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话究竟有多靠得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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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rewellDonkey18
楼主 (文学城)
人话靠得住,母猪会上树。人类对话语的不放心,由来已久。不自信的人会问: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自信的会反问:你确信你知道你正在说什么?神叨叨的会说:主啊,饶恕他们,他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语言哲学家来了,说:人类确实不知道自己正在说什么。这下搞大了。前几句还可能是交流和表达的问题;最后这句直接指向语言自身有问题了。


 

我们看看维特根斯坦是怎么说的:


 

1.1 世界是一切实况之所是。 1.1 世界是事实的总和,而非事物的总和。
1.11 世界为事实所规定,为这些就是一切事实所规定。 1.12 因为事实的总和
...

 

说实话(这句需要重复三遍),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当年维特根斯坦曾经被周围人们“看怪物”的眼光压迫得受不了,就跑到剑桥去找罗素,请他帮助鉴定一下,他到底是不是个白 痴:“如果是,我就去开飞艇;如果不是,我就去做哲学家”。罗素就让他随便写篇论文来看看。结果罗素说:说实话,他的论文我一个字都看不懂。但从第一句我就知道他是一个天才。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读到《逻辑哲学论》时,和今天一样不是哲学家,但也是一个富有阅读经验的成年人了。说实话,从第一句开始,我就意识到这些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懂了。不过我有丰富的经验对付读不懂,还能干什么呢?继续往下读呗,也许冷不丁会冒出一两句能懂得。即使到最后什么也没冒出来,起码我读完了一本书么,算一个成就。


 

后来维特根斯坦拿他的论文《逻辑哲学论》到剑桥申请博士学位,答辩主持人是罗素和摩尔,随便聊了聊之后,罗素提问说,维特根斯坦一会说关于哲学没有什么可说的,一会又说能够有绝对真理,这是矛盾。维特根斯坦拍着他们的肩膀说:“别急,你们永远也搞不懂这一点的”。结果他顺利拿到了博士,理解啊,理解万岁。语言真是有意思。地球人都知道罗素跟我情况不一样,但我们面对同一个东西,有幸共享同一个词“不懂”。有趣的是,他们说不懂时,感觉是某种程度的痛苦,而我却为同一个词享受到丝丝“邪恶的快感”。


 

光阴虚度,今天来看这几句话。似曾相识。记忆真是奇怪,凡是能读懂的,基本全被我忽略过去了。不懂的,倒是零零落落记住了几句。更奇怪的是,我现在觉得能够懂一些了。也许是因为这些年间杂杂拉拉看了些二手三手货的缘故。不过,我为像这样读懂而悲哀,因为我怀疑如此这般,其实意味着永远失去真正理解维特根斯坦的可能了。好吧,算我不知道正在说什么。来看看为什么说人话靠不住。


 

如果要选一句话,作为语言哲学正式出场的号角,则非弗雷格的这一句莫属:“词只有在完整的句子里才有意义”。先有词还是先有句子,这是又一个千年“鸡和蛋”的问题。甚至,这里“意义”究竟指什么,我们都不能确定。但这句话却“意义”清楚。如果说索绪尔那里只是广泛地说“词”只有在语言体系中才有意义的话,弗雷格这句话就很具体了。第一次明确地把语言的精度,或语言的有效性底线定在句子层面。传统哲学特别是形而上学去和语词(哲学上用来表示最小语言单位,我们就用词代替)较劲,注定是徒劳。语言哲学的大佬们经常一个靠反对另一个而登场,但这根底线,从来没被撼动过。


 

但是要说“词”是没有意义的,实际很难讲通。句子是由词组成的。词中名词占压倒多数。名词传统上分为“专名”和“通名”两类。专名就是人和物的名字,如“老子”,“函谷关”等,是最简单的词。“通名”如“人”,“驴”是一类物的名字,“通名”一般形成概念。“通名”有意义较少有争议。因为概念都有内涵和外延,内涵就是“通名”的意义。最早认为专名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专名一头是词,另一头就是所指对象。外延确定,所以不需要有内涵。专名天然成为分析的起点。可是,就是这个号称最简单的东西,让语言学家和哲学家们绕了进去,至今还没绕出来。


