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信仰(小说)

尘凡无忧
楼主 (文学城)

母亲的信仰(小说)

我早该预料到这一天。

或者我早已预料到这一天,但是一直本能地拒绝自己的预感。

假如世上任何看似偶然的事情的发生都可以向后追溯到最初——那个必然的源头,那么早在二十多年前,这一天就被埋下了伏笔。

二十多年前的某天,我母亲宣称她拥有了一个本领,用我父亲的话说,我母亲有一个特异功能。当然我父亲这种表述里那种复杂的无奈,我后来才懂。

我母亲的这个特异功能并不是天生就有,她是在快五十岁的时候莫名获得的。

点头功。我母亲给自己的本领取了这个名字。她宣布这个本领的时候眼睛含笑,面颊温暖,被一种近似神圣的感情笼罩着。

那时候我母亲在接触一段时间的基督教义之后,刚刚开始捧读《圣经》,但是已经飞快地受了洗礼,成为一个有了庄严信仰的人。

我母亲后来发点头功的时候多半神情严肃到凌厉,一种凌厉的凶狠之光从她的眼睛里喷射出来。神是凶狠的——很多年这个观念伴随我母亲的眼神无法从我脑海中去除。

“这不是我在点头。是圣灵在点头。是神附着在我的身体里,是祂在发号施令,并不是我。”我母亲这样解释。

我那时候还小,十五六岁,完全被这种方式怔住了。与其说对神的敬畏,不如说对这种附体方式的恐惧。

“不要害怕。你们要听话,不是听我的话,是听神的话。神只是借我的口在说祂的旨意。”大约看出我恐惧,我母亲也会安慰我。

“你们要是不听神的话,神就会惩罚你们。不是我惩罚你们。”我眼中的恐惧未及消散,母亲的这番话把那些恐惧更加死死地钉在我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消散了。

至于为什么神要借我母亲的口说话,我母亲的解释是,因为她是神的孩子,神喜爱她,所以神的灵就跑到她的身体里来了。

从那以后,我对“喜爱”这个词也开始恐惧了。我怕神也会这样喜爱我。后来渐渐长大,终于去除了这个担心——神太忙了。那么多人求着祂喜爱他们,祂没时间来喜爱我。

在那些年里,每当我母亲有了什么打算,神总会及时出现在她的身体里,以母亲奇怪而独特的点头方式将神对她的打算的支持与肯定表达出来,于是我母亲的目的总会达到。

若是在这个达到的过程中出现什么绊脚石,尤其是遭到我们反对,在母亲的点头功之下,神的权威也不能说服我们的时候(不能否认的一点是,人有时候胆子也挺大,特别是在坚持自己利益的时候,神灵也不放在眼里),我母亲身体里的神就会暴怒。

“这是一种典型的癔症,应当送去精神病医院治疗。”有见识过母亲暴怒场面的亲戚朋友给我们出主意。

我后来意识到,那么多年,我们始终也没有去深究,母亲得的到底是一种病理性疾病,还是仅仅性格上的疾病。

那些时候我母亲多半会以雷霆之势咆哮着把怒气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或者是失去控制的大喊大叫,或者是毫无防备地在我们面前突然就躺在地上,头歪向一侧,身体僵直得仿佛死去,任凭呼唤也不动一下。

于是我们就都害怕了,慌了手脚,没有了主意。如此一来我母亲一切的想法都会得以顺利实现,她的病也跟着不治而愈。

即使我父亲也不能忤逆我母亲的意图。他到底是被生活压榨出满怀的畏惧。我父亲原来很有佛性,自称居士,到最后却信了基督,成了一名虔诚的教徒。

改变信仰是我父亲故去之前几个月的事。这让我相信,将死的灵魂终究是茫然又软弱的。但我母亲一直引以骄傲,因为是她把我父亲领上了正确的路。

“我没有逼他。是他听了神的话。他主动选择做了神的孩子。”我母亲自豪地说。

我不知道我父亲最后走上的路究竟是不是正确的。我也不知道在我离开他们那些年,父亲一个人如何面对母亲发功的那些时刻——他已经越来越苍老了,苍老得像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孩子。

“是主的大能安排你父亲在这天死的。这天死对基督徒来说是荣耀和幸运,因为可以死后复活。”我母亲对我父亲在复活节这天离世做了总结。

“我快被我心里的话压死了。我必须说出来。”他有一天突然没头没脑地对我说。那天离我父亲故世已经很多年。

他是我的哥哥,我唯一的哥哥。

“父亲去世当天,那时候你恰巧不在,护士过来检查病房,看我们已经给父亲穿上寿衣,她有点惊讶,问母亲要不要让医生过来检查确认一下。我刚要说话,母亲抢先一口回绝了那个护士:‘不用!我知道他死了!’”

