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渡无月(1+2)

冯墟
楼主 (文学城)

我年轻时,迷惘了好一阵。读书时常跑到江边,看各式各样的船,或客或货,或官或民,或大或小,或行或止。偶尔也看到小渔船在江面起伏飘荡,上面船夫和女人的生活,令人神往而难以想象。碰到几艘船停靠在货运码头,有时从一艘跳到另一艘,窜来窜去,没人在乎。有时江上起雾,有时阴雨天气,烟波江上使人愁,却并不因为思乡;江面开阔,但前途渺茫。

我隔一两个星期,就要到江对面昙华林去看我的哥哥。挨到星期天晚上九点半过后,必须赶最后一班轮渡过江返校了,才起身穿越武昌老城幽暗的巷陌,滴答滴答,走到中华路码头。最后一班船十点起开,对应的是江对岸的最后一班车。灯光刺眼,但照不亮黑色的天空和江水。船上乘客稀疏,全都默无一言。船很准时,并不能稍稍缓解旅客的疲惫。

这最后一班船,我从未错过。万一错过了怎么办,没有考虑过。因为年轻,所以不去担心。倒是到了江对岸,有两次我错过了最后一班车。但那是次要得多的问题,11路公共汽车永不停班,只有七八站的路程。路灯桔黄,树干黝黑。水流人行,路径弯曲相随。江涛一阵一阵、时紧时松,送来习习凉风,将汗气吹散。汽笛不时鸣起,江上往来人互致问候,划破漆黑的夜空,连岸上的人都觉得暖心。回到学校,依旧是灯火通明,犹如从荒野回到文明。

 

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长江边的阳逻镇里做教员。阳逻在江北,江之阳;逻,巡逻的意思。至少从春秋时期,就是长江北岸的一个江关哨所。香炉山是制高点,做哨所完全合适。到了当代,跨江高压输电线路的铁塔就建在山上。从江上望去,高压线和铁塔很是显眼。

阳逻属丹霞地貌,江岸赤壁朱岩,迫使长江由此向南急拐。镇中心的尘土,是橙黄色的。泥沙淤积全在对面南岸。秋冬枯水季,南岸淤积的泥沙,在江堤之内,足有一里多宽;一到汛期,南岸淤泥就开始崩塌,一片一片被激流分解吞噬,直到完全消失。而北岸的阳逻只有吃水线深浅的变化,不会伸缩、坍塌。所以阳逻很适合做港口。当然真正开始将阳逻建成一个重要港口,是我离开许多年之后的事。当时它只是一个不出名的小码头。

长江经过武汉中心城区时转向,到阳逻开始向南急拐。上游江段、包括武汉,江里漂流的死尸,在阳逻江段浮出水面的机会最大。不时有人肠断心绝,纵身长江。伤心的家人总要寻到阳逻,去找尸首。到了阳逻还找不到,那就只好放弃,算是尽心了。阳逻打捞浮尸的业务,不知有多久的历史,大概永远也不会停止。

阳逻的繁华地带,江码头是一路,主街是另一路、在山窝子里。而居民点散布在山上地势较高的地方。此地风气,类似武汉的城乡结合部,既城亦乡,不城不乡。人情淡漠,民风强悍,治安混乱。学生调皮,并不稀罕。家长不通情理,却是本地特有的问题。码头上只顾打斗,不讲文明。

我年近弱冠,在这样一个码头学习教书育人,站稳脚跟并不容易。这里离中心城区近,工商业相对发达,有发展前景。愿意到这里工作的教师很多,包括一些在县城的教师。校长是位强势人物,坚持优胜劣汰,每年教师的淘汰率维持在百分之二十左右,不分长幼,只论优劣。像我这样的小单身,要是被弄到下面,连讨个老婆都难。

在这里,我学会规规矩矩做人,兢兢业业做事。在讲台上,力争能镇住台,有效传授知识。我在这里举目无亲,独在异乡为异客。业余时间,学校阅览室里收藏的现代文学作品,我翻了个遍。假期不多。放假的时候,学校空空如也,我无处可去,还要自觅吃食。有时到江边看来来往往的船和人,从一块红石头跳到另一块红石头,小心不碰伤自己,不失足落入水中。来回的路上,不同的商家在播放同样的磁带,“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当地人想必有共鸣,而我并没有家,是孤魂野鬼。

我住在校园的最边角。一个人在外乡,生了病也没个照应。好几次学校放假,在迷惘、孤独中,我想,如果我死在这里,一时也不会有人知道。那么,为什么我要继续这无聊而无奈的人生,而不就此了断呢?我想了几次,最后想通了。就此了断,虽然身后的世界并不会因此受到大的影响,但是会给亲友带来痛苦。除去对他人的影响,一个人活着跟死去都是无所谓的,活着也行,死去也无不可。所以人实际上是为他人而活。我决定活下去,寻找出路。

