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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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家村子里的蝙蝠精

 

                           作者:太白卫星

 

这个故事是我老爸讲的,是一件真事,发生在我们老家村子里的事,也是我出生的那个村子。当时,村名叫做肖家围子,解放后,改名为日升小队(取旭日东升之意)。隶属于黑龙江省依安县太东公社日升大队。

 

为了不使事件走形,我尽量使用老爸当时叙述的原话。

 

当时,是民国年间。村子里有一个新婚不久的新媳妇。去园子里(农村住房的前后,会种一些蔬菜瓜果,用篱笆围起来,就称为“园子”。)里干活,干完活后,就在葵花树底下小解。就在她刚蹲下身时,惊起一只蝙蝠,从附近的葵花树下面飞走了。在农村,见到蝙蝠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只蝙蝠特别的大,有小簸萁(农村的一种筛选粮食的工具,像大的洗脸盆那么大吧)那么大。

 

回到家后,这个新媳妇就生病了。就是身子虚,躺在炕上起不来。请了大夫,也搞不清楚是什么病。白天,是病歪歪的,什么活都不能干。但到了晚上,她就来精神了,又让家里人给她炒菜,又要吸烟,又要喝酒。还在那里自言自语。但听起来,似乎是和什么人在聊天。她晚上越是闹得欢,白天就越是像一瘫烂泥一样,连起身都起不了,似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

 

这新媳妇平日里很乖巧的,绝不会这么胡闹。就有人在她不胡来时,问她怎么会这样。她说,有一个身穿长衫的年轻男人,头戴着黑礼帽,戴着金丝边的眼镜,手持一根文明棍儿。(文明棍儿就是当时的拐杖,在民国时,这是知识分子的标准打扮,也是最时尚的打扮。)到了晚上,这个人就来找她,和她欢爱;饮酒吃饭;谈天说地。不从是不行的,那个人自然有办法让她依从。

 

但这个男人,别人看不见,只有新媳妇能看见。只是,他来时,她家里的大黑狗就会拼命地叫。有时,别人会看到一道影子,有时,什么也看不到。

 

第二天晚上,就听到啪啪二声响,然后,新媳妇的脸就肿起来了。原来,是那个男人嫌她多嘴,打了她,让她以后不要乱说了。她以后果真就闭口不言,关于这个男人的什么事都不敢说了。

 

家里人也不知该怎么办。如果真有野男人的话,还能赶出去,对这么一个无形的人,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事情就一直这样拖着。村里人都议论,那男人一定是一个妖精。

 

刚开始,这个男人还在天黑透以后才来,后来,太阳还没落山,就来了。当时,农村住人的室内都有南、北炕的。这个媳妇的丈夫,等于媳妇被人霸占了,他媳妇住在南炕上,他只好每晚睡在北炕上。村里有好事的人,就羞臊他,说:“你真是没用,你自已的媳妇,却天天让给别人睡,你偏要去睡她,看那个妖精能怎么样?”他想想也对,自已才是合法的丈夫。晚上,在对面有说有笑时,他就去南炕上睡了,结果,一过去,就感觉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啪嗒”一声扔回北炕,而且,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一点都不能动了。就保持着被扔过来时的那个姿势,直挺挺地呆了一晚上。第二天天亮了,那个妖精走了,他才能动了。从此,这个丈夫再也不敢试图和他的媳妇亲热了。

 

这个丈夫的大哥四处寻找高人,想治服那个妖精。但帮他看事的人都说,这是一个修炼了千年的蝙蝠精,能够幻人形,功夫太高,不敢交手,怕会惹祸上身。后来,一个道士,给大哥画了一道咒符,并教大哥如何操作。但道士自已也不敢来,因为管不管用,道士自已也没有把握。

 

大哥习过武,有些胆量,因为是自已的亲兄弟遭难,大哥就亲自上阵了。按照道士说的,把咒符系在马鞭子的鞭梢上,旁边再系上一块红布。等到了晚上,那个妖精来了之后,关好门窗。手拿马鞭子,满屋子乱甩。因为他的肉眼是看不见妖精在哪里的,只能靠快速和无序的甩动,来碰运气。如果打中了,就会有声响,靠这个来做大概的判断。他的运气还不错,妖精真的被他打下来了,是一只大蝙蝠,这是现了原形了。

 

蝙蝠精就这么死了。但是,在此事过后的十天之内,这个大哥的二个未成年的儿子,都先后离奇地死了,之前没有任何病症的。村里人说,一定是那个蝙蝠有其他的亲人,来报复了。

 

至于这个蝙蝠精和新媳妇是何种因缘,搞出了人妖恋情,无人知道。

 