“当时只有我和母亲在场。这件事我对谁都没有说过。”

“父亲死后我一直做噩梦,梦里他是被殓炉活活烧死的。我一直觉得父亲是被死亡的。”

这番话是通过微信发给我的。不啻随手甩给我一个炸弹,炸得我瞬间魂飞魄散。

我记得触摸过父亲那天的鼻息,当然我并不知道如何分辨一个处于昏迷状态的人的生死。

我们都知道父亲的病治不好了,离去是早晚的事。那时父亲已经昏迷三两天了。不过我也的确清楚记得,直到被推进殓炉之前,我最后一眼看到的父亲的面容也始终是温暖含笑的,就像他活着时一样。

我怀疑哥哥的噩梦是因为内心愧疚而导致的幻觉。不过自从听了他的这番话,我也开始无缘无故做噩梦了。

我只能醒来对着想象中父亲的魂灵说,假如哥哥的猜测是真的,母亲的本意是好的——她觉得免不了的事不如在一个富有寓意和希望的日子里发生。

但是即使这样,我还是不停做噩梦。我开始有些同情哥哥了。他独自做了这么多年的噩梦。

“人都是被插进心里的刀杀死的。什么是刀?话就是刀啊。”

“谁知道我们心里有多少致命的刀伤呢?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些刀伤有那么多是来自自己的母亲。”

哥哥这样说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他或许是生病了。现在看,他多年来都被抑郁包围着,而我不敢追问自己,造成他抑郁的究竟是什么。

“你逃出去了。我还得尽儿子的责任。”他曾经抱怨过我远走异国。后来他开始为这个讨伐母亲。他觉得我是被逼走的。

“你逼得我妹妹把她自己一辈子都放弃了。”当哥哥把这句话复述给我听时,我盯着手机屏幕半天没有回复他。

我一直不肯直视这个问题。这个世上最没有意义的事,就是弄清楚我们心中的疤痕到底有多大多深。

我把一切归结于命运——我不可能更换母亲。

我也不可能改变母亲——我接受了这一点,便不再做无谓的反抗。

哥哥与我不同。我们是同一棵扭曲的树上结的两枚截然相反的果子。他仿佛永远停留在少年时代,那些命运最初向我们张开深渊之口的岁月里,他停留在那里,独自拳打脚踢着什么。

“我真要被母亲逼疯了。她逼我念圣经,给我买磁带听,逼我去教堂。我有几次真的去了。不去不行。不去她就要拿头撞墙。我好像是被她五花大绑去的,后背上竖着一块我有罪的牌子。我坐在那群一看面相就知道一个比一个麻木无知的老年人当中,就像坐在炼狱的火里。我问自己,为什么那些老人没有把他们的子女绑来。难道他们都没有子女吗?还是他们的子女都像你一样出国了,逃跑了。”

我想象那个画面。既羞愧自己做了逃兵,又担忧他的处境。

他一直在替我负隅顽抗——这是一场注定会输的反抗。

“我实在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我觉得我那时候快要爆炸了。一起死了吧。一起死了吧。我当时就是这个念头。”

哥哥给我发这些信息的时候我虽然感觉到一种不好的预兆,却无能为力。我无法把母亲心里无所不能包庇着她控制我们的那个神改变,我也改变不了哥哥——假如始终处在母亲的精神控制里,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比他更疯狂。

“要不你也离开家乡离开母亲吧。”

我的提议没有被哥哥采纳。“父母在,不远游。”哥哥回复。

我便没有办法了。对于母亲和哥哥两人之间的纠纷,即使我插手再多,两面劝说,但到底鞭长莫及。

不过我早就该预料到这一天。

我该做些什么的。

但是我能够做什么呢?

