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地狱(小说)

朱朱莉
楼主 (文学城)

他人地狱

朱朱莉


一.人是鸟,鸟是人

 

我那没读过多少书的妈妈常有惊人之语,比如“人是鸟,鸟是人”。

我觉得这里面的哲学意味如果要深究起来的话是非常深奥的,可等同于到“周庄梦蝶”这样的哲学层次,但我知道她说的时候只是感慨人常常象鸟一样倏忽变迁,忽东忽西。

上次我听她说这句话是在十二年前,我决定离开中国的工作和生活,去美国。

最近一次听她说这句话是二年前,我又决定离开美国的工作和生活,回中国。

而二年后,当我已经在中国稳定下来,没想到舒玫也从美国回来了。

所以当我第一次在中国见到舒玫时,我也不由向她感概:

“这真是人是鸟,鸟是人啊。当年,你先我一年出的国,没想到现在我们两人又都在中国见面了。”

她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过因为这句话是放在一个语境里的,所以她很快就理解我说的意思了。

她老了。

满目沧桑。

这个发现让我很难过。

我以为我是不会再为这种人生的琐碎败落难过的了,但是我错了。

可能是因为我们同岁。

现代人保养得好,三十九岁完全可以做到依然象三十出头的样子。可是,她一看却已经是个中年妇女了。

可能是因为我曾见过她最青春欲滴的模样。

当年她可是我们研究生院里最漂亮的女生啊。

特别是在那个理工科研究生院,女生普遍都显得朴素土气,更显出她出类拔萃,气质出众。

可能是因为她曾是我读研期间最好的朋友。

那时的我,满身破碎,彷徨忧郁。她的友谊于我是一道有治愈性质的阳光。

更难得的是,是她主动给我送来的这道阳光。

“哎,我喜欢你,我们做个朋友吧。”刚开学的某天,我正沉默地在宿舍的公共盥洗室一角使劲刷着牙,她直接了当开门见山不同凡响不由分说地成了我的朋友。


二.输得一塌糊涂


她是孤身一人回的中国。

已经与比她大二十岁的白人生物学教授离婚了。

这次回国,是来参加她母亲的葬礼。

然后就打算在中国定居下来了。

找我,是要让我陪她去参加她母亲的葬礼。

我虽然与她做朋友这么久,但却是第一次真正参与到她的生活中。

特别是参加葬礼这种特别私人的事。

我根本不认识她的母亲,也不认识她的家人,除了她的那个白人教授前夫布朗先生。

与她的白人教授前夫也仅限于在美国期间与他见过一面。

算起来是他们离婚前三四年的时候,那时我也还未与宋文斌离婚。

她与她当时的教授丈夫彼特.布朗难得从美国中西部的K大学到我所在的城市华盛顿旅游,于是一起在我家吃了一个饭。

见到她教授丈夫的一瞬间,心里很沉。

替她说不出的后悔和懊恼。

那是个已经对生活完全妥协没有前景头发微秃的小老头了啊。

软塌塌地陷在沙发里,显得个头更矮。因为听不懂我们说中文,只是好脾气地对着我们笑。一股暮气迎面而来,夕阳下山了。

我那时本是应该出于礼貌与舒玫说英文的,但是由于心里的那股不痛快,故意只与舒玫说中文。

就这样一个小老头,还是舒玫破坏了他老公原来的家庭从别的女人手中千方百计夺来的。

老头还有个女儿,比舒玫小不了几岁。

大概刚结婚的时候,她老公才五十来岁,一个风华正茂,一个花样年华,还很般配。

但结婚后,渐渐发现这个人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

这种懊恼大概跟冒着生命危险抢银行成功,却发现只抢到了几十块零钱还不够打个牙祭的感觉差不多的吧。

但她当断未断,拖了又拖,一直拖到自己的青春不再,在一个最坏的时机,跟她老公离婚了。

由于签了婚前协议,离婚时都没有分到什么财产,几乎是两手空空回的中国。

好在,与她老公没要孩子,才不至于让另一条小生命再在这个世间受连累。

我对于她的这一路经历是大不以为然的。

虽然我早就习惯与社会同流合污,但是心里还一直保留着那么一点道德洁癖。

我对她这种不道德的做法一直心有微词,抢了别人家的老公,伤害了另一个女人。

结果,还反过来伤害了她自己。

这是一桩最蠢的买卖。

我都有点分不清我主要是懊恼于她最初损人的做法还是懊恼于她损了人却反而害惨了自己的结果。

但是,她是我无法拒绝的人。

甚至可以说,她是我在这个人世间唯一的无法拒绝的人。

现实已经教会得我非常实际理智,但在她面前,我还是情愿让我们最初的友情占了上风。

而且,我总觉得她邀我前往,另有目的。

据说,论朋友间感情有多好,其中一个指标就是看对方跟你透露过多少私密的事情。

她与我形影不离的期间,确实向我透露过许多私密事,有不少是关于她亲人。

她不是父母养大,而是由奶奶养大的。

十二岁上初中才被父母接到身边。

跟奶奶的感情很好,只要奶奶说一声想她了,她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都要回去见她奶奶的。

但与父母的感情却一直处于熟悉的陌生人这种游离状态。

也不是不好,表面上还是很好的。

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很识大体,知道如何尽力弥补她的缺失。

她想干什么都一口应承。

就是没能建立起那种天然的亲密的关系。

最主要,她心里一直都没法消化这个现实:

她的妹妹是从小一直就与父母在一起生活的。

如果她父母确实是因为那时生活工作有难处,不能把孩子带在身边,她不是不可以谅解。她曾这么跟我说。但是为什么舍弃她,而把妹妹一直留在身边呢?

父母在孩子中间造成的天然的不公平可能是世间上最难消化也是最难消除的不公平吧。

等她读大学后,父母要见她就难了。

常常要借奶奶的名头,比如你奶奶病了,想见见你。你奶奶要过生日了,一起来庆祝一下吧。诸如此类。

舒玫只要一听说奶奶想见她,尽管觉得可能只是她父母的一个愰子,也会不管天气恶劣,路途遥远,一定是想方设法当天就动身赶回去的。

我私下底常常想,她这样做,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与奶奶的感情,另一方面是不是也是给父母一种无声的遣责和压力呢。

现在,爷爷奶奶父亲都已经过世,母亲也刚刚去世,与老公已经离婚,又没有孩子,才人到中年,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好象都离开她了。

望眼过去,人生的下半程好象尽是下坡路。

孤身一人前去参加母亲的葬礼,更象是向家庭幸福事业有成的妹妹彻底认输。

输得一塌糊涂。

所以就拉上我一起去。至少身边还有一个可依赖的朋友。

更何况,这个朋友现在在中国炙手可热,是个科学界的名流,所谓的著名海归人士。

这只是我的臆测。

但照我对她个性的了解,这个臆测也基本八九不离十了。


三.上帝


我之所以成为了所谓的著名海归人士,是因为我的前沿研究课题:记忆存储。

这个课题以往一直是理论的热门。

我的贡献是把理论化为了实践。

这件事意味着:人们可以在生前把重要的甚至一辈子的记忆存储下来。

记忆存储前景非常广阔。

课题组因此拿到非常多的经费,专门用于记忆存储的应用研究。

我们研究的课题因为与每个人都有切身关系,所以成了公众及媒体关注和热捧的对象。

我也因此成了一位科学界的红人。

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我已经能够实现的比记忆存储要进步得多。

我没有把那些更进一步的技术公布于众,也没有让我领导的科研组知道。

而是私底下暗暗干起了私活。

我把它称之为心理微整。

我没有公布于众是出于二个方面考虑:

一方面,这个课研成果太敏感了,会涉及到法律,伦理,道德啊诸多方面的争议。即使我想公布,大概政府及科学界出于这些层面的考虑最后也是会决定保密的。

如此的先例彼多:

理论上说克隆人的技术已经成熟,但目前还没有科研小组在应用克隆人这项技术,就是因为伦理方面的顾虑。你克隆出一个自己来,那么这个人的社会属性将如何定义?