听了这个故事,我想,《白蛇传》里说的事儿,也是真的。《白蛇传》最初的版本,是许仙知道自已的老婆是一条蛇之后,害怕极了,主动去找的法海,要求法师为他除妖。法海是当时的得道高僧。只是,后来,这个故事在演变的过程中,变成了一个山盟海誓的爱情故事。法海也由一个替人除妖的僧人,变成了一个拆散别人大好姻缘的恶人。因为,只有这种爱情故事,才会更有听众吧。

 

我讲的这个蝙蝠精的事,因为强行破坏别人的家庭,无论如何,也称不上美好。只能说,它虽然修炼过,但仍然欲念深重,因为一晌贪欢,千年道行,毁于一旦,白修了。佛说,淫心不除,尘不可出,欲念心是六道轮回之根源。

 

人妖相恋,因为妖精身上阴气很重,时间长了,人的阳气耗尽,很容易百病缠身,最后,短寿而亡。人妖相恋,也为天理所不容,因为不是同一界之内的众生。早晚都会被天条处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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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
奶奶

从没爱过我们的奶奶 bulingbuling 2月前 ⋅ 141 阅读  

                             

穿越春运的人潮人海挤回家的第二天,我照例带着自己买的礼物和妈妈准备的各式各样的年货,去给奶奶送,顺便坐一会,聊聊天。这是妈妈的安排,她说不去不好看,邻里街坊大眼睛瞅着小眼睛,都会嚼舌头根子的。

奶奶家就在胡同的另一头,我风一样的跑去,三言两语完成妈妈交代的任务,两手空空的回家去,如卸重负。完成这一趟,就意味着除了大年初一那天我再需要去拜个年,其他的时间不需要主动去见她老人家了。

我跟奶奶没啥感情可言,而且我觉得,爷爷这个家族里的人基本上好像跟她也没啥感情可言,包括他的儿子们吧,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不对,我爸爸对她还是蛮好的,平常各色新鲜的蔬菜都会偷偷往奶奶屋里送,下雪了去帮她除雪,天冷了帮她点炉子。但是我爸爸是个笨嘴巴,只做事从来不领功劳,所以我奶奶从来都认为,院子里的雪都是我三叔给扫干净的,厨房里不定时出现的蔬菜,也是她三儿子送去的。

我的奶奶只爱她自己。

爷爷是军人,年轻时候当兵落下了腿病,后来酗酒,在我三岁那年就故去了。我至今也无法明白,在那个年代,已经是武装部部长的爷爷,为啥娶了一个脾气大啥也不会一辈子好吃懒做,一吵架就抱着孩子去法院闹离婚的奶奶。

 

1.

年轻时候的爷爷,已经坐到了武装部部长的位置,腰里别着枪杆子,也曾经有过一段叱咤风云的日子,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爸爸和叔叔们没有一个人子承父业,甚至还变得有些家道中落。这段历史我们小辈的懒得知道,大人们也没人提。关于爷爷和奶奶的琐碎故事,多半我是听妈妈跟我絮叨来的。而让人好笑的是,这些事情多半又是我奶奶闲时絮叨给我妈妈听的。

奶奶自从嫁到爷爷家里,就大事不管小事儿不顾,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婚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是靠我的老奶奶(就是我爸爸的奶奶)来送早饭过日子。后来我奶奶陆陆续续给家里生了四个儿子,人口一多,我的老奶奶也顾不上了。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出嫁后的女人不操持家务不下地干活不把整个家打理的井井有条,那是少不了被外人说三道四的。

 

但是我奶奶不在乎,每天照旧搂着自己的几个儿子睡到天大亮,她婆婆挎着竹篮一步一步挪着小脚来送早饭。我的爷爷是公职经常不在家,对这些事儿也不管。邻居多次听见,我的老爷爷大早上浇完自家菜园子里的瓜果蔬菜,浇完我爷爷家菜园子里的瓜果蔬菜,再摘好新鲜的蔬果,挑着担子来敲我奶奶家的大门:“醒了木有,醒了木有,我来送菜啦。”就这样,奶奶从一个小媳妇儿开始,就享受着婆婆般的待遇。

 

后来我老奶奶年纪大了,不再管我爷爷家的吃喝问题。我奶奶也就不得不做饭刷锅洗碗干活儿。可是但凡遇上家里要烙煎饼(我们那边的饮食习惯就是经常性的烙一些煎饼,方便日后吃喝,有时候一烙就是一天,烙完之后胳膊腿儿没一个舒服的),我奶奶撂下面糊糊,抱着孩子就跑回娘家了。最后的最后,往往只能奶奶的娘家嫂嫂来帮奶奶烙煎饼,完了还给叠好。然后娘家嫂嫂回去告诉奶奶,煎饼烙完了,你可以回家去了。这之后,在这一摊煎饼吃完之前,奶奶一般就不会抱着孩子回娘家了。