就在上个月,他有一个整晚上没有睡觉,一直给我发微信。那天我恰巧忙于琐事,没有及时查看手机,待到打开时,手机里已经有他发来的近一千条留言。

其实再向过去几年追溯,这样的晚上有很多。我早该预料到,事情并非哥哥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他也远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坚强。

每当他喝了酒,又找不到人说话,就开始给我发消息。

我们甚至都不打电话,永远都是文字交流。大概因为他和我其实都没有勇气听到对方声音里的悲伤。

“只有你能懂。我不跟你说跟谁说。”

我当然懂。

“我不会自杀的。我绝对不会自杀的。你记住,要是有一天我不明不白死了,一定是被人杀死的。”他言之切切地叮嘱我。

那是我们说起母亲自杀的往事。我们云淡风轻地说起那些触目惊心的往事。也许我们都老了,神经粗糙了,但他向我传递的,仍是那颗幼小的,因恐惧而惶惶无措的灵魂。

“她不知道对我们的伤害有多大。她从来都不知道。就算她知道她也不会承认。她只知道要对我们实施她做母亲的权威,强迫和压制。”

“我这辈子最憎恨被人胁迫,那让我觉得一点没有做人的尊严和自由。我任性,散漫,放浪,但是谁都休想胁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除了母亲。她从来都没有放松过对我的控制和胁迫,用爱的棍棒和权力的鞭子。”

“谁给了父母对子女一生一世的在精神上胁迫的权力?”

“她总是把我当小孩,一个必须听她的话的小孩,一个没有自己头脑和思想的小孩。可是我已经五十岁了。我连做自己的自由都没有。”

“为什么?她凭什么剥夺我的一生?”

“没错,她给了我一条命。我还给她好不好?我还清了这个人情好不好?她能不能给我一点自由?她能不能给我一点尊重?”

他向我抱怨的时候几乎字字是泪。

或许是我想多了。他并没有哭。当他喝醉了酒时,人生就变得轻忽与不可容忍了。可那些时候我是清醒的,清醒地跟随他愤怒又无奈的质问,被抛入一个个无解的深渊里。

“我也想死啊。一直都想。很多时候我一个人在海边溜达,想起这一辈子,在母亲的诅咒里活着,连反抗的自由都没有。凭什么?你说凭什么?我真是想不通。就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就因为她生了我,她就可以对我为所欲为吗?这种礼教真是杀人!”

“可是每当我想死的时候,就想起小时候母亲对我说她不想活了,她想死。我那时候才七八岁,要吓死了。我哭着求她不要死。等我长大了回想这一幕,我觉得这个母亲真自私和残忍,她把她的痛苦毫不遮掩地转嫁到自己那么小的孩子身上。她这辈子只求自己活得恣意快活。她心里真正体恤过谁?!她不配做妈!”

这种时候我总是无言以对。我一点都不赞同母亲的做法。没有人在成为父母之后就必然地成为一个心智健全的父母。

母亲的心智现在看,我不得不承认,是不健全的。这是父亲早就下的结论,这个结论遭到我很多年的抵触。但是我又不能附和哥哥指责母亲,那样对他的愤怒只会火上浇油。他已经被一直压抑在心里的狂怒捉住了。

“她信佛的时候让我信佛,释迦牟尼是天下最大。后来她信了李洪志,又逼我信李洪志。李洪志被打倒了,幸好他被打倒了,不然我现在大概被逼练功走火入魔了。”

“再后来她信了基督,我就必须跟着她信基督,稍有反抗,她就会拿圣经里的话诅咒我。”

“那不是诅咒是什么——不听父母话的,可以用石头打死他,或者一生出来就掐死。她大概从心里盼着我死吧。不听话就该死。这是什么逻辑。我没有去圣经里查找是否真的有这句话。”

“还有必要去查找吗?仅仅凭着这句话,我打死都不会信基督。”

“她除了用辈分压着我还有什么方法呢?百善孝为先。不孝顺她就是恶人。恶人就该死。这不就是她的逻辑吗?”

