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安鹤宫，大城山南麓，平壤城东北。
这里是高句丽王高宝藏的行宫，这段时间他都没有待在平壤城的王宫里，他需要一个人静静，也需要一个远离火山口的地方，平壤城现在就像即将爆发的火山。
一年前，渊盖苏文去世了。对他，高宝藏感激,敬重，但又参杂着怕和恨。没有他，自己成不了高句丽王，但正是他，二十五年前杀了自己的叔叔荣留王。可是，他也是被逼无奈，因为叔叔要杀他。二十五年来，他殚精竭虑地扶持自己，南攻新罗，西抗大唐，天可汗李世民三次东征皆铩羽而归。但他又大权独揽骄横跋扈。可是无论如何，他没有僭越，没有取而代之称王。
现在，李世民的儿子又要来了。这次，攻击将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猛。
高宝藏叹了一口气，走出宫殿，凭栏而立。一轮圆月挂在夜空中，繁星闪烁，或明或暗。人们常说，这世上的忠臣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猛将都是武曲星出世。高宝藏看着满天的星斗，努力地找寻。盖苏文啊盖苏文，哪一颗是你呢？你看看你的三个儿子，你一生呵护的高句丽如今到了生死关头，你的三个儿子还在内讧，你英雄一世，你的儿子们不如你万一啊。
高宝藏垂下了头，他放弃了找寻。天上的星星太多了，他找不到渊盖苏文在哪里。天上既然找不到，那地上呢？谁能挂帅出征力敌唐军？难道高句丽七百年的基业要毁在自己手里？夜风徐徐吹来，月光如洗，树影婆娑，远处灯火阑珊，那是平壤城。江山如画，可是，也许，不久就会毁于战火。越来越重的悲愤涌上心头。
宫墙的暗处，闪出几个人影，来到高宝藏的身后，静静地立着。
高宝藏没有转身，也许是巡逻的卫士，也是是宫女们还在等着伺候他入寝。可是自己却没有一丝的睡意。不但没有睡意，反而有了诗意，他轻轻地吟道：
连营八百里，
乱世起关西。
仗剑出辽水，
横刀入北极。
君王天下事，
壮士云中笛。
月下销魂曲，
寒光铁甲衣。
“好诗！大王临危不惧豪气干云。大王莫不是乱世思良将？”
高宝藏猛然回身，发现身后站着四个人，最前面的是一个楚楚动人的纤弱女子。高宝藏大喜过望，“如姬，你回来啦！”
金如姬猛扑过去一把抱住高宝藏，泣声道，“舅舅，如姬回来了，您还好吗？”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忘怀，后退一小步，跪倒行礼，“金如姬拜见大王。”
高宝藏扶起金如姬，“免了免了，在这就不要行这些礼数了。”他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着金如姬，泪花涌上眼眶，声音颤抖地说，“如姬啊，你怎么这么久也不回来看看舅舅啊？”
金如姬复又跪下匍匐在地，“都是如姬的罪过，舅舅将如姬抚养成人，应该要常回来看望舅舅的。以后一定会常常回来。”
高宝藏再次扶起金如姬，强把眼泪忍了回去，“如姬，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怎么没人通报。”
“哦，舅舅，今晚是朴勇将军当值，他本来要通报的，一来我有舅舅的金牌，二来他也是从小看着如姬长大的。他说大王这些天都睡不好，今晚到现在还没睡。我就让他别来打扰，我自己去找您。舅舅你别责罚他。”
“嗯，这三人是？”
“这位就是弹弦落叶尘无际陈大人，这两位是段平段晋将军，陈大人当年麾下西北六煞之二，勇冠三军万夫莫挡。”
三人齐齐单膝行礼，“拜见大王。”
高宝藏走了过来，指着跪在中间的那人道，“刚才说好诗的人就是你，你就是陈无际？”
“是。”
“哈哈哈，好！身逢乱世，可有良将？有，你们三位不就是吗。”高宝藏一把抓住陈无际的手，“陈将军，还有两位段将军请起，走，里面说话。”
清晨，莫支离府，平壤城西。
渊男生拿着食在喂着鸟笼里的金丝鸟。平时都是下人喂，但偶尔他会亲自动手，尤其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他试图借着欢快的鸟叫声让自己的思绪平静下来。作为长子，自幼熟读经史。此时此刻，他发觉自己的处境特别像一个古人，他的父亲也是一位盖世英雄，他的父亲也没有取而代之，他也有兄弟想和自己争权夺利。他就是魏王曹丕。
李文儒走了进来，“将军，大王召。”
“还召了谁？”渊男生没有回头，继续喂着鸟。
“召了所有平壤城里三品以上官员去安鹤宫，说是要商讨军机大事。”
“文儒啊，你是莫支离府的幕僚，也是我最信任的谋士，你说说如何办。”
李文儒上前一步，低头作揖道，“将军恕罪，文儒方敢直言。”
“哎，文儒，有话直说，恕你无罪。”
沉吟半刻，李文儒低声道，“同样的一幕，二十五年前发生过。那次，老将军先下手为强。否则，死的就不是荣留王了。”
渊男生猛然回身，直盯着李文儒，“你是说，我也应该先下手。”
“安鹤宫只有卫士八百，而平壤城里将军可调集一万人马，再加上全国的兵马历来都归莫支离府节制，各地的统领们不是老将军的故旧就是将军提拔的，现在的条件比二十五年前要好得多，万无一失。”
渊男生放下鸟食罐子，来回踱了几步，“还是有所不同，我比先父多了两个兄弟。”
“将军，将军博古通今，当知道三个人。”
“哪三个？”
“李世民，司马昭，曹丕。”
渊男生闭上了眼睛，曹丕，李文儒也提到了曹丕，莫非这就是天意。他已经知道李文儒想说什么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说说这三个人看看。”
李文儒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否如渊男生的意。老话说，伴君如伴虎，作为莫支离府的幕僚，又何尝不是如此。离间将军的兄弟情谊，一个不慎就会死于非命。但如果有一天渊男生成了大王，自己就是首功之臣。富贵，总归是要在险中求的。