 

后来孩子们陆续长大,家里的几间平房不够睡,我爸爸作为孩子的老大,就被安排,每天吃完晚饭后,要自己一个人走路去我老奶奶家睡觉。那个时候农村的晚上是非常黑的,家家户户睡得早,街上伸手不见不指,我爸爸作为一个小孩儿,自己一个人走好远的路去他奶奶家睡觉,我现在想想都心疼我爹爹。而我的奶奶,从来不送我爸,就在家搂着小的和更小的儿子们呼呼睡觉。

爷爷好喝酒,有时候会带朋友回家喝两口,大粗老爷们儿,一个比一个不讲究。进门就吆喝着要我奶奶炒俩菜好让哥们儿们下酒。我的奶奶阴着脸去厨房叮叮当当故意把盆儿啊碗儿啊摔得叮里咣当响,配着堂屋里爷爷和他的朋友们喝的越来越起劲儿。往往菜炒不到三个,奶奶就要一屁股坐在堂屋的门槛子上开始骂骂咧咧。朋友们一个比一个识趣儿,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就剩下爷爷一个人,少不了掀了桌子干一架。

 

日子就在这些鸡毛蒜皮满天飞的蒸炒中度过,爸爸作为长子,首先成了家,分家后我们的新宅子就在我爷爷家胡同的另外一头,真的,我现在都不能理解为啥要跟老宅住的这么近。以至于后来我妈妈做了什么好吃的都要一手拉着走路还磕磕绊绊的我,一手端着吃的去给这一大家子送。

 

爸爸成家后,很快二叔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是我的二叔因为婚房的事情,跟爷爷大闹一场,气急败坏的二叔一气之下拉响了一根我爷爷包里的雷管,撇下了已经订婚的未婚妻,这门亲事自然也就黄了。

 

 

2.

爷爷是在我三岁的时候没有的。

那时候他已经半身瘫痪卧床休养几年了。

一大家子兄弟姊妹里,只有作为长孙女的我,见过我爷爷。跟奶奶的毒舌和懒惰不同,爷爷待我很好,在九几年的农村,爷爷给我零花钱都是五毛一块的给。但是每次妈妈带我买完好吃的想把剩下的零钱还给爷爷,我奶奶就会大老远迎出来从我手里抢钱。每次妈妈做的好吃的,都会给爷爷家送,我奶奶就会在一边挑挑拣拣的评价,哎呀这个太硬了,那个又太甜了。用我妈的话说,就是好吃懒做还爱挑毛病儿。

太小的我记不住多少事儿,都是妈妈后来讲给我的。但是爷爷歪在老家墙根晒太阳,半身瘫痪的爷爷只能用一只手紧紧勒着哭鼻子的我怕我从身上掉下去,我的奶奶在家摇着蒲扇的场景,我始终记得。妈妈跟爸爸一起下地干活儿了,要天咪咪黑的时候才能回来。爷爷就这么抱着我,我的鼻涕眼泪顺着他的衣襟往下滑,没人给擦一擦。

 

然后我三岁那年,爷爷油尽灯枯,安详的躺在地上,脸上盖着冥纸。我不觉得害怕,只当他是睡着了,妈妈牵着我站在爷爷旁边,我努力的挣脱妈妈,用我的小胖手去摸爷爷的鞋子,想把冥纸从爷爷脸上拿下来,喊醒他起来陪我玩。可是妈妈急忙把我抱到外面去,不让我摸爷爷。然后一辆车把爷爷拉走去火化,所有的人都开始哭,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只能安慰大家,不要哭,一会爷爷还会坐着车回来呀。

 

爷爷走了之后,爸爸作为老大,自然而言承担起了照顾一家老小的重担,为此没少吃苦,妈妈带着年幼的我也没少受罪。往往是我爸给奶奶家干了一天的活儿,到了饭点我奶奶就开始赶我爸回家去吧,回家去吧,早点回去吃饭吧。到了家里,我妈妈自己带着我累了一天,也没好脸色给我爸,我爸往往是忙一天,两头不落好,一口热乎饭都吃不上。可是就这样,我爸还说任劳任怨给我奶奶就干活儿。 我再大一点,就知道把我自己的饭偷偷留着点给我爸了。我爸就摸摸我的头说,没事儿你吃吧,爸爸不饿。

 

后来三叔成家盖新房,连个人影儿都没回来,爸爸辛苦了一个多月,从打地基到一砖一瓦的垒起来,大大小小的事情一手承办,我妈跟着给盖屋的人做饭热菜打下手。奶奶觉得一切理所当然,长兄为父,这是她常挂在嘴边的话。