“ 我大逆不道。谁定义我大逆不道?我不听她的话就是大逆不道吗?我听从她错误的要求就合乎天道了吗?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辈分在她这里就是一块墓碑,用来压死我的。反正是死,我死也落个自由,不受任何所谓信仰的约束。假如那可以成为信仰的话。”

我对哥哥在信仰方面的叛逆所遭受的待遇深表同情。我何尝不是也这样被母亲催逼与操控。只不过我不如哥哥耿直,也不像他那么破釜沉舟——他身体里流淌的到底是男性不羁的血液。

我与其说懦弱,不如说胆怯。我终究是怕了母亲的种种恫吓般的说辞——不听话就是不孝顺,不孝顺就不会有好的报应。

“好坏都会报应的。”母亲总是沉着脸说这句话,我的心就开始痛苦地扭结在一起。我自然知道她这样说是提醒我——假如我不听从她去信仰基督,我便自然是个坏人,迟早会遭受天谴。

但是信仰不是给人灵魂以自由吗?我试着跟母亲交流,母亲就以不能质问只能听从这句话阻断我的提问。

提问被阻断了,当然一同阻断的还有我对信仰的依赖。

没有信仰会让人吃很多说不出口的苦头,但是这些苦头没有改变我对信仰的远离,因为另一种说不出口的折磨远远大于那些苦头。

“母亲也是为了我们好。”我挣扎着对哥哥说。

“可是她觉得好的我觉得不好,很不好呢?我就该死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想我们心里的答案是一样的。

“他在到处说我的坏话。他不知道家丑不可以外扬吗?!他是个逆子我不计较也算了,他自己到处说自己是逆子不丢脸吗?他丢的不是我的脸,是丢他自己的脸。”

说完我母亲又加了两句:“你告诉他学会闭嘴吧。他这样骂我会有报应的。我不教训他。主会替我教训他的!”

母亲的话里的逻辑有严重扭曲的成分。但是我能改变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的逻辑吗?

我把话委婉地转达给哥哥。

“让她的主教训我吧。我不怕!”

“是时候说真话了。”他说,“我五十岁了,该说真话了!”

“我没有撒谎,也没有打算为自己开脱。我说的只是事实。为什么我不可以说真话?就因为这是家丑吗?”

“也许很多人幸运,有通情达理的父母。但不代表这世界上就没有不通情达理的父母。父母可以造就孩子,同样也可以摧毁孩子。有意或者无意。为什么不可以把这句话光明正大地说出来?”

我不能说哥哥的话不对。我想他一定是经过了长时间的反省和思考。

“这个世界到处是无处倾诉的小孩。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深深痛恶这个世界。它太狭隘了,连子女对父母的意见都不能平和地面对。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但凡说一点父母的不是,便会被道貌岸然的口水吞没。”

“难道我们的父母一旦做了父母就自动升级为完美无缺的圣人了吗?为什么这个世界就没有勇气和度量接纳对父母的控诉?我就让我的女儿随便批驳我的观点。我告诉她,我不可能是全方位的正确。”

“没有人是全方位的正确。她可以反驳我,她可以有她自己的看法和观点。她可以有遵从自己内心的行为。她可以轻视我甚至鄙视我,我并不是一个多么合格的父亲,更不是一个成功的人。凭什么让她像敬仰神那样敬仰我呢?”

母亲的确要求我们像敬仰神那样敬仰她。每当母亲以上帝的口吻开始说话的时候,这种需求就明显地显现在她的脸上。

也许这不是母亲的错。错在我们的文化。那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文化在父母的意识里根植了这种不可被忤逆的权威心态。

“你知道我们小的时候她点头说她是代表上帝说话的时候我多害怕吗?”