心一横，事已至此，索性全说了，“三个人都想成为万民之主，都有兄弟。司马昭运气比较好，他的兄弟和他齐心协力。曹丕运气也不差，曹操将魏王传给了他，他的兄弟们虽然想和他争权但实力悬殊。运气最差的是李世民。李渊立了他的大哥李建成为太子。”
“继续说。”渊男生面无表情，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所以三人对兄弟的方式也不同，司马昭与兄弟们共享荣华。曹丕放逐了他的兄弟们。李世民杀了他的哥哥和弟弟。”
渊男生半响没有说法，突然睁开眼睛，“让来人回禀大王，渊男生奉召。”
移花园，接木巷，平壤城南。
这里是渊男建的府邸。一年前父亲去世，渊男生继承了莫支离， 渊男建便搬到了这里。一大早起床他就开始在园子里散步，他已经养成了清早空腹散步的习惯，因为这是一天当中脑子最敏锐的时候。略微的饥饿感会充分触发危机感。
从懂事开始，他就一直生活在危机感中，因为他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父亲和兄长的阴影中。他有时会感叹，为什么自己不是长子。那个长子，无论是智慧武功还是统御众人的能力，都不足以继承莫支离的大位。但就是因为他是长子，父亲把莫支离府交给他。
危机感，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渊男建忽然觉得有些胃绞痛。
这次，不仅仅是内敌，更有外敌。唐军又要来了，高句丽又到了生死关头。如果父亲还在世，渊男建一点都不担心，至少不用担心内部的掣肘。李世民入侵三次，高句丽内部无一人敢言降，因为谁都知道，谁敢言降，大莫支离渊盖苏文必杀之。
如今，这位长子已经数次提到言和了，未战先怯？
不是，不是，没有这么简单。他不敢公然废了高宝藏，因为还有不少大臣忠于这个名正言顺的高句丽王，所以他想借大唐取而代之，一个臣服于大唐的高句丽王也是王。渊男建不禁在心中骂道，笨蛋，父亲都没有取而代之就凭你？昏君无道人心思变才能取而代之，高宝藏这二十年来规规矩矩勤政爱民，民望颇高。各地的将军们虽听命于莫支离府，但真要造反，会有多少人跟随呢，会有多少人反戈一击呢？
再则，就算大唐答应你做高句丽王，唐军击败高句丽后，大唐皇帝会兑现诺言吗？会让另外一个高句丽人做高句丽王吗？只怕是派一位大唐的将军镇守，或者把高句丽分封给一位李氏的皇亲国戚。渊男生，你昏了头了。可笑，可悲！
在园中的池塘边，渊男建停住了脚步，望着水里的红鲤出神。
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走进园子，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来到渊男建身旁，看了看池中的红鲤，又看了看渊男建，“二哥，看什么出神呢？”
“三弟，你看这池中的红鲤，在池中过得很好，如果跳出池外想上岸，你猜会怎样？”
“鱼一定得在水里，跳上岸就活不了了。”
“你我的水在哪里？”
渊男产笑了，“二哥，你我的水当然就在这里。有高句丽就有你我。”
“可是有人总以为上了岸才能活得更滋润。”渊男建叹了一口气。
渊男产长吁了一口气，“二哥，如果这人想自己上岸，只管去。想带着其他人去，不行。”
“三弟，俗话说，打虎亲兄弟。”
“二哥，今天兄弟把话挑明了说，大哥自从继承了莫支离府，你我便闲置在家，大哥何曾想过打虎亲兄弟。论文采武功，三兄弟中数你最好。大哥若荣华共享那自然无话可说。现如今，大哥若执意要拖着大家上岸，会害死你我。李治绝不会留着我们渊家。”
“三弟，他如果是一个人上岸，拿什么送礼？只有拖上大家才有一份厚礼。还有，三弟你记住，统御众人不仅仅靠文采武功，最重要的是做人要有情有义雨露均沾。”
“二哥，三弟一定站在二哥一边。”渊男产坚定地说。
渊男产明白一件事，只要大哥还是莫支离，他和渊男建就没有出头之日。而二哥如果做了莫支离，作为最重要的共同举事者，前程会一片光明。
“三弟，大王召明日安鹤宫议事。”
“小弟来之前，城里兵马有异动。”渊男产轻声道。
渊男建皱了皱眉头，忧心忡忡地说，“我知道，你我没有莫支离的兵符，调不动兵马。不过听说昨夜红叶城有人进了安鹤宫。”
“不过区区几人。”
“不是区区几人，安鹤宫有卫士八百。”
“可城里有一万兵马。”
说了这么久，渊男建一直盯着池塘，此刻忽然侧过头来，看着渊男产，本来懒散的眼神煞那间变得坚毅无比，“尽人事，听天命，见机行事。”
“尽人事，听天命。”高宝藏喃喃道。
前晚一宿没睡，和陈无际段平段晋金如姬聊了一晚。白天昏昏沉沉地躺下，一会睡着了，一会又惊醒了。昨晚又是一夜无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段时间没什么胃口，也睡不好。好不容易天稍微亮了一线，高宝藏索性披衣而起来到窗前。天空浓云密布，偶尔夹杂着几声闷雷。难道今天是惊蛰？高宝藏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最近过得糊里糊涂，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忘了。
高宝藏的心情如同天书的乌云一样翻滚，但他知道别无选择。他不甘心做一辈子傀儡，如果说以前面对渊盖苏文他无能为力，那么如今面对渊男生他的信心倍增。今天是个大日子，成败在此一举，我不能这么憔悴地上阵。高宝藏大喊一声，“来人，本王要沐浴更衣。”
大殿内分立着数十人，按上朝的礼仪，左边是武将，右边是文臣。平壤城里所有三品以上的文官都到齐了。右边站在最前面的是三位王子高男福，高任武，和高连。但是左边却只有两个人，渊男建和渊男产，大莫支离渊男生和诸将还没有到。
高宝藏端坐在王坐上，不露声色地问道，“有派人去召大莫支离吗？”
内侍答道，“禀大王，有。大莫支离说会应大王召。”
说话间，卫士长朴勇将军跑进大殿，“禀大王，大莫支离和诸位将军到。”
“好，召他们进来。”
“大王，除了诸位将军，外面还有八千兵马。”