 

专名最大的麻烦,就在于“有”还是“没有”意义。文革中,我们都知道,毛主席就是毛泽东,没别人能用。这两个“专名”指向同一个对象。但全国人民都知道,在说“毛主席”还是“毛泽东”,太大不一样了。明明同指一个对象,这其中不一样的会是什么呢?罗素说,麻烦在于“专名”有描述性,很多都是缩略的描述语。比如一提到老子,有人就说老子就是老聃,那个孔子的师傅;另一些人认为老子只是《道德经》作者,不是老聃;有人认为他是作黑白阴阳鱼的画家,还有人直接就想到太上老君。这下,不单有太多的意义,而且还是分歧的,特别是好像没有人能够掌握全部。


 

既然说到这里,是不是单独的词词义不定多变,要到句子中加以约束和限制,从而我们才能认定其意义呢?不幸这个认识看来是不着边际。早期语言哲学的一帮逻辑狂们,做梦都想把语言(句子)表达成一种函式,把概念带入,就得出一个值(意义)来。专名本来是想作为常项的,如果专名意义不定,这下一边全是自变元,就没法得出定值了。罗素和早期的维特根斯坦不信这个邪,总觉得可以做点什么。


 

这个专名意义的问题之所以让人这么痛苦,在于这里面牵涉到一个语言哲学的基本问题:语言和现实之间的关系。早期语言哲学家们,都是不错的科学家,出色的数学家。在他们看来,外部客观世界的存在是一个无可动摇的事实。所以他们从来不谈论“本体论”。但不谈论不代表他们没有本体论。一方面,他们明确了语言是一个自足的体系,另一方面,反映和谈论现实世界,是语言的主要用途。语言的世界和现实世界是怎样联系和交流的呢?最可能直接发生交流的地方,就在专名。


 

罗素设想的是,语言世界和现实世界可能沿着一条边线相接。要找到这条边线,就需要找到“逻辑原子”,逻辑原子可以理解为这样一些专名,它们只指向简单的事物个体,不再包含任何描述性。他的方法是莱布尼茨式的。“老子”这个专名具有描述性,是因为这个对象不够单纯。要继续分下去。我们说到老子会浮现他骑在青牛上,那就把他和牛分开;他是周的图书馆长,那就把官服扒掉;虬髯重瞳,拔掉挖掉。。。直道我们能够放心地说“老子”不引起任何歧义。对象像物品一样可以一直分到“原子”,我们语言中一一对应会有名称。这种专名是真正的“逻辑专名”。早期维特根斯坦也是如此想法,所以他说:“实况之所是,即事实,是由原子事实组成的。”


 

那我们的语言中有这样的“逻辑专名”吗?罗素就开始寻找。上穷碧落下黄泉,总算给他逮着一个(两个),就是“这”(或者还有“那”)。再多就没有了。可是,很多人指出“这”根本不是个名词。罗素也因此被同在剑桥任教的斯特劳森好一通奚落:把“这”作为唯一的真正“专名”,是一场逻辑上的灾难。其实我觉得斯特劳森还是比较厚道。应该直说是一场“笑话”。因为我想留着灾难这个词,用逻辑去分析通名(概念)时,才会发生“灾难”。而面对那些超级概念:比如“高尚”和“德行”等等,结果就是直接“崩溃”。别指望我会举个“超级”例子,即使平常说话见到此类词,我都绕着走。


 

罗素对这个问题,并没有像“改造数学”那样直接去做,知难而退了。后面人有接着做的,有另辟蹊径的。却都没有什么进展。但是,正是哲学家们的失败,告诉了我们一状真相:我们的语言和客观世界,是不相连接的。罗素在这里犯了一个本体论上的糊涂:他认为世界上的个体是一个一个独立的,语言里应有名称一一对应。可实际上,世界之中并没有扒得比光猪还光的老子,或已经完成剜肉剔骨的哪吒,等我们去命名。客观世界总是交织在一起,连续并运动的。


 

