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记父亲的最后一次“连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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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文学城)

追记父亲的最后一次连委会

 

引子

 

刚记事时,父亲在县人武部当干事,我们全家就住在人武部院子里(旧称兵役局,那个院子后来去看过,成了文物保护单位了,跟新四军东进有关)。后来,大约是文革前一年,父亲调去军区独立师的防化连当指导员,就在邻近的一座小城。记得母亲还带我们去探过一次营,次年全家也搬去该小城,当了几年大院子弟(少壮军人看不起的那种,哈)。但是,本文所记述的连委会,却不是独立师防化连,而是我在那之前都不知道的军分区警通连。。。。。

 

 

 

 

出国多年后才第一次回去,父亲明显的老了。不光老态龙钟,还沉默寡语。妹妹说他有点老年痴呆了,所以我就尽量少出门,在家陪伴老父亲。

 

一天,电话铃响,我拿起听筒,一个年轻的声音:请问老金同志在吗?我问,你哪里?回答说:老干部局的。于是我就喊父亲接电话。等他通完话我问他,谁啊?他说:推销电话,说是让我去旅游。我下楼都下不动了,还去旅游?我说不是老干部局的吗?父亲说:整天这些电话,不知道跟老干部局是什么关系,要么推销保健品,理疗产品,要么旅游。瞎搞!

 

第二天,电话又响。我拿起,里面一人高声大嗓:老金在吗?我说你哪位?对方不容置疑的语气:你让老金听电话!我只好喊父亲来接。

 

父亲说了几句,放下电话对我说,我的几个老战友来了,柴连长从省北来,把本市一个连里的几个都叫来了,马上就到。

话音未落,门被敲得嘣嘣山响。一打开,进来了三位老人,为首的一位,80开外,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文革式绿军服,身体健壮,声音洪亮,上四楼气都不带喘,一看便知是柴连长。另外两位穿便服,也七十多了,父亲介绍说一位是一排杨排长,另一位是司务长,皆在省城工作,现在都已退休了。

 

三人一坐下便连呼太热,我赶紧将空调打开。柴连长话匣子一开便涛涛不绝,而父亲则明显跟不上他的节奏,虽然他比连长还小两岁。听说我从国外回来,老人的话题便转到了美军的海湾战争,对美军的先进武器和战法如数家珍,而对萨达姆则嗤之以鼻。我趁机问他什么时候参的军,打没打过仗?他说:打过,我46年16岁就当兵了,跟着纵队王司令当警卫员,涟水,孟良崮打74师,还有渡江战役我都参加了。刚渡过江王司令就让我到警备旅去当排长。我不愿意去地方部队,被司令大骂一顿。如果不到地方部队后来也不会跟你爸爸认识。哈哈。

 

聊了一阵,妹妹下班回来,说餐馆已定好(我趁他们谈话时打了电话告知),于是一行人下楼。

 

我扶着父亲,刚到楼下,迎面急匆匆过来一人,背着满满一个大蛇皮口袋,看上去也有70岁了,却是一头黑发。他我认识,姓古,原来是父亲连里的文书,后来在省军区,几乎每年都要来看望父亲。有时与他同来的还有另一位军人,也曾是父亲连里的兵,叫李相宝。古文书后来在百万大裁军时跟父亲同时转业,而李相宝则留在部队里,恢复军衔后来戴着两杠四星的大校肩章还来过。古文书转业到一家命脉国企担任保卫处长,正赶上改革大潮,他利用职务之便进行了一些“改革”,结果触犯了天条,成了当朝核心亲笔御批“这还了得!必须严办”的钦犯,被判入狱十几年。出来后体制内工作没了,只好下海闯荡。

 

一行人出得院门左转,过了小桥,就到了本市的最热闹所在。妹妹在回来的路上已经订下了不远处一家浙菜馆楼上的包间。

 

进了包间,古文书打开蛇皮袋,掏出茅台酒和一种新疆地方酒以及各种饮料,自豪的说:这些都是我公司代理的产品,我是他们在本市的总代理。大家贺道:你生意做得不错啊。古说:这些年,总感觉亏欠两个女儿,所以一出狱就下海,一心忙生意,去年给她们一人买了一套房子,总算了了一桩心事。妹妹说:古叔叔你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来越年轻了。古说:天天操心哪里还能年轻!头发全白了,不染都不好意思见客人。哈哈。

 

菜上一桌,酒过三巡,大家的话也多了起来。

 

不知谁提起困难时期,连长说道:那时在北通市海边虎山战备施工,战士们辛苦,却没有肉吃,我就让他们自己养猪!家里困难,我每月寄三五十块钱回老家,解决了大问题。而我自己还要养四五个孩子,老常(他老伴)好啊,跟着我吃苦从来都没有二话。司务长接着说,我那时工资60几块,也拿出一半寄给家里。我趁机问道:那时真有人饿死吗?他点点头。旁边的杨排抗议道:哪有饿死人?我那时单身汉一个,一个月五六十块工资,根本就没感觉到什么困难时期。

 

杨排接着说:那时省北的战备通讯,都是我跟连长俩人骑着自行车,花半年时间一条一条线路检查过来的。

 

杨排忽然想起什么,问到,你们知道吗?陈总长可是我的兵!