再比如据我们在NASA的科学界同事私下透露,他们已经知道有外星人生活我们地球人中间,但由于怕引起地球人的动乱和不安,也一直把这个发现归档为国家级的机密。

另一方面,虽然我们研究组是媒体公众关注的对象,而且科研组也有大量的科研经费,但由于最近中国的学界反腐运动,每个科学家自个儿的报酬却并不高。所以即使这一项研究成果能公布于众,最多也只是增加了科研组的研究经费,而并不会给科学家本人带来更多的物质利益。

而我还有女儿在美国私立学校读高中,以后她还要读私立大学,大学毕业后也许还要继续深造,这一路的化费将是个无底洞。女儿学的是艺术,不光要为她学业着想,还要为她以后的生活留下足够的资金。个人回报是一个不得不考虑的现实问题。

我的心理微整处于灰色地带,地下活动。

业务都是靠私底下的口口相传介绍进来的。

虽然我都与每个客户签了保密合同。但所谓的保密,往往事实上最后都变成了“适当透露”。

只要没有传到媒体上去没有被公众知晓,这个保密合同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谁也挡不住私底下的口口相传。与我想要的效果一样。

也许他们象我一样心神领会,其实我只是希望我的业务局限于地下。

这项心理微整带给我的报酬远远高于我的正常收入。

我的心理微整虽然处于地下活动,但每项项目涉及的范围内容都是很明确地写入合同,决无含糊,且风险自负。

消除某段记忆啦,改变某个记忆片断啦,重建记忆啦,清除某个人在记忆中的存在痕迹啦等等。

总之都是一些很明确项目。

当然,消除的记忆,改变的片断我这里都是有备份和存储的。

记忆存储是我的老本行,而且成本可以技巧地打到我的科研经费去报销。

有顾客回头发现有什么没有预计到的不良后果,不适应,后悔了,或者改变主意了,消除改变记忆以后又来要求恢复原态,那我也息听尊便。

不过,他们都事先明确重装重置也都是要化钱的。

有些人钱多到居然可以消除重装消除重装来回这么几回。

我都见怪不怪。

就象一度曾流行的脸部微整手术,打玻尿酸没打好,还可以要求美容师把玻尿酸消融后重新打。

葬礼是舒玫回国后的第三天。舒玫是回国当天来找我的。

第二天是个周六。

我特意留出这一天来什么私活也不接。

还把原定在今天和明天的心理微整私活都往后推了。

打算一整天就在自己宁波东钱湖边上的别墅休闲放松。

晒晒太阳发发呆,是我认为的人生的至高享受。

所以我的别墅有一个很大的阳光房,屋顶正中是一大块透明的玻璃。

阳光房不光适合晒太阳,还适合晚上看星星。

我的一个天文界朋友,现在是国家天文台的科学家,曾带我去河北的兴隆观测站值过夜。

我一直对在兴隆山顶用裸眼看到的璀璨的星空记忆尤深。

所以在这个阳光房,我除了晒太阳发呆,有时也会记得在夜晚用来看看星空。

我浇了浇阳光房的一些绿植后就准备早餐。

准备第二天以最好的状态,作为舒玫最亲密最有名气的朋友身份与舒玫一起赶到杭州去参加她母亲的追思会和葬礼,追思会安排在上午,葬礼安排在下午。

我的早餐很简单:自制的烤面包片涂上牛油果果肉再放二个切碎的鹌鹑蛋撒些黑胡椒粉,蒜粉和洋葱粉。再加一盘水果拼盘和一杯咖啡。

现在科技是越来越进步了。而在吃的方面却几千年来一直吃的都是这些东西。如果再考虑转基因农药等带来的危害,在吃方面其实反而是退步了。

顺手把挖出的牛油果果核掉进一个水盆里。

那里已经有三个果核在里面开始生根发芽。

我看到有二只蚊蚋在水里挣扎。

翅膀在水里高频率地划啊划啊,费煞了劲才划出个一二个毫米。

却又被我掉进去的果核造成的涟漪打了回去。

水盆对它们而言尤如汪洋大海。

如果我任由它们在那里挣扎,不出几分钟,它们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就会消失。

要是年少时,才不会去管两只蚊蚋的死活呢。

现在心气是越来越小,心却是越来越变得柔软。

大概是越来越体会到,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渺小和无力,与一只蚂蚁一只蚊蚋并无两样。

也明白了,为什么唐僧连一个蚂蚁都要救,连一个妖精都不愿错杀。

都不过是芸芸众生。

不过我马上意识到:所谓心变得越来越柔软,其实只是对其它异类生命。

对于同类,我的心可是越来越变得坚硬,冷酷。

越长大,越觉得这个人组成的世界是一个比烂的世界。

更烂的人才能心安理得地在这个五浊恶世中生活下去。

我拿了一张纸巾,把它们一个一个救了出来。

救出来后的它们,在纸巾上爬了爬,很快就爬开去了。

如果它们象人一样有意识会思考,我想那个时候,它们一定以为遇到了上帝。

一只上帝之手从天而降,使它们得救了。

我刚想象自己充当了一次上帝,一阵门铃声又把我拉回人间。

我通过网络监控,发现是一个陌生的三十来岁的女子。

神情有点忐忑,好象尚在犹豫要不要真的决定进去。

本想不去开门,假装没人在家,但那人的面眼又似乎似曾相识。

大概又是一个被我遗忘了的老同学老朋友吧。

我还是打开了门。

看来,连一天的清闲也是得不到的啊。

上帝们都是这么忙的吗?


四.是他甩了她


她是舒玫的妹妹舒薇。

难怪似曾相识。

一双她姐姐一样的大双眼皮,大眼睛,一头披肩长发。

鼻子笔挺得让人怀疑她们祖上有外国的血统。一般江南人还少有她们这样笔直的鼻子。

只比她姐小二岁,但看上去年轻多了。

眼神中带着一股精明,与紧抿的嘴角组成一副“你骗不了我”的表情。

肤色较暗,穿着时髦。一身深蓝雪纺连身衣裤,把身材衬得玲珑有致,女人味实足。

她先是为冒昧前来感到抱歉。在各种客套虚词之后,我很快就搞明白她的目的。

舒玫的奶奶曾留下遗嘱,要把她在杭州郊区的独栋老房子留给舒玫。

这个独栋老房子由于地段好,又在杭州近郊,还因为有一个大的院落,现在很值钱了。

而她的母亲去世前留下的遗嘱是把她父母在杭州市中心的房产给两姐妹平分。

但舒薇不认为这样合理,她认为奶奶的房子应该由她父母继承,而不应该留给舒玫,然后她应该和姐姐平分她父母的财产。

所以想让我劝说一下她姐姐,把奶奶的一半房产让给她。否则她将向法庭提出申诉。

“同样是孙女,为什么要那么偏心。这个遗嘱并不合理,一定是奶奶立遗嘱时老糊涂了,作不得数的。”

“为什么你不同你自己姐姐去说,而是跟我说。”

“自从我父亲去世,我与她不讲话已经有几年了。我知道她从心底里恨我。恨我夺了她父母的爱。其实怎么可能?父母当时可能就是随意间做出的决定,并不是因为爱我比爱她更多一些。因为他们在城里工作忙,带两个孩子会很辛苦,而爷爷奶奶又愿意带孩子,就把大的给他们带了,大的好带嘛。我那时根本就是小不点儿,怎么可能左右得了父母的决定。带了后,因为觉得爷爷奶奶也在情感上需要姐姐,所以迟迟没有把她接回来。现在她恨我也恨父母。”

“你姐姐在你父母的偏心下造成很大的心里阴影,这是可以理解的。这个房子就算是补偿她也是应该的,何况有遗嘱。”

“她一直说父母给她造成很大的阴影,并拿这个作要挟,在家里几乎是要风是风要雨是雨。但是第一,这个局面不是我造成的。第二,你以为跟着父母生活轻松啊,父母经常吵架,我还羡慕她可以在奶奶的庇护下,避开这些琐碎。要说心里阴影,我可不比她小。第三,对她造成影响最大的可不是父母偏心这件事,而是她大学期间的恋爱失败。被那个叫王国雄的同学甩了。这之后,她整个人变了。虽然表面上仍然活泼开朗,但是,骨子里完全变了,以前回家对家人还算亲的,至少在表面上。那以后,每次回家都要控诉父母的不公平造成了她整个人生的失败。我那时,只要知道她回家,我就要躲出去,受不了她看我的指责的眼神。”

