事务, 以求获得连任机会并实现第二任期的目标———“ 让美国保持 伟大”( Keep America Great) 。 将前后两次竞选与总统任期作为一个连续过程来观察:特朗普诸多付诸或尚待付诸实施的理念, 或显在或潜在地关乎 1648年以来逐渐形成的国际局面, 关系到民族国家的处境、困局、前途与命运问题。 在特朗普的政治理念大多是因应实际政治需要而情境性地提出的情况下, 将 之放到现代国家建构理论的框架中加以推定, 似乎可以帮助人们观察民族国 家的目前态势与未来走势。 一  三叉分流的美国       2020 年是美国总统选举年, 共和党和民主党两党的总统候选人已然确 定:由特朗普代表共和党、拜登代表民主党参加竞选。 拜登是民主党的资深政 客, 可以说他大致会依循民主党的政治理念和政策套路出牌, 其温和的进步主 义主张已为人知, 不会有太多的玄奇理念和政治主张。 特朗普是一个非传统 的共和党政客, 从上届选举、担任总统到新一轮竞选, 特朗普一直力图展现一 种既不同于华盛顿政客作风, 又不同于华尔街商人做派的新奇风格, 他在内政 外交上的主张, 因之具有一种促人一探究竟的新鲜劲儿。① 确实, 如果将特朗 普那些似乎轻易出口, 而资深政客肯定不愿为之的竞选口号、政治主张与政策 设计串连起来思考, 大致是可以引导出一个具有追索意味的政治理论思路的。        特朗普 2020 年的竞选, 受到新冠疫情的影响, 停止了三个月左右, 直到 6 月 20 日才得以在俄克拉荷马州塔尔萨市重启。 这场造势集会的戏剧性, 对人 们认知特朗普竞选的“喜剧性”颇有标志性意义。 集会前, 声称参加集会的网 上报名多达百万人, 但实际参加集会的仅有数千人, 落差之大令人瞠目;但在 网上收看集会的人数则破了历史纪录。 现场人数大大少于网上登记的人数, 是因为抵制特朗普的年轻选民故意为之; ①网上收看的人数打破历史记录, 是 因为公众对特朗普竞选造势集会的关注度高企。 而这次造势本应在 6 月 19 日举行, 因为恰逢美国奴隶解放纪念日“ 六月节”, 特朗普为避免白人至上主 义者的质疑, 特意推迟一天进行竞选造势集会。 造势集会受到竞选对手拜登 的抨击, 拜登认为特朗普的集会讲话充满谎言和危险想法。② 仅从特朗普竞 选的这次遭遇来看, 他确实将当今美国的各种矛盾汇集于一身: 政治纷争、疫 情冲击、经济滑坡、族群张力、社会震荡等, 都集中体现在特朗普的竞选活动 之中。      2020 年的美国总统选举, 是美国社会多重矛盾的汇聚, 因此可以说是美 国处在国家重建的特殊关头的一次选举。 在某种意义上, 由于权力的公共性 不足、财富分配的贫富极化, 美国近年罕见地激活了几乎没有掀起过什么政治 大浪的社会主义。 美国年轻一代中有不少人成为社会主义的拥趸, 政治权力 竞争者也以社会主义煽动美国社会的政治情绪。 在美国传统的两党政治中, 以捍卫资本主义体系著称的共和党与捍卫进步主义政策的民主党, 虽然让人 们对两党有左与右的不同认知, 但两党在 20 世纪末 21 世纪初逐渐趋同的意 识形态也为人们所熟知。 不过, 两党内部的意识形态分歧及由此构成的不同 派别, 或多或少地强化甚至是激化了美国政坛的意识形态分歧。 在 2020 年美 国总统选举争取党内提名阶段, 堪称民主党内最左翼的人气最高的候选人之 一桑德斯就公开声称自己是一个社会主义者。 因此, 颇有一种将美国总统选 举的自由左派与自由右派的两分天下③进一步离析为保守主义、自由主义与 社会主义的三分天下。 这也让美国似乎处在一个三叉分流的国家决断时刻。        相比而言, 拜登是比较稳健的民主党政客。 因此, 他的竞选理念比较系统 地反映了民主党的一般主张, 呈现出美国社会自由左派或进步主义的一般特 征。 在他的竞选网站上可以看到, 除开各种具体的政策主张外, 其对美国的国 家定位中规中矩, 即与人们对美国的一般理解相吻合。 他强调, “ 美国就是一 个理念”, 他从三方面加以阐释。 一者, “ 这一理念可以追溯到我们的基本原 则, 即人人生而平等。 这一理念比任何军队都要强大, 比任何海洋都要广阔, 比任何独裁者都更强有力。 它给了地球上最绝望的人们希望。 它灌输给这个 国家的每一个人一个信念:无论他们从哪里开始生活, 只要他们努力, 就没有 什么是不可能实现的”。 二者, “我们在为美国的灵魂而战。 是时候记住我们 是谁了。 我们是美国人:坚强, 有韧性, 但总是充满希望。 是时候有尊严地对 待对方了。 建立一个为所有人服务的中产阶级。 反击我们看到的令人难以置 信的权力滥用。 是时候彻查并牢记我们最好的日子还在前方”。 三者, “ 是时 候在世界舞台上树立受人尊敬的领导, 在国内树立有尊严的领导。 是时候确 立机会平等、权利平等和正义平等了。 是时候建立一个奖励那些真正工作的 人的经济了。 是时候选择一位支持我们大家的总统了”。① 拜登阐释美国理 念的这三段话, 凸显了一个核心宗旨, 那就是民主党自认的进步且平等的立党 理念。 并且暗含着针对特朗普的三个政治 - 政策主张: 以民主党的平等理念 对治共和党的偏失政策、以民主党的善待人人对治共和党的亲善资本、以民主 党的稳健政治领袖对治共和党的颠踬“ 政治素人”。 前两个方面, 可以说是美 国总统竞选中两党攻击对方政党以呈现差异性的惯常说法, 后者则是专门针 对特朗普施政的摇摆性与不成熟的提法。 从总体上讲, 拜登的大政理念与政 策承诺都没有让人感到惊奇、眼前一亮的新异感。 从竞选策略上讲, 这可能是 民主党能够应对特朗普那种颇具煽动性的政治动员方式的一种持重策略;从 政治理念上讲, 拜登的三大理念对处在建国转折关头的美国而言, 稳健有余而 创新不足。        出自民主党左翼的桑德斯, 倒是在政治理念上更能主动因应美国国家处 境的变局, 而且在美国历史上也确实更具有某种新奇性。 尽管桑德斯在民主 党党内竞争总统选举候选人中失利, 但在一个不短的过程中, 他明显领先于党 内其他竞争对手的事实, 促使人去审视他得以领先的缘由何在。 桑德斯的党 派归属较为复杂:他担任众议院和参议院议员的时候, 是无党派人士, 虽然在加入党团运作机制的时候成为民主党党团成员, ①但总体上以超越共和党和 民主党两党的超然姿态, 表达自己的左派政见。 为了竞选总统, 他成为民主党 党员。 显然, 以他的社会主义者身份, 也只能属于民主党内的左翼, 他的进步 主义立场必然带有明显的激进色彩。 立于社会主义立场, 对抗美国既有体制, 可以说是桑德斯的不变初心。 他不仅要对抗或是共和党或是民主党控制的国 会, 而且要对抗不公平的美国社会。 “ 为属于工人家庭和中产阶级的公平而 战”。② 不惟桑德斯自认是一个社会主义者, 美国社会也认为桑德斯是一个当 选职位最高的社会主义者。 他对自己的社会主义理念有一个类似于北欧民主 社会主义那样的定位, 并明确与共产主义划清界限。 “ 人们都明白我口中的 ‘ 民主社会主义’ 指的是什么。 他们相信, 当我谈论民主社会主义时, 我想表 达的是不想看到美国被几个亿万富翁家族所统治, 不想看到美国的经济政治 生活被这几个家族牢牢掌控。 而我也相信, 在一个民主文明的社会, 全民医保 是一种权利, 素质教育同样是一种权利, 所有人都能找到体面的工作, 获得体 面的报酬。 我们不需要代表富商权贵的政府, 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能代表美国 普通老百姓的政府”。 如同丹麦、芬兰、瑞典、挪威等北欧国家一样, “ 在这些 国家, 民主社会主义政府或工党政府已有漫长的历史。 它们还有卓越全面的 医保系统、优良的教育体系。 而且在消除贫困、创建平等社会上, 它们走得比 我们远得多。 我相信这些国家已经为我们树立了经济和社会榜样, 从它们身 上我们能获益匪浅”。