瞎扯啥呢,连长说,陈总长怎么成你的兵了?

不信,你算算,他哪年当的兵?我当时在他们县人武部当干事,专管招兵,他不是我的兵是谁的兵?

众人笑道:牛啊,陈总长见到你得给你敬礼啊!

杨排趁着酒兴:那当然!不光敬礼,他还得劲酒!来来来,大家都满上,我先给连长指导员再敬一杯酒。

大家都站起,一起将杯子酒饮干。

 

坐下后,古文书说:那时连里战士们都说,柴连长有才,金指导员有德,两人搭配真是珠联璧合。杨排不乐意了:难道柴连长无德?文书哈哈一笑:战士们确实是那么说的。当时那谁要不是指导员硬顶着,早被处分复员了。指导员为此自己被批为右倾,还背了处分。杨排说那倒是真的。

 

我这才知道父亲还有这段历史,难怪他从指导员到干事又到指导员。想想也不奇怪,后来文革中他在潜龙县公安局,后来又到省城一家省属企业支左,当了几年“政委”(在单位里都管他叫金政委,其实他直到78年转业也没当上真政委),四人帮倒台后,当年的“副政委”因为抓516太起劲被人诟病,好像还被审查了,而我父亲却一点事都没有,我想是因为他不爱整人吧。记得有个也姓金的知识分子被打成516分子,经常周末到我家里来找父亲诉说。父亲离开后也一直保持着联系,许多年后父亲去世,他还专门来参加了葬礼。

 

谈话中还得知,柴连长是从军分区副职上离休的,其长子子承父业,当时已经是军分区的正职了,不知后来是否晋级升将军。另外,司务长爱好乒乓球,竟然跟我原单位头儿(早年上海高校队选手)同好,都是市离退休老干部队的队友,一起训练比赛。

 

想想这一桌人,连长,指导员,排长,司务长,文书,整个一连委会啊。

 

饭局结束时,老人们互道珍重,后会有期。我帮他们拦了出租车,目送他们离去。

 

 

后记

 

那次聚会后的第二年父亲就得了中风,住院一年多后去世,没能再与老战友们见面。

 

父亲去世后,家里设了灵堂。母亲家没有近亲,主要是父亲的甥侄们从老家来吊唁。还有就是父亲单位老干部处派人上门。其他的我们基本都没报丧。

 

那天,古文书也来了,同来的还有那位李相宝大校,当然,他穿的是便装。两人一进门,古文书拿起沙发上的垫子放在父亲的遗像前,扑通一声跪下连磕三个响头。李大校跟着没犹豫,也跪下磕了三个头。

我眼一热,转身为他们泡茶去了。心里确实惭愧,我这当儿子的都没给父亲磕头,而且按理应该陪跪还礼啊!

 

古文书不止一次说过,他们都是从农村出来当兵的,没有父亲就没有他们的今天。我想父亲自己也一样,当兵早了几年而已,也就是做了他能做的吧,这真是所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了。

 

忽然想到,李大校为何那天聚会没到场?他应该也是同一个连的吧?难道,他就是古文书说起的那位战士?

 

父亲过世,忽近十年,音容笑貌,犹如昨天。记此聚会,以兹纪念。

 

写于2023年1月

 

 

PS:追悼会后的豆腐宴,也在那家浙菜馆。宴开两桌,主要是堂表兄姐几家来的代表。不知咋搞的,我手抖得厉害,别说敬酒了,酒杯都拿不住,酒全洒了出来。可能是因为我两周前探望病重的父亲刚回美,旋又奔丧回国,太累,加上悲伤的关系,大家都理解。难堪的是两周前我在国内时,原单位同事,当时已是中国某工业总公司老总公干回本市,听说我在,邀往一聚。结果碰杯时我手也在抖,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见了大官敬畏呢,其实在我眼里他也就是老弟而已。哈。好在那以后手渐渐就不抖了,现在干脆就忘了抖是啥感觉了。

 

哈。

 

 

 

 

 

 

 

老生常谈12
好文,感人至深
少壮军人
一进部队这个熔炉,战友之间的感情,就如同各种矿石冶炼变成不锈的钢,不会生锈,时间越久

愈显示年代痕迹而弥足珍贵。文中特别感动的是你父亲的兵那一跪,要知道男人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说明你父亲的人品。好文!难得一见的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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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ng140
沒進過軍隊的不知道戰友的情誼
c
chufang
袍泽之情。
有言
赞!王兄好文好思念。潺潺溪水 栩栩如生。十指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