大王子高男福厉声喝道，“他带八千兵马来做甚？莫不是要谋反？” 大殿中瞬间人声嘈杂，右边的大臣们议论纷纷，有的义愤填膺，有的战战栗栗，有的低头不语。左边的渊男建和渊男生则依旧肃然而立老神在在。
“众卿家，肃静。”高宝藏高喝一声，“高男福，你可知罪？”
高男福跪倒在地，大声道，“儿臣不知。”
“唐军来犯，高句丽生死存亡之际，你毁谤大莫支离和诸位将军，乱我军心，该当何罪！”
“父王，渊家若不是要谋反，他无故带那么多兵马来安鹤宫为啥？”
渊男建横跨一步出列，拱手行礼道，“禀大王，大王子所言不妥，渊家除了我兄长渊男生，还有我渊男建和三弟渊男产。我和三弟一大早就来了安鹤宫奉召，渊家如果要谋反，我和三弟应该在外面那八千兵马中。”
“传渊男生及诸将入殿。”高宝藏语气平稳波澜不惊。
“他们要带剑上殿。”
“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渊男生全身戎装，腰系长剑，带着四十几位将领阔步走入大殿。入得殿来，渊男生与诸将向高宝藏行礼，“臣拜见大王。”
“渊爱卿为何姗姗来迟？”
“禀大王，调动兵马，故来迟了。”
“渊爱卿调集兵马来安鹤宫所为何事？”
渊男生傲然道，“听闻有人夜闯安鹤宫，多事之际，臣不敢大意，特带兵马前来拱卫。再则，今日议事，想必是要商议战与和。大王召三品以上官员议事，而带兵打仗的许多将领都在三品以下，他们才是最了解敌我情势的人。臣带他们来，希望诸位大臣们听听他们的意见。此事攸关我高句丽的存亡，须慎之又慎。”
高宝藏道：“确实须慎之又慎，兼听则明，好。诸位卿家入列。”
渊男生看了一眼渊男建和渊男产，率诸将在大殿左边列阵。
高宝藏环视大殿，朗声道，“诸位卿家，大唐李氏，数十年来屡犯我边界，幸我高句丽有先莫支离渊盖苏文老英雄，屡战屡胜击败李世民。今其子李治又兴兵来犯，而我朝中有战和两种动议。今日召诸位来，便是要做个决断。”
渊男生率先出列，“禀大王，大唐太宗皇帝入犯时，人马不过数万。而今高宗皇帝兴兵数十万志在必得。战，则生灵涂炭，若败，则高句丽亡。不但大王保不住这江山，诸位大臣也保不住高官厚禄。和，虽要忍一时之气称臣纳贡，但免了刀兵之灾，这高句丽的江山依然是大王的。”
渊男生言毕，一众武将皆曰：“臣等附议！”
二王子高任武厉声喝道：“渊将军，贵先父渊老将军在世时，敢有言降者，杀无赦！如今老将军尸骨未寒，你竟然未战先怯，要降。”
渊男生冷笑数声，“二王子长在深宫，带过兵打过仗么？和不是降，而是和对方谈条件。条件谈妥了，无论是对大王，高句丽的百姓还是诸大臣，都是幸事。”
大王子高男福怒极而笑，“我高句丽立国七百余年，何曾臣服过别国？想不到渊将军一箭未发就要求和。高男福也是从小长于深宫，从未带过兵打过仗，但愿死阵前。父王，儿臣以为，就算是玉石俱焚，也要死战到底。”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出列，向高宝藏行礼道，“老臣平壤道知事李如松附议。”
接着，又有几位文官从右边出列，附议高男福。但是明显寥寥无几。
渊男生的策略奏效了。首先，率一群武将佩剑入殿先声夺人，然后隐约点出如果与大唐求和，朝中的大臣们依然会高官厚禄享受荣华富贵。
高宝藏眼睛看向渊男建，“渊二将军，你看呢？”
渊男建出列，“做臣子的，也许这里很多人觉得做谁的臣子没有太大的区别，无论是高句丽的臣子还是大唐的臣子，反正是做官拿俸禄。但有一个区别，叫气节。臣不怕死，臣怕丢了气节，臣附议大王子。”他接着扫了一遍渊男生身后的诸将, “我不相信我高句丽的将军们都是贪生怕死之辈，你们中的许多人当年都跟随先父打败过唐军。”
高宝藏看着渊男产，“渊三将军，你呢？”
渊男产出列，“臣附议二哥。”
渊男生的手握住了剑柄，“二弟三弟，以卵击石逞强斗狠，不是气节而是莽撞。审时度势顺势而为，才是大智慧。诸位将军都是久经战阵的人，绝非贪生怕死之徒。以最小的代价保全最多的兵士和百姓，才是大勇气大仁义。”
诸将的手也都握住了剑柄，大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王座背后的屏风后传来一个声音，“大莫支离说了败与和两种结果，但你忘了另外一种结果，那就是胜。”一个消瘦挺拔的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你是谁？”渊男生的剑已一半出鞘。
“陈无际。”
大殿内一片嘘声，大臣们纷纷窃窃私语。渊男生一怔，“阁下莫非就是弹弦落叶尘无际？”
“如假包换。”
“你就是前夜入安鹤宫的人？”
“你来做什么？”
陈无际笑了笑，“替红叶城出使高句丽，来商讨如何共同对敌抵御唐军。”
渊男生刷的一声拔出长剑，直指陈无际，“你不是大唐的大将军吗？来联合我们共同抵御唐军？我看你不是说客就是刺客。”
陈无际面带微笑，“七年前就不是什么大唐的大将军了。至于原由，想必诸位都知道。渊大莫支离有两个错误。第一，以为大唐皇帝答应的条件就一定会兑现。陈某要请各位想想七年前那十三万铁勒降卒的下场。第二，不打一打，渊将军如何知道就是以卵击石。”
渊男生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人性，本来就是自私的。出将入相无非是为了荣华富贵出人头地，对大多数人来说，能保住荣华富贵才是最重要的。渊男生和李文儒商议的策略，就是以保全荣华富贵来获得大多数大臣支持求和。他确实做到了。从一开始率领诸将入殿，无论是从气势上，还是从把握众人的心里上，他都是成功的，直到陈无际出现。
陈无际的这一番话，让大殿内的气氛反转了。
陈无际趁势而上，“陈某如果是大唐的说客，应该是赞同渊将军求和，为大唐不战而屈人之兵，哪有劝敌人不要降服的？陈某如果是刺客，那是要刺杀谁呢？如果是要刺杀大王，在下前晚入宫，大王现在如何还能端坐在王座上？如果是要刺杀大莫支离和诸位将军，呵呵，在阁下的八千兵马冲破朴勇将军的八百卫士的阻挡之前，陈某与段平段晋两位将军有把握把大莫支离与诸位将军尽数斩杀。”
