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主 (文学城)
鲁米(Rumi)生活于八百年前的波斯,相当于南宋末年。而过去二十年他却成为美国最好卖的诗人。因着这个机缘,最近读了他的诗集,以为奇遇。阅读以Coleman Barks 的《The Big Red Book》为主,后来知道他不懂古波斯语,依赖前学者的翻译而完成自己版本的。再浏览了些他人的翻译,似乎又不及他的鲜活。必要指出的是鲁米原文是有严谨格律的,而Barks使用的是惠特曼式自由体。下面的文字主要是边读Barks版本边记下的感受,不是读完后的总结。 1 热情、青春、多嘴多舌、不假修饰,西施巾发蓬松,石涛笔墨俱野。以为伊斯兰拘紧刻板,误矣。鲁米如一少年历异境而归,遇熟人于街头,遂拉住大谈,眉飞色舞,口沫横飞,如此站着滔滔不绝说了半年!率性且啰嗦,不知何故被称作“神秘主义”?东拉西扯都有诗意和灵性,仿佛大自然里的厨房,色香味纷飞。神厨鲁米把日月星辰、山水花木、圣人隐士、三姑六婆、珍珠玛瑙、锅碗瓢盆、万古忧思、莞尔一笑--实物的、抽象的、感受的、概念的,信手拈来都做成好菜。写自然风物有似狄金森,同其热心,无其傻气和局促。狄金森是实验室效果,鲁米是大自然境界。狄金森小巫见大巫矣。 比之鲁米,但丁象个呆子,李白象个懒汉。 2 他是欢乐的梵高。梵高是悲苦的鲁米。 梵高炽热而似核辐射(radioactive)。鲁米灼热而上升。 梵高章法严谨,步步为营。鲁米倾之不及,无暇回顾。 他是疯狂本的敦煌壁画。 3 不在新奇的比喻,是精神的热力推动想象力的万花筒,比喻就神出鬼没而无刻意突出。大多诗人,包括狄金森的比喻都稍带刻意。 鲁米甚至有西方现代艺术中的拼贴、卡通、谐谑,调皮捣蛋,见好就收。 而无论再放肆,语言、比喻再层出不穷,不加控制,都不会言大于意,形式大于内容(西方现代诗歌之弊),因其充沛、巨大的精神笼罩其外,好比天空容纳缤纷的霞彩。这比驾驭马匹、放风筝式的功力和精熟控制更让读者痛快、措手不及。怪不得有人写道:丰富的读诗经验并不能为读鲁米作好铺垫。 4 鲁米上述这个形式与内容的关系揭示了艺术的一个基本准则,适用于所有艺术形式,而鲜有人做到。但严格说来,达不到这个准则的作品本质上都是不够健壮、做作的。其不够健壮自然是出于个人素质不足,其做作则无论出于个人素质还是文化传统,都使艺术不能超越时空,成为通遍天下心灵的作品。 自然,这个准则是很难达到的;但是,习艺必须取法上上,更何况,这是基本之法! 5 读鲁米,感到人心都是一样的,无论民族、时代。 “青春心事古今同”。 6 也感到我们中国人早就失去了想象力和热情。刚读过《牡丹亭》:语言是第二性的,援引化合现成文化和既成语言,风格是“妇人语”。一些片断有美感(如“赏心乐事奈何天”一段),多数庸俗滑稽。语言多于、大于内容,拥挤着前人惯用的意象。情节、人物描绘均无尊严。想象力贫乏,细节儿戏,大体构思乏力。印证近来萦绕心头的民族状态质变,创造力缺失之实。汤氏小传,揭示其人清刚壮健,敢作敢为,而为文尚且如此。其有行动力,少创造力矣。《红楼梦》本身无趣味之害,仅其趣味不当成为民族正统。《牡丹亭》趣味有问题,更下《红楼梦》一等。 7 也许文言之“文”亦障碍了想象力。唐诗语言浅近于文言,是这个原因吗?白话文终未有在这方面大成,反而用于写庸俗作品。海子不亡,其大诗终由此洋洋洒洒而成?八大山人式的“真理笔法”确乎不合适长篇。长篇流淌,短章凝聚。《The Big Red Book》实质是长篇,单章均力道不足。要找到适合的口吻。短诗有短诗的口吻,长诗有长诗的口吻。其既能具象,亦能抽象,终有“织体”(借音乐术语)。织体之流行,泰戈尔似之。浪花飞溅而不泛滥,因河流稳健。 海子史诗失于未找到自己的口吻。 8 近代以来,华人多受西方文学影响,遂跟其养成爱写“肮脏故事”的习惯和刻薄绝望的批判心态。实则,鲁米那样的作品才是华人真正需要的异国文化刺激--坦诚、自由、鲜艳、壮健、又如此陌生,正好启发另一个昏睡中的古老民族。华人单向的仰慕西方也让自己的阅读似宽实窄--中国恐怕没有人,更没有诗人懂得或愿意学习古波斯语,从而可靠地翻译鲁米之类的作品。这点上,西方反而比较开明。有人为了读鲁米原文而专门学习古波斯语,继而提供自己译本的。 9 鲁米显然找到了自己的嗓音。大多数艺术家其实都没有找到自己的嗓音。他们用的是一种规范而含糊的声音。 10 天真烂漫若《诗经》。诗生词熟。大生。(词指宋词)。 11 终不及海子。其无根,在热情之洪流,故仍“insufficient”(“不足”,旧同学Nathan语)。海子及根,足,有海底载水流。 12 意境不如泰戈尔,但比泰戈尔有才气。 鲁米的生动意象不溶解,而泰戈尔的可融合为米罗(画家Miro)式的空灵意境。 13 以情诗,不以颂歌。中国古人以爱比忠君,其以比亲神。(鲁米诗写“象爱情的友情”) 14 鲁米依然是有“分别心”(佛学)的。只有“无分别心”运物于无,发出巨大力量,如海子。 15 鲁米本是宗教导师,学校的校长,37岁遇到奇人Shams Tabriz一发不可收拾成为诗人,直到67岁去世。《The Big Red Book》选取的原本是但丁《神曲》的几倍长。他最后用十余年写成的《Masnavi》六部是波斯文学经典。现代中国诗人爱人云亦云谓诗歌是青春的事业。 16 因担心Barks不通古波斯语不可靠,寻找其他翻译,遇到陈腐的语气,立刻钩起之前读英语诗的经验,不能卒读。 顺便再翻了一下Whitman的《Leaves of Grass》,依然感到疏松粗俗,不欲读之。然而读鲁米想起惠特曼还是对的(Barks亦提到二者相似)。记得海子提过某晚读惠特曼大有体验,想必是触到了所谓生命大流--正是读鲁米的感受,可惜海子没机会读鲁米。 2013.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