③         在一个“没有社会主义” 传统的国度中, ④桑德斯的这些言论即便是出自 普通人之口, 也已经是一种可怪之论, 况且是一个志在谋求总统职位的政客之 口, 可想而知会引起什么样的震动。 2016 年, 桑德斯在民主党争取党内提名的竞争中败给了希拉里· 克林顿, 便具有某种必然性:他的政治志向已经超越 了民主党的政治边界, 很难为民主党主流派所接受。 有人指出, 他在党内落选 实则是被民主党大佬故意“做掉”的, ①仅从政治主张的巨大差异性上讲, 这是 有可能的。 在 2020 年的党内预选中, 桑德斯的风头不减当年。 其竞选宗旨一 以贯之, 他依然以“ 政治革命” 为号召, 将人人平等、一同努力、一同分享作为 基本政纲。② 他在2016 年的竞选核心诉求也依然强劲有力、声振屋瓦、吸引选 民。 “民主是一人一票, 所有民众共同决定我们国家的未来。 民主不是少数 亿万富翁买通选票、州长限制穷人和有色人种的投票权。 我们的目标是防止 国家走向寡头政治, 尽全力营造民主的政治环境”。③ 一进入 2020 年桑德斯 的竞选网站, 就是令人瞩目的“ 革命者” 短片, 将桑德斯具有社会主义色彩的 政见胪列出来, 并以大众参与为号召, 寻求选民的支持。④ 桑德斯的社会主义 自然不是马克思主义范畴中的社会主义, ⑤而是北欧版本的民主社会主义。 但对美国来讲, 他竟然在美国总统竞选中做得如此有声有色, 这已经是一个石 破天惊的事件了。 尽管在民主党主流选民被激活的情况下, 作为民主党极左 翼的桑德斯再次被“ 做掉”, 但其对美国总统选举产生的冲击力不可小觑, 这 不仅让 2020 年美国总统选举的意识形态色彩明显加重, 也让共和党与民主党 难以规避意识形态表态。 当然, 似乎也促成了在任总统特朗普捍卫自由民主 价值观, 以求战胜拜登的社会主义主张的竞选进路。 特朗普自己将 2020 年的总统竞选判定为维护自由政体和抵抗社会主义 的对决。 他断然指出, “在 2020 年把票投给民主党, 等于是把票投给激进社会 主义者, 摧毁掉美国梦”。⑥ 特朗普这种对社会主义的反对态度, 不仅针对美 国的竞选对手, 也针对全球范围内的所有对手。 2019 年, 特朗普在联合国第74 届大会上的讲话, 就不加掩饰地表达过这样的看法。 “ 我们各国面临的最 严峻挑战之一是社会主义的幽灵。 这是国家的破坏者, 也是社会的破坏者。 委内瑞拉发生的事件提醒我们大家, 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并不是为了正义, 并 不是为了平等, 并不是为了解除贫困, 当然也不是为了国家利益……无论在国 内还是在国外, 都必须持续地捍卫和保障自由与民主。 我们必须始终对那些 要求服从和控制的人表示质疑”。① 与这种拒斥社会主义与共产主义的立场 相呼应, 特朗普之明确强调维护美国价值观和制度安排就完全在意料之中。         特朗普将 2020 年的美国总统选举看作是一场由自己所代表的共和党秉持的 自由民主立场, 与拜登所代表的民主党秉持的社会主义立场之间的对决。 在特朗普的竞选造势集会上, 他甚至将美国出现的暴乱事件也归咎于左 翼的影响, 并且发誓不做出任何让步。 “ 精神错乱的左翼暴徒正试图破坏我 们的历史、玷污我们的纪念碑, 我们美丽的纪念碑, 拆毁我们的雕像, 惩罚、迫 害任何不符合他们绝对和完全控制的要求的人。 我们不会屈从”。② 他不仅 拒绝向黑人弗洛伊德之死下跪, 而且在黑人暴乱之际, 从白宫步行到最近的教 堂, 并手持圣经表明政治态度, 一幅坚决捍卫美国建国的宗教旨趣与制度原则 的做派。 这些, 无疑都强化了人们对特朗普总统竞选意识形态的归类定势。      如前所述, 从美国的内外处境看, 2020 年美国总统选举将是一场各种矛 盾汇聚的政治竞争, 这与美国正处在一个国家结构性调整的十字路口相吻合。 这种状况可以分为远近三重视角加以审视。 从当下而言的近距离审视, 美国 国内的矛盾重重叠叠呈现出来, 非经国家重建, 无以化解。 从“ 占领华尔街” 运动( Occupy Wall Street Movement) 到“黑人的命也是命”( Black Lives Matter) 运动, 美国的社会运动宗旨体现出直逼国家重构目标的明确宗旨。 从中程时 距即罗斯福新政实施以来的美国局势及其国际环境来看, 在自由放任与政府 调节之间不断腾挪的美国国家建设, 已经走到了余地甚小、不得不进行国家结 构调整的地步。 二战以来由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 也逐渐耗尽了美国的国家 资源, 而不得不在盟友之间寻找调整世界秩序的可能性。 从长程历史即美国 建国以来的进程来看, 美国建国未曾遭遇或未予重视的国家结构问题, 已非常 具有张力地呈现出来, 似乎已经触发宪政危机。 而必须在美国建国的基本理 念与制度上予以重申甚至是加以重构———基于基督宗教的国家理念, 以及基 于立宪民主的分权建构, 在同质性的建国者与异质性的接续者之间, 出现了一 道难以跨越的政治鸿沟。       这与美国的建国处境具有密切关系。 一方面, 美国是民族国家世界历史 进程中的后来者。 在 1648 年签订《威斯特伐利亚和约》 而有力启动了民族国 家的世界史进程的时候, 美国还是一个安然处于英国殖民体系中的属地。 直 到 1775 年, 因为偶发的波士顿倾倒茶叶事件, 掀开了殖民地脱离宗主国的历 史幕布。 并终于在莱克星顿的枪声中, 打响了脱离宗主国英国的艰苦卓绝战 斗。 历经八年时间, 摆脱殖民地的目标终于实现, 这离民族国家呱呱坠地已约 135 年之久。 但在民族国家的竞争性洪流中, 美国后来者居上。 在百年左右 的时间里, 美国便作为工业强国登上了世界历史舞台, 而且在两次世界大战 中, 一跃而为世界第一强国。 1943 年, 在布雷顿森林货币体系确立了美元的 世界货币地位以后, 美国正式成为现代民族国家的领袖型国家。 从一个弱小 的脱殖国家走向世界领袖国家, 美国的国家建构( state making) 与国家建设 ( state building) 问题交错浮现, 逐渐累积起国家发展中出现的种种积弊。       另一方面, 美国国家综合实力的变化是一个短暂且急促的过程, 因此注定 了美国面对国内外的巨大活性因素, 一直处在不断调整的国家状态。 但宪制 的基本稳定性与社会的高度活力之间的磨合效果, 并不总是令人满意的。 在特 朗普时代,美国到底是回归曾经主导国家发展的例外主义( Exceptionalism) , 还是沿循长期引导国家发展的普遍主义( Universalism) , 成为一个必须决断的问题。 而特朗普在第一次总统竞选中亮出的“美国第一”“美国优先”的理念, 让主导美国学术界的自由派知识分子抨击他回到封闭美国的不归路, 但也有人 认为特朗普促使人们重新想象世界秩序, 他是反对例外论的。① 这意味着美 国仍然在国家活性因素中挣扎:当下美国在保守主义、自由主义与社会主义之 间寻找自己国家特性的努力仍在持续;而同时, 二战后的世界秩序也确实需要重新想象, 这既是由美国因素推进的, 也是由美国以外的欧洲、中国等因素促 使的。