大殿的门口站着两位不起眼的卫士，一直背朝着大殿内，此时转过身来，眼中精光爆射。
呛凉凉一阵乱响，跟随渊男生入殿的四十几位将领纷纷抽出兵刃。渊男生喝道，“西北六煞！你还埋伏了多少人？一起出来吧。”说话间，脚步开始往后退。几位将领飞跃而出形成圆阵，把渊男生围在中间。而右边的文官们都吓得匆忙躲到了大殿的各个角落，留下一地掉落的奏折。三位王子虽然瑟瑟发抖，但还是紧张地护卫在高宝藏的身前。整个大殿里，只有渊男建和渊男产如如未动。
陈无际笑了，“诸位将军不必紧张，陈某不是来杀人的，是来结盟的，没有其他埋伏，就只有我们三个人。”
渊男生一阵狂笑，“你们三个人就可以斩杀我四十多位久经战阵的勇将？陈无际，你也太狂了吧。”笑声中，透着愤怒，但也掩盖不了惧怕。谁都能看出来，大殿里是四十几个人形成一个防御的圆阵，准备抵挡三个人的进攻。
渊男建一直没有动，他在冷静地观察大殿内情势的变化。他知道现在已经到了临界点，一旦渊男生发出信号，招呼外面的八千兵马攻击，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动了，缓步来到陈无际和圆阵中间，面对陈无际，“陈大人名震天下，七年前碎叶河一战，以弱击强大破铁勒，号称中土四大绝世高手之一。既然不是来杀人的，但也不妨让大家见识一下阁下的绝世武功。”
他接着转过身去面对圆阵，非常诚恳地道，“各位将军多是先父的旧部，男建与三弟虽不是莫支离，但也是渊家的儿子。大家可否听男建一言。陈大人既然代表红叶城来结盟，我们何不听听他有何退敌良策，再做商议。”
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陈无际心中暗赞，这位渊家的二公子不可小觑，难得的帅才。他点了点头，“好，既然二公子示下，陈某就献丑了。”
话音未落，陈无际一跃而起，空中一个翻滚，双手连扬，刷刷之声不绝于耳，大殿中的一颗柱子上出现一个“胜”字，入木三分。紧接着身形下坠，单脚脚尖落地，旋转之势不减反增，单手腰际一拍，长刀在手，随旋转之势形成遍体刀光，地上散落的奏折应声而起，形成一道呼呼作响的龙卷风直逼大殿之顶。陈无际忽然大喝一声，声如惊雷，身形骤停，刀往侧劈，漫天纸屑四散飞击，有如飞镖一般嵌入大殿四周的墙壁上。
殿外传来一阵阵急迫的鼓声。渊男生知道是大殿内的嘈杂声和陈无际的惊雷声惊动了安鹤宫外的李文儒和兵马，只是没有自己的信号，他们不敢发起攻击。他也知道，此时在这大殿内他已处于下风。他当然可以发出攻击信号，再试图从大殿内突围出去与自己的兵马汇合。但陈无际这两手骇人听闻的武功，让他不敢冒险。
渊男生发出一声悠扬的长啸，殿外的鼓声嘎然而止。
“啪啪啪。”渊男产双手拍掌，赞道，“陈大人好武功，惊世骇俗。大哥，这世上最可能击败唐军的，除了陈大人还能有谁。他本就是唐军。有陈大人和西北六煞相助，是天助我高句丽。何不听听陈大人的退敌之策。”
躲在四个角落里的那些原本沉默不语的大臣们纷纷道：
“三将军所言极是。”
“莫支离大人三思啊。”
“先听听陈大人的良策吧。”
。
“好，既然如此，陈大人不妨直言。”渊男生长剑入鞘，但手下众将依然保持戒备。
陈无际沉声道，“这里人多嘴杂，军机不可泄漏。不过，为了展示红叶城的诚意，这第一仗，红叶城将独自承担，无需高句丽出手。陈某愿与莫支离和诸位将军来个约定。红叶城若大胜，一来证明陈某并非大唐的奸细，二来证明唐军并非不可战胜。红叶城若败了，诸位再来商讨求和之事不迟。”
高宝藏的心中犹如惊涛骇浪般翻滚，刚才安鹤宫内外差一点就血流成河，如今刚刚缓和一些，心从嗓子眼下来一点，听闻此言不禁又提了上去，“陈大人，红叶谷不过一两万兵马，这。。。”
陈无际道：“大王放宽心，兵在精不在多，一根针扎在腰眼上也能击倒一条壮汉。”他接着对渊男生说道，“莫支离大人的求和动议，不是不可以，更无可厚非。也许最终的结果就是和。只是求和的时机不对。未战而求和就只会是城下之盟，让对方予取予求。只有打过之后立于不败之地，才有可能以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条件和谈。”
陈无际接着对渊男建和渊男产道：“新城，武鹰逻，这两城首当其冲正对辽水西岸之营州和辽城，守住此二城至关重要。二位公子气定神闲是难得的将才，闲置在平壤城里太可惜了，何不去最前方施展才华。平壤城有莫支离大人镇守协助大王统筹全国兵马足矣。”
二人齐声道，“愿为大王效命疆场。”
高宝藏大声道，“好，命渊男生为护国大将军总领全国兵马，命渊男建为新城统领，命渊男产为武鹰逻统领。望渊氏三杰能齐心合力保我大高句丽渡此难关。”
车马潇潇，渊男生和李文儒并驾而行，率军离开安鹤宫回平壤城。
“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陈无际和段平段晋二煞来了。”李文儒叹道。
渊男生冷笑一声，“他不可能一直不走。”
“二公子和三公子分了大人的兵权。”
“两座小城而已，平壤城依然在我手中，全国的兵马依然在我这个护国大将军手中。今日朝臣们也看到了，诸将对莫支离府忠心耿耿。他二人离了平壤城，平壤城谁敢忤我之意。他二人若死于唐军之手，我便免了骨肉相残的骂名，若败，我大义灭亲治他们的罪。”
“若胜呢？”李文儒担忧道。
渊男生嘴角上扬，露出一丝诡异的笑，“他们不会胜的。”
李文儒道：“朝臣们多是墙头草随风摆，属下倒不担心。属下担心的是大人您会犹豫不决顾忌太多。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渊男生冷笑道：“今天带兵围了安鹤宫，就已经挑明了。和他再无回旋之余地。回到平壤城，看看朝臣们如何选边站吧，所有的人都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李文儒笑了，“应该会有很多人来莫支离府拜访。”
“识时务的人总会是大多数。”
“那些不识时务的呢？”
“杀！”
讯飞有声，可以把文章copypaste，然后就可以听了。你试试。