 

三叔有一张好嘴,不像我爸那样只干活不讲话,哄得奶奶开心得很,很是受宠;四叔是小儿子,后来在烟台定居,一年到头回不来几次,也很是受宠。我记得特别清楚,在我大概四五岁的时候,奶奶家有客人来,给奶奶送了一箱子酸枣汁儿,紫红色的液体在透明的瓶子里摇曳着,很是好看。小孩子的我特别馋,客人走了之后奶奶就开始赶我回家,可是我眼馋的不行,整个下午往我奶奶家跑了五六趟,就看看能不能喝上一口酸枣汁儿。奶奶抵不过我软磨硬泡,给我倒了一杯喝了,剩下的半瓶子我抱回家,美美的喝了一晚上。

 

可是第二天一早我肚子里的馋虫又开始作祟,我抱着妈妈的大腿求妈妈跟我一块去喝酸枣汁儿。妈妈带我去了,我径直去了放酸枣汁儿的里屋,抱起一瓶就往外跑,妈妈按照商量好的在大门口迎接我,谁知道我还没等走出堂屋的门口,怀里的酒瓶子就被奶奶夺出来了。她嚷嚷着,干啥呀这是,昨天你不是喝了一瓶子了么,怎么今天又来拿我的东西,啊?我死死的抱着瓶子不撒手,一边撒泼打滚一边喊我妈,我妈听见我哭就进来了,看了奶奶一眼抱起我就走,说,留着给你奶奶自己喝吧,我带你去买。我奶奶听见我妈语气不好,又急忙往我怀里塞,给给给,我刚是怕你拿不住,这么好看的瓶子再给摔咯。我妈硬气,一手把住我要去抱瓶子的手一手抱起撕心裂肺的我愣是走了。

 

过了几天,我奶奶破天荒的喊我去她家吃小饼干,我屁颠屁颠跑去了。到了才发现,三叔三婶早就到了已经吃差不多了,我奶奶坐在炕沿上盘着腿,趾高气昂的对我三叔说:“好东西我有的是,我看谁好就给谁吃,小四儿(我四叔)回来了我也给他吃,你俩我也给吃,就是不给你大嫂吃。”我抓着饼干的手停在半空中,她可能觉得我听不懂这些事儿吧,居然当着我的面说我妈,我把所有的饼干扔在地上,用力去踩,踩的稀巴烂稀巴烂。

直到后来我三叔家有了女儿我才发现,原来奶奶不只是不喜欢我,她也不喜欢我三叔家的小妹妹,她只对自己好。

我们跟三叔家一墙之隔。

三叔家的妹妹从小伸着小手,在我家饭桌上扒拉来扒拉去。我妈对我的条条框框甚多,对待人家的孩子却宽容的很,可以挑食,可以把饭剩在碗里,可以把饭粒掉在干净的桌子上,甚至有一次全家人在饭桌上吃饭,我妹妹把一只碗扔在地上摔碎了,我妈都只是说了句碎碎平安。

 

我跟三叔家的妹妹,偶尔会去奶奶家送米面粮油等生活用品。奶奶从来不留我们吃饭,如果有时候到了饭点还不走,她宁愿忍着饿也不去做饭。我记得特别清楚,有天早上早早的我们就跑去了奶奶家,送完东西后我们偷偷扒着奶奶的面盆看了半天,她的好吃的都藏在里面,有八宝粥和小油条。后来奶奶喊我们去院子里玩,她在一旁洒扫卫生。我们眼巴巴的不走,就等着看她什么时候吃早饭。

 

谁知道把院子打扫了两遍,墙根的花浇透了水,奶奶才磨磨唧唧的准备点火做饭。她用小炉子蒸了馒头煮了鸡蛋和粥,又在炉子下面的土灰里面扔了四五个小土豆,告诉我们说,土豆烤完了特别好吃,香香的呢。土豆熟了之后,她给我俩一人剥了一个,我咬了一口吐了,然后跑回家了。妹妹吃着还行,就在那吃了俩烤土豆。

从此我再也没在我奶奶家吃过饭。

 

3.

