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玻璃缸里的孙凤 》 (16)

南瓜苏
楼主 (文学城)

突然,一声火车的汽笛声传来,响亮而突然,震得人心里一惊。

孙凤知道,那是小火车进站的声音,再过半个小时,它就要离开灵水村返回镇上去了。孙凤又急又愤又热,汗水成了溜,虫子一样在她的身上爬,咬噬着她身上细碎的伤口。她把头再次钻出黄瓜秧,放声大哭:“妈,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但我已经报了江市一中,你就让我去吧,求你了,妈!”

周蕙举起棍子,照着孙凤的脑袋又砸了过去。孙凤眼里都是泪,视线模糊,没有躲过去,只听啪的一声,头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子,疼的孙凤一屁股跌坐回瓜秧里。

成功逼退女儿的周蕙,得意地一扬下巴,“求我!没用,我再告诉你,没钱!这个帐我可算的是明明白白,将来你就算能考上大学,等能给家里挣钱还得七年后呢。七年后你一毕业后很快就会结婚,结婚后有了婆家,哪个还能沾上你的光,一点儿好儿都捞不着,我吃饱了撑的供你上大学?今天你就说出天花来都没用,老娘根本不吃你这一套!”

孙凤站起来,猫着腰,从瓜秧里探出头,试图再次突围,结果又挨了好几棍子,但她也顾不上疼了,迎着棍子强行往院墙边跑。

孙琳忙举着棍子跑过去,与周蕙一起,噼里啪啦的一顿乱打,用双棍阵把孙凤再次逼回到瓜秧里。孙琳认为这一回合自己立了大功,于是阴阳怪气地布置起来:“妈,咱俩把棍子横着拿,把瓜地围起来,她一露头就敲她。你说的对,都是一个爹一个妈,凭啥我们都窝在这里,她却美不滋儿地去大城市上学?再说了,我挣的钱凭什么给她花?”

周蕙一边拿棍子敲打探头探脑试图闯关的孙凤,一边用美丽的大眼睛瞥了大女儿一下,“这个帐是这么算的,如果她上学后我们能沾上光也行,关键是算来算去一点儿光都沾不上,便宜都让她一个人占了,到时候她一拍翅膀飞了,我不是人财两空?”

孙凤左冲右突,根本出不去。她看着太阳一寸一寸直上当空,自己的影子一毫一毫越来越短,而希望一丝一丝越来越渺茫,不禁万念俱灰,眼泪混着脸上的汗水一起淌了下来,忍不住大声哭道:“奶奶,奶奶,你在哪里啊,你来帮帮我啊,你不要我了,你来带我走吧,求你了。”

周蕙最看不上孙赞家里人,一听孙凤把她奶奶抬了出来,不禁又怒起心头,拿起长棍往孙凤身上戳了一下子,“住嘴!嚎什么丧?你奶奶现在还不是自己都顾不了自己,能大老远的上这里来管你?再说了,别说是你奶奶,就是国家主席来了,也管不着当妈的教育自家闺女。切!”

又一声汽笛声传来,象一声长长的叹息,又像野兽临死前的哀鸣。

孙琳听见汽笛声,便拖着棍子扭腰向前院走去,“妈,小火车已经开走了。走,咱们回屋吧,这大日头快晒死我了。”

周蕙挖了黄瓜秧一眼,把棍子靠在院墙边,转身也走了。

孙凤见那母女二人相继离开,便用胳膊胡乱擦了擦眼泪,钻出瓜秧就往前院跑。到了前院,看看那母女二人不在院子里,她又飞跑出大门,然后死命地向小火车站跑去。

由于速度太快,下坡的时候孙凤摔了个大跟头,从半坡处一直滚落到坡底才停了下来。她全然感觉不到疼痛,站起来继续朝小火车站跑。

等跑到小火车站,她的嗓子冒了烟。

小火车站是灵水村的信息中心,文化中心,娱乐中心。那里永远坐着一些人,白天以老人居多,傍晚或节假日会有年纪轻些的加入。他们在那里打发多的长毛的时间,咀嚼着道听途说,传播着家长里短。

孙凤知道小火车已经开走了,但还是不死心,便问周围坐在树荫下的人。

“小火车走了吗?”她问一个戴草帽的老者。

“走了,没听到火车叫吗?”老者回答道。

“小火车走了吗?”她又问一个穿的白花花的老太太。

“走了,刚走。”老太太答道。

“小火车真的走了吗?”孙凤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泪水糊了视线,分不清问的是男是女。

“这孩子,这是有什么急事?问了一遍又一遍。魔怔了?”不知道是谁在说。

“真的走了?真的走了?”她问。

问着问着,孙凤感觉那日头变得惨白,并开始乱晃,突然间,什么都模糊起来,一股热热的东西涌上来,到了喉咙,她想压却怎么也压不住,便哗地一下吐出来,又酸又涩,连鼻孔里都是,也不知道吐出来的是什么。然后,孙凤就一头栽在了地上。

有人赶紧跑过来,说:这孩子怎么了,浑身是土,一头的汗,是不是中暑了?