我听得目瞪口呆。

因为我是知道她大学的那段恋情。

明明是舒玫甩的王国雄啊。

她还给我看过王国雄的好多照片。还有他们俩的合影。

男的长得非常英俊潇洒。

瘦得刚刚好,玉树临风。眼睛发亮,有一种欲望在里面。一米七五的个头。

与舒玫完全是一对碧人。

高中开始谈的恋爱。王国雄送了不知多少花和情书,才打动了舒玫的芳心。

相约考上上海有名的F大学。男的读的金融专业。女的读的数学专业。在大学期间仍然是亲密恋人。

大四的时候,舒玫决定离开他。

据她说她决定要离开他时,他跪下来求了又求,求过好多次。

而她之所以离开他,仅仅是因为他在同班女同学的追求下去见了人家一面。

她眼里容不下沙子,就提出了分手。

那时,我与她一样眼里容不下沙子。

也刚好经历了大四时与男友分手的痛苦和艰难。

男友叫莫林峰。

据他说因为父亲姓莫,母亲姓林,所以给他取名莫林峰。

与我在杭州的一所综合性大学Z大学相识相恋。

大三结束后的暑假,我接到了一封他寄来的情书。

可惜,信封上的姓名地址是我的,信里的名字却不是我,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名字。分明是不小心寄错了地址。大概是一式二份写的信,因为除了名字不同,与我不久前刚收到的他的情书的内容基本相差不多。

大四一开学,我还抱着一丝幻想,幻想他对此有合理的解释和理由。

但当我责问他是否在玩脚踏两头船的游戏时,他干脆连个道歉都没有,更别说象王国雄跪下来求什么的,反而怪我幼稚不成熟太耿直说话不知婉转,一点都没有江南女子温柔体贴小鸟依人的风情。

还说,这倒帮了他一个大忙,让他可以轻松地做出二选一的决定了。

于是索性放弃了我这只船,一门心思只登上另一只船了。

听说大学毕业后很快就与女方结婚。

还居然过得很幸福呢:

儿女两全,经济富裕,家庭和睦。

我一直心里隐隐希望他会得到报应,无数次地想象他被女方抛弃,妻离子散,孤家寡人。

均成泡影。

倒是我,现在是一个人到中年的单亲妈妈。

我这次回国,莫林峰还特意来跟我联系。感概地说,想不到他的初恋情人现在成了名人,他为此感到与有荣焉,很佩服自己当年的眼光-说到底,还是变相地夸他自己。

所以,当年,当舒玫说到她男友下跪求恕时,我很解气。

倒象是她替我也报了仇。

后来,等我见了她的丈夫后,我又替她后悔:如果是这么一个结局,何不当初将就一下不离开那位初恋男友王国雄呢。

初恋男友至少帅,至少有爱,至少同龄。

虽然犯了一点小错误,高抬一下舒玫的贵手,还是可以原谅的不是吗?

“你确定是他甩了你姐?”我不由得强调了一句。

依舒玫的气质外貌学识家庭出身,基本上可以说是千里挑一,我不相信一个男生可能轻易地放弃她。

“对的。当年对她打击确实很大。女方长得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是有点丑。倒追的他。女方的父亲是那个大学的校长,母亲拥有一个背靠那个大学的很有名的企业。她家可以说是有权有钱有势。所以男方就从了。”

“你家不是也是知识分子家庭吗?家境也算是好的啊。”

“那是与一般的普通家庭比。与王国雄老婆家比就比下去了。”

原来如此!

“这种渣男还不是越早离开越好,你姐没准还庆幸呢。”

“才没有呢。她还为此自杀过。她倒不是觉得那男的有多好,她就是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抛弃。她受不了这个。从此与家里结了仇,认为是父母当年没把她带在身边而是把我带在身边这件事给她造成一辈子受人抛弃的命运。”

看到我震惊的样子,她紧抿的嘴角隐隐带了一丝笑意,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马上趁胜追击:“你看她,一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第一件事做的不是马上买机票,而是马上干脆利索地与她老公离了婚。她是早就想与她老公离婚的,但她就是不愿意让父母知道她连一个婚姻都保不住,所以父亲死后,她就一直在等,直等到母亲也去世才火速离婚。”

难怪她早不离婚晚不离婚,偏偏在这个我认为的最坏的时机离了婚。

我确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努力平复一下心情,我问:“你这次来,你姐知道吗?”

“她不知道。你不要告诉她你知道了她被王国雄甩以及自杀的事。那事本来只有她与王国雄还有我们父母知道。连我都瞒着。但自此以后每次回家她都要发作,我也就慢慢地从父母透露出来的口风中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哦,既然你们父母都瞒着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怎么还要把真相告诉我?”

“我只想让你明白,她恨我是没有理由的。她的命运不是我父母和我造成的。而是她失败的初恋。我可不想一辈子顶着夺她母爱的罪。”

“好吧。明天我会与她一起去参加你母亲的追思会和葬礼,你忙你的去吧,现在各方面要办的事一定很多。如果需要人手,我可以派我的助理去帮忙。至于房产的事,遗嘱怎么写,就怎么来吧。如果你想要上告,那一定也没有人能阻拦你。我就不充当你们的中间人了。”

她还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很不愉快地走了。

在研究生院时,我们两人的关系一直是舒玫充当主导者,而我是从属者。

一般都是她在说,我在听。

我很少说我的事情,包括大四那件失恋的事,那件事让我觉得自己很羞辱很无能,所以一直不愿提起,更不愿向人倾诉。

因为找不到出口,我那时其实已经得了忧郁症,吃不好睡不好,很脆弱,一点点风吹?地就要受到很大的惊吓。

但我最终却是依仗着她给予我的友谊的光芒走出了失恋和忧郁。

那个研究生院在北京石景山区,离八宝山很近,学的是科学,研究生院的四面路上却有很多算命先生。简直是到了三步一岗,五步一摊的地步。

我在别的高校四周从没看到过这么多算命的。

也不知为什么那个研究生院那么招算命先生?

研究生院右边大道的那头有一家天虹商场。

我与舒玫成为朋友不久后的一天,我们去天虹商场结伴买东西。

正走在路上,一个算命先生叫住了我。

“这位朋友,我见你眉间暗淡,双目无光,六神无主,最近必有大难。”

因为当时确实身心破碎,凄楚彷徨,忧郁无助。而且想着街上这么多行走的人,为啥算命先生偏偏只叫住了我,这其中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平素不算命的我不由自主地在那个算命先生面前停下了脚步。

这时,舒玫一把拉过我。

“走,别听他胡说!”

自信,霸道,不由分说。

一把把我拉走了。

我陡然生出一股豪迈之气,把那些破碎犹疑彷徨统统都抛在了身后。

跟着她就走了。

自此,生命中的阳光再现,冲破了重重乌云,又见到了蓝天。

因为那件事,我总觉得我欠跟她说一声谢谢。

那是我生命中一个转折时刻。

从此多了一份如何承受挫折和伤害的经验。

这个经验很管用,以后我还用到过它很多次。

当我觉得再也走不出来,再也对抗不住命运拨弄的时候,我总好象又听到她干脆自信地说了一声:“走,别听他胡说!”

