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余晖中醒来》(17)

小花荣
楼主 (文学城)

 

又一个伤员抬进来了,是个女的,只见头上的血把头发黏成一片,大腿上还插着一把水果刀。她在担架上伸拳踢腿,嘴里高喊:“打死他,打死他。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同样的场景,我在桃园工人村也见过一回。

前后两人,一付担架,急匆匆的脚步,抬着一个壮汉,是从武斗现场上撤下来受伤男人。

经过我家门口时,受伤人的血透过担架一滴一滴地向下滴落。他在担架上也是不老实,翻身打滚,嘴里乱嚎。没走多远,就从担架上滚了下来。听说,他身上的血流完以后,就从伤口处向外淌黄水,抬到医院,已经没有了呼吸。

现在这个女的,听说和丈夫不是一个派别,被丈夫打的。

我听母亲说,父亲和我的弟弟也不是一个观点。父亲是保派,弟弟是踢派。

有一次吃饭,爷俩又辩论起来。老子说不过儿子,父亲就拿出做老子的威风,把一碗正吃着的面条狠狠的向我弟弟头上砸去,弟弟一偏头,连碗带面条全砸在墙壁上。

从此,弟弟再也不和父亲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了。

现在想想,那时的中国人真是不可理喻。是什么深仇大恨,让父子反目、夫妻成仇、邻里为壑?

两派都说自己方最听党的话,最听毛主席的话,都坚决捍卫毛泽东思想,都是最革命的一派。

既然目标一致,所捍卫的人也相同,可为什么打起来了呢,而且往死里打。

难道人的大脑,真的是天使和魔鬼组成?

放下疑惑,还是回到医院里来吧。

两瓶点滴打完,儿子终于转危为安,在医院里呆了一夜。第二天,母亲把我们娘俩直接接回家,也顾不上风俗忌讳了。

第三十章    军宣队进驻奶牛场

儿子刚满月,祝禅仁来徐接我们返疆。有祝在,回疆的路就不那么辛苦。

祝还是保管员,我们还是住在库房的院子里。

1970年左右吧。军宣队进驻奶牛场,斗批改运动开始了。。

有一天晚上,工宣队组织我们听《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报告会。

演讲人就是我们一列火车来的、我曾想和她交朋友的秦丽。她演讲的题目是《家庭中也有阶级斗争》。

二百瓦的灯泡照着一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她做着手势,义愤填膺:“······作为一个国家职工,他偷牛奶,每天带一瓶回家,我怀孕的时候,他用牛奶换猪肉。尤其可恨的是,孩子生下来奶水不足,他为了他的儿子,竟敢用卖牛奶的钱去买鱼给我投奶。这是什么行为?这是损人利己的行为,是损害国家利益的行为,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角。只有阶级敌人才会这么做。他就是埋在我身旁的一颗定时炸弹。虽说他是孩子的爸爸,可他已变成我身边的阶级敌人······我要以毛泽东思想为武器,和他做最坚决的斗争。······”                                                           我深深地低下头,不敢抬头看人,更不敢去看秦丽的脸。我听到身后有人悄悄地说:“这个是徐州支边青年,兰的老乡。”

我感到羞耻,羞耻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报告会在“不忘阶级苦,牢记阶级仇”“家庭里也有阶级斗争”“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声中结束。我快步走出会场,逃也似地跑回自己的家。我不知是应该哭,还是应该笑。

听说,她已经带着孩子住进场部女生宿舍,要和丈夫离婚,军宣队不同意。

奶牛场的军宣队是明智的,只是利用一下,不能当真。不仅奶牛场的军宣队,就是全国的工宣队、军宣队,都是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人,去揭发、去深挖、去打击所谓的阶级敌人。在政治上能上纲上线的,绝不手软。像秦丽丈夫这种经济犯罪,数量且不大的,拘留几日也就算了,不能闹得妻离子散。

一天,军宣队长找我谈话。

他摆出一付温和的面孔,问我认不认识王义,我点点头。他让我揭发王义的罪行。我沉默不语。

在我们相处的日子里,王义没有说反动的话,也没干反动的事。至于刺杀主席像,那是无意的,再有恨,也不能无中生有呀。

队长看我不做声,又拿出一个小本本,翻到一页,说:“王义在日记里是这样描写你的:人人都夸好秋月,我曾用“秋月”做过笔名,我说秋月是黑锅…… 我用力咬着嘴唇,眼泪不听话的向外涌。

队长又启发我:“他是不是……他有没有……”

听到这里,一股恨意涌向心头。我想到王义的不义,想到王义对我的污蔑,想到由他而起我所受到的种种磨难和委屈,不禁悲恨交加。然而我咬紧嘴唇 ,强忍泪水,沉默不语。

  我看不起他,他把社会对他的不公平发泄到一个弱女子身上,和当初揭发他的人称兄道弟,一起夺权,最后当上了奶牛场的革委会主任。

在他飞黄腾达期间,他以革委会主任身份曾带着几个手下人到我家隔壁邻居家去喝酒,从我家门口路过时,故意吵吵嚷嚷大声说笑,愤怒之极的我把一盆水狠狠地泼了出去。

他还算男人吗!