 

有的时候,我干脆跳上去武汉的船,去看我的哥哥。那里有我熟悉的书店和里巷。武昌老街乌黑的石板路,经过轮胎和鞋底的不断打磨,变得油滑,像一块接一块的墨玉。夜幕降临之后,路灯橙黄的光,和行人破碎的心,都收集在石板上,反射出幽微的光。兄弟之间的交流,限于兄弟友悌,没有任何功利,是人生羁旅的一个慰藉。我总要呆到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然后启身去武昌火车站,坐去阳逻对江的客车,行程大概三个小时,这样下车后可以赶上到阳逻的轮渡。

有一次路上堵车格外严重,到了阳逻对江,最后一班轮渡已经到了江心,江南小卖部的老头正忙着收摊。秋天的空气很澄净,夕阳下对岸的朱岩更加耀眼。江上并无烟波,但我和另外五六个旅客却有无限的忧愁。江这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晚上怎么过?

“我们快些走,到下游龙口对江,兴许还可以赶上最后一班汽渡,”一个中年汉子给了我们一点希望。我们开始沿着江堤,往下游狂奔。日头是越来越短了,天黑得比我们走的快。走到半路,天就全黑了。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没有灯光。我们看不到彼此,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对方的脚步和沉重的江涛。也看不到路,完全盲目,难免有时深一脚浅一脚。黑暗中唯一的安慰,是意识到陷入困境的,不只是你一个人。有时走慢了,听不见别人的脚步,孤独的恐慌就会立时在黑暗中包围过来,催促你赶紧加快脚步,赶上人家。

死赶活赶,终于能看到一丝光亮。越走越亮,走到龙口对江的时候,汽渡码头幸好没有关门。这里明亮非凡,唯恐司机看不清线路,将车开到江里。这样的事情,过去的确时有发生。汽渡只渡汽车,不渡人。一起的五六个行人,现在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师傅,我是高中老师。您能行个好,带我到镇上吗?”

年轻的司机并不多看我一眼,手一挥,“上车斗。”我立马就爬了上去。满江秋风,一身冷汗。

江上无风三尺浪,汽渡操作小心翼翼。汽车各就各位,前后轮都要用木块挡住,以防滑动,造成事故。我们平安到达江北龙口,只十分钟的路程,司机就将我扔在了平江大道。四处黑灯瞎火,我摸索着回到了学校宿舍,从白炽灯光中取得一丝温暖。

来不及去想、去怕,错过最后一班轮渡之后,如果又错过最后一班汽渡,那该怎么办。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雅者正也 毕业(下) 毕业(上) 角落 总司先生
冯墟
这篇文章以前没有发完,现在接着发。读过(1)的可以跳过前面一段,抱歉。
n
nearby
读过再赞。
梧桐之丘
年轻时的记忆里总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现在大概四十几年没有去过这么黑的地了。
n
nearby
老师还是受人尊敬的。邻兄以前做业余足球教练也享受过友好:有次在超市停车场出来,几辆车一起,对面车停下,一个妈妈对我大喊:

一个妈妈对我大喊:"coach, you first!"

一下子就感觉自己形象高大起来,"似乎须仰视才" 

梧桐之丘
才。。。高大。怪不得邻兄介绍世界杯这么专业。
n
nearby
做了九年的业余足球教练,那九年一直是town里唯一的少数族裔的教练,所以那时认识我的人不少
冯墟
作九年教练了不起,比总统的任期长!
冯墟
如果身边没人,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望沙
赞,有些味道,那个名作家写湘西的
冯墟
哪个,沈呀?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
浮云驰
年轻时做事就会比较干脆,不会预想后果,一个人的孤独很真实,但是写的很有精气神儿
冯墟
青春就是财富
c
changjia
为啥您做足球教练?在中国是专业队?感觉欧洲南美移民很多的。

克林斯曼(90年德国三驾马车 前锋,后来美国和德国队教练,勒夫的冠军队是克带的年轻队员)刚到美国、在女儿的小学当教练。
望沙
对啊,就是他
I
ID的D主
赞细腻文笔。的确有沈的味道。
冯墟
哇,最高级赞美。我要当真了:-)
冯墟
有留美华人不会的事儿吗?
D
DD2020
年轻时的不管不顾和成年后的瞻前顾后。。好文!
冯墟
谢谢
把酒话桑麻21
看到了江城的风情和一个内心丰富有思想的好青年
冯墟
哈哈 老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