于是那个坎就又走过去了。

没想到,当我以为她那时风轻云淡,可以把友谊的阳光普照给别人的时候,她其实经历着比我痛得多的伤害。

而且一直深藏起来,从未展示予人,从末排解开来。

反而是越陷越深。

 

五.暗恋


第二天,是个晴空万里的天气。

无人驾驶技术使得我们在车内的自由度比以往大多了,腾出两只手来可以干点别的事,更可以腾出心来聊天和思考。

虽然我是她的客人,反而我是用我的豪车送她去参加母亲的葬礼。

我的经济情况比她好太多了。

我甚至经过她的同意,已经快速地让我的助理帮她在我的别墅附近租了另一个别墅。

下星期就可搬入。租金先由我支付,直到她处理完她奶奶及父母留给她的遗产。

一路上她有点不安。

这是她回国后的第一次回家,却是去参加母亲的追思会和葬礼。

自从她奶奶去世后,她就很少回家,上次回家是在五年前去参加她父亲的葬礼。

为了消除她的那点紧张,我问她最近有没有与国内的同学啊,朋友啊见见面。

她说:“还没顾得上呢。不过已经在高中群与高中同学聊起来了。”

“哦,不错。”

“你知道吗?那个王国雄还来加我好友。被我拒绝了,没有通过他的验证。他还在群里说什么这些天天天借酒浇愁,思念一个人啊之类的话。”

“哦,他倒是还不忘旧情。”我假装一点都不知道她妹妹告诉我的实情。

“他还在群里说当年是她老婆追的他,父母逼他与她老婆成的亲。婚后他老婆不理解他。还自嘲什么娶个老婆丑活到九十九。唉,男人真是虚伪。吃着碗里的还要看着锅里的。”

“这就是所谓的渣男,猥琐男。幸亏你当年甩了他。他这样在背后说他老婆也可以在背后说你。这还是在群里呢,还得有所顾忌。要是你加他好友了,私底下可能还要给你说一些更过分的话,什么与老婆早就同床异梦,貌合神离,分居多年之类。”

“也是。”她默然。

“那个王国雄的变化大吗?”

“模样变化就不知道了。头像是一张风景图片。不过听说胖了。”

接着又说,

“不过这次加入高中群还真有想不到的事呢。现在才知道原来有一个高中同学一直都在暗恋我。还在群里向我表白了。”

“不奇怪。你当年一定是你们学校的校花。有几个明恋暗恋的算什么。叫什么名字?他现在单身?”

“叫马洛军。比我大一岁。离婚了,现在单身。”

“哦。可以见见他啊,反正你们两个人都单身。”

“就是学历太低,当年差三分没考上大学,参军了,退伍后在深圳开了个模制厂,也就挣个比高级白领工资多不到哪里去的小钱,在深圳还是租的房子,倒是在杭州临安区买了一个房子。”

“人长得帅吧?”

“帅。我等会把聊天截屏发几张给你看看,可以看看他的头像照片,还有他自己发的几张生活照片。当年他很沉默寡言,我都想不起来曾跟他说过一句话。那时注意力都在王国雄身上。没想到他在高中期间已经给我送过好几封情书,我都没收着。还听说,他曾经天天徘徊在我必经之路,就为了看我一眼。”

我心生一丝疑惑。

“这么一往而情深?居然当年连跟你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当年他腼腆嘛,家境也不太好,可能有点自卑吧。而且我那时是王国雄的女朋友,还有几个条件比他好得多的男生也在追我。不过,他的变化真大,现在竟然一点都不腼腆了,还是群里的活跃分子。”

当下,她就发了几个群里的聊天截屏给我。

可能是为了向我展示她在高中群的魅力,图片里不光光只是马洛军的照片和聊天截屏,还有王国雄的聊天截屏等。

我先看到群中的她的头像明显还是一个美女。

与她实际情况相差甚远。

舒玫虽然憔悴显老,但她的整个身材没有大变化。

人没有变胖,脸部骨架变化不大,肉也没有下坠。

主要的问题是皱纹丛生。额头,眼周,嘴角都已经有很深的皱纹。眼睛还有硕大的眼袋,脸部的褐斑明显。这让她显得明显比同龄人老。

但在美图的结果下,皱纹眼袋全部除去,皮肤美白柔光,看上去还是大美女一个。

难怪那些旧情人都在群里争相表白。

有时候,男人爱你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你长得美。男人不爱你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你长得不够美。

我看到了马洛军的表白。当然还有那个马洛军的头像和照片。

男人真是占尽岁月的便宜。

四十岁的人还是一副身材挺拨,筋骨强壮的样子。年龄的成熟反而少了一份年少时的毛燥,更多了一份气定神闲的自信。

发过来的截屏里,马洛军在深情款款说:

“我夹在你书里的纸条,你收到了吗?还有寄到你家里的情书,你怎么一封都不回?”(舒玫回答:“你肯定夹对了地方?情书太多,我怀疑我爸经常扣下来不给我。”)

“你的长发这些年来,一直在我的心中飘啊飘啊。”

“梦里常常见到你坐在我前面端端正正做作业的背影。”

“我一直都想娶一个故乡的人终老,但这种事不是我一个人可以说了算的啊。”

“那些年,我经常徘徊在你必经的小路,期待与你相遇,只要能偷偷见你一眼都觉得内心是快乐的。你有没有记得那个曾经青涩的我?”

有几个同学在跟着鼓噪起哄:

“迟来的表白啊。”

“在一起,在一起!”

“暗恋最美丽。”

还有几个截屏里,那个王国雄明显吃醋了。

“今晚深夜未归,只因思念故人,眼泪索索滴落酒杯,不知为谁?”

有女同学回:“那你还不是最后娶了你老婆。”

“老婆倒追我的。”后面还加了一个掩嘴笑的表情。

“你还不是就范了?”又一个女同学说。

“老婆当时要死要活的,父母逼我娶她。不就范怕出人命啊。”一个脸红的表情。

呵,倒底谁要出人命?舒玫自杀的时候难道他就不怕出人命了?

再说,这些都是他一个人在背后说,谁知道实际情况如何?谁知道在老婆面前又是何种说词。

“与老婆一直没有共同语言。”大哭的表情。

见没有人接茬同情,又加了一句:

“娶个老婆丑,活到九十九。”后面加一个自嘲的表情。

这一番下来,既展露了自己有一个又丑又没共同语言的老婆值得同情,又表达旧情难忘,还把自己趁机美化一番。

功夫真是了得!我心里鄙夷地叹了一声。

“那个马洛军,你不会是对他认真的吧?”我问。

“怎么会,文化层次差太多了。怕没有共同语言。”

“那就好。门当户对虽然过时了,但要明白很多时候是有道理的。”

“但是,我真的很珍惜他的那份情义。人过了半辈子,回头一看,只有高中时代的爱情最纯净。过了高中,哪里还能再找到一个没有利益渗杂的爱情。”

“高中时代的爱情。嗯。回想起来那个阶段的人心也是最纯粹大方一点都不扭捏作态。爱了就爱了,不爱就不爱。没有什么将就,没有什么附加条件。”我答。

“那个王国雄呢?他明显看上去还想追你啊。”我不放心地问。

“他啊。我当年就不要他了,自然不会再捡回来。”

“再说,他不是有老婆吗?”她又加了一句。

“你前夫当年也是有老婆的啊,你还不是把他从他老婆手中夺了过来。”这句话我只在心里说说。

主要原因恐怕还是以前是王国雄抛弃舒玫,舒玫不甘挥之即去,呼之即来。所以干脆表现得硬气些。

我沉默了。她也怔怔地沉默了。

两人都各怀心事。

“现在微整容术很发达了,有没有想过去微整一下?”我又挑起一个新话题。

“你什么意思?觉得我老了?没人要了?没看到我在高中群里还是很热门吗?”

“怎么会,你现在怎么这么敏感了。你就是老了也是一个资深美女。就是觉得我们的态度也可以开放点,不必排斥那些年轻人的潮流。再说,我们也还是很年轻啊,照联合国标准,我们还都是年轻人呢。”

“嗯。我会考虑一下微整。但是先得把我母亲身后事安妥了,把房子的事处理了吧。”她说得漫不经心。

我知道她在敷衍我。

曾经的美女都是很难接受自己已经不再是美女这个事实的。

她们瞧不起人工美女。

虽然在别人眼里已经是昨日黄花,可自己总还仍然相信自己依然是别人眼中的气质美女。

“等你把你母亲和奶奶的房子处理了,你就买个我附近的房子吧。东钱湖很漂亮。我们这个年纪要学会享受。人生苦短,自己享受到的才是真的。你买个小一点的别墅。上次我看到与我相隔三四个的那个别墅正在挂牌出售。等你有空了,我带你去看看。”

“好啊,那我们又可以天天在一起混了。”