这是哥哥第一次跟我提到恐惧。

“那种时候我总是颤抖着,身心的每一个细胞都是分离,四散奔逃。但是很显然,她根本不管我们害怕不害怕。即使现在,我一看见她又用这一招出来想让我听她的话,我就觉得自己快疯了。”

“说不出原因,就是觉得我一瞬间被她解体了。我要失控了。我完全不是我自己了。”

这是哥哥被送去精神病医院之后告诉我的。那时候母亲还没有向我透露任何消息。

是母亲报的警。她亲自把哥哥送上了精神病医院的救护车。“他疯了!”我能想象出母亲对着救护人员说出这句话时冷漠的表情,像一把冰冷的刀插进心里。

“我最后残留的记忆是我被一帮人强按着打上镇静剂时她的眼神。那种凶狠的眼神。她在像小时候那样点着头表示这一切都是主的主意,不是她的主意。”

我在他的叙述中看到了一直在记忆深处的那道凌厉凶狠的目光。

 “就在那一瞬间我不再害怕了,而是突然想狂笑。”

“你说为什么在母亲发疯的那些年里我们没有想到把母亲送进精神病医院?最后送进精神病医院的却是我,是不是很可笑?”

我沉默。我知道他并不需要我的回答。

哥哥始终没有告诉我,那天半夜他和母亲究竟为什么起了激烈的冲突,让他们两个人一个在大喊“我杀了你吧”,另一个大喊“你杀了我吧”。最后的画面是哥哥没有坚持住那种令人疯狂的对峙,他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四处找刀没有找到,狂乱之下他点了一支烟,在自己的手臂上到处烫。

“我怕他把房子烧了,那样会连累邻居。”事后母亲解释她为什么报警。

“我真是疯了。她跟我说,我做的这些有一天都会报应在我女儿身上。她要挟我也罢了,为什么还要连累上我的女儿。她控制我这一辈子还不够吗?她诅咒我还不够吗?难道还要搭上我女儿的一辈子吗?我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妈?!”

我忽然很能理解他的心情了。这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母亲越过了他所能够承受的底线,终于让他在那一刻彻底失去理智。

“你知道,有时候一些话就像一把匕首狠狠地插进心里。”哥哥说。

我沉默。后来我想,也许我该告诉他,母亲早就在我的心里插了一把匕首——仅仅因为我有一次没有听从她的话,她就指着我刚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以令人恐惧的上帝的口吻对我说,他不会长命的,你会看着他死。

十几年了,这把匕首始终在它的位置上深深插着,血始终在流,每看它一眼我都会疼得艰于呼吸——这是来自我母亲的匕首,插在对任何一位母亲来说都可以一刀致命的地方。

我不知道哥哥知道后会不会心里好过一点——我们都被母亲诅咒过,他不是内心最艰难的那个小孩。

“可杀人是犯罪啊。在中国,这种父母对孩子的犯罪从来不被审判,也不被改正。我们没有地方去控诉伸冤,只有忍受。”

 我知道母亲是无意的,我始终无法以恶意去揣摩母亲的心思。她或许从没有意识到话语的杀伤力。但是这种想法让我感到深深的压抑——有时候愚蠢的善意就像恶意一样,同样会致人于死地。

哥哥从精神病医院出来之后,我出面让母亲和哥哥彻底断绝关系:别再因为亲情相伤了,各自安好吧。我不想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那之后有一段日子是安静的。但是仍有什么在酝酿。我知道。

其实我该预料到的。

他还在精神病医院里的时候,曾跟我说,无论母亲怎么羞辱他他都不会自杀。我听信了他的话。

他最后发给我的消息是一个星期前。

“我发觉我完蛋了,真该死了。我今天对我女儿说的话跟母亲跟我说的话简直一模一样。那些话脱口而出,完全没经过大脑。但是事后我回味,我知道那些话是我从母亲那里千百次听过的,我把它们本能地复制出来,倒在了我女儿身上。”

“要不是我女儿说那些话简直跟奶奶说的一模一样,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一辈子在摆脱母亲的束缚和控制。到了却还是做了母亲的复制品。”

“你看圣经就知道,人的生命是被诅咒过的。”

“悲剧该被适时制止。”