另一个人说:胡扯什么,大山里这么凉快,中哪门子暑?

这是谁家孩子,怎么头上还挂着黄瓜叶子?

我认识这孩子,就是去年才从老家接回来的,老孙家的二姑娘。

多漂亮个孩子,怎么折腾成这样?脸上胳膊上这么多道子,象是拿棍子打的。

那两口子打孩子,从来都是下死手。

可不是咋的,尤其是他家那个大的,就是吃棍子喝眼泪长大的。

嘘!那个母老虎家的事咱还是少管。

七嘴八舌,虽然飘飘忽忽,但孙凤都听见了,却看不清,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她害怕起来,觉的自己好像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或者正在离开,她想留下来,想去江市读书,想上大学。于是她伸着手,胡乱抓着,终于抓住个东西,便在心里告诉自己,抓住个东西就能留在这个世界了。

又听到有人说:“来,扶起她来,给她喝点糖水。”

于是,有水进了孙凤嘴里,甜丝丝的。慢慢的,孙凤看清了自己周围的一圈脑袋,男女老幼,黑白胖瘦,品种很齐全。

孙凤慢慢坐了起来,那些脑袋也就散开,纷纷远离。

“孩子,你醒了?”是个奶奶。

“奶奶!”孙凤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牢牢的,生怕她走了。

孙凤到现在还认不全村里的人,但这个奶奶看起来好和蔼,好亲切,更像个亲人。

奶奶用手拍打着孙凤,“这是摔着了?咋弄这一身一头的土。”她又把孙凤头上的瓜叶子摘了下来。

孙凤拉着奶奶哭着祈求:“奶奶,你把我领回家好吗?我会干很多活,会刷锅洗碗,会劈柴,会收拾屋子,会喂鸡喂鸭,我还很会学习。”

奶奶却说:“这孩子,糊涂了这是。你是孙赞的二姑娘,我要是给你领回家,你妈还不得把我家锅给砸了。歇歇快回家去吧。”

孙凤晃晃悠悠站了起来,转头看去,周围坐了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她上前挨个问人家能不能收留她,却都遭到了拒绝。

她心里灰突突的,不想再回那个家,宁肯在外面流浪,也不想回去见那几个人。于是她就一直在车站坐着,好像车依然没来一样,没来就有希望,就可以等待。

黄爱书的家就在小火车站边上。

暑假的第二天,老虔婆就带着一个敦实的小伙子上了门,葫芦底村的。

葫芦底村在周蕙歧视链的最底端。如果说灵水村处在葫芦口,有可以去镇上的小火车,那么后山村则在葫芦腰上,需要翻过一道小山梁,才能到灵水村坐小火车出山。而葫芦底村,不言而喻处在昏暗的葫芦底部,要想爬出葫芦,需要翻过一道大山梁先到后山村,然后再翻一道小山梁到灵水村。因此周蕙常说:还好当时孙忽悠没把我带到葫芦底村,否则我早就憋死了。

她一想起以前的事,就给孙赞改名叫孙忽悠。

老虔婆三言两语,黄爱书就被父母定了亲,说是下个月过礼,十八岁摆酒成婚。

当初跟父母发了誓,答应初中毕业就定亲,不再上学,所以现在即使心里能沤出酒来,她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反抗。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跟父母呕气,除了吃喝拉撒,啥活不干,只在炕上躺着。具体自己给家里换回了多少钱,她没问,也没有兴趣知道。甚至那小伙子长什么样,此刻都是模糊的。

她不该不问清楚卖身钱的数目,她以为人财两讫,却不知道在她未来的丈夫和公婆那里,这笔钱是要还的。在不久的将来,也就是十八岁摆酒成婚后,他们将一遍一遍跟她算这笔账,让她以各种形式归还,而且利滚利,经年累月也还不利索。

这天在外面玩耍的五妹跑进房来,告诉黄爱书,说她同学孙凤在小火车站晕过去了。黄爱书第一反应是赶紧出去看看怎么回事,但随即她就改了主意,坐在炕上隔着窗玻璃往小火车站看。此时孙凤已经起来了,正在拉住一个奶奶哭诉。

黄爱书见了,便重新在炕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对自己说道:“真是娇气!这么点儿事就哭天抢地的,一颗苦藤上的瓜,谁又比谁命好呢?黄爱书,黄爱书,父母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却不肯让你读书,而是十五岁就定了亲,这不是拿你开玩笑呢?好讽刺啊。如今谁又顾得了谁呢?哭吧,哭一会儿就回家吧。”

孙惕每天四点下班,他下班路过车站的时候,看见孙凤木呆呆地坐在一堆聊天的老人堆里,不禁心中疑惑,就让孙赞先行回家,自己朝孙凤走了过去。

“孙凤,你怎么坐在这里?”