虽然我已经给舒玫租了一个我附近的别墅,但租的毕竟是暂时的,买下来才真正的属于自己。

我喜欢属于自己的东西。


六.葬礼


葬礼上来了不少人。

主要是舒玫妈妈的同事。

有的只参加上午的追思会就匆匆离去。有的追思会完了还跟着一同去了墓地,全程完毕才道别。

我在追思会上见到了舒薇的全家。正常的一家四口的知识分子家庭。只是不知道表面幸福的家庭背后是不是也经得起推敲。

舒玫拿出了家中老大的成熟和教养,不管是接待来客还是对母亲的致哀都很举止得体。

还见到零星几个记者到场,主要是来看我这儿有什么新闻值得他们写一篇报道。不过看来他们这次要空手而归了。

如果说这场葬礼有什么出乎我意料不在计划内的事发生,那可能就是:

舒玫高中大学同学王国雄也来参加追思会了。

我没想到。舒玫也没想到。

他来时,追思会已经开始。

我正在看舒玫母亲的生平照片,眼角出现一个人,我本能的转身,听到他的自我介绍:“我是舒玫高中和大学的同学王国雄,虽然这不是一个很合适的场合表达敬意,但我要告诉你,你是我一直崇拜的人。我对科学家一向都是很崇拜。”

我简单不能相信我的眼睛:

出现在我眼前的分明是一个胖得已经象一头猪,戴着眼镜,带着油油的微笑,一副志高气扬的庸俗中年男人。

双眼含着一种脏脏的厚颜无耻的贪婪之色。

容貌泄露了他内心的卑鄙猥琐,让人不由联想到蟑螂,蜈蚣等出现在阴冷肮脏地带的昆虫。

原来的帅哥哪里去了?

心里不由感慨造物主的公平。

要把一个很帅的人变成现在这副模样造物主一定是狠狠下了一番苦工的吧。

我更没想到他居然脸皮也已经修得比城墙还厚。

当年是他甩了舒玫,现在在有妻有家的情况下还能心无挂碍地在高中群向舒玫表白。

这会儿,还有脸来见舒玫,而且是在舒玫母亲追思会上。

我不愿理他,只是回头叫来了舒玫。

舒玫和她的初恋情人终于在十七年后,在这么一个特殊的场合见面了。

两个人的失望都是没有办法掩饰住的。

舒玫自不必说。她的失望和吃惊只怕要超过我。我毕竟只是一个旁观者。

而那王国雄居然也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这个猥琐之人,正用他挑剔的专业的目光重新评估自己原来的猎物,情场败将,看十七年后还有没有必要再度引她上钩。

而评估的结果是:

不必费这个劲了。

那个昔日猎物已是昨日黄花,即使再次捕获,也不会给他增加什么荣光。幸亏来看一眼,没有被群里的头像欺骗住。以后也不必再在群里浪费那些表情了。

两人都洞察了自己在对方眼中的形象,也都同时被对方深深地得罪了。

王国雄向舒玫礼貌道:

“原谅我事先没有告诉你,我是代表我们的同班同学来献花圈的。你难得从国外回来,老同学们对当年的同学友谊都没能忘记。人死不能复生,希望你能节哀。没想到你还有一个名人朋友,有幸能借由老同学的关系与她认识。”

然后转向我:“今天能认识你真是三生有幸。哪天请你去我们的企业访问,还望不赐造访。”

原来他这次来献花圈是想一箭双雕。

因为有报道透露了我的这次行程,他就借向舒玫的母亲献花圈的机会,既评估是否要恢复与舒玫的交往,又能借此认识一个科学界的名人。

现在既然觉得前一个目的已经不必达成了,那么就把重心放在后一个目的上。

舒玫已快撑不住她努力挂在脸上的礼貌,就象深秋的最后一片黄页随时就要脱离树枝。

“不好意思,我不想认识任何新人。”我不客气地回答了他。

“舒玫还有更重要的亲友要接待,请原谅我们都不能奉陪你。”

我一把拉过舒玫走了,把王国雄一个人晾在那儿。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舒玫也是这么一把把我从算命先生那儿拉走的。

我回头看了一眼王国雄,他正在很勉强很努力地掩饰着心里受到的打击,但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象透过窗帘的光线显现出了他的滑稽和悲惨,胖胖的油汪汪的满月脸下,双下巴更加明显。

“唉,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啊。看看,都把你昔日的恋人一刀刀杀成这副模样。还好你老早甩了他,如果我知道你居然要与这么一个人生活一辈子,我拼了老命都会把你从他那儿救出来的。”

舒玫勉强地笑了。

“可惜这把杀猪刀也同样没放过我啊。”

“哪里的话,岁月对你要比对他不知要温柔多少。”我肯定地回答她。

岁月确实对舒玫也没温柔多少。


七.红玫瑰


“记得十五年前,也是差不多这个将晚的时分,也是差不多象外面的那条道路,我在回我们81号楼的路上,看着熙熙攘攘的行人,突然想,这些人啊,整日忙忙碌碌于琐碎的生活,恐怕早已经忘记了就在我们头顶的星空。”

参加完葬礼的第十天晚上,我正在一个酒吧与舒玫喝着酒,谈着过去的事。

她已经搬入我给她租的在东钱湖边的别墅群其中一个别墅,与我住得很近。

我们又象在研究生院时那样,经常晚上一起出去喝点酒,聊点天,看些电影。

舒玫嘲弄我:“也就你这么个爱钻研的科学家会记得我们还有一个星空吧。地球上的事还搞不定呢,谁还管外星的事。”

“我听NASA科学家私下说,其实已经有一些外星人现在就生活在我们地球上了,所以外星的事还真与地球息息相关,以后不管可能都不行。”我打趣道。

“连外星人都要来我们地球生活,那不是正好说明我们地球才是宇宙中心。”她好象对外星人在地球上这事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的样子,“如果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我们头顶的星空就是宇宙的效区,我可不关心郊区发生的事。”

那个宇宙郊区的说法把我逗乐了。

正在咯咯笑的当儿。

不远处的一个桌上传来骚动。

“不好了,出事了。”有人惊慌地叫喊。

“快叫救护车,好象已经没有呼吸了。”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可能?”

又听得一个年轻女孩痛苦地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舒玫刷地站了起来,身体转向那些声音。

我犹豫了一下也跟着站了起来,而那边一桌很快已经被一群人围了起来。

大概是有人报了警,叫了救护车。很快就听见救护车和警车尖锐的声音响起。

舒玫已经向旁边打听了一圈。很快就来向我转述打听到的结果。

“男的和女的好好地喝着酒,一个小姑娘拿着一枝缠着金色丝带的红玫瑰给男的说:路上有人托她把这朵玫瑰花送给他。那个男的才接过玫瑰,突然男的就垂下头去了,死了。”

我与她的关系依然没有很多改变。舒玫还是那种带领者的状态,我还是那种跟随者的状态。

她会关心周围发生的事。而我见怪不怪,早失去了对别人的事情关心的兴趣。所以,这次,又是她在周围探听消息。

但我毕竟在中国的时间比她长了。

“红玫瑰。”我说。

“什么红玫瑰?”

“那朵红玫瑰。”

“那又怎么样?”

“是红玫瑰组织干的。”

警察来了。

舒玫见到警察,又把我凉在一边,赶去打听情况。

等她再回到桌上,已经知道“红玫瑰”的事了。

那是一个组织,专门杀负心汉。

听说人们把自己想要杀的负心汉信息放在叫“红玫瑰”的暗网里,然后凭暗网里的红玫瑰组织在一大堆名单里评估确定他们认为最应该被杀的那一个负心汉,把他杀了。每次杀人后,会在现场放一支用金色丝带扎起来的红玫瑰。

因为名单提供者与行凶者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名单提供者也没有支使行凶者,所以名单提供者不负任何法律责任。

而行凶者每次做案手段诡异,而且每次都有人私下里保护他们,居然到目前都还没人落网。

舒玫惹有所思:“我可以明白为什么人家会保护这么一个犯罪组织。因为在现在的法律架构下,如果一个人犯了罪,抢劫了,杀人了,都要付出应有的惩罚,比如罚款啊,坐牢啊,枪毙啊。但是,一个人伤了另一个人的心,因此破坏了另一个人的余生的却可以逃之夭夭,就象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不光不会受到任何法律惩罚,那个人还要把另一个人对他付出的感情当作是他收集的魅力胸章。这是多么不公平!这个红玫瑰组织不过是补充了法律的惩罚盲点而已。虽然是犯罪组织,但有它存在的合理之处。”

我有点担心她的情绪。

“可是感情是双向的,有时候真的说不清谁对谁错。在感情上,宁可错爱一千,不能放过一个吧。”

“朱莉,你还是那么天真。我现在可是宁可放过一千,不能错爱一个。”她冷笑一声。

她的恨意一点都没有释放,在今晚的酒精助力下,更显得尖锐。

“你知道我在私底下做心理微整,我的项目也没有瞒你。如果你真想让自己好过点,想忘了谁,想改变一些记忆什么的,我可以帮你啊。人生短促,何不让自己活得快乐点。这个心理微整怕不是比红玫瑰犯罪组织文明多了?我的生意很多,绝大部分的生意就来自那些伤心人。”

“我没有什么需要改变和删除的记忆。记忆使我成为现在的我,我何必要改变它。来你这里做心理微整的伤心人都是一些懦弱无能的人吧?他们不敢对别人下狠手,就只好对自己的记忆下狠手。这样做有意思吗?”