三更，安鹤宫，大城山南麓，平壤城东北。
这里是高句丽王高宝藏的行宫，这段时间他都没有待在平壤城的王宫里，他需要一个人静静，也需要一个远离火山口的地方，平壤城现在就像即将爆发的火山。
一年前，渊盖苏文去世了。对他，高宝藏感激,敬重，但又参杂着怕和恨。没有他，自己成不了高句丽王，但正是他，二十五年前杀了自己的叔叔荣留王。可是，他也是被逼无奈，因为叔叔要杀他。二十五年来，他殚精竭虑地扶持自己，南攻新罗，西抗大唐，天可汗李世民三次东征皆铩羽而归。但他又大权独揽骄横跋扈。可是无论如何，他没有僭越，没有取而代之称王。
现在，李世民的儿子又要来了。这次，攻击将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猛。
高宝藏叹了一口气，走出宫殿，凭栏而立。一轮圆月挂在夜空中，繁星闪烁，或明或暗。人们常说，这世上的忠臣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猛将都是武曲星出世。高宝藏看着满天的星斗，努力地找寻。盖苏文啊盖苏文，哪一颗是你呢？你看看你的三个儿子，你一生呵护的高句丽如今到了生死关头，你的三个儿子还在内讧，你英雄一世，你的儿子们不如你万一啊。
高宝藏垂下了头，他放弃了找寻。天上的星星太多了，他找不到渊盖苏文在哪里。天上既然找不到，那地上呢？谁能挂帅出征力敌唐军？难道高句丽七百年的基业要毁在自己手里？夜风徐徐吹来，月光如洗，树影婆娑，远处灯火阑珊，那是平壤城。江山如画，可是，也许，不久就会毁于战火。越来越重的悲愤涌上心头。
宫墙的暗处，闪出几个人影，来到高宝藏的身后，静静地立着。
高宝藏没有转身，也许是巡逻的卫士，也是是宫女们还在等着伺候他入寝。可是自己却没有一丝的睡意。不但没有睡意，反而有了诗意，他轻轻地吟道：
连营八百里，
乱世起关西。
仗剑出辽水，
横刀入北极。
君王天下事，
壮士云中笛。
月下销魂曲，
寒光铁甲衣。
“好诗！大王临危不惧豪气干云。大王莫不是乱世思良将？”
高宝藏猛然回身，发现身后站着四个人，最前面的是一个楚楚动人的纤弱女子。高宝藏大喜过望，“如姬，你回来啦！”
金如姬猛扑过去一把抱住高宝藏，泣声道，“舅舅，如姬回来了，您还好吗？”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忘怀，后退一小步，跪倒行礼，“金如姬拜见大王。”
高宝藏扶起金如姬，“免了免了，在这就不要行这些礼数了。”他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着金如姬，泪花涌上眼眶，声音颤抖地说，“如姬啊，你怎么这么久也不回来看看舅舅啊？”
金如姬复又跪下匍匐在地，“都是如姬的罪过，舅舅将如姬抚养成人，应该要常回来看望舅舅的。以后一定会常常回来。”
高宝藏再次扶起金如姬，强把眼泪忍了回去，“如姬，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怎么没人通报。”
“哦，舅舅，今晚是朴勇将军当值，他本来要通报的，一来我有舅舅的金牌，二来他也是从小看着如姬长大的。他说大王这些天都睡不好，今晚到现在还没睡。我就让他别来打扰，我自己去找您。舅舅你别责罚他。”
“嗯，这三人是？”
“这位就是弹弦落叶尘无际陈大人，这两位是段平段晋将军，陈大人当年麾下西北六煞之二，勇冠三军万夫莫挡。”
三人齐齐单膝行礼，“拜见大王。”
高宝藏走了过来，指着跪在中间的那人道，“刚才说好诗的人就是你，你就是陈无际？”
“是。”
“哈哈哈，好！身逢乱世，可有良将？有，你们三位不就是吗。”高宝藏一把抓住陈无际的手，“陈将军，还有两位段将军请起，走，里面说话。”
清晨，莫支离府，平壤城西。
渊男生拿着食在喂着鸟笼里的金丝鸟。平时都是下人喂，但偶尔他会亲自动手，尤其是心烦意乱的时候。他试图借着欢快的鸟叫声让自己的思绪平静下来。作为长子，自幼熟读经史。此时此刻，他发觉自己的处境特别像一个古人，他的父亲也是一位盖世英雄，他的父亲也没有取而代之，他也有兄弟想和自己争权夺利。他就是魏王曹丕。
李文儒走了进来，“将军，大王召。”
“还召了谁？”渊男生没有回头，继续喂着鸟。
“召了所有平壤城里三品以上官员去安鹤宫，说是要商讨军机大事。”
“文儒啊，你是莫支离府的幕僚，也是我最信任的谋士，你说说如何办。”
李文儒上前一步，低头作揖道，“将军恕罪，文儒方敢直言。”
“哎，文儒，有话直说，恕你无罪。”
沉吟半刻，李文儒低声道，“同样的一幕，二十五年前发生过。那次，老将军先下手为强。否则，死的就不是荣留王了。”
渊男生猛然回身，直盯着李文儒，“你是说，我也应该先下手。”
“安鹤宫只有卫士八百，而平壤城里将军可调集一万人马，再加上全国的兵马历来都归莫支离府节制，各地的统领们不是老将军的故旧就是将军提拔的，现在的条件比二十五年前要好得多，万无一失。”
渊男生放下鸟食罐子，来回踱了几步，“还是有所不同，我比先父多了两个兄弟。”
“将军，将军博古通今，当知道三个人。”
“哪三个？”
“李世民，司马昭，曹丕。”
渊男生闭上了眼睛，曹丕，李文儒也提到了曹丕，莫非这就是天意。他已经知道李文儒想说什么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说说这三个人看看。”
李文儒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他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否如渊男生的意。老话说，伴君如伴虎，作为莫支离府的幕僚，又何尝不是如此。离间将军的兄弟情谊，一个不慎就会死于非命。但如果有一天渊男生成了大王，自己就是首功之臣。富贵，总归是要在险中求的。
心一横，事已至此，索性全说了，“三个人都想成为万民之主，都有兄弟。司马昭运气比较好，他的兄弟和他齐心协力。曹丕运气也不差，曹操将魏王传给了他，他的兄弟们虽然想和他争权但实力悬殊。运气最差的是李世民。李渊立了他的大哥李建成为太子。”