这是微信上哥哥发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噩耗是我的侄女告诉我的。

母亲那里,她还没有给我任何消息过来。我不知道哥哥的死会不会使母亲从她迷恋的信仰里醒过来。

我没有去看圣经上说什么。对我来说,那本书上有一股喷溅的血。

那是一本我再也翻不动的书。当然,或许有一天我的手将迫于母亲的压力而伸向它。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母亲的信仰(小说) 不合时宜的身材 昨夜的梦 冬雨 故乡的味道
尘凡无忧
内容或许会引起不适,请慎入。:)
F
FarewellDonkey18
写得很棒。诗不懂,但小说还是读过很多,这个很出色,但与狂人日记差在节奏上。气氛过压抑,弦绷得太紧了。。。
尘凡无忧
天呐。驴兄这样评价这篇真是感动死我了。:)的确,气氛太压抑,是我写得自己进去了。。。。
雪晶
有点悲哀。话语确实能成为刀子,一定要先解开自己给自己的束缚。
尘凡无忧
怎么解?:)
s
stonebench
你们两位一位写得好一位评得好。
雪晶
俗世的孝道。。。要看具体情况。。。
雪晶
你们两位一位写得好一位评得好。+1
F
FarewellDonkey18
这是为什么魔幻主义流行。过于沉重的话题是生命无法承受之轻。。。
尘凡无忧
噗。。。你们俩能这样说真好。:)
尘凡无忧
本来想魔幻一下的,后来决定勇敢直面一次现实。。。。唉,我高估自己了。。。:(
尘凡无忧
难、难、难。。。。
雪晶
嗯,要看自救的愿望有多高。。。而且最终的结局可能是喜剧。。。
尘凡无忧
你是乐观的人。:)就这么一篇,想在国内的简书网站上发表,居然被禁掉了。。。。。。
中间小谢
幸福的家庭很少。

One of the biggest and worst discoveries I made was that the word "父母" isn't automatically a blessing. I have seen it so many times in people I know, Chinese or others. And a bit in my own family too.

The brother in the story was a loyal man. Loyal and thus truthful. The mother was untruthful, and thus non-loyal and hence capable of betraying her children.

The brother insisted in truthfulness thoroughly, therefore he kept reasoning with the mother who was never  truthful and had decided to be so. The brother would only get consumed away as if erosion consumes away the rocks by the salty waves endlessly crashing on them. He died unhappy but true to himself. An honorable man still.  

What is the most precious in this world isn't love but loyalty. There are very few truthful men. My other discovery.   :  )

 

 

 

尘凡无忧
哇。。。。你的这番评论好惊艳啊。真是没想到,这里藏着这么多思想家。:)
为人父
一开始我以为是你自己的事呢,看了驴兄的评论才发现是小说。写的很逼真,感情很投入。

虽然主题很沉重,读起来很压抑,但那种反抗意识很强烈,并非只是无力感。虽然以基督教为靶子,但这种现象是普遍的,不信教也有同样的压迫。

Z
Zhuzitaba
既然是小说,那就是假的啦

真的应该是:基督家庭出现了矛盾,应该寻求帮助,来自教会,来自圣经 and etc.

尘凡无忧
谢谢鼓励。:)认同这篇小说的。。。我觉得都是有叛逆精神的人。:)
尘凡无忧
嗯,是假的。:)他们不能算基督家庭,因为两个孩子都不相信。
s
sand2010
认识一些信基督教或其他宗教的人。这么极端的很少。

有很少一部分会有臆想,但比例非常少,只有一个信的是附佛外道而非正统宗教。但离文中的程度差远了,这么极端的几乎没见过。

作者大概是无宗教者。。。:)

雪晶
嘻嘻,乐观的人,更容易美梦成真。。。

简书?没听过啊

尘凡无忧
嗯,没克制住,写得用力了。至于作者。。。好像是无宗教者。:)
尘凡无忧
祝你美梦成真。:)
喬高
看这个架势,好象是被附体了。现在寺庙大都不干净,狐黄白柳泛滥成灾。见内链接。

http://kuaibao.qq.com/s/20180406A17UUZ00?refer=spider

尘凡无忧
谢谢。大致看了一下,长知识了。不过这篇小说写的不是附体啊。:)
W
WXCTEATIME
插一句,你怎么知道她没有被附体?
喬高
有这种表现的人,多数被附体了。正常信神应该是平和的,不会是这样的。
尘凡无忧
附体会对子女的信仰等方面有操控欲吗?假如读者的思考落到附体,这篇小说就没意义了。。。。:(
尘凡无忧
正常平和的信仰当然不是这样啊。这里的信仰已经被扭曲了。。。。难道被扭曲的都是附体吗?我不懂,但我知道我写的不是附体。:)
s
sand2010
外魔也是趁虚而人。苍蝇不叮无缝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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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XCTEATIME
正像下面乔高网友说的这种表现很像附体,我也真的这么认为。一个具备正信正念的人不可能做出小说中那个母亲所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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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XCTEATIME
非正即邪。
水宁
写得很好。不过我想问题的根本可能不是由信仰而是由人性所引起的。