“你父母和奶奶的房子事情解决了?”我看她说得这么坚决,就不愿再细谈我的心理微整,停顿了一下后,岔开了话题。

“还没呢,妹妹要打官司。说遗嘱不算数,要按正常遗产分配的话,她也应该得到我奶奶的房子的一半。”

“那你准备与她打官司还是私下解决?”

“打啊,当然打。她一直抢我应该得到的。我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哦。她与你父母亲一起生活一定也有许多无奈的。都是命运错误的安排,也不算她故意抢你吧。”

“就算以前她不是故意的,这次可是她主动来抢我应该得到的奶奶的房子。”

我看我也说服不了她。也就不吱声了。

两人沉默地喝了一杯酒。

“走吧,我送你回家。”

“再呆一会再走吧。马洛军今晚十一点会过来。我们第一次约会。现在走还有点早。”

“不是说你不会与他谈恋爱的吗?”

“朱莉,我知道我说过,他文化层次低,我们不是门当户对,以后可能没有共同语言。但是,再想一想,文化低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一段真实的感情而已。家境,背景,文化程度好的人我见到的多了。我以前一直与自己门当户对的人或者我以为是门当户对的人交住,你看我最后得到了什么。我老了,对后半生充满了悲观。现在,只有真正的纯粹的感情能够救我,让我重燃生活下去的愿望。而高中的恋情是最真的。我想给他一次机会。他离婚了,我也离婚了,我们又是同学,同乡。我就想看看有没有机会重新开始。放心,如果不合适我也不会勉强的。”

话已至此,我也没有话可说了。

又一起喝了一杯。

我又外卖了一瓶酒,才走。

先送舒玫到她的别墅,把酒也给她留了下来。今晚她有既然可能与马洛军会有浪漫一夜,也许需要一点酒来助兴。

回在我的别墅,我在我的阳光房中喝了一点醒酒的果茶,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头顶的星空。

那个宇宙效区让我着迷。

人这么渺小,渺小得如同一颗微尘,却有一个广大到无边无际的宇宙供我们仰望和思考。

造物主是怎么想的呢?

我以为我会在那里呆到深夜,等身心完全放松,然后上床睡觉。

没想到那个晚上将是我最惊心动魄,最折腾的一晚。


八.他死了


接到舒玫电话的时候,我还未睡下。

“我杀人了!”电话里是舒玫慌乱的声音。

“什么?”

“我混乱中扔了一把刀过去,没想到刚好扎到马洛军颈部,他死了!我现在脑子好乱,我没想要杀死他的!”

“天哪!”

“我要报警吗?”

“等等。你确定他已经死了?”

“死了......真的死的......天哪,我该怎么办?”

“我马上过来。”

我以路上限速牌提示的最高限速无人驾驶来到舒玫的别墅处。

别墅群内的速度限速很低,我也不想超速引起节外生枝。好在,我与她住得近,只化五分钟就到达了她的住处。

在这个深秋的深夜时分,东钱湖别墅区在外面出没的人很少了。

我相信没有人看见我进去了舒玫的别墅。

我看到一把西瓜刀掉落在马洛军身边,脖子破了,大动脉处血流了一地。

他已经死了。

眼睛仍然恐怖的睁着,似乎依然不可相信所发生的一切。

舒玫正处于无措地发抖中。

我让舒玫立即把我们从酒吧外卖的酒全喝了。

把空酒瓶置在茶几处。

又很快把她带回我的别墅。带进我位于地下室的心理微整室。

舒玫本来已然失魂落魄,酒开始起了作用,让她更糊涂了,却也让她更镇定了一些。

我该肯定她到这时才意识到她在我的心理微整室。

“什么都不必说,我会先帮你检查一下当晚发生了什么,然后我们再决定报不报警。”

舒玫还想抗拒。

她不想让我知道当晚发生的事。

“一切听我的,你会没事的。否则迟早你也要供认出今晚发生的事,让我先知道发生了什么对你比较好。”

舒玫在我的注射之下安睡了。

我在她的脑海里调出到当晚发生的记忆片断。


九.暗恋是个黑箱子


马洛军是十一点差五分钟到达舒玫房子的。

门打开的瞬间,他就出现在舒玫当晚的记忆里了。

马洛军手里拿了一束红玫瑰,衣冠整齐。

大概是已经准备好了风流一夜,满面的春风。

人依然是帅的,一点肚子都没起来。

然而见到舒玫的一瞬间,脸一下子愕然了。

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花递给了舒玫。

舒玫把他让进客厅就坐。

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一瓶鲜花,还有切好的西瓜,水果,坚果和一些茶点。

马洛军一言未发在沙发上坐了半晌,冷冷地说:“我不喜欢骗我的人。”

“我怎么骗你了?”

“你为什么要美化你自己的照片?”

“只是美图了一下而已,现在都这样的啊。”

“好,我上当了。算是见光死。当初就应该挑一个二十多岁的下手。纯粹浪费了一把感情。”

“是你主动约我的啊。还说一直暗恋我,为了这一天等了整整十七年。”

“骗你的,全部都不是真的。都是套路。别见怪,我实话实说了。我文化少,但比起王国雄他们,至少真话讲得比他们多。”

“那送的情书也不是真的?路上徘徊也不是真的?长发一直在你心中飘啊飘的都不是真的?”

“全部是编出来的。女人真可怜。一骗就上钩。上次我用同样的手段骗到的老婆,这次一用又一次性奏效。连一点悬念都没有。”

“你太残忍了!连高中最纯真时候的暗恋这种事都可以编出来骗同学!”

“怪你们自己。有一点容貌的就犯公主病,以为自己是玛丽苏,天鹅肉,自有一大把男人会来众星捧月。容颜失去了也没有一点自知之明,为啥还要美图一下出来骗人?再说,明恋有迹可寻。暗恋就是因为它不为人所知才好操作,最好编,也最容易骗人。”

“你真的从来都没动过心?”舒玫心存最后一丝侥幸。

“高中时,谁都知道王国雄在狂追你,而我那时追你连排队的机会你都不会给我的,谁会把感情浪费在没有希望的女人身上。”

舒玫身子开始发抖。

“难怪王国雄突然在群里不跟我吃醋了,还大方送起祝福起来。论精明,我哪及他的十分之一。妈的,我那时就应该知道这事不对劲了。他一定是见过你了,对不对?你没来群前,他可是天天他妈的无耻地秀他的钱权地位家庭幸福。去年我私下里跟他提起你,他不屑地说男子汉志在四方,岂可为儿女情长坏了大事。还说你虽然是个大美女,照样被他甩,但他倒也不后悔与你谈长达六七年的恋爱,因为这提高了他的爱情筹码,激发起他老婆一定要把他追到手的决心。还说你被他甩了以后,要死要活,还玩自杀,一点儿情商都没有,难怪最后会嫁给了一个外国矮老头。你一来群里,变色龙一样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又开始什么思念啊,喝闷酒,掉眼泪,老婆丑,一套一套的,恶心死我算了......”