二 宣战“ 旧制度”       当代美国的国家运行机制有些运转不灵, 这正是弗朗西斯· 福山从国家 建设的视角严厉批评美国政治的缘故。 福山指出, 美国处在衰败状态。 这是 因为一方面人们尽管觉察到美国政治出了问题, 但却有意保持现状, 并且两党 都不想切断自己与利益集团的资金联系, 改革议程很难落实。 另一方面, 在致 力于扩大公民参与的制度改良努力中, 公民参与的渠道确实通畅了, 但公民参 与的质量却没有保障。 他们既没有时间, 也没有背景去应对复杂的公共政策 制定事务。 于是, 鼓励公民参与的活动家得到了更多的权力, 但有必要取消的 一些民主改革却无人敢于出来倡导, 因为谁也不敢说美国应该少一些参与和 透明度。① 福山之论, 切中了美国当代政治的重大问题。 但解决这些问题的 难度, 亦如福山所预知, 是非常巨大的。 原因很简单, 试图解决美国政治的种 种难题, 首先需要触及权贵集团的利益。 而触及权贵集团的利益, 在权贵集团 之中的人自然没有人动这个念头;在权贵集团之外的人, 则只是怒不可遏地抨 击与指责, 但却没有能触动权贵利益的权力支持。 最有可能改变这样的政治 机制的人, 可能是那些掌权前不属于、至少自认为不属于权贵集团成员, 但却 在意外的情况下掌握了国家最高行政权力并有志于再造国家的人。      特朗普似乎正是这样的人。 在竞选美国总统之前, 他是一个比较成功的商 人。 在其自传中,他兜售的是自己成功的商业经, 而不是对国家事务的想法与 做法,这与“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人生哲学是相吻合的。 但特朗普定立的从商 宗旨是不信“不行”,确立的人生哲学是敢于迎接挑战。 “我这一路走来,意识到 其实每个项目都有其独特的挑战,我也学会了该如何去预测这样的挑战。 这样一 来,当挑战来临时,我并不会因为惊慌而乱步,因为我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 ②这种因于经商的人生哲学, 在转换为政界的为政思路时, 便促成了特朗普敢于应 对国家难题的进取心态, 他认定美国总统的职责就是捍卫国家利益且致力于 保持美国作为世界领袖的地位。 因此他在 2016 年投入竞选时, 就确立了“ 美 国优先”“美国第一”( America first) 、“ 让美国再次伟大” (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的选举口号。 这些口号暗含了两个政治理论预设: 前者暗含了美国国 家利益高于国际社会利益的意思, 后者暗含了让处于疲态的美国重振国威 以领导世界的念想。 这显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因为这不仅涉及美 国国内事务的结构性改革, 也关系到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再造问题, 如果说 前者还主要系于美国国内政治力量整合的话, 那么后者便依赖于国际社会, 尤其是美国盟友、与美国紧密关联的经贸国家以及美国邻国的呼应。 这让 特朗普必须同时在双线战场采取进攻姿态: 在美国国内, 竭尽全力改变既定 的游戏规则, 以求确立新的国家游戏规则; 在国际上, 以美国利益为主轴, 重 新打造世界政治经济秩序, 以求让美国再次伟大和保持伟大。 如果说特朗 普执政前的美国政局主要是维持自由派主导的政策局面, 而国际政策主要 是勉力保持美国的全球领导力的话, 那么这样的“ 旧制度” 在特朗普那里将 被打造成保守派重新主导国内政局、 重建更加有利于美国国家利益的全球 领导力局面的“ 新秩序”。       从美国国内政局来看, 特朗普有两个著名的严厉指责:一是指责华盛顿的 政客集团, 深层指向的问题是美国权力机器的老朽与效率低下, 旨在寻求现代 行政管理的高效和公平;二是指责华尔街的金融集团, 旨在寻求国家的新兴经 济增长方式。 就前者而言, 特朗普在出任总统的就职演讲中, 便丝毫不留情面 地抨击了华盛顿的政治家群体。 “ 长久以来, 华盛顿的一小群人攫取了利益 果实, 代价却要由人民来承受。 华盛顿欣欣向荣, 人民却没有分享到财富。 政 客们塞满了腰包, 工作机会却越来越少, 无数工厂关门”。① 这样的批评大概 只能出自像特朗普和桑德斯那样的另类政客之口, 因为他们长期处在美国政 治权力的核心圈之外, 同时又对这个圈子的权力游戏方式感到非常不满, 因此 发愿进行彻底的改革。 如果说桑德斯的国内改革主张主要体现在分配上的平 等性的话, 那么特朗普的改革则是要矫正体制性的安排。 前者的社会主义特性显而易见, 后者的保守主义取向则较为自觉。① 因此才能理解, 何以特朗普 超越党派立场, 强调政府服务于人民的宗旨。 “ 真正重要的并不是政府由哪 个党派掌控, 而是让政府由人民做主。”特朗普认为有必要围绕这一宗旨重新 审查政府的每一项决定, “从今天开始, 我们的国家将拥有新的远景。 从今天 开始, 只有美国第一———美国第一。 每一个关于贸易、关于税收、关于移民、关 于外交的决定, 都会为了美国工人和美国家庭的利益而做出”。② 这是一种发 愿进行全局性、结构化改革的政治表白。 因此, 特朗普宣布废除奥巴马政府的 公共卫生福利计划, 改变移民政策, 实行史上最大规模减税, 刺激就业, 推动经 济发展。 在新冠疫情暴发之前, 这些举措收效显著, 让特朗普的社会认同度大 幅提升。      就后者而言, 即抨击华尔街金融资本集团而言, 特朗普因为竞选总统很少 得到华尔街的政治献金, 几乎是自费出战, 因此对华尔街心存芥蒂, 抨击华尔 街金融集团与政治权势人物沆瀣一气, 坑害美国普通民众。 对前者, 特朗普认 为自己可以挣脱金权政治的约束, 全心全意为美国人民服务。 “ 华尔街已经 通过政治献金完全控制了杰布· 布什和希拉里以及其他那些候选人, 我的竞 选是自费的。 我只对美国人民负责”。 就后者, 他抨击权贵集团侵蚀人民利 益, “布什和克林顿家族的人长期以来和华尔街的对冲基金大佬勾肩搭背, 商 量着怎么通过剥削底层人民来致富”。③ 不过, 特朗普担任总统之后, 便迅速 与华尔街修好, 任命具有华尔街从业背景的著名人士出任财政部长、国家经济 委员会主任和白宫首席顾问等重要职位。④ 因此, 他对华尔街金融集团的抨 击价值便大打折扣。 不过特朗普也确实采取了一系列的金融改革政策, 放松 了对金融行业的“过度”监管, 这倒有些与民主党执意加强金融政府监管的取 向区隔开来的差异性。       再从美国的国际政策视角看, 特朗普认定美国在既定的国际体系中“ 吃 了大亏”, “在美国, 其结果是, 在过去的 1 /4 世纪里, 美国有 420 万个制造业岗 位流失, 出现 15 万亿美元的贸易逆差……我们的目标很简单: 我们想要的是 公平对等的平衡贸易”。① 因此, 他下定决心要改变既定的国际政治经济行动 规则。 这中间颇为令人惊异的举动有五:    一是大幅度地改变移民政策, 限制数量庞大的移民与潜在移民无付出地 享受美国发展的好处。 为此, 特朗普明确强化合法移民的归化教育, 不惜让政 府关门也要在美墨边境建墙, 大大提高移民的综合素质要求, 并且终结连锁移 民以“保护”核心家庭。 这四者被特朗普视为是“移民改革计划的四根支柱”, 其宗旨自然是将现有美国人的利益放在首位。 “ 最重要的是, 根据这四根支 柱产生的立法将实现我坚实的承诺, 把美利坚放在第一位”。② 在美墨边境筑 墙, 不仅影响了美墨两国的双边政治经济关系, 也影响了双边的民间认知关 系。 但特朗普不为所动, 坚决修筑美墨边境墙。③ 这种旨在维护目前美国公 民利益的理念, 确实体现了“美国第一”的治国取向。       二是针对美国与盟友的经济贸易关系进行大幅修约, 以期保护美国的国 际利益。 特朗普一上任就废止了《 北美自由贸易协定》 ( North American FreeTrade Agreement,NAFTA) 、 《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 ( TransPacific PartnershipAgreement, TPP) 及 《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伙伴关系协定》 ( Transatlantic Trade and Investment Partnership, TTIP) , 从而颠覆了与邻国和盟友的既定经济贸易机制。 