我自己有过类似的经历,只是没有这么极致。

有时候我会想,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只暴走的野兽,不断地寻找着出口。在和母亲的关系中,我经过了逆来顺受,反抗,远离,苦不堪言恨不能断绝关系,努力谅解,绝望地放弃努力等等阶段。

在我学会了观察(也许也叫观照)之后,每逢我发现母亲试图用无论愤怒指责伤心甚至死来操纵的时候,我就站起来走到一个安静的地方,用观察来平息自己的起伏的情绪(那种情绪几乎成了条件反射)。等到完全平静之后,我再出去重新面对她。我知道这时母亲正在仔细地察看我。如果她发现我愤怒,她会为自己找更多的理由来指责我的愤怒。如果我让步,她多少会感到愧疚而变得温和可亲(正因为如此,家里人基本都会选择让步)。但我在作过观察之后心里什么都没有。她的技巧基本得不到任何反应。后来慢慢地,她对我发作的时间少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融洽。

当我回头看这段漫长的经历,我的心里是充满感恩的。我想,也许世界是一个剧场,让我们在这里的戏剧当中认识自己。而母亲愿意让自己扮演一个不那么美好的角色,让我从中学习,这足以是感恩的理由。从小我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母亲,像对着一面镜子看那些难以被发现人性深处的阴影。那些阴影也在我自己身上。我曾经拼命地想要逃开,后来却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她。这也催动我走向寻求之路。现在的我会允许自己对她流露自然的情感(过去我一直在小心地掩饰着,因为害怕那种没完没了的索取),也接受自己不常给她打电话嘘寒问暖的多少有些疏远的状态。这让我很轻松。

关于信教,也在这里说两句。我昨天去看一位刚刚知道自己患了癌症的女友。周日的时候她找人带她第一次去了教会。我告诉她我信基督教对我最大的帮助是和神似乎建立了个人的情感联系。然后我说,我为你作个祷告吧。这样以后你也可以为自己祷告。我已经有七八年没有开口祷告了。当我按住她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止不住眼泪,是在哽咽中将祷告作完的。

过去宗教里所教导的会让我觉得神是放大的人。而我现在认为神是完全超越我们的想象的。如果我们可以想象出来,那就不是神了。但我有一点是比较确定的,无论我们当它是”道“,还是”上帝“,甚至是我们自己,我相信它的无限的善意和爱。

尘凡无忧
呃。。。小茶,那你有没有想过儿子这样激烈地反抗母亲也是被啥附体了?:)
尘凡无忧
其实是心魔。:)
尘凡无忧
邪不能简单地都归为附体啊。。。:)
尘凡无忧
谢谢水宁坦诚的分享。我的确想写的是人性而不是信仰。:)你是有悟性的人,我以前是不是就说过你悟性高?:)所以你能走出来,

进而提升自己对生命的认知。。。

还有一个关键,你有意地拉开一点跟母亲的距离,这跟文中的“我”相像。而儿子跟母亲的关系则没有逃过近距离的相杀。。。

纯粹的信仰会净化人的灵魂,使人宁静无畏慈悲。。。愿你拥有它。:)

