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江上的飞龙鸟》(四十三)发疯还是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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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owOw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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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疯还是谋杀


    十月底,连部批准了我回沪探亲的申请。我来黑龙江已经一年半了,按照惯例,我可以回上海休整半年。村裡的知青每次回家探亲都在上海呆上半年,度过整个冬天。大兴安岭的冬天地冻三尺,壮劳力都进山伐木,其他人在家裡‘猫冬’,村裡没有农活。知青要是在冬季回村,也没有交通工具进山。所以,大家入冬前回家,就一直在上海呆到明年五月初。

    照理说,作为连部通信员,今年冬天我应该留在村裡。要是留守连部,我一个冬天不用干活,也可以领取全额工分。不过我很想回家,探望一下父母,也给自己打气充电。

    我问了一下郑连长,他二话不说就批准了。

    “别担心,”他说。“冬天连部不会有什麽事儿。”

 

    火车沿著我一年半前来三合的路线逆行,那些沿路的站名让我回忆起来农村时我那无知和单纯的模样。此刻,上海在我的心裡,是那麽近,又是那麽遥远。等列车驶离了加格达奇站后,我的留恋感使我意识到我已经融入了大兴安岭,而这个大兴安岭也已经注入了我的血液。到今天,我已经不知不觉地把与身俱来的‘革干子弟’优越感蜕去了一层。这一方面是由于此类的地位象徵在北大荒的严冬里毫无内涵,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开始理解了一个人的真实价值在于自身。那些民兵连裡的同伴们,那些枯燥无味的农活,那麽平平淡淡的边境生活,这一切原本似乎毫无意义的人与事现在那么亲切贴近,让我对自己一年多来的变化又惊奇又畏惧。

    “你是上海青年?”邻座的小伙子把我的思绪打断了。他普通话裡浓浓的上海口音让我知道,他是我的老乡。

    “是…”我此刻并不想与人搭讪。

    “你看上去年纪那麽小?”

    “哦,大概吧。”

    “那你怎麽会来这个鬼地方?来投亲插队?”

    我摇了摇头,心裡琢磨著怎麽中断这场对话。

    他看出我的意思,就知趣地打住了。不过,没过一分钟,他又转过身子,兴奋地对我说:“我要离开黑龙江了!回上海去,永远不回来了!”

    “哦?病退?”

    “对的。我交上好运了!”

    “什麽好运气?”

    生病和好运气实在很难联繫在一块儿。

    他告诉我,他是伐木场的职工,去年冬天归楞(堆积木材)时,被倒塌的木堆砸到后背,导致两个腰椎骨折。

    “我的事故在病史上记载的清清楚楚,一点都没有掺假!”

    好像怕我不信,他从书包裡拿出一个厚重的文件袋给我看。

    “我这一年都在上海疗养,看了好几家医院,照了很多X光,也作了物理治疗。我把这些病例和医生证明都搜集全了,上个月回到林场申请病退,一路开绿灯,手续都办全了。”

    “回到上海要通过街道分配工作,最好也就是一个集体企业吧?”

    他反问:“那也比呆在这个鬼地方强吧?!”

    我不想告诉他我是自愿报名来这个‘鬼地方’的。于是我就岔开了话题,问他在黑龙江的情况。我下乡后,一直避免告诉别人我是志愿者。起先是出于‘谦虚’,后来则是因为不想老去解释这个当时作的决定。过一年多来,在类似场合下,我解释我下乡决定时的底气越来越虚,逻辑也越来越紊乱。我不清楚这个转变是何时发生的,但我知道这个转变意味著什么。在下意识裡我害怕去正视自己的转变,这也是我不想继续与他交谈的原因。

    可是他还是喋喋不休地继续著。他告诉我,他原来也在农村插队落户,就在黑龙江下游离我们几十公里的秀河屯。他告诉我,他并不是村裡第一个病退回沪的知青。

    “那第一个是谁?”

    “怎麽,你没听说我们秀河屯出的那件大事?”

    我诧异地摇了摇头。我只听说过秀河屯的村名,都不知道那裡也有知青的集体户。

    “对了,那件事是你来之前发生的。现在我们村裡已经没有上海知青了。”

    于是,他就讲述了下面这个故事。

 

    顾一德是上海69届的初中毕业生,家就住在徐汇区。他个子高高的,性格内向,从小集邮,来黑龙江时邮票簿就装了一个纸箱。在秀河屯时,他爱上了一个中学女同学,可人家对他没兴趣。这以后他就更孤言寡语了。他家里条件好,爸爸妈妈都是医生,老是寄钱给他,所以他的出工率还不到50%。秀河屯和三合站不一样,他们村的知青点很小,还不到十个人。因为知青不是队里的主要劳力,队里对他一个青年去不去干活并不在乎。