我读四年级的时候我妈生下了我弟弟,大家都特别开心。按照道理来说,我弟弟是家族里我爷爷这一辈的长孙,应该是大家的心尖尖才对。可是月子里的妈妈并不好过,爸爸承包着很多地没空顾家,奶奶从来没给我妈妈做过一顿饭,我妈馋饺子馋的不行,还是我三婶抽空来给包了顿饺子。十岁的我并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突然这么虚弱,每天抱着小弟弟呆在床上,我守着小炉子按照妈妈教的怎么放油放盐,来给妈妈炖鸡蛋或者煮面条。

家门口不远处有一条小河,生弟弟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河水特别凉。那会弟弟用的尿布一应是碎布条和用床单剪成的小单子。我妈妈让我爸支使奶奶去给弟弟洗尿布,以及刷掉弟弟拉在上面的粑粑。奶奶在家里用温水冲洗了只有尿渍的尿布,用香皂洗了三遍手。来跟妈妈推脱说自己年纪大了累的不行,“让他姐姐去给刷尿芥子吧,等他长大了让他好好报答他姐姐。我估计是活不到他长大报答我的时候啦”,妈妈气的让她赶紧走。

我不觉得这是多么脏累差的活计,带着我一堆小伙伴去小河边拿着小刷子,把弟弟的尿布刷洗干净再晒好。家前家后的几个胡同里,我是最大的小孩儿,所以不管小男孩小女孩,他们都听我的,大家都觉得这是特别新奇的事情,争先恐后的帮我刷。甚至有一个小男孩哭着跑回家求他妈妈再生一个小弟弟,他发誓他给刷所有的尿布。不过因为计划生育太严格,他妈妈还是没有给他生小弟弟。

 村子里的学校离我家特别近,每天早中晚我都会帮妈妈照看弟弟。我至今还记得,有天早上我的数学习题册没写完,严厉的数学老师让没写完的要说出理由,问到我的时候,我说昨天晚上帮我妈照看弟弟了。数学老师没再说什么,让我记得补上。之前我每天下午回家开始做作业,写完作业还每天写日记,练字,我爸爸专门送了我一只特别好看的钢笔。可是后来我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帮妈妈抱着弟弟,妈妈好做饭给一家老小吃。

弟弟一天天长大了,妈妈又要开始下地劳作。我们家在我弟弟出生后那几年一直养蚕,有个专门养蚕的大棚。爸爸去了水泥厂上班。家里的活计重担一下子全落在了妈妈身上。我开始去镇上读六年级,没办法每天中午放学回来后帮妈妈照看弟弟了。妈妈逼急了只能把奶奶拉来充数。夏天养蚕的大棚在太阳的炙烤下特别热,我妈妈不忍心把我弟弟放在棚里的小床上,就把我弟弟暂时送到了我奶奶那里。谁知道我妈妈刚提着袋子到桑地里去准备采桑叶喂蚕宝宝,我奶奶没隔着五分钟就抱着我弟弟去了桑地,“帅祥(弟弟小名)不找我呀,一直哭一直哭要找他妈妈,我怕他哭坏了就抓紧给你送来了。”弟弟一头扎进妈妈怀里不松手,奶奶拍拍屁股回家摇扇子去了。

妈妈给弟弟准备好零食和水,在桑地里用伞遮住太阳,铺好袋子和小毯子让他睡觉,弟弟没有安全感,看不见采桑叶的妈妈了就哭,妈妈就把他的小毯子往前挪挪。弟弟抱着妈妈的腿,瞌睡的不行不行的。睡在桑地里蚊子太多,弟弟细皮嫩肉的妈妈舍不得,就把他背着送回蚕棚旁边的小屋子里睡觉。刚放下床弟弟就醒了,哭着跟妈妈走。妈妈只能又把弟弟抱回地里,可是一回到地里弟弟又犯瞌睡。几次三番的折腾下来,天都黑了却连蚕宝宝的一顿饭都采不够,妈妈气的一边哭一边凶弟弟一边采桑叶,弟弟也跟着妈妈哭。这些情节,再后来我听妈妈跟我讲,我心里疼的不行,另一边痛恨我的奶奶,只顾着自己享受。我当时发过很多次誓长大了绝对不对她好。

而养蚕存下来的钱,后来在奶奶的串通下,全被我四叔求着我爸打给了四叔家,用来装修我四叔的房子啦,给四叔的丈母娘治病啦,等等。

后来我妈妈因为这些事跟奶奶大吵一架,我奶奶就去我四叔家了,正值我四叔家生了个女儿,我奶奶去了之后才委托四叔跟我们说,奶奶去给他们家看孩子,得一阵子才能回家。正是家里秋收的时候,这一波操作刷下来,让我妈记恨了我奶奶好几年。

 

这一秋天,我妈妈带着我弟弟,带着准备好的午饭,白天去地里干活儿,一去就是一天,家里养的牛啊羊啊蚕啊就没人管了。这时候我已经在离家里五里远的镇上读初中,早上去晚上回家,按理说中午是不能出校的。我因为成绩好,被班主任以及年级主任格外喜欢,每每提出趁着午休时间出校的需求,他们都会给我批假条。直到后来他们知道了我每天中午回家是去喂牛喂羊喂蚕,到了中午甚至会主动把我这个懂事的孩子领出去校门口。