W
WXCTEATIME
母亲早已把邪的种子撒在孩子的心田里了,因缘具备时就会发芽长大。

父母平时的一言一行即是在孩子心田里播撒各式各样的种子。

尘凡无忧
就是说,儿子也是被邪灵附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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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XCTEATIME
我上面那个回帖可以解释你这个问题。守正以闲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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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XCTEATIME
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模仿魔鬼行为的人,结果都是魔鬼。
水宁
互相鼓励。:)
尘凡无忧
小茶已经把文中的母亲定义为魔鬼了吗?。。。你更叛逆啊。:)
尘凡无忧
小茶,以后我尊你为驱魔道长了。:)
尘凡无忧
谢谢。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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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XCTEATIME
被魔附体的人变成了魔的工具。我可没说母亲是魔。听别人的话要理解真意,不要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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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XCTEATIME
我不信道,所以别称我道长。:)
尘凡无忧
好吧。不玩笑了。:)认真地说,我觉得,人性里都有魔性的一面。但魔性发作的时候,显现的依然是人性,而不是魔附体。:)
尘凡无忧
嗯,我知道小茶信佛,善良正直敦厚。。。这篇小说里的内容对小茶来说是不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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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XCTEATIME
你这么理解也可以。我也不懂,就不乱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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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XCTEATIME
没什么,更没有不适。本来就是“不垢不净”。
尘凡无忧
:)
尘凡无忧
我放心了。:)
花菜
一如既往的好文字,一气呵成。让我更深的体会到了为什么"怨人是地狱"。

哥哥的个人世界太小了,这样一来妈妈,妹妹和女儿在他的生活中占了太大比重,几乎是全部。


文中妈妈的爱太盲目太自我了,对于我们养育孩子也是一个警醒:我们不止要帮孩子长好鹰的翅膀,更要培养鹰的雄心,还有鹰的眼界。否则个人世界太小了,很难快乐。

尘凡无忧
我喜欢你的体会。:)你说的对,哥哥的世界太小了,从外人的角度看,他该看开这些。不过也可能因为他始终在跟母亲近距离缠斗,

就像套在脖颈上的绳索一样,他失去了解开的能力。。。

喬高
是不是附体,要有高深道行的师父才能确认。但从表现来看多数是附体。信仰的事过犹不及,过左过右都不行。

基督教这方面不太讲究,其实修行都一样,不管什么教都有干扰。修佛也要找高德师父,不能见庙就烧香,随便找个师父就磕头。如果是小雷音寺,就危险了。下面链接供参考:

http://www.xuefo.net/nr/article34/338816.html

很多人信佛极笃,拜佛极虔诚,但是往往以色相求见佛菩萨,一心盼诸佛菩萨显现。虔诚有余但着相太深,于是天魔乘机侵入,冒充为佛菩萨,以世俗相传的佛菩萨的形相出现来惑人。楞严经的色阴魔,想阴魔等篇,说得很明白,指出以色相求见佛菩萨会被天魔幻形来惑人。

尘凡无忧
我其实有点好奇,不知道您读狂人日记,是不是也会有他被附体的感觉?要是我问错了,请您原谅。:)
喬高
我也只一时好奇就事论事。狂人日记看起来也是附体。其实精神病就是自己控制不了自己,外来精灵就控制他。:)

因为提到宗教,多说了几句。小说本人外行,无忧兄不要见怪。

中间小谢
是人性中的坑洞,很大時,往裡扔個宗教,扔個上帝也會直掉而過而不起作用。

譬如像殺害小章那個白人那種罪犯,幾乎整個人格就是一大洞,大概衹留懸崖上一小块地方自己站着。

故事中的母亲就是坑洞特別大的人。

多數人都有很多坑洞,"千疮百孔",衹没有那麽大。

 

 

中间小谢
坑洞没那麽大,方法才凑效的。
尘凡无忧
明白了。谢谢您不怪我直言相问。:)
尘凡无忧
坑洞的说法很形象。是的,有的人就是吞噬性的个性。。。
尘凡无忧
小谢心地好直啊,但是居然也很灰。。。:)
F
FarewellDonkey18
好奇怪,信仰不就是个人性问题吗。。。
水宁
很同意。其实这也是我常想的一个问题:

人能醒悟,到底是个人的努力还是”时间“到了,这也是一个关乎偶然与必然的问题。可能我本来写文也打算涉及这个的,只是的确不好写。

这也让我想起一灯兄转的关于”福德“的文章。虽然石兄以”保罗“为例反驳,但我还是觉得人生的轨迹大多还是有踪可循的。当然如果不从善恶来说,也可以理解成每个人想要经历的体验不同。总之,一个人能够开始清醒地看自己是一个很大的福分。

水宁
这里的信仰是狭义的。譬如如果要讨论一下驴兄,我们就只能谈谈人性。:)
C
CN1618
说真的,看不出来小说里的母亲有什么爱,如果有,也是对她自己的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