同时, 他对世界贸易组织( WTO) 十分不满, 认为其损害了美国的国家利益。 因此, 特朗普试图打造一个新的全球贸易机制。 他明确自己的任务就是“扭转数十年的灾难性贸易政策”。④ “ 新的《 美国 - 墨西哥 - 加拿大协议》( USMCA) 将取代《北美自由贸易协定》, 为美国工人提供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得到的服务。 我希望你们能通过美墨加三国协议的法律, 这样我们就能更多地将制造业的工作岗位带回美国, 扩大美国的农业, 保护知识产权, 并确 保更多的汽车能够自豪地印上‘ 美国制造’ 这四个美丽的字”。 对于《 跨太平 洋伙伴关系协定》和《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伙伴关系协定》, 一方面, 特朗普政 府尝试以国内法的形式改善美国处境, “ 通过美国《 公平与互惠关税法案》 ( The US Fair and Reciprocal Tariff Act) , 这样一来, 如果另一个国家对美国产品征收不公平关税, 我们就可以对他们销售给我们的同类产品征收同等关 税”。① 另一方面, 则提出了“ 三零” 主张, 即“ 零关税、零壁垒、零补贴”, 并将 之视为美国应对“不公平贸易”的终极主张。 人们一般对“ 三零” 政策的评价 不高, ②认为不能解决国际贸易中的实质性难题。 但作为一种解决国际贸易 问题的框架性建议, 确实击中了民族国家体系建立以来的国家权力只保护本 国经贸利益的软肋。 从长远看, 有不可小视的修正现行民族国家体系的意义, 即推动民族国家从自利性定位过渡到互利性定位。       三是针对国际安全形势, 重构与美国关联的国际安全体系。 在现有的框 架中, 美国致力于发挥全球领导力可谓不堪重负。 作为二战战后秩序的担保 者, 美国在苏联筋疲力竭地倒下的情况下, 仍然较长时间地承担着欧洲、东亚 等地军事秩序维护者的角色。 美国庞大的军事支出, 让特朗普觉得美国吃了 亏。 因此, 特朗普政府明确要求盟国如韩国、德国分担更多的军费支出, 但相 关谈判的进展并不顺利。 为此, 美国准备从德国撤军 9500 人。 这让德国总理 默克尔怒不可遏, 威胁将重新考虑德美关系。③ 而美韩两国经过数轮谈判, 也 没有达成防务费用分担协议。 即便遭遇到这样的困境, 特朗普并不打算改变 其“交易主义”的联盟方针。④ 很显然, 美国不再准备单方面承担维持二战战 后秩序的义务。 但美国并不会因此就退出了国际社会, 进入有人认为的封闭 自守状态。 相反, 美国强化了对国际事务的干预力度, 包括强力制裁伊朗、俄 罗斯、朝鲜、委内瑞拉, 与阿富汗塔利班进行谈判, 淡出中东地区冲突。 政策有收有放, 特朗普重绘国际政治版图的意图由此可见。        四是不惜代价展开中美贸易争端, 并将之升级为不同阵营之间的对决。 特朗普认为在中美贸易中中国占尽利益, 而美国付出太多。 “ 中国于 2001 年 加入世界贸易组织, 我们当时的领导人强调, 这一决定将迫使中国实行经济自 由化并加强保护, 不再提供对我们、对私有财产和法治不可接受的东西。 20 年以后, 这一理论已经验证并被证明是完全错误的。 中国不仅拒绝进行所承 诺的改革, 反而采用了一个依赖于庞大市场壁垒、高额国家补贴、货币操纵、产 品倾销、强制性技术转让以及大规模盗窃知识产权以及商业秘密的经济模 式……中国加入世贸组织后, 美国损失了 6 万家工厂”。① 为此, 特朗普祭出 关税大棒, 对中国施加巨大压力。 循特朗普的思路可知, 中美贸易争端是不会 轻易让中国再获得任何利益的。 显然, 美国不再想为别国的发展提供便利, 而 试图在双边贸易中获得自己国家发展的先机。 由此可直接看出, 中美两国已 经延续了 30 多年的贸易机制已然终结。② 间接而言, 中美贸易争端对美国而 言的国家重构意涵由此凸显。       五是大量退出美国曾经签订的国际条约, 并且力推新的联盟计划。 就 前者看, 不算美国退出的两国或多国的国家间协议, 仅就国际协议和国际组 织而言, 特朗普担任总统以来, 美国先后退出了如下国际协议或国际组织: 201 7 年 1 月, 《 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201 7 年 6 月, 《 巴黎协定》;201 7 年1 0 月,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1 7 年 1 2 月, 《 全球性难民和移民协议》;201 8 年5 月, 《 伊核协议》; 201 8 年 6 月, 联合国人权理事会;201 8 年 1 0 月, 《 中程导弹条约》;201 8 年 1 0 月, 《 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 中涉及国际法院管辖问题 的相关议定书;201 8 年 1 2 月, 《 北美自由贸易协定》;2020 年 5 月, 《 开放天 空条约》;2020 年 5 月, 世界卫生组织。 无疑这是美国建国以来退出国际协 议和国际组织最频繁的几年。 可见, 特朗普认定美国在这些国际协议与国 际组织中不仅无利可图, 而且失去了应得的国家利益且危害了美国的国家 安全。      在退出国际协议与国际组织的同时, 特朗普试图建构符合美国国家利益的国际新秩序。 一者, 他明确反对以牺牲国家利益为代价的全球化, 认定“ 全球化主义对过去领导人施加了一种宗教吸引力, 使他们忽视了本身的国家利益”。① 因此, 特朗普以捍卫国家利益为由重构国际经济秩序。 二者, 他明确强调, 凡是让美国的国家利益受损的国际组织都必须改革, 首当其冲的是世界贸易组织, 他认为“ 世界贸易组织需要彻底改变”。 这样的思路, 可能是美国对一切似乎不利于维护其国家利益的国际组织的基本态度。 三者, 他尝试重 新组建国际同盟。 而这样的国际秩序是以维护“ 自由世界” 为前提的, “ 自由 世界必须拥护其国家基础, 不得试图抹杀或更换这些基础”。② 这个新的国际 联盟核心是所谓的“ 五眼联盟”, 即美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与新西兰五 个英语国家的联盟, “五眼联盟” 的基础可以说是“ 同文同种”。 由此, 新的联 盟扩展到美国的传统盟友范围, 将欧盟、 日本与韩国纳入其中, 进而衍生为 “印太战略”中纳入国家的联盟机制。 这对美国而言, 显然是一个相对于二战 战后秩序的几乎全新的国际秩序。       由上可见, 特朗普面对美国国内外新局势, 确实是内外一并动刀, 对一切 他认定早已经损害美国国家利益的“ 旧制度”大动手术。 面对特朗普“ 大破” 美国既定国家秩序与国际秩序的举动, 人们要不大批其“ 政治素人”的不知所 谓, 要么认为他不过是一个只知煽动民粹主义的破坏性政客。 因此, 对特朗普 政治理念的严肃理论批评不多, 对他多方的严厉指责充斥媒体。 这些批评与 指责都各有其理, 但似乎都先设了过强的立场, 因此可能轻易地忽略了特朗普 尝试的某些政治理论新意。 于是, 放下厌恶, 拾起分析, 可能才会知晓特朗普 究竟意欲何为。
A
A2D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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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回归建国初衷