“继续说。”渊男生面无表情，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所以三人对兄弟的方式也不同，司马昭与兄弟们共享荣华。曹丕放逐了他的兄弟们。李世民杀了他的哥哥和弟弟。”
渊男生半响没有说法，突然睁开眼睛，“让来人回禀大王，渊男生奉召。”
移花园，接木巷，平壤城南。
这里是渊男建的府邸。一年前父亲去世，渊男生继承了莫支离， 渊男建便搬到了这里。一大早起床他就开始在园子里散步，他已经养成了清早空腹散步的习惯，因为这是一天当中脑子最敏锐的时候。略微的饥饿感会充分触发危机感。
从懂事开始，他就一直生活在危机感中，因为他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父亲和兄长的阴影中。他有时会感叹，为什么自己不是长子。那个长子，无论是智慧武功还是统御众人的能力，都不足以继承莫支离的大位。但就是因为他是长子，父亲把莫支离府交给他。
危机感，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渊男建忽然觉得有些胃绞痛。
这次，不仅仅是内敌，更有外敌。唐军又要来了，高句丽又到了生死关头。如果父亲还在世，渊男建一点都不担心，至少不用担心内部的掣肘。李世民入侵三次，高句丽内部无一人敢言降，因为谁都知道，谁敢言降，大莫支离渊盖苏文必杀之。
如今，这位长子已经数次提到言和了，未战先怯？
不是，不是，没有这么简单。他不敢公然废了高宝藏，因为还有不少大臣忠于这个名正言顺的高句丽王，所以他想借大唐取而代之，一个臣服于大唐的高句丽王也是王。渊男建不禁在心中骂道，笨蛋，父亲都没有取而代之就凭你？昏君无道人心思变才能取而代之，高宝藏这二十年来规规矩矩勤政爱民，民望颇高。各地的将军们虽听命于莫支离府，但真要造反，会有多少人跟随呢，会有多少人反戈一击呢？
再则，就算大唐答应你做高句丽王，唐军击败高句丽后，大唐皇帝会兑现诺言吗？会让另外一个高句丽人做高句丽王吗？只怕是派一位大唐的将军镇守，或者把高句丽分封给一位李氏的皇亲国戚。渊男生，你昏了头了。可笑，可悲！
在园中的池塘边，渊男建停住了脚步，望着水里的红鲤出神。
一个年轻俊秀的男子走进园子，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来到渊男建身旁，看了看池中的红鲤，又看了看渊男建，“二哥，看什么出神呢？”
“三弟，你看这池中的红鲤，在池中过得很好，如果跳出池外想上岸，你猜会怎样？”
“鱼一定得在水里，跳上岸就活不了了。”
“你我的水在哪里？”
渊男产笑了，“二哥，你我的水当然就在这里。有高句丽就有你我。”
“可是有人总以为上了岸才能活得更滋润。”渊男建叹了一口气。
渊男产长吁了一口气，“二哥，如果这人想自己上岸，只管去。想带着其他人去，不行。”
“三弟，俗话说，打虎亲兄弟。”
“二哥，今天兄弟把话挑明了说，大哥自从继承了莫支离府，你我便闲置在家，大哥何曾想过打虎亲兄弟。论文采武功，三兄弟中数你最好。大哥若荣华共享那自然无话可说。现如今，大哥若执意要拖着大家上岸，会害死你我。李治绝不会留着我们渊家。”
“三弟，他如果是一个人上岸，拿什么送礼？只有拖上大家才有一份厚礼。还有，三弟你记住，统御众人不仅仅靠文采武功，最重要的是做人要有情有义雨露均沾。”
“二哥，三弟一定站在二哥一边。”渊男产坚定地说。
渊男产明白一件事，只要大哥还是莫支离，他和渊男建就没有出头之日。而二哥如果做了莫支离，作为最重要的共同举事者，前程会一片光明。
“三弟，大王召明日安鹤宫议事。”
“小弟来之前，城里兵马有异动。”渊男产轻声道。
渊男建皱了皱眉头，忧心忡忡地说，“我知道，你我没有莫支离的兵符，调不动兵马。不过听说昨夜红叶城有人进了安鹤宫。”
“不过区区几人。”
“不是区区几人，安鹤宫有卫士八百。”
“可城里有一万兵马。”
说了这么久，渊男建一直盯着池塘，此刻忽然侧过头来，看着渊男产，本来懒散的眼神煞那间变得坚毅无比，“尽人事，听天命，见机行事。”
“尽人事，听天命。”高宝藏喃喃道。
前晚一宿没睡，和陈无际段平段晋金如姬聊了一晚。白天昏昏沉沉地躺下，一会睡着了，一会又惊醒了。昨晚又是一夜无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段时间没什么胃口，也睡不好。好不容易天稍微亮了一线，高宝藏索性披衣而起来到窗前。天空浓云密布，偶尔夹杂着几声闷雷。难道今天是惊蛰？高宝藏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最近过得糊里糊涂，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忘了。
高宝藏的心情如同天书的乌云一样翻滚，但他知道别无选择。他不甘心做一辈子傀儡，如果说以前面对渊盖苏文他无能为力，那么如今面对渊男生他的信心倍增。今天是个大日子，成败在此一举，我不能这么憔悴地上阵。高宝藏大喊一声，“来人，本王要沐浴更衣。”
大殿内分立着数十人，按上朝的礼仪，左边是武将，右边是文臣。平壤城里所有三品以上的文官都到齐了。右边站在最前面的是三位王子高男福，高任武，和高连。但是左边却只有两个人，渊男建和渊男产，大莫支离渊男生和诸将还没有到。
高宝藏端坐在王坐上，不露声色地问道，“有派人去召大莫支离吗？”
内侍答道，“禀大王，有。大莫支离说会应大王召。”
说话间，卫士长朴勇将军跑进大殿，“禀大王，大莫支离和诸位将军到。”
“好，召他们进来。”
“大王，除了诸位将军，外面还有八千兵马。”
大王子高男福厉声喝道，“他带八千兵马来做甚？莫不是要谋反？” 大殿中瞬间人声嘈杂，右边的大臣们议论纷纷，有的义愤填膺，有的战战栗栗，有的低头不语。左边的渊男建和渊男生则依旧肃然而立老神在在。