    他游手好闲,喜欢追村里的孩童,小孩子们被他追得大叫,他就格格地笑。他不出工,喜欢背著半自动进山打狍子,又跟老乡学会了下套子套狐狸。他们的小知青点大家轮流做饭,他打了野物后给大家改善生活,自己很少做饭。只要有肉吃,其他人也不计较他用制式武器打野物。

    过了一段时间,村裡老乡开始议论顾一德的奇怪举动。一个老乡在山裡採木耳时,撞见他坐在林子裡的树桩上,嘴里念念有词,对这个老乡视而不见。回村后,老乡提醒其他知青,要和顾一德谈谈这事儿。

    一天,村里的一个年轻妇女向队长抱怨,说顾一德在村里追她,抓住她后,捏著她两个肩膀使劲摇,眼里露著血丝狞笑著,吓得她不敢再去井边挑水。村里派了人带他去公社卫生所检查,医生说他没病,性格古怪一点而已。

    春天的一个中午,干活的人正在地里吃饭,突然从村里传来一声枪响。队长派了个小伙子去看个究竟。井边,六十多岁的猪倌倒在一滩血泊中,夹袄的背上有一个两寸大的枪眼。翻出来的棉花絮和血水绞在一块儿,猪倌已经没气了。

    离水井二十多米远的知青宿舍的窗子开得大大的。村民进了屋子,在床上找到了呼呼大睡的顾一德。一支半自动架在窗口边,地上有一个弹壳。他们把顾一德用麻绳紧紧捆了起来。顾一德一边挣扎,一边大嚷,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对待他。当天下午,公社派出所的吉普把顾一德送到县公安局。他立即被关进了杀人犯的死牢,等候审判。

    村里的知识青年向县里的知青办打电话抗议,说顾一德很可能是精神失常了。他们要求公审顾一德之前,先让专科医生检查他。

    地区人民医院派了两个精神病科的医生到呼玛县城,花了整整三天时间会诊,最后确定顾一德得了精神分裂症。

    村里的老乡则民情激愤,向县里上书,要求枪毙顾一德。老猪倌孤身一人,辛劳了一辈子,到头来吃了枪子,一定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农民的生命不比城市人的贱。有人说,要是不杀顾一德,他们就把知青宿舍一把火烧了。县知青办向地区打报告,一星期后,秀河屯的知青统统上调,安插到了县办企业,养路段, 和林场。给我讲这个故事的小伙子就是这样进了林业局工作。

    我问小伙子,你觉得他是装疯呢,还是真的有病。

    他想了半天,回答说,我也不知道。他爸爸是精神病医生,家里的医学书一定不缺,装病装到逼真是可以想像的。他接著说,但是,我每次想到这一层,就会问自己,且不说杀人的道义问题,要是一个人装精神病装到了这一步,被戳穿了判死刑,是不是值得?顾一德要是敢这样干,小子也一定是狗急跳墙了。所以我还是相信他是真的得了病。

    他反问了我一句,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刻,想家,想回上海,想到了连杀人放火都下得了手的那一步?

    我说,我才来了一年多,还没有这样的感觉。

    我不想解释我是自愿报名来黑龙江的。我也知道,我的回答并不是完全是实话。

    他意味深长地看著我,慢慢地来了一句:“别急,这个时刻会找上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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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
绿珊瑚
沙发
A
Anthropologi
二沙~~~~
A
Anthropologi
哎呀,最后一句话看得我毛骨悚然啊。我倒是相信某些人逼到了极端是做得出来的。想到了南瓜的《加拿大鹅》。。。
S
SnowOwl
上咖啡!
S
SnowOwl
也倒一杯咖啡!
S
SnowOwl
Never corner a wounded animal...
可能成功的P
三沙
F
FionaRawson
对,人和人的差别太大了。同希望最后一句不要应验。
S
SnowOwl
咖啡还是滚烫的,再斟上一杯!
S
SnowOwl
也给Fiona斟上一杯咖啡! 是啊,我也惧怕那一天会到我身上。。。
可能成功的P
有时候,纯正的心可以带来非同小可的力量。说到底,都是命啊。
S
SnowOwl
“心”和“命”纠缠不休,何去何从? :)
浮云驰
应该是病了吧,要不无冤无仇为啥杀人呢?
S
SnowOwl
很多人怀疑他用杀人来证明自己有精神病,以此为理由可以病退回上海。拿别人和自己的两条命来赌博。。。
d
dontworry
我觉得装的可能性很大,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那个恶劣环境下时间一久都是煎熬。那你是过了多久开始想离开的呢?
S
SnowOwl
下一集(明天)会是我幻灭的开始。。。
美国严教授
大学有一个同学,进大学时体检身体健康。可是当年下乡时却因病留城 :)
S
SnowOwl
是不是脚板上的骨刺?: )
悉采心
更愿意把顾一德的故事当成隐喻,为作者自己的幻灭作为铺垫

重压下脆弱的人就垮了,但相信作者不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