      可以说, 特朗普并不是一个既定秩序的简单破坏者, 同时, 也不是一个只 知道操弄平民情绪的民粹主义者, 更不是一个对国家重建不知从何下手的盲 目冥行者。 人们将特朗普视为国家重建时刻与里根一样的力挽狂澜者, 也许 为时过早;或将之目为进入美国历史甚至是世界历史史册的伟大政治家, 也还必须付诸历史检验。 但相对于美国共和、民主两党的资深政客来讲, 特朗普确实具有初见端倪的国家思维, 并透过这种思维隐约展现出背后的政治理论支 撑。 这是与美国关系紧密———无论是亲和的还是紧张的国家———都需要分 析, 并且有必要加以深入了解的。        在进入这种分析之前, 不妨回顾一下近数十年美国的国家问题与国家理 论的致思方向。 在晚近政治学的国家问题研究中, 国家建设( state building) 的思路绝对占据主导地位。① 国家建设是一个后于国家建构( state making) 的问 题, 国家首先需要搭建起稳固的框架, 才能进入有效的国家建设阶段; 同时, 国 家建设也是一个弱于国家建构的问题, 因为国家建构涉及国家的基本价值、基 本制度问题, 这是一个国家长治久安的刚性基础。 缺乏这一基础, 任随一个国 家如何勉力进行国家建设, 都无法将国家推向一个文明富强的境地。 国家建 设主要解决的问题是国家诸运行要素的适配性问题, 最终解决的是国家权力 的致效性问题。② 美国的基本价值与基本制度, 以美国宪法的稳定性和有效 性, 体现出国家建构的某种成功性。 但在国家建设方面, 自尼克松以降, 一直 到特朗普, 美国在对外关系上总是乐于诉诸短平快的战争手段解决问题, 不愿 意介入美国行使武力的对象国的国家建设。③ 这样的思路实际上也正是美国 自身治国理念的投射。 基于此, 美国数十年来的国家建设也大致处在“ 头痛 医头脚痛医脚”的状态, 总体绩效低下, 到最后拖累了国家建构的效果, 以至 于出现身份政治这种瓦解美国政治根基的流行政治形式, ④出现了弗洛伊德 事件引发的“黑人的命也是命” 运动和社会暴乱这种宪政危机, ⑤以及极左翼 的“安提法”( Antifa) 对暴力行动的公开倡导及广泛社会反响。⑥ 对今天的美国来讲, 必须启动国家的结构性重建进程, 才足以解决国家遭遇的危机。 对特 朗普来讲, 国家建设的缺失与国家建构的重负, 让他无法再回避交错而在的国 家重构问题。         从根上解决美国的国家建构问题, 并循此路径解决美国的国家建设问题, 是特朗普治国理念中明显可见的一条线索。 在根上解决美国的国家建构问 题, 回归宪法原旨, 无疑是重建国家的基本路向。 对此, 特朗普似乎有一个自 觉。 他强调, “今天美国捍卫的核心权利和价值观都见诸美国的建国文件, 我 们国家的建国者认识到, 总是有人认为自己有权行使权力控制他人。 暴政有 许多名称和理论, 但最终都可以归结为对控制的渴望。 它保护的不是多数人 的利益, 而是少数人的特权。 我们的建国者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抑制这种危险 冲动的体制。 他们选择了将美国的力量交给那些与我们国家的命运最息息相 关的人:自豪和高度独立的人民”。① 在这里, 建国者确立的人民主权原则、维 护自由理念、爱国主义精神、权利哲学宗旨成为美国必须捍卫的国家基本价值 与基本制度。 而建国文献自然首先是《独立宣言》和《美利坚合众国宪法》, 便 成为回归建国初衷的首要文本依据。 “ 我们人民”的经典性表述, 也就成为人 们理解特朗普执政期间重建美国的主体寄载;有效限制和规范权力, 也就成为 国家重构的制度取向;而爱国主义精神相应地成为取代较为空泛的全球主义 的必然选择。         回归美国的建国初衷, 自然会强化国家英雄叙事, 以召唤国民承续国家的 精神命脉、秉承为国奉献的行为模式。 “正是这种对自由的向往, 近 250 年前, 催生了美国这个特殊的地方。 它原本只是被茫茫大海和广袤原野围困的一串 殖民地, 如今却变成了一个令人惊羡的民族的家园, 其有一个革命性的理念: 在这里, 人们自我统治。 他们自己规划自己的命运, 齐心协力, 照亮了这个世 界。 那是我们这个国家一直以来的愿景。 那是我们一贯主张、为之奋斗、坚定 不移的。 在这座国会大厦的圆顶上, 伫立着自由女神像。 她高大而威严地站 在那些为她而战、而生、而死的, 我们前辈的纪念碑当中。 纪念碑为华盛顿和 杰弗逊而造———为林肯和马丁· 路德· 金而造。 它纪念约克敦和萨拉托加的 英雄们———纪念那些将热血洒在诺曼底海岸和远方的田野上的年轻美国人。 还有那些沉入太平洋海底, 身陨亚洲天空中的人。 自由也高高屹立在另一座纪念碑上: 就是这一座, 这座国会大厦, 这座活着的美国人民的纪念碑。 这个 民族的英雄不止活在过去, 至今也辈出于我们之间———他们捍卫希望、骄傲, 以及美利坚的道路”。① 回顾美国国家建构的历程, 缅怀为国家建构做出杰出 贡献的先贤和为国家做出英勇牺牲的平凡之人, 既是一种对美国建国精神的 激活, 也是对当下国家重建动力的激发。       回归建国初衷, 当然不只是一个溯及建国之初的宪法文献、重温国父们的 教导, 以及重启国民爱国奉献精神这类事宜。 这些事宜有其不可忽视的重要 性, 但更为关键的是透过建国基本文献, 重启国父们为之奋斗、国民们为之献 身背后的深层精神动力。 而这样的动力, 在特朗普看来, 不是别的, 正是基督 宗教才能供给的。 特朗普不像此前的美国总统, 在政教分离的现代原则之下, 表现出一种“上帝的事情归上帝, 凯撒的事情归凯撒” 的分流而为。 相反, 他 对美国立宪民主政治的基督宗教背景毫不避讳。 从其政治表述、政治理念到 政治行为上, 都表现出这样的特点。 在政治表述上, 特朗普总是会在重要讲话 的结尾部分强调上帝对美国乃至于对世界的极端重要性。 仅看他任上发表的 国情咨文结尾部分可知, 在 2018 年的国情咨文中, 他说, “ 只要我们对我们的 价值观、信仰和国民充满信心, 并且坚信上帝, 我们就不会失败。 我们的家庭 将蒸蒸日上。 我们的人民将繁荣昌盛。 我们的国家将永远安全、强大、骄傲、 强力、自由。 谢谢, 上帝保佑美利坚”。② 在 2019 年的国情咨文中, 他仍然说, “我们必须从心底将美国置于首位。 我们必须让自由永驻灵魂。 我们必须相 信美利坚的使命:在上帝的庇佑下, 我们的国家必须成为世界诸国的荣耀和希 望之光。 谢谢你们。 上帝保佑你们, 上帝保佑美利坚”。③ 而在 2020 年的国 情咨文中, 他还是说, “ 我们是美国人, 先驱者, 开拓者。 我们建立了新世界, 我们建设了现代世界, 我们拥抱永恒的真理———万能的上帝之手使人人平等, 从而永远地改变了历史……美国的时代、美国的史诗、美国的冒险, 才刚刚开 始。 我们的精神还年轻, 太阳还在升起, 神的恩典仍在发光, 我的美国同胞们,最好的日子还在后头! 谢谢你们! 上帝保佑你们, 上帝保佑美国”。① 这类表达, 不能被单纯看作没有特殊含义的格式化表达, 其中所执意表达的正是美国建国的基督教依托或归宿。 如果说结尾的两句话在此前的总统国情咨文中属于 格式化的表述的话, 那么特朗普在结尾前的一端话对坚信上帝的强调、对神的恩典的称颂、对万能上帝的礼赞, 则属于典型的特朗普表达方式。         在政治理念上, 特朗普明确强调基督教对建国的指引作用。 “ 我们是美 国人, 先驱者, 开拓者。 我们建立了新世界, 我们建设了现代世界, 我们拥抱永 恒的真理———万能的上帝之手使人人平等, 从而永远地改变了历史。 美国是 一个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地方, 任何人都可以崛起的地方。 在这片土地上, 这 片大陆上, 最不可思议的梦想得以实现”。② 特朗普自命美国是人类历史上最 杰出的共和国, 而这个共和国的建成, 并不仅仅是因为美国人的艰苦奋斗而 致, 更主要的是受上帝指引的知行产物。      在政治行动上, 特朗普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直接挑战现代国家的政教分离 原则。 