农村的早晨是寸光寸金,尤其是收花生的时候,要天不亮就去地里趁着一夜的露水潮乎劲儿,把花生垛成一小垛一小垛的小垛,这样在往车上抱的时候花生粒子掉的少。所以这阵子收花生的时候,六年级的我每天醒来要先做好饭,然后给弟弟穿衣服,然后就是等着爸妈到家了我终于能出门去走五里路上学校读书。学校实行学生打扫卫生制,值日生需要早一点到学校打扫班级的卫生区域。

 

我是周二值日,我记得清清楚楚,然而却很多次都因为去的太晚,导致值日组长多次跟班主任说我故意迟到不干活儿逃避卫生。甚至有一次,我眼看着再不出发第一节课都要敲钟了,但是爸爸妈妈还是没有回来,我背着书包抱着弟弟急的团团转,我哭弟弟也哭。最后没有办法了,我打定主意跟弟弟讲好,“我把你抱去学校,放在桌子下面,给你垫几本书坐着,你不能乱动不能乱发出声音,上完上午的课我再把你送回家好不好?”弟弟懂事的说好,我系紧鞋带,背着书包抱着弟弟锁门准备走,走到胡同口的时候我看见妈妈往家跑,我哇的一声就哭了。

这样的辛苦持续了一个秋天,冬天的时候家里就闲了,温度低也不用养蚕了,妈妈也能稍微松口气。每天带带孩子做做饭,操持家里。就在这时候,奶奶回家了,原因是奶奶在四叔家洗澡的时候滑倒了,摔断了胳膊。我爸在医院陪了半个月,把奶奶断了的胳膊养差不多了,回家休养。紧接着,奶奶提出了自己不再做饭吃,每天让儿子们轮流去送饭的念头。

 

于是我们家和三叔家每家轮流送饭,每家三天。我妈妈每天没好气的做着好吃好喝的,让我去给奶奶送饭,粥,菜,汤每天不重样,刚做好就立马送去,送完了我才回家吃饭。“就当喂狗了。”我妈边盛饭边狠狠的说。三天过去,轮到我三叔家送饭了,我奶奶委屈的不行,来跟我妈诉苦,说我三叔家伙食不行,“每顿饭就是硬邦邦的一个小馒头和稀的不像样的稀饭,连点油水见不着,我不这样过了。”

后来我才知道,奶奶之所以提出要两个儿子轮流送饭的想法,是因为看着自己胡同后面的一个老中医,一天三顿饭都由自己的儿媳妇打理好,荤素搭配,不用刷锅洗碗美得很;但是她忽略了,人家老中医每集(一个时间度量单位,在我们每五天逢集)都给自己儿媳妇儿一百块钱用作伙食费。而我奶奶,一边拿着我爷爷的退休金,每到逢集就早早的出门,去集市上吃小笼包喝豆腐脑,还一边要求小辈来给按点儿送饭。

而我早早的学会了炒菜做饭,这样但凡我周末或者在家的日子里,他们从地里忙碌一天回来就能吃上一口热乎饭。往往一个暑假下来,我的厨艺突飞猛进,学会做各种饭菜。有时候我跟着去下地干活儿,回家的时候经过奶奶家门口,闻着她厨房飘出来的饭菜香味,我妈妈就会暗暗的骂她没有良心,连一壶热水都不给烧好。

 

4.

其实如果我奶奶对她的几个儿子一视同仁,要不好就全都不好,我自然也觉得没什么。可是她却只对我爸爸格外苛刻。她嫌我爸爸跟她说话大声,却忘记了过去的十几年里,每逢她住院,在医院打地铺陪床的只有我爸。有了任何大事儿小事儿只找我爸,从来不给我三叔添麻烦。

我爸爸读初中的时候得了脑膜炎,在镇上医院住院,前前后后我奶奶没去看过一眼,都是我爷爷再照顾。有时候我甚至会想,难道我爸爸不是她亲生的么?为什么我爸爸又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出力不讨好的为奶奶家干活儿?

奶奶有糖尿病,但是逢年过节人家送的八宝粥和糖块儿,她从来不分给小辈儿,都自己消化了。还有严重的胃病,迷信各种养生讲座,家里写字台上满满的都是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药物,有些是医生开的正儿八经的药,但更多的则是她自己在各个养生讲堂上高价买回的药。

有一次奶奶在临沂住院,爸爸十多天没能着家,而三叔确实在奶奶要出院的这一天才跟我爸同去,我爸爸去的时候付两个人的车费,回来的时候付三个人的车费,车票被我妈妈看见了,辛苦十来天终于回家的我爸爸又在我妈这没捞着什么好脸色。而奶奶,也只记着三叔亲自去接她的好,却看不见我爸的付出,这到底是为什么?