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本性图象论,也有这个问题,就是从某种程度上,认为“语言和世界对应”,隐含一种被动的反映。在这点上就背离了索绪尔德构造说。后期的维特根斯坦改变了想法,认为“语言的功能是对世界的反应而不是反映”。语言是人类依据对客观世界的经验,主动构造出来的试图理解世界的一个人工体系。语言就是世界的逻辑形式(虽然分析起来不怎么合乎逻辑)。语言固然摹画世界,但其的出发点,不是去摹画事物,而是摹画事实之间的逻辑关系。世界是整体的,并不都像一个人一头驴似的可以自然区分。而我们的命名,是跟据需要在很大的随意程度上将事物区分开来。正是为了摹画“孔子曾向老子问道”的事态,我们需要“老子”和“孔子”的名字,否则我们就尽可让他们淹没在无数的无名古人中。世界上有无数山峰并没有名字,为了表达“华山在恒山的北边”这个关系,我们需要从群山之中命名这两座山。这才是我们理解:“词只有在完整的句子里才有意义”一语的正确渠道。


 

尽管早期维特根斯坦还持有语言图象论,但他的直觉是准确的:“世界是事实的总和,而非事物的总和。”就是因为他直觉到了语言不和事物直接联系。他这里所说的世界,是我们所思想和言说的世界,不是指外部客观世界。语言只能理解已经编织入语言体系的一些经验事实,不能去探索实际事物。同样,语言只能在自身结构中理解事实,不可能无限精细分析下去。好像雪之所以是雪,全依赖雪花的结构。再分下去就不是雪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个好比喻。


 

维特根斯坦把他的书写成一句一句格言模样,与其说是本书,不如说只是个目录。他不准备告诉我们什么,只是给了些路标,希望读者能按图把他的思维过程再走一遍。这个任务,除了他自己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他有他的哲学问题,而我没有任何“问题”,除了闲得慌。所以我按我的理解总结如下:


 

我所说的想的世界,是语言的,也是对象(物)的。但哲学的世界只能是语言的。对象本没有任何“意义”,语言构造出名称和概念,赋予了意义。意义就是逻辑关系,而逻辑关系是用语句来表达的。我们能谈论的只能是意义,但“名称”误导了我们,让我们错觉是在直接谈论对象(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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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rewellDonkey18
语言仅是物种器官的一种功能而已,你要任何语言是科学的、逻辑的、严密的、无歧义的,都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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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rewellDonkey18
先天语法的存在,证明人类任何语言都是同构的。所谓什么逻辑型严密性,都是表层的,依据生存环境需要而发展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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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nebench
这是人的基本需求:make sense. 否则受不了。因为人就是sense构成的. 需要sense来获得安全感

当然,这只是表象。

但谁能超出表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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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nebench
先天语法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假设。这个假说是从一个特定的思维方式中产生的。它存在不存在,根本不重要。

语言都各自产生,各自发展。

席隶
分明诗一样的语言比喻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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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vian32817
哼哼!居然在点赞上让有言君占了先!

不过,在“感觉是某种程度的痛苦,而我却为同一个词享受到丝丝‘邪恶的快感’”的感觉中,有幸跟大师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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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vian32817
大师的语言让我很享受~~~

这给我一个错觉:他说什么已经不再重要,我在享受,这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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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vian32817
所以,这是法律文书越来越厚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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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vian32817
不过我认为,先天语法是不存在的。

语法应该是在语言的运用中逐渐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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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vian32817
这就有点高深了,需要教授进一步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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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vian32817
也可用诗一样的语言揭穿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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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vian32817
大师真的认为先天语法是存在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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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nebench
就是鲇鱼找鲇鱼Ga鱼找Ga鱼的意思。鱼如此,人如此,人的意识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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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nebench
对黑暗的恐惧就是典型的因无法“make sense”而起的“不安”。偶像崇拜就是要投靠到“自己不能理解的强力”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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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nebench
即使供奉的偶像叫“科学”,原理也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拿科学打压别人的往往展现不出科学素质却能展现出政治素质和权力素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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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rewellDonkey18
我做马杀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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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rewellDonkey18
先天语法,其实是人体器官给语言定下的限制和途径吧。就像人不能飞,不能在水里用鳃呼吸,不管你是什么人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