从伊犁河自杀未遂起,我就像一只挨了一刀的羔羊,躲在祝的屋檐下,流着泪添着自己的血,不再和外人打交道。

虽说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他从没说过反党动言论,我也不能诬陷呀。

我沉默着,沉默着,尽管心中翻江倒海。

无奈的工宣队挥挥手让我回去了。

第三天,从场部开完审判大会的人回来说,王义判了八年,罪名是:一 ,打砸抢。二  ,刺杀毛主席像。

我,欲哭无泪,欲笑不能。

是什么样的境遇,才会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因果报应。一个人,在倍受折磨之时,想守住良心的底线,真得咬牙坚持。

第三十一章  在大田劳动的日子里

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号召声中,知青光领工资,不去劳动的时代结束了。除五大员,教员、会计员、出纳员、统计员、食堂管理员,还保留原工资外,其余的和老职工一样,以挣的工分多少领工资。

我除过草,割过麦,挖过水渠种过菜。什么杂活都干过。最让我焦心的是我的一双儿女。

各连队都没有托儿所,孩子的问题自己解决。想在家照顾孩子,就无法下地干活,不干活又没有收入。

妇女们各显神通。

四川妇女用特制的背篓把孩子背在背上干活,有的妇女把孩子抱到地头,让其自玩,还有的妇女把不满周岁的孩子用长布条捆绑在自家的背上去锄地。

我孩子多,儿子一岁时,女儿两岁。背也背不了,带也无法带。没办法,我只好把儿子像祝的姐姐的做法一样,找个合适无盖木箱,里边放些尿布,把孩子放在里边坐好,再用尿布把四周塞实。这样孩子就不会乱动,只有头能转来转去,小手臂能拍拍打打。

女儿的安置我动了一番脑子。最后,我把方凳翻过来,把女儿放进去站着,女儿和方凳一般高,方凳下边的四个横木正好到女儿的胳肢窝。这样,女儿出不来就不会乱跑。

我反锁房门去干活。

如果工地离家近,我会借口去厕所,跑回家看看孩子。如果工地远,一上午我心焦得发慌,频频看表,要求班长让我早走会儿。

写到这儿,我不禁疑惑,当时祝干什么去了,我怎么不让他照看一下孩子?他工作在库房,我们家就住在库房,他发完料以后完全可以照看孩子。可在我的记忆里,早上孩子是什么样子,中午回家孩子还是什么样子。孩子哭哑了喉咙,奶瓶里的奶或碗里的水还放在原来的地方,动都没动下。

 现在回忆起孩子们的幼年,心疼得直打颤。 我受罪我活该,可孩子们有什么过错,也跟着我受那么大的折磨?。

 孩子们逐渐长大。用翻过来的方凳困住女儿的做法不行了。她为了自由不怕摔。她站在凳子里向前扑,她倒了,凳子也倒了。她从凳子里爬出来在屋子里乱翻。屋子里有火炉、菜刀、保温瓶……也有剩饭、剩菜、牛奶、凉水、干馍馍……

有一天中午,我锄地回来,打开锁进门后,惊呆了,

一岁多的儿子在木箱里一只手摆动着,另一只手填在嘴里吸吮得吱吱响。女儿的方凳倾倒在地,两岁多的孩子把屋子翻个底朝天。小被子拖到地上,炉灰铲到锅里,她正把一个围嘴放到水盆里撅着屁股洗。听到门响,抬起头来对我笑。我哭笑不得,急忙抱起女儿,让她自己到院子里去玩。把儿子抱出来放到院子里的地上,喊女儿来看弟弟,我急忙收拾房间,刷锅做饭。下午上班前,我用一条长围巾,一头系在女儿的腰上,一头系在大桌子的横橕上。

我不怕她翻东西,我怕她去捅火炉。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我感觉到时间了 做外公的儿子像我一样“刻薄” 可恶的人贩子坏了一个好孩子 《人,在余晖中醒来》(20)- 大结局 《人,在余晖中醒来》 (19)
小花荣
各位星星们早安!
最西边的岛上
梧桐兄早!
晓青
早上好!你今天发的早。过去的人,政治观点不一样会玩命。
梧桐之丘
西岛好。
梧桐之丘
文革中亲属反目为仇的事儿很多,还有少不更事的儿子举报妈妈,妈妈被枪毙的案例。
云霞姐姐
写得真好,那时候的人都疯了,这么好的丈夫,为她偷牛奶,弄鱼补身体,她反而揭发,还闹离婚,人性扭曲
云霞姐姐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好可爱的女儿,表姐的两个孩子,长大后一定有出息
云霞姐姐
期待下一集
小花荣
六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女儿,令我吃惊,像极了年轻的堂姐,很漂亮。
小花荣
谢谢云儿支持。
云霞姐姐
堂姐苦尽甘来,希望儿女们孝敬她
老林子里的夏天
写得很好!却让我有些不忍继续读下去。。。怕悲剧的幽影再次浮现。。那是两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呀。。。

真的不知道,读完小花的这篇文章后,是否还会有人试图为文革翻案?

杜鹃盛开
不堪回首的悲剧历史,政治一旦走到极端,会使人疯狂。我漏看了不少,需要回去补读,真是好文章。
冰星
似曾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