“众卿家，肃静。”高宝藏高喝一声，“高男福，你可知罪？”
高男福跪倒在地，大声道，“儿臣不知。”
“唐军来犯，高句丽生死存亡之际，你毁谤大莫支离和诸位将军，乱我军心，该当何罪！”
“父王，渊家若不是要谋反，他无故带那么多兵马来安鹤宫为啥？”
渊男建横跨一步出列，拱手行礼道，“禀大王，大王子所言不妥，渊家除了我兄长渊男生，还有我渊男建和三弟渊男产。我和三弟一大早就来了安鹤宫奉召，渊家如果要谋反，我和三弟应该在外面那八千兵马中。”
“传渊男生及诸将入殿。”高宝藏语气平稳波澜不惊。
“他们要带剑上殿。”
“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渊男生全身戎装，腰系长剑，带着四十几位将领阔步走入大殿。入得殿来，渊男生与诸将向高宝藏行礼，“臣拜见大王。”
“渊爱卿为何姗姗来迟？”
“禀大王，调动兵马，故来迟了。”
“渊爱卿调集兵马来安鹤宫所为何事？”
渊男生傲然道，“听闻有人夜闯安鹤宫，多事之际，臣不敢大意，特带兵马前来拱卫。再则，今日议事，想必是要商议战与和。大王召三品以上官员议事，而带兵打仗的许多将领都在三品以下，他们才是最了解敌我情势的人。臣带他们来，希望诸位大臣们听听他们的意见。此事攸关我高句丽的存亡，须慎之又慎。”
高宝藏道：“确实须慎之又慎，兼听则明，好。诸位卿家入列。”
渊男生看了一眼渊男建和渊男产，率诸将在大殿左边列阵。
高宝藏环视大殿，朗声道，“诸位卿家，大唐李氏，数十年来屡犯我边界，幸我高句丽有先莫支离渊盖苏文老英雄，屡战屡胜击败李世民。今其子李治又兴兵来犯，而我朝中有战和两种动议。今日召诸位来，便是要做个决断。”
渊男生率先出列，“禀大王，大唐太宗皇帝入犯时，人马不过数万。而今高宗皇帝兴兵数十万志在必得。战，则生灵涂炭，若败，则高句丽亡。不但大王保不住这江山，诸位大臣也保不住高官厚禄。和，虽要忍一时之气称臣纳贡，但免了刀兵之灾，这高句丽的江山依然是大王的。”
渊男生言毕，一众武将皆曰：“臣等附议！”
二王子高任武厉声喝道：“渊将军，贵先父渊老将军在世时，敢有言降者，杀无赦！如今老将军尸骨未寒，你竟然未战先怯，要降。”
渊男生冷笑数声，“二王子长在深宫，带过兵打过仗么？和不是降，而是和对方谈条件。条件谈妥了，无论是对大王，高句丽的百姓还是诸大臣，都是幸事。”
大王子高男福怒极而笑，“我高句丽立国七百余年，何曾臣服过别国？想不到渊将军一箭未发就要求和。高男福也是从小长于深宫，从未带过兵打过仗，但愿死阵前。父王，儿臣以为，就算是玉石俱焚，也要死战到底。”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出列，向高宝藏行礼道，“老臣平壤道知事李如松附议。”
接着，又有几位文官从右边出列，附议高男福。但是明显寥寥无几。
渊男生的策略奏效了。首先，率一群武将佩剑入殿先声夺人，然后隐约点出如果与大唐求和，朝中的大臣们依然会高官厚禄享受荣华富贵。
高宝藏眼睛看向渊男建，“渊二将军，你看呢？”
渊男建出列，“做臣子的，也许这里很多人觉得做谁的臣子没有太大的区别，无论是高句丽的臣子还是大唐的臣子，反正是做官拿俸禄。但有一个区别，叫气节。臣不怕死，臣怕丢了气节，臣附议大王子。”他接着扫了一遍渊男生身后的诸将, “我不相信我高句丽的将军们都是贪生怕死之辈，你们中的许多人当年都跟随先父打败过唐军。”
高宝藏看着渊男产，“渊三将军，你呢？”
渊男产出列，“臣附议二哥。”
渊男生的手握住了剑柄，“二弟三弟，以卵击石逞强斗狠，不是气节而是莽撞。审时度势顺势而为，才是大智慧。诸位将军都是久经战阵的人，绝非贪生怕死之徒。以最小的代价保全最多的兵士和百姓，才是大勇气大仁义。”
诸将的手也都握住了剑柄，大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王座背后的屏风后传来一个声音，“大莫支离说了败与和两种结果，但你忘了另外一种结果，那就是胜。”一个消瘦挺拔的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你是谁？”渊男生的剑已一半出鞘。
“陈无际。”
大殿内一片嘘声，大臣们纷纷窃窃私语。渊男生一怔，“阁下莫非就是弹弦落叶尘无际？”
“如假包换。”
“你就是前夜入安鹤宫的人？”
“是。”
“你来做什么？”
陈无际笑了笑，“替红叶城出使高句丽，来商讨如何共同对敌抵御唐军。”
渊男生刷的一声拔出长剑，直指陈无际，“你不是大唐的大将军吗？来联合我们共同抵御唐军？我看你不是说客就是刺客。”
陈无际面带微笑，“七年前就不是什么大唐的大将军了。至于原由，想必诸位都知道。渊大莫支离有两个错误。第一，以为大唐皇帝答应的条件就一定会兑现。陈某要请各位想想七年前那十三万铁勒降卒的下场。第二，不打一打，渊将军如何知道就是以卵击石。”
渊男生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人性，本来就是自私的。出将入相无非是为了荣华富贵出人头地，对大多数人来说，能保住荣华富贵才是最重要的。渊男生和李文儒商议的策略，就是以保全荣华富贵来获得大多数大臣支持求和。他确实做到了。从一开始率领诸将入殿，无论是从气势上，还是从把握众人的心里上，他都是成功的，直到陈无际出现。
陈无际的这一番话，让大殿内的气氛反转了。
陈无际趁势而上，“陈某如果是大唐的说客，应该是赞同渊将军求和，为大唐不战而屈人之兵，哪有劝敌人不要降服的？陈某如果是刺客，那是要刺杀谁呢？如果是要刺杀大王，在下前晚入宫，大王现在如何还能端坐在王座上？如果是要刺杀大莫支离和诸位将军，呵呵，在阁下的八千兵马冲破朴勇将军的八百卫士的阻挡之前，陈某与段平段晋两位将军有把握把大莫支离与诸位将军尽数斩杀。”
大殿的门口站着两位不起眼的卫士，一直背朝着大殿内，此时转过身来，眼中精光爆射。