听到有人叫,孙凤慢慢抬头去看,见是孙惕,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哥,我误了火车。”

孙惕有些懵:“误了火车?你要去哪里?”

“哥,我考上了江市一中,村长早上通知我明天去县城体检,如果误了,就取消录取资格。我误了车,明天就会误了体检,误了体检,就去不了江市上学。哥,我好难受,我想去江市一中上学。可咱妈不让我去,拦着我不让我出门坐火车。”

虽然不知道什么叫江市一中,但孙凤的描述还是让孙惕皱起了眉,他那晒了一天的脸则愈发黑了起来。

“先跟我回家换身衣服,看你象个你泥猴子似的。”他说。

孙凤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跟在孙惕后面,并且边走边把江市一中如何好说给他听。

到了家里,孙惕进了自己房间,在矮柜里翻出个钱包大小的袋子,放进上衣口袋里,然后进到正屋,从地柜抽屉里找出户口本和孙凤的身份证,转身就走。

坐在炕上的周蕙问他:“孙惕,你这是要干啥?”

孙惕不回答,只是虎着脸往外走。

周蕙追了出来,见孙惕从偏房拿出自行车,胡乱擦了擦,朝屋里喊:“孙凤,出来!”

已经换好衣服的孙凤赶紧出来,见孙惕推着自行车已经到了院门外,忙快步跟上。

周蕙似乎明白过来孙惕的意图,惊叫着往外追:“孙惕,你是不是疯了?这么远的路你骑车去?你不要命了?山里好多狼和山豹子,你不要命了?碰上 熊瞎子一掌就把你脑袋拍稀碎啊!我的个天老爷啊!孙赞,孙赞,快出来拦住你儿子!快呀!老天爷啊!”

孙惕绷着脸,歪头看着孙凤在后座上坐稳,然后脚上用力一蹬,车就箭一般飞了出去。追出院门的周蕙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下了大坡,然后上了与火车轨道并行的小路。她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太阳已经斜靠在山顶上,映得大山宛如镶了一道金边,仿佛有神在窥探人间。孙惕并不坐实,而是屁股悬在座位上,哈腰半站着骑行。他沿着小火车轨道边的小路一路狂骑,带起来的风把衣服鼓成一个大灯笼,噗嗒噗嗒地直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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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采心
真好,头发:)
可能成功的P
轮到我二了。刚刚看了17,退回来仔细看文字。汽笛很好地带出来节奏感,赞!
悉采心
“葫芦底村”的设计

形象生动而隐喻强大。还有“带起来的风把衣服鼓成一个大灯笼,噗嗒噗嗒地直响。”,也非常形象:))

可能成功的P
南瓜的文字代入感很强,看的人很紧张
A
Anthropologi
三三三!
A
Anthropologi
最后一段把哥哥写得仿佛一个下凡的天神一般。哥哥这个人物走进我心里了。赞瓜瓜!
F
FionaRawson
真的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人变成穷鬼。可恨的同时,能让亲母亲姐妹为了一点利益拿互相打,更加地可悲!
F
FionaRawson
这个可怎么办呢?哥哥就算成功给她体检了,上学和住宿的费用还是没有着落啊。目前本书男性角色总体好过女性们了
南瓜苏
谢谢采心,上茶。
南瓜苏
谢谢可可,你美妙的身姿更有节奏感,上茶。
南瓜苏
谢谢采心鼓励,开心。
南瓜苏
谢谢可可,跟你学了很多。
南瓜苏
给安安上茶。
南瓜苏
哥哥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子汉,孙家的顶梁柱。
南瓜苏
人心有多窄,他的世界就有多窄。世界大的人,金山银山都是粪土,世界小的人,蝇头小利能性命攸关。
南瓜苏
上学和住宿的费用还是没有着落啊。谢谢操心老大,这事我

也在发愁呢,自己挖的坑,得好好填,才算是负责人的好坑主。

望沙
哥哥是个好人,这家终于有个好人了
望沙
孙凤妈妈就像专家说的越穷的家庭父母控制欲越强,父母对子女抓紧越厉害
废话多多
哈哈,周蕙不敢惹儿子,一物将一物。
浮云驰
这个哥哥太给力了!最后写他骑车的样子真的很感动,这才是兄妹情,感人
南瓜苏
哥哥是个有责任感的内心纯良的好男人。谢谢沙沙。
南瓜苏
因为除了子女,手上可以抓的实在有限。
南瓜苏
爱的衍生情感就是怕。谢谢多多。
南瓜苏
多谢浮云鼓励,问好。
紫若蓝
惨烈的一集!
j
julie116
说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