他在弗洛伊德事件引发的社会暴乱中, 率领属员从白宫步行到附近的 圣约翰圣公会教堂, 并且手举圣经说道, “我们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③ 极 富象征性地宣示了对美国政治背后的宗教立场的取向。 尽管事后他辩解自己 手持圣经但却并未宣誓基督教立场, 因此并不能代表什么。 但这样的举动所 具有的政治含义是再明显不过的。 与此同时, 他弱化了美国的政教分离法 案———《约翰逊修正案》, ④从而敞开了基督教会参与政治生活的大门。 这不 仅仅是对教会人士发表政治言论的放松, 更主要的是为他们进入政治生活世 界甚至是直接掌握国家权力提供了法律依据。 与此同时, 他颁布的“ 穆斯林 禁令”, 暂停向来自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利比亚、也门、索马里、苏丹的公民 提供签证, 并禁止所有难民在 120 天内进入美国, 无限期禁止来自叙利亚的难民进入美国。 这一举措, 似乎恰成弱化《约翰逊修正案》 的对照。① 而且, 特朗 普在白宫草坪上举行全国祈祷日活动。 白宫为此专门发布声明称, “ 在本次全国祈祷日, 美国人民再次强调: 祷告给我们的国家带来了指引和力量;我们 心怀谦卑和感激, 坚定地依靠神的护佑”。 而特朗普则强调, “ 你们都知道, 是 我把这天指定为‘ 全国祈祷日’ 。 我们的国家在康复, 我们的‘ 精神’ 从没有像 今天这样强壮!” ②这无异于公开将基督教视为国教, 至少是将之作为准国教 对待。 尽管这样的仪式并没有发布相应的政治声明, 因此还不能认定特朗普 正是挑战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 也即不能建立国教的宪法规定, ③但以特朗普 对美国立国的基督教背景的明确认定, 以及作为国家领导人举行基督教的国 家祷告活动, 实际上赋予了基督教以超越其他宗教的更高的政治地位。 考虑 到特朗普与基督教福音派的互通款曲, 这一取向所具有的政教取向就更为昭 彰了。        由上可见, 全力回归美国建国的宗教根基, 可以说是特朗普非常自觉的一 个决断。 这符合美国政治生活中的保守主义定位。 在美国, 对国家究竟建构 在什么样的意识形态基础上的问题一直存在尖锐的争论。 自由派确信美国建 立在平等公民权的基础上, 而保守主义则相信国家建立在基督宗教的磐石上。 对美国建国具有最重要意义的两篇文献即《 独立宣言》 与美国宪法都确认了 这一点。 前者直接依托上帝的旨意和自然法, 以此为北美殖民地的独立提供 论证, 以造物主赋予人的不可剥夺的权利作为立国的根本理由;后者“ 与《 独 立宣言》不同, 美国宪法没有提及造物主或者‘ 自然之神’ 。 实际上, 除第一修 正案外, 宪法唯一提及宗教之处在第六条, 其中这么写道, ‘ 在美国, 宗教测试 不得被要求为获得公职或公众信任的资格证明。’ 尽管有这样的中立规定, 美 国宪法的制定者们还是理所当然地认为, 基于宗教信念的道德秩序支撑了政 治秩序, 并与后者并立。 宪法过去是而且现在仍是单纯的用于实际统治的工 具———并非哲理论文。 然而, 实际的统治在美国以及任何其他国家之所以可能, 乃是因为那个国家的 多数人认可某种道德秩序的存在, 而且他们靠这种秩 序———也即灵魂的秩序———约束自己的行为”。①         可见, 宪法对宗教与政治关系的分离性规定, 也即是对国家中立性的规 定, 与国家确立的基于特定宗教的高级秩序不仅不矛盾, 而且恰恰是供给政治 秩序不可或缺的高级法基础。 基于此, 特朗普对美国建国文献重要性的认知 与他对基督教于美国所具有的基石意义的把握, 可以说是抓住了美国的国本。 这让特朗普的政治意识形态属性明朗起来, “ 特朗普抨击当下的精英, 特别是 建制派精英, 但他并不反对‘ 精英 - 大众’ 的结构秩序。 相反, 作为保守主义 者或右翼势力的代表, 他的执政重视权威与秩序, 维护具有明显抑制民粹冲动 内涵的美国宪法的权威, 维护传统的代表制和宪政民主的价值, 所以, 他是 ‘ 精英 - 大众’ 秩序的维护者”。② 即便特朗普在维护美国据以立国的保守主 义原则确实带有一些反体制、反精英的色彩, 但他并不属于一般意义上的民粹 主义阵营。 因为他所反对的建制派精英, 是那些轻易给公众许诺平等分配的 精英, 而不是致力于捍卫美国国本的精英;他所颠覆的是选举政治中政客们轻 率地示好大众的变革倾向, 而不是基于宗教信仰与宪法原则的严肃地对待国 家命运的政治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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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2D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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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需要重构, 这是一个世界各国遭遇困境后出现的普遍问题, 而不是美 国一个国家独自面对的困难。 但美国在发挥全球领导力作用的长时段中, 确 实“外患”与“内忧”交叠呈现, 让美国的国家重构变成一个颇为紧迫的事情。 因此, 美国的国家重构具有显见的特殊性。 一方面, 国家的重建必须在全球化 与国家化的交错关系中确立新的发展方向。 无疑, 美国是前一波全球化浪潮 的弄潮儿, 美国不仅提供了全球化的经济驱动力, 而且为全球化提供了政治驱 动力。 从关税及贸易总协定到世界贸易组织, 全球化的经济浪潮一阵紧一阵 地席卷而来, 但主导者都是美国;从资本主义阵营与社会主义阵营对抗到最终 促成一霸多强的国际局面看, 领导者也都是美国。 在疾速的全球化进程中, 美 国的处境有些怪诞:一者它获益很多, 不仅让全球廉价消费品涌入美国, 让美 国转而强化自己的创新性经济和霸主型国防, 进而让国家处于一个其他国家难以望其项背的高位; 二者美国的“ 让利型” 行动, 造成国家发展的极大障碍———领导世界让美国来不及精致处理国内事务, 以至于国内矛盾日积月累, 造成“1968 风暴”以后社会运动的又一波高涨。 同时在国际事务中的多方主 导, 极大地耗费了美国的资源, 以至于难以为继。 为纠正美国竭心尽力推进全 球化而遗忘国家建构的重大失误, 特朗普断然终止不利于美国国家利益的全 球化, 转而倡导美国中心立场。         特朗普毫不含糊地在一个全球化时代倡导国家中心, “ 英明的领导人历 来都将自己的人民和国家置于首位。 未来不属于全球化主义者。 未来属于爱 国者。 未来属于拥有主权和独立的国家, 这些国家保护本国公民, 尊重邻国, 并尊重使每个国家与众不同和具有独特性的差异”。① 确实, 全球化不是一个 降低国家地位、无视国家作用、最终消除国家的过程, 全球化始终是以国家为 最强载体的国家间互动进程。 一个有着明确的国家意识与归宿的国度, 才可 能对真实有效的全球化发挥推动作用, 否则就会在全球化进程中迷失国家方 向、损害国家利益、丧失国家竞争力, 并最终沦为全球竞争中的失败者。 这自 然是自命千方百计保持国际领导力的特朗普所不乐见的事情。      另一方面, 美国又必须在国内矛盾激化的处境中, 确定立国之本, 为国家 扎稳根基。 美国在建国之初, 一者为国家确立了规范和限制权力的立宪民主 政治体制, 二者又埋下了引发社会矛盾的种子。 