就在这时,舒玫抓过身边的西瓜刀猛地朝他掷了过去。

刚好扎在他的脖子上。

“帮......我......叫救护车,我......不告发你......”马洛军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抓着刀把,刀把掉落,血喷涌而出。

他倒了下去。

舒玫没有叫救护车,也没有报警,而是打了电话给我。

 

十.失忆


我做了相应的处理。

又把舒玫送回她的别墅,放置在马洛军倒下的长沙发的对面,让她靠在双人沙发的一个角落,如她记忆中甩刀过去时她所在的那个位置。

又把那个空酒瓶移过来放在她面前。

我离开了。

我不担心我留下的指纹。一方面是因为我经常出入于她的住处,另一方面关键的那把切西瓜的刀我未有触及。

我知道她会在十分钟后醒来。

十分钟后,我又接到舒玫慌乱的电话:“朱莉,我可能杀人了!马洛军死了,但我一点都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

“赶快报警!”我说。

那天晚上,我窃夜未眠,听到好些警车的声音从远而近,又从近而远。

第二天下午,才有警方人员来我的别墅拜访。

说是要我配合调查一起杀人案。

舒玫报的警。

舒玫醒来,发现马洛军死了,血流了一地。

在她前面的茶几上,有一个空酒瓶,猜想是自己从酒醉中刚刚醒来。

但她一点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只记得当晚十一点,她与马洛军有一个约会。

十一点差五分钟时,她听到门铃,开门见到马洛军拿着一束玫瑰花出现在她的门口。

接下来的记忆就是醒过来后的情形。

警方已经调查清楚,马洛军暗恋着舒玫。

高中群中有好些人都还保留着他们群的聊天记录。

舒玫告诉警方,我知道她关于约会的事。

桌上的酒也正是我们当天在酒吧外卖的。

是我从酒吧送她回的家。

警方已经去酒吧调查过,确定了那酒正是从那个酒吧卖出去的,而且也找到了我们当晚的消费帐单,里面不光有那瓶酒的记录,还有结帐时的时间记录。

酒吧有好几个人对舒玫的印象很深刻,因为她曾向他们询问过红玫瑰组织的事。

警方调查到她曾在十一点十分和十二点零三分给我打过电话。

而马洛军死亡的时间大概在十一点十五分至十一点三十五分之间。

舒玫对于第一个电话已经毫无印象。

警方调查我的重点是第一个才持续二分钟不到的电话里舒玫说了些什么?

看来,没有任何旁证者知道十一点二十分左右和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我曾出现在舒玫的别墅。

但我还是暗暗心惊,忘了她第一次给我打的电话也有记录的。

这个电话解释起来本来会很麻烦。

如果那个电话的时间恰好在马洛军死亡的时间段的话,那警方会很重视在舒玫杀人后,她到底与我说了什么。

好在看来马洛军那时没有死亡,而是在我到达舒玫别墅前才死的。

这让我比较容易地避免了把自己陷入到那个杀人案件中。

我说:“第一个电话舒玫只是问酒吧什么时候关门。我说,现在还未关门,但等他们到达酒吧时也就已经关门了。而且我说你今晚已经去过酒吧了,怎么会想着还要再去一趟酒吧。”

“她怎么回答?”

“她只是简直地说了一声:快关门了那就算了。”

“有没有听出她当时有杀人的情绪在里面?”

“没有,只是觉得她听上去好象很失望,不愿意与马洛军在别墅里过夜似的,只想去酒吧把时间混混过去。”

如果舒玫打我电话前马上叫救护车是否还来得及把马洛军救回来?我心里不由得暗暗掂量。

但一想,最快的救护车也不可能在五分钟内赶到的。

说明不管当时有没有叫救护车,马洛军都是注定要死亡。

命运啊!那个时候,命运之神是以一分一秒地算计着马洛军的死亡,但他尚不自知。

如果他当时能多那么一点点的教养和修养,能多化一点点的心思多骗舒玫一次,他的命运也不止如此。

可惜,当他觉得不值得时,他连那一点点的心计和欺骗都不愿化费了。

警方又把其它方面我所知晓的详细地询问了一遍。

包括舒玫对马洛军是怎样评价的,舒玫是否有一些个性的缺陷等等。

最后警方礼貌地谢了我。

并问我,如果开庭,是否愿意做证人。

我跟他们说“我将很乐意。”


十一.谢谢


警方找不到舒玫的杀人动机。

猜想是两人交流过程中起了矛盾闹不愉快。

是什么不愉快的原因使得舒玫喝了一整瓶的酒,而马洛军却没有喝酒,最后造成舒玫在酒精和什么刺激下失手把暗恋她的马洛军杀害了?

是什么刺激了她,刺激得如此深以至于造成失忆?

警方说这也许会是一个永远无解的迷。

精神病医生诊断是过激性失忆。

就是人受到很强烈的刺激时,人的本能为了避免自己受到更深的伤害把那一部分记忆给自动屏蔽了。

有点象壁虎断尾以逃离天敌的一种过激性保护反应。

精神病医生说:“在很特殊的情况下,也许她的记忆还会回来,她只是屏蔽了那部分的记忆,记忆其实还藏在了一个什么地方。就象一个文件你把它删除了,它其实还会暂存在在垃圾箱中,如果找到哪个垃圾箱,也许还能恢复那个文件。”

舒玫最后被判为过失杀人。

因为她有精神病医生开出的过激性失忆证明,被免于起诉,无罪释放。

马洛军家人的消极反应也是造成舒玫无罪释放的一个原因。

马洛军父母以前是农民,后来在他们家乡一个杭州效区的城镇做米馒头。他们专门化了一年时间从宁波学来做米馒头的技术后,就在自己的家乡街道开了第一家米馒头店,生意彼好。

马洛军自从高中毕业,从来没往家拿回过钱,家人也从来没有管他是怎么生活的。

他参军,开厂,结婚,生子,买房,离婚,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在折腾。

家里无权无势,根本指望不上,也根本没有余力帮他。

父母早就习惯这个儿子的独立,十八岁以后他的生活早已经与他们无关。

所以这次听警察通知他们儿子死的消息,他母亲也只在当天晚上大哭了一场,喃喃着:“小时候那么乖的小黑炭怎么说没就没了?”父亲则坐在店面的街沿上沉默地吸了好几支烟。

然后他们就接受了儿子已经死去的事实。

人死如灯灭,除了接受,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一哭二闹三上吊是他们这个阶层的人能够使出的所有伎俩,可再怎么哭闹上吊儿子也不会回来了。除了招来些看热闹的大概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何况马洛军活着的时候也很少回家。

米馒头生意繁忙,一天也走不开人,还是托了个熟人把他的骨灰从杭州城里捎回来的。第二天,找一块墓地就埋葬了他。

这就是马洛军短暂而浪费的一生了。

我去接舒玫的那天,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秋高气爽的晴天。

舒玫说:“朱莉,虽然我记不得当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相信那一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马洛军在我的印象中很好的,一直暗恋我,为什么我会把这样的人杀死?”

“精神病医生说,你得了过激性失忆症,当晚一定发生了很大很刺激到你的事。你也不必自责。每个人的生死都有定数,他一定是到了这个定数。”

“他在我记忆中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我开门后他惊愕的脸,他为什么要惊愕?我的脸很可怕吗?”

她努力搜寻着残存的记忆,极力想明白当天晚上发生的事的前因后果。

“没的事。可能是你突然打开门,他吓了一跳。这是人正常的反应啊。”我安慰她。

她似乎准备接受我的这个说法,低头思考了一会。

“另外,不知为什么,这件事后,记忆里总有一个声音提醒我,我要跟你说一声谢谢。”她又说。

“不必谢。我还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你呢。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一起去研究生院外面的天虹商场买东西,路上我被一个算命的叫住,说我近日有灾。你一把拉走我说,走,别听他胡说。那时,我正在情感挫折中,内心暗无天日。你这么一拉,把我从黑暗中拉了出来。那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

她的表情很困惑。

我马上明白:她早就忘记了这件事。

但她却说:“记得呢。在研究生院发生每一件事,一点一滴都记一辈子。怎么可能忘记。对啊,我们那时研究生院的周围也不知怎么搞的,竟然有那么多的算命先生。”

“既然我曾做过让朱莉需要感谢的事,不如就让她知道我还记得这事吧,好让她一直在心里感恩于我。”

我想舒玫当时的心里是这样想的。

也罢。

这是我欠她的人情,我已经还给她了。

我为她做的事,我也让她对我说了声谢谢。

我觉得一个人帮另一个人做了一件事,说一声谢谢是最基本的礼仪。

这个礼仪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

即使那人得了失忆症。

当然,要对我说谢谢的记忆说到底是我自己植入到舒玫脑中的。

我觉得,即使她已经对整个杀人事件失忆了,该遵从的最基本的礼仪还是要遵从。

我们互不相欠了。


十二.记忆中不存在的人


一个月后,王国雄来找我。

“你是不是在舒玫的记忆中动了手脚,她现在根本就不记得有我这个人的存在了。”

“也许她是假装的,也许她是真的忘记你了,无论是哪种情况,说明你这个人已经在她心中没有一点位置了。”

“我不相信。她情商没那么高,不可能假装得这么好。也不可能突然彻底把我忘记了。我是她的初恋啊。”

“你想说明什么?”