而三叔也自然而然接着这份宠爱,我记得爷爷上是十年坟的时候,家里大操大办的摆酒席,厨房的蒜没有了,奶奶让我三叔去抓紧买几头蒜回来。我三叔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找到忙得脚打后脑勺的我爸,伸出手来朝他要钱去买蒜。我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很想上去踢我三叔一脚。我爸好脾气的拿出钱来给他,我愤愤的转过身。从那一刻起,我无条件的站在妈妈这边。

村子里都是一个姓,大大小小几乎都认识,村子里的小卖铺自然而然是可以进行赊账的。有次年底,我们家正在忙着炸肉丸子和带鱼,忽然有人敲门说来结账,我们全家一脸懵逼。要账的是村子小卖铺主人的女儿,正拿着小本子一页一页的翻,我爸妈从来都是不赊账的人。他们还给我准备了一个专门放零花钱的抽屉,里面钱从来没断过,我更犯不着去赊账。欠的账是两斤煎饼的几块钱,说是我三叔曾经去店里赊的,写的是我爸爸的名字,当时要求是记在我爸爸的名下,说这个账是为了给我爸送饭而赊的。

 

我爸努力回想半天,最后还是给了钱。我妈妈咽不下这口窝囊气,“这不是几块钱的问题,他今天敢打着他大哥的名义去赊账,明天指不定干出什么事儿来呢,再说了,这个账又没用到你身上,一分钱也不该出!”我不知道家就在一墙之外的三叔家有没有听见,如果听见的话,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反正我接着就去我三叔家跟我妹妹聊了会天,然后我三叔一露面,我就拉着他到了院子里跟他大吵了一架,具体怎么骂的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我上脚了。我三叔说你一个小屁孩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妈后来听见我嗷嗷叫唤,从家里冲出来把我拽回去,她边拽我我两条腿边狂踢乱踹,最后还是被她带走了。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两家又和好了。这种假和气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我大一寒假之前,在这期间我甚至还跟我三叔一块把我奶奶送去了医院。那是高三暑假的一个下午,我爸妈都不在家,弟弟出去找小伙伴玩了,我自己在家准备晚饭。突然我奶奶就嗷嗷叫唤着从胡同里走过来了,我知道准没啥好事儿。紧接着我们家的门就被推开,我奶奶举着手说自己切茄子的时候一个茄子一个骨碌,自己的手被切了,我看着哗哗的血液有点懵,但是我爸妈都不在家啊。她说那你看看怎么办,你能不能送我去医院?我急忙去敲三叔家大门,告诉他奶奶手受伤了得抓紧去医院。就这样,在记忆中这是三叔第一次送我奶奶去医院。

不过安生日子没过几天,大一的寒假在家,听说我四叔和三叔又联合起来,让我爸偷偷打钱给我四叔家,以装修房子的名义,弄了几万块钱给我四叔的丈母娘动手术去了。这事儿除了我妈,别人全知道。我实在气不过,偷偷在我爸手机里找到了三叔四叔的手机号码,给他俩分别群发了长长的短信,大意就是我爸凭什么受这么多苦,为你们操心劳力,你们还这样欺负他。我三叔气的直接没搭理我,四叔还理直气壮的问我,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血浓于水啊?后来我理智下来又分别发了道歉的短信,告诉他们这只是我自己失言,我的父母对此均不知情,请他们不要跟我一般见识。但是纸是包不住火的,年后我四叔伙同三叔来我家商量我奶奶的赡养事宜(我奶奶当时七十多什么活儿不干,每月领着我爷爷单位发的钱,体力很好),我三叔在我家发飙戳破我干的事情,我妈当时就怒了,跟我三叔干了一架把他赶跑。但是转过身来,从没打过我的脸的她当晚疯了一样打我的头,不让我进屋睡觉(从小到大我妈气急了就不让我进屋睡觉),每次都是我爸爸偏袒我,这次也不例外,他宁愿跟两个兄弟断绝关系也没舍得说我一句。我悔恨至极,但更恨我三叔明明答应了不说却还是当面出卖了我。

后来我奶奶知道了这件事,只是轻描淡写的对我妈妈说,哎呀人家老四周转过来就会还给你们的呀。我妈又气的不行。第无数次赌咒说再也不给这老不死的一口东西吃。直到现在,六七年过去了,四叔连一毛钱都没有还。

但是我妈就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转眼六七年过去了,她这期间还是没少受气,但是每到逢年过节,还是照样给奶奶送东西。

 

5.