前者的成就至今为致力于建 构现代立宪民主的国家所称颂和效仿, 后者的缺失让美国处于一个继起的、沉 重的救赎过程。 就后者而言, 最为人所诟病的就是美国建国者没有处理好民 权基点上的种族关系, 竟然容许奴隶制度存在。 建国时期, “ 最伟大的美国总 统几乎都是大奴隶主……美国立宪者还不够超越。 他们没有完全超越贪婪, 未能抵制免费黑奴劳力的诱惑……美国立宪者建立的宪政体制泽被后代, 但 奴隶制成了传给后代的巨大负资产。 基督说的对:人都是有罪的, 再伟大的人 也是罪人, 都有人的局限, 没有例外。 美国立宪者的原罪产生了美国宪法的原 罪, 这个原罪成了美国社会至今都卸不下的巨大包袱”。② 对所有现代国家来 讲, 从来都无法彻底消解矛盾, 都只能尽力将矛盾降解到不直接引发社会对立和冲突的地步。 尤其是像美国那样的大型复杂国家, 各种矛盾犬牙交错, 因此在矛盾出现、累积、展现、冲突、 降解的周期性循环中, 必须以国家的不断重建来应对社会挑战。 特朗普连续三年的国情咨文, 都好像自我表彰似的费尽心 机胪列他解决国内种种问题的成就, 其实这中间蕴含的意思就是化解美国的 种种社会矛盾, 以便实现“美国再次伟大”“保持美国伟大”的施政目标。 而在 具体艰难努力的背后宗旨, 便是美国建国时期所确立的“ 合众为一” 的国家 目标。 重构美国与再造世界        特朗普对美国重构, 相应的也就是对世界的重构。 一者, 重构必然触动美 国政界、商界与学界习以为常的体制机制;二者, 会触发美国与盟友和具有强 大张力的国家之间的紧张。 就前者讲, 即就美国国内讲, 人们对现行体制机制 的不满由来已久, 但正如前述, 绝大多数人并没有做好体制重建的心理与行动 准备。 因此, 令人不满的美国体制机制依其惯性运转着。 即便好不容易促成 了种种改良举措, 大多也是依循体制机制惯性的小修小补, 即在政策层面上的 查漏补缺, 试图借此降低人们的不满程度。 殊不知这样的改良进路却让问题 愈来愈积重难返, 以至于不进行伤筋动骨的国家再造, 日积月累的国家运行难 题积重难返。 如前提及, 自“ 罗斯福新政” 催生了颇富社会主义色彩的“ 新政 自由主义”的改良后, 美国流行的政策思路便是强化政府干预, 以期由政府主 导社会政治事务。 经过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以及美国“1968 风暴”, 由民主党 推动的进步主义理念与政策措施主导了美国社会。 其间, 只是在 20 世纪 80 年代里根执政期间, 开启了市场导向的改革, 这算是对政府主导机制的反拨。 但从总体上讲, 进步主义的风头盖过了保守主义的主张。 这从社会政策几乎 一直沿循着进步主义逻辑上可以得到印证, 身份政治的勃兴便是这种政策让 步的直接后果。 而国家能力的下降, 也就是国家处理公共事务的决策能力的 下降与之相伴而行。 部落主义的流行, 让美国人的公共精神明显流逝。 从当 下看, 美国确实已经走到了国家重建的十字路口:要么继续按照进步主义的逻 辑前行, 让身份政治瓦解国本, 让社会政策完全屈从于进步主义的社会运动, 让花样翻新的政治玄奇主导国家政局;要么重建契约政治, 让社会政策回归宪 制轨道, 让“游戏规则”主导政治大局。 这就是当下美国政治处于国家建构关键时刻的一个明证。        无论是在罗斯福与里根两者之间, 还是在里根之后, 美国都不缺少改革, 但改革又都缺少结构性措施和根本性意义。 尤其是美苏竞争大局落定以后, 老布什、克林顿、小布什、奥巴马几任总统可能因为受战胜苏联的奇迹所鼓舞, 因此采取了一种超级霸权的治国与处世的进路, 修修补补的功能性改革不断, 但大刀阔斧的结构性改革阙如。 因此, 美国的国内问题堆积如山, 而按照美国 意志改变国际秩序的进度也非常缓慢。 到了奥巴马执政阶段, 在国内方面启 动了福利改革, 但走在扩大福利的左翼政治老路上;在国外推动了《 跨太平洋 伙伴关系协定》及《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伙伴关系协定》, 但这些框架协议尚 未建构起有利于美国的新世界秩序。 这些举措明显着意于改善美国的国内外 政局, 但动机与效果之间远未统一起来。 美国“ 左倾” 的社会氛围愈来愈浓 厚, 回归公民共和、契约主义、立宪民主的建国原旨越来越困难。 2016 年的总 统选举已然呈现出这样的困局, ①而 2020 年的总统选举更是富有张力地展现 出同样的社会政治特征。      从特朗普投入 2016 年总统竞选, 到担任总统确立的施政方针, 再到今时 今日投入连任竞选, 他对美国的国家处境与国际环境, 有自己不同于里根之后 的几任总统的特殊判断。 犹如前述, 他面对国内长期塑就的华盛顿与华尔街 主导美国政治经济局面的定势, 面对美国社会的日益“ 左倾”, 面对回归美国 立宪民主政治的困难, 面对美国在全球化进程中国家竞争的不利局势, 他以一 个施政粗糙的“ 政治素人”, 拿出力挽狂澜的政治人物的气势, 试图逆转美国 的衰败走势, “让美国再次伟大”。 为此, 他力阻全球化, 力倡爱国主义。② 并 对国家机体、国际社会广施手术。 因此, 特朗普让总体上“ 左倾”的知识界、老 派官僚与国际盟友和国家对手不约而同地对之产生明显的敌意。        民主党的老派政客对特朗普的敌视, 在政党政治的视角就可以理解。 困 扰特朗普总统任期的“通俄门”调查以及弹劾风波广为人知, 毋庸多言。 而共和党的老派政客对特朗普的反感, ①则是 拒绝接受他急骤且收效难以预期的政治行动的产物。 不过在政治理论的维度看, 知识界对特朗普的普遍反对更 具有象征性意义。 因为他们的这种态度更少政治博弈的考量, 而更多受观念 立场的引导。 知识界对特朗普的反感, 在类型上有所区分:像逢政府必反的乔 姆斯基( Noam Chomsky) , 自然是对特朗普非常反感。 在 2016 年特朗普赢得 总统选举时, 乔姆斯基就明确地讲, “ 特朗普带来的所谓‘ 改变’ 一定是有害 的, 甚至可能更糟糕”。② 而在 2020 年总统选举如火如荼进行中、疫情也在美 国无情肆虐时, 乔姆斯基更是直言不讳地指出, “ 特朗普没有太多的意识形 态, 他也不是一个法西斯主义者, 他是一个只关心自己、有着反社会人格的个 人, 但是那种情绪和恐惧是相似的。 并且, 令人震惊的是现在国家和世界的命 运被掌握在一个反社会的丑角手中”。③ 不是在美国的政治氛围中, 人们可能 很难设想这是一个国际驰名的学者对国家领导人的评价, 这一评价可以代表 反体制的知识分子对特朗普的普遍看法。       特朗普致力于复兴美国, 在经济上的努力自然首屈一指, 在疫情暴发之 前, 特朗普也以自己在美国经济上取得的成就为傲。 但美国的一些知名的经 济学家对他的评价却非常低。 斯蒂格利茨( Joseph E Stiglitz) 是一直对特朗普持严厉批评态度的经济学家, 对于特朗普的经济政策, 他火力全开地抨击道:对全球经济而言, “特朗普正在向全球经济扔手榴弹。 特朗普带来了高度 的不确定性, 这是他对全球经济极为不利的主因”。 对美国国内社会经济而 言, “只有一点, 他倒是说对了: 我们没有做好美国经济的结构转型。 从制造 业经济、服务业经济, 到创新经济, 在全球化和新科技带来的‘ 去工业化’ 过程 中, 许多蓝领民众被忽视, 没有跟上新经济。 特朗普看到了他们的不满, 但他 是个民粹主义者, 不但提不出解决办法, 反而让问题变得更严重”。④ 斯蒂格利茨不仅对特朗普的经济政策全盘否定, 而且对特朗普在其他公共事务的应对上也下了否定性的结论。 譬如, 在疫情的应对上, 他认为特朗普政府采取的 措施完全是失败的, 美国的疫情管控“ 就像一个第三世界国家, 公共社会保障 体系已不起作用”。① 再如, 在美国精神结构上, 斯蒂格利茨认为特朗普动摇 了美国人的基本信念。 “ 从长远来看, 特朗普政府最危险的一面或许是对认 识论的攻击, 即对美国人关于‘ 什么是真理’ 及‘ 如何确定真理’ 的信念施加的 攻击”。②        另一位著名的经济学家克鲁格曼( Paul R Krugman) 对特朗普的批评同 样极为严厉。 特朗普一上台, 克鲁格曼就认定特朗普是美国人选出来的最糟 糕的总统, 认为他缺乏承担责任的领导能力, 而这是很危险的事情。③ 克鲁格 曼认定, 特朗普将输掉中美贸易争端, 而且对美国产生严重的不利影响。 “ 特 朗普的贸易战比过去的贸易战规模大得多, 但它们可能会产生同样的结果。 毫无疑问, 特朗普将试图把一些微不足道的外国让步夸大成伟大的胜利, 但实 际结果只会让所有人更加贫穷。 与此同时, 特朗普对过去贸易协定的随意抨 击严重损害了美国的信誉, 削弱了国际法治”。④ 他还认为, 特朗普进行贸易 争端是为了保护农民的说辞其实是欺骗农民。 “ 特朗普主义对农民是不利 的, 这个道理应该不难理解。 特朗普发动贸易战的愿望尽人皆知, 保护主义、 种族主义和反生态主义是他的主要价值观。 而可以肯定的是, 贸易战将损害 农产品出口”, 农民因此受了特朗普的欺骗。⑤ 克鲁格曼几乎对特朗普采取的 任何政策都抱持类似的攻击态度。 而获得 2018 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经济学 家威廉· 诺德豪斯( William D Nordhaus) 和保罗· 罗默( Paul M Romer) , 对特朗普的政策也是毫不客气地加以鞭挞, 对特朗普反全球化和反对减少碳排放的政策尤其反感。 保罗· 罗默在世界银行供职时, 作为首席经济学家, 在与400 多位经济学家发出的联名信中表示, “对美国来说, 特朗普是危险的、破坏 性的选择。 他将对美国民主制度、美国经济机构的运转以及美国的繁荣构成 特殊威胁”。① 由此可见, 美国经济学家对特朗普的抵触与痛恨是群体性的。        但上述评价也反映出一个事实: 特朗普确实在全心从事着改造美国以及 改变世界的“大事”。 对之可以从批评者、表白者( 特朗普本人) 和赞赏者三方 的反应上得到确证。 三方对之的评价好坏是一回事, 事实描述是另一回事。 在事实描述上, 批评者痛恨的是特朗普的志大才疏、措置失当;而赞扬者认为 特朗普面对美国的危机, 抓住了国家建构与国际秩序重建的关键问题, ②特朗 普自己当然是毫不吝惜地自卖自夸。 但无论怎么说, 特朗普确实以其大动作 而动了美国国内各方的“奶酪”, 尤其是他的保守主义取向动了总体上属于进 步主义的知识分子的“ 奶酪”。 因此, 他遭到知识分子群体的抵制与挞伐, 便 在意料之中。 在里根之后, 美国知识界尤其是经济学界, 进步主义占据了主流 位置, 近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大多授予了这类经济学家。 这个群体与特朗普 的对峙也在情理之中:倾向于市场力量的特朗普与偏好政府调节的左派经济 学家之间, 是很难亲密无间、善待彼此的。 在一个总体上由左派知识分子主导 的社会氛围中, 保守型的改变无异于恶意地挑动了他们的敏感神经, 因此他们 会用尽浑身解数加以狙击。 这就让人回想起罗伯特· 诺齐克( Robert Nozick) 的名篇———《知识分子为什么反对市场》 中的著名断言。 他认为, “ 知识分子 总的说来, 还是倒向左翼的”。 这源于他们对资本主义的深层敌意, 为此他们可以在完全不同的怨言中穿梭, 而不为一个一个具体怨言被驳倒而动摇。 这是由于自命不凡的知识分子认定是资本主义剥夺了他们赢得的荣宠, 因此认 定仅对个人而不是集群进行奖惩的“ 资本主义是坏的、不公正的、不道德的、 劣等的, 知识分子作为有理智的人, 认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起而反对它”。① 循 此可以进一步理解, 总体上“左倾”的大众媒体, 尤其是《纽约时报》《华盛顿邮 报》和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 CNN) 何以对特朗普竭尽全力地加以批评、指责 和攻击。         在国际秩序的重建上, 特朗普开罪了盟友不说, 也对意识形态不同的长期 合作伙伴采取了敌对性的行动。 因此, 他的国际新秩序设想不仅不容易被国 际社会所接受, 而且会遭到像他的国内政策一样的明确抵制与批评。 德国总 理默克尔声称美国如果从德国撤军, 就等于美国不愿意承担大国的责任, 因此 就会重新考虑德美关系甚至是欧美关系, 这可谓是标志性事件。 而围堵中国 的国际策略, 也是特朗普的一个政策冒险, 这无疑增加了美国要求盟友“ 选边 站”的政治成本。 其中, 德国就不愿意在中美之间“ 选边站”。 默克尔明确指 出, 欧美“不与中国对话绝对是个坏主意”, “ 中国是全球性事务的参与者, 欧 盟与中国是合作伙伴”。② 这是德国鲜明的不与美国的国际政策同调的表现。 新加坡作为一个以华人占多数的国家, 在中美两国中间也颇费思量。 新加坡 总理李显龙为此专门发表文章, 吁求中美两国理性地处理双边关系, 并拒绝 “选边站”。 “亚太国家不希望被迫在美中之间做出选择, 它们希望与中美双 方培养良好关系。 它们承受不起疏远中国的代价”。③ 由此可见, 特朗普尝试 改变美国国内、国际秩序引起了其他国家怎样的波动和不安。       特朗普是否能够兑现自己的雄心, 当然与 2020 年的竞选结果紧密联系在 一起。 在新冠病毒疫情和“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的冲击下, 他的连任之路不 仅显得崎岖不平, 甚至渐露失败的风险。 这是拜登放言将会动用军队把选举 失败而又恋权的特朗普送出白宫, 而特朗普自己表示如果竞选失败会主动而 低调地离开白宫的缘由所在。 无论 2020 年的总统竞选结果如何, 特朗普在总统任期内 阐述的治国理念与采取的政策举措已经形成了一笔让任何继承者不 得不认真继承或坚决遗弃的“ 政治遗产”。① 在这笔遗产中, 其中最重要的政 策理念之一就是国家的重建和国际秩序的重塑。        放宽眼界看, 运行了 370 余年之久的民族国家, 可以说是老迈龙钟的政治 机体了。 其间, 民族国家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功能性重构, 让国家相应地获得重 生契机。 在 20 世纪现代国家的世界史上, 民族国家的立宪民主政体让这一国 家形式获得了规范意义。 但立宪民主国家并没有一劳永逸地解决好国家的结 构与功能问题, 还需要在一个起伏不定的进程中, 不断地对国家功能和国家结 构加以调适, 以国家建设解决功能问题, 以国家建构夯实宪制结构。 相比于民 族国家的早期状态, 晚近的民族国家试图做出任何改变的举措, 难度都显著加 大。 原因在于:民族国家在早期仅仅限于欧洲范围, 要处理的是留足面子给衰 朽的帝国, 以此保有民族国家发展的广阔空间。 因此, 民族国家的成长余地很 大。 晚近阶段, 民族国家已经是世界范围的普遍国家形式, 而民族国家采取的 政体形式多种多样, 彼此间的政治与经济利益的竞争达到白热化的状态。 在 这种处境中, 任何一个国家试图对国家现状做出调整, 都意味着牵一发而动全 身, 即牵动举国上下和方方面面。 与此同时, 也预示着与这个国家相关的所有 国家会做出相应的联动, “ 环球同此凉热”。② 就此而言, 特朗普对美国的改 变, 也就是对世界的改变。 可想而知, 其改变的难度之大超乎想象之外。 无论 在 2020 年总统选举中特朗普是成是败, 这种改革一旦启动, 则“开弓没有回头 箭”, 结局如何, 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