“我觉得你在她的记忆中动了手脚让她逃避了这次杀人案的惩罚,又把我的记忆在她脑海中给删除了。你不是搞记忆存储的嘛。”

“你是想勒索我?想想吧,死在她手下的那个人也许本来应该是你。你应该为你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庆幸。你自己知道你曾对她做过什么?”

“我对她做了什么?不过是谈过一场不成功的恋爱而已,这也成了死罪了?要是这也是死罪,全世界至少有一半的男子都得死罪。”

“你以为法律放过你,你就不会受惩罚。看看你自己吧,变得象一头猪一样。是不是舒玫现在对看上去象一头猪的陌生的你表现得很厌恶让你自尊心受不了?你这一辈子只爱过自己,你觉得这样活得很值吗?现在钱权地位都到手了,你的后辈子除了混吃等死还剩什么?一个正常的女人是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的生命中曾经存在过象你这么一条卑鄙的生命的。”

“我真不相信这种粗鲁污辱人的话是出自一个科学家的口中。你们女的天天把爱情挂在嘴上,就象你们真的得到过似的。你得到过吗?爱情不过就是一个鬼,有谁见过?我这辈子确实是只爱自己,因为我觉得自己比什么爱情爱人亲人都来得可靠。钱权地位都比女人来得可靠。我混吃等死?你难道不是吗?我卑鄙?你不见得比我高尚多少!”他恼羞成怒。

我竟然无言以对。

“我要去告发你,我相信是你在舒玫杀人案里面动了手脚,让她逃脱了法律的制裁!”

“去告发吧。不过,法律只重证据。诬告是有法律责任法律后果的。”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王国雄。

也许还不是最后一次。

因为很快,我收到了法院传单,他真的把我告到了法庭。

有时候,我真的不能相信法庭能主持正义,因为法庭往往会被王国雄这类人利用。而且里面的腐败与勾结如果曝光出来肯定不是爽心悦目,而是耸人听闻的。

在以后漫长的诉讼期中,说不定会有一天,我还会与王国雄在法庭上再见面。

不过,我有信心打赢这场官司。

我没有留下痕迹,我把舒玫关于杀人和关于王国雄的记忆都彻底删除了,而不是象我的心理微整项目把记忆存储起来。

失去的永远不可能重新装回来。

如果你把垃圾箱都彻底毁灭了,还怎么可能在垃圾箱中找到掉在那儿的文件。

王国雄的记忆本来与这个案件关系不大,但我觉得没有他这个人的存在,舒玫后半辈子会过得更好。

王国雄这个人将永远在舒玫心中不复存在。

可讽刺的是,王国雄本人却一点都不损失什么,他照样活得好好的。

更讽刺的是,我与舒玫以前还感概这样的人竟然得不到法律的惩罚,而现在他不但不受法律的惩罚,反而成为原告,而我却成了他的被告。

但自从他把我告上法庭之后,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人来找我。

有家人犯了死罪的,有自己犯了各种罪行的。

无非是想寻求我的帮助,让他们有机会逃脱惩罚。

特别是一些贪官污吏,有时报酬出得高到让我都有点不忍心拒绝的程度。

也许他们从这个诉讼案中闻到了什么。

病急乱投医。说的就是他们这些人吧。

那些莫名其妙的人见多了,我错觉自己已不在人间。

有哥哥因父亲偏宠弟弟,捅死父亲。

有常青藤大学毕业的博士因为老公要与她离婚,把老公杀了。

有六岁女儿被闷死,只因继母认为丈夫太过关心女儿。

有因同窗学业优秀,一学生用铊要了同窗性命。

有器官捐赠者遭遇车祸不被医生好好抢救,只为得到车祸者的器官。

有学生时代被同学欺负,长大后报复社会。

有儿时家贫,当官后成为巨贪。

......

与那些人比起来,舒玫,王国雄,马洛军,舒薇及我自己的故事都只是沧海一粟。

他人即地狱。

我们都生活在这样或那样的他人地狱中。

可当我翻看《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只见《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上赫然写着:

众生国土,同一法性。地狱天宫,皆为净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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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莉
这篇原创坛以前发过了的,就只发书香了。入围以前豆瓣科幻大奖赛,那次主题是“近未来”,又是几年前写的,所以基本算是现代小说了
朱朱莉
比较长,慎入:)
尘凡无忧
先占沙发,慢慢看
朱朱莉
谢谢:)
A
Anthropologi
先赞一个朱朱,再慢慢看:)。朱朱新年好!
朱朱莉
谢谢安妹。安妹新年好!明天起要忙起来了呢,你也一样吧?
A
Anthropologi
对啊,今天就已经开始要做点准备了。朱朱的文比较长,要不要考虑分个三次发?
朱朱莉
以前分开在原创发过,这次就合在一起了。而且是关于恋爱,暗恋,能一气看到结局也好:)。
朱朱莉
我也是今天做些准备,要结束轻松的日子了:)
可能成功的P
赞!
朱朱莉
谢谢小P:)
鲁冰花
这么长的篇幅啊,需要静下心来慢慢看。。蛮厉害的
浮云驰
这篇角度有趣啊!这个我冷峻地俯视了爱情,男人的虚伪和女人的自负,她伸手拯救了女人,虽然大可不必。
尘凡无忧
看完了,比较意外。。。相比故事安排,小说里的很多话真相了,比较扎美人的心啊。:)
朱朱莉
谢谢冰花,其实也就三万字吧:)那时都是压着大赛字数要求(三万字以上)写作的,多写一二千都不愿 意:)
朱朱莉
谢谢浮云阅读。很好的评论!为什么你说大可不必?
朱朱莉
哈哈,无忧评得好:)
浮云驰
因为我觉得这女人也并没有很真心,所谓爱,爱的不过是自己的虚荣罢了
朱朱莉
你说得对。但是“我”救她分明是报答她以前给予的友谊,那份“我”非常看重,曾经救了“我”的友谊
浮云驰
其实我已经在扮演上帝视角了,她还那么看重从前某个时刻的友情吗?
朱朱莉
那要看这份友谊当年对“我”的作用有多大,她就是不肯失礼。“滴水之恩当报之涌泉”,是因为那滴水当年是救命的水
F
FionaRawson
赞!下一个长篇打算写啥?
朱朱莉
谢谢高妹。已有名字了,但怎么写还没头绪,明天开始要忙起来了,可能更没时间写了。
F
FionaRawson
不急,在人物头脑里生活一阵子,用他她的心来感受一下世界,很快就有了:)
朱朱莉
好建议,谢谢高妹!
望沙
赞一个,感觉是一个原生态的小说,水平很高,笔力有味道,有一些冷冷的透视光从文字里钻入读者的内心,黑色和死亡编织人生的起伏
n
nearby
朱朱分段发嘛,这一长篇,先赞再读
朱朱莉
谢谢沙沙谬赞!
朱朱莉
以前在原创坛分章节发过的。这次就不分了。谢谢近虎
小乐即安
赞!很有味道!
老键
太长了,一下读不过来。是写萨特的"他人即地狱"的意境吗?
朱朱莉
谢谢小乐!
朱朱莉
谢谢老键,确实有点长。是的,就是写“他人即地狱”的意境。不过最后结尾说了“地狱天宫,皆是净土。”:)
W
WXCTEATIME
很多年了,不太能看小说了。不过一直很佩服能写小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