我长大了,在外地求学,然后毕业,在外地工作。我弟弟顺理成章担负起了给奶奶送东西的责任。

每年的八月十五是家里秋收最忙碌的时节,我妈总是会提前准备好自己做的月饼让我弟弟去送。有一年中秋家里炖了羊肉汤,想着跟月饼一起给我奶奶端一盆去。我弟弟端着准备出门的时候说烫,于是我妈妈跟他一块去送,怕他路上洒了。还没进堂屋的门,就听见里面嘻嘻哈哈一堆人在说说笑笑,我妈进屋一看,我三叔一家子,跟我奶奶正喝着羊肉汤呢。我奶奶看着我妈来了,急急忙忙站起身,急急忙忙接过手里的羊肉盆,说:“哎呀哎呀,我也买了羊肉,就让三儿来吃了,想着你家肯定也会弄,就没喊你们。这样,你送的这个我留着明天自己吃。”奶奶不等我妈开口,就把羊肉倒在自己的小锅里,我妈气的回来差点把盆儿扔了。

而我弟弟对此特别佛性,每当我妈妈当着他的面说我奶奶怎么怎么偏心,我弟弟就说,让她吃吧,让她使劲吃还能吃多少年呢?

后来我知道了这件事,心想,搁我非得把这盆羊肉带回家不可。另一方面又觉得我弟弟突然长大了,很懂事。

后来我再跟奶奶聊天的时候故意在她面前提及此事,她只是装傻充愣说自己耳朵不好,没听清我刚才说的啥。

现在每次我回家,还是会带着一堆东西去看我奶奶,跟我弟弟一起坐上一会儿,尽晚辈的孝道。爸爸还是会在家里添置了新鲜玩意儿的时候暗示我妈妈,要不要给孩子奶奶送点?我妈妈也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当着我爸爸的面儿给我装上很多很多东西,去让我送。

每次去,都是差不多的流程,我奶奶一边说哎呀你带了这么多东西来呀,你妈妈腰不好好不容易准备的吃的就甭给我送啦。一边又抓紧往自己的盆盆碗碗放。放完就说,哎呀要不你坐坐玩一会儿吧。去年年底回去,送东西的时候正巧赶上我奶奶在炖排骨,在一屋子的肉香味中,我生生故意坐了半个小时。奶奶的排骨就炖在炉子上,蒸汽飘出来,锅里传来咕嘟咕嘟的明示。但是二十多年来没在我奶奶家吃过饭,我奶奶也根本不知道,其实我不爱吃肉的,哪怕她锅里炖了只天鹅我也没稀罕的。但是她就是怕,她一下也没有揭开锅盖,也没有客气一句让我留下吃饭。

我突然回忆起,读初中的时候住校。每星期兑换饭票吃食堂,零花钱压根没几块。同桌的奶奶,大概是我见过真正最好的奶奶,我那时才知道原来人家的奶奶是这样子的。她的奶奶每周返校的时候都给她准备一堆好吃的,烙好煎饼,炒上各种她爱吃的菜,每次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她都会分享给我。她奶奶炒的咸菜,加了花椒辣椒香葱蒜末儿姜丝儿,把辅料爆香之后加入咸菜丝儿炒的晶莹剔透,咸滋滋儿辣乎乎的,挑一筷子摊在煎饼里,配上我妈妈给我炒的芹菜炒豆皮儿,再加几根小辣条,我一次能吃俩大煎饼。

可是那终究只是人家的奶奶。

我的奶奶,在四叔回家办事的时候,能张罗出一大桌子菜,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人家。三叔家也被叫去了,我妈妈脸皮儿薄,让我一个小孩子去假装玩一下打探看看四叔带回来了什么好东西,我站在自己家门口半天,始终抬不起勇气去奶奶家吃好吃的。站了好久好久,直到我妈出门办事儿,看到我站在门口,叹了口气,说,回家吧。我如遇大赦,撒腿就跑进门。

所以我从小就一直想要一个别人家的奶奶。

我的奶奶,在属于她的那一方小院子里,自己种花养菜,自己乐得清闲,乐的逍遥自在。小时候的我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人愿意这么孤独的生活,也不愿意去亲近一下自己的孙子孙女儿,逗逗闷子热闹一下。爷爷去世后的几年里,我曾经问过奶奶,你一个人住在一个房子里,晚上不害怕么?她说,不害怕啊,这是我自己的家啊。

“可你只有一个人啊。”

那时候我没有懂得,也许有的人,生来就喜欢一个人生活。而他们,并不觉得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