呛凉凉一阵乱响，跟随渊男生入殿的四十几位将领纷纷抽出兵刃。渊男生喝道，“西北六煞！你还埋伏了多少人？一起出来吧。”说话间，脚步开始往后退。几位将领飞跃而出形成圆阵，把渊男生围在中间。而右边的文官们都吓得匆忙躲到了大殿的各个角落，留下一地掉落的奏折。三位王子虽然瑟瑟发抖，但还是紧张地护卫在高宝藏的身前。整个大殿里，只有渊男建和渊男产如如未动。
陈无际笑了，“诸位将军不必紧张，陈某不是来杀人的，是来结盟的，没有其他埋伏，就只有我们三个人。”
渊男生一阵狂笑，“你们三个人就可以斩杀我四十多位久经战阵的勇将？陈无际，你也太狂了吧。”笑声中，透着愤怒，但也掩盖不了惧怕。谁都能看出来，大殿里是四十几个人形成一个防御的圆阵，准备抵挡三个人的进攻。
渊男建一直没有动，他在冷静地观察大殿内情势的变化。他知道现在已经到了临界点，一旦渊男生发出信号，招呼外面的八千兵马攻击，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动了，缓步来到陈无际和圆阵中间，面对陈无际，“陈大人名震天下，七年前碎叶河一战，以弱击强大破铁勒，号称中土四大绝世高手之一。既然不是来杀人的，但也不妨让大家见识一下阁下的绝世武功。”
他接着转过身去面对圆阵，非常诚恳地道，“各位将军多是先父的旧部，男建与三弟虽不是莫支离，但也是渊家的儿子。大家可否听男建一言。陈大人既然代表红叶城来结盟，我们何不听听他有何退敌良策，再做商议。”
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陈无际心中暗赞，这位渊家的二公子不可小觑，难得的帅才。他点了点头，“好，既然二公子示下，陈某就献丑了。”
话音未落，陈无际一跃而起，空中一个翻滚，双手连扬，刷刷之声不绝于耳，大殿中的一颗柱子上出现一个“胜”字，入木三分。紧接着身形下坠，单脚脚尖落地，旋转之势不减反增，单手腰际一拍，长刀在手，随旋转之势形成遍体刀光，地上散落的奏折应声而起，形成一道呼呼作响的龙卷风直逼大殿之顶。陈无际忽然大喝一声，声如惊雷，身形骤停，刀往侧劈，漫天纸屑四散飞击，有如飞镖一般嵌入大殿四周的墙壁上。
殿外传来一阵阵急迫的鼓声。渊男生知道是大殿内的嘈杂声和陈无际的惊雷声惊动了安鹤宫外的李文儒和兵马，只是没有自己的信号，他们不敢发起攻击。他也知道，此时在这大殿内他已处于下风。他当然可以发出攻击信号，再试图从大殿内突围出去与自己的兵马汇合。但陈无际这两手骇人听闻的武功，让他不敢冒险。
渊男生发出一声悠扬的长啸，殿外的鼓声嘎然而止。
“啪啪啪。”渊男产双手拍掌，赞道，“陈大人好武功，惊世骇俗。大哥，这世上最可能击败唐军的，除了陈大人还能有谁。他本就是唐军。有陈大人和西北六煞相助，是天助我高句丽。何不听听陈大人的退敌之策。”
躲在四个角落里的那些原本沉默不语的大臣们纷纷道：
“三将军所言极是。”
“莫支离大人三思啊。”
“先听听陈大人的良策吧。”
。
。
“好，既然如此，陈大人不妨直言。”渊男生长剑入鞘，但手下众将依然保持戒备。
陈无际沉声道，“这里人多嘴杂，军机不可泄漏。不过，为了展示红叶城的诚意，这第一仗，红叶城将独自承担，无需高句丽出手。陈某愿与莫支离和诸位将军来个约定。红叶城若大胜，一来证明陈某并非大唐的奸细，二来证明唐军并非不可战胜。红叶城若败了，诸位再来商讨求和之事不迟。”
高宝藏的心中犹如惊涛骇浪般翻滚，刚才安鹤宫内外差一点就血流成河，如今刚刚缓和一些，心从嗓子眼下来一点，听闻此言不禁又提了上去，“陈大人，红叶谷不过一两万兵马，这。。。”
陈无际道：“大王放宽心，兵在精不在多，一根针扎在腰眼上也能击倒一条壮汉。”他接着对渊男生说道，“莫支离大人的求和动议，不是不可以，更无可厚非。也许最终的结果就是和。只是求和的时机不对。未战而求和就只会是城下之盟，让对方予取予求。只有打过之后立于不败之地，才有可能以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条件和谈。”
陈无际接着对渊男建和渊男产道：“新城，武鹰逻，这两城首当其冲正对辽水西岸之营州和辽城，守住此二城至关重要。二位公子气定神闲是难得的将才，闲置在平壤城里太可惜了，何不去最前方施展才华。平壤城有莫支离大人镇守协助大王统筹全国兵马足矣。”
二人齐声道，“愿为大王效命疆场。”
高宝藏大声道，“好，命渊男生为护国大将军总领全国兵马，命渊男建为新城统领，命渊男产为武鹰逻统领。望渊氏三杰能齐心合力保我大高句丽渡此难关。”
车马潇潇，渊男生和李文儒并驾而行，率军离开安鹤宫回平壤城。
“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陈无际和段平段晋二煞来了。”李文儒叹道。
渊男生冷笑一声，“他不可能一直不走。”
“二公子和三公子分了大人的兵权。”
“两座小城而已，平壤城依然在我手中，全国的兵马依然在我这个护国大将军手中。今日朝臣们也看到了，诸将对莫支离府忠心耿耿。他二人离了平壤城，平壤城谁敢忤我之意。他二人若死于唐军之手，我便免了骨肉相残的骂名，若败，我大义灭亲治他们的罪。”
“若胜呢？”李文儒担忧道。
渊男生嘴角上扬，露出一丝诡异的笑，“他们不会胜的。”
李文儒道：“朝臣们多是墙头草随风摆，属下倒不担心。属下担心的是大人您会犹豫不决顾忌太多。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渊男生冷笑道：“今天带兵围了安鹤宫，就已经挑明了。和他再无回旋之余地。回到平壤城，看看朝臣们如何选边站吧，所有的人都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李文儒笑了，“应该会有很多人来莫支离府拜访。”
“识时务的人总会是大多数。”